第五二回 走畏途游戏种种宿 羑里疑阵重重
2023-07-15 17:07:07   作者:赵焕亭   来源:赵焕亭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且说松山凝神一望,那来客正是遇春。幸走得匆忙,一顶毡笠直压到眉际,灯光隐约之下,店伙事忙,竟没理会面貌。松山早趁势拖住遇春左手,尽力子捏了一把,笑道:“时斋,怎这当儿才赶到?我们还等你用饭哩。”说罢,一直拖进。店伙只当这客人姓石,便笑道:“石先生辛苦咧!要另住单间,小人便去收拾。”松山连连摇手道:“我们是同伴儿。”说着已到屋内,袁平刚要厮唤,松山将眼一挤,硬将遇春推入里间,悄悄将方才所闻见一说。

  袁平一听,早吓得什么似的,便道:“唔呀!怪不得道中车夫那种说法,原来滕家寨这般了得。”因将车夫略叙滕家之话说了一遍,道:“不错的,狂夫之言,圣人择焉。那车夫粗粗笨笨,说滕家寨是是非之地,这句话竟颠扑不破,很有见解哩。今他无端寻杨兄,却透着诧异。”遇春微笑,便将乱石沟一段事细细一说。袁、祝听了十分骇诧,揣测半晌,没作理会处。只得按住话头,且喊用夜膳。松山还不怎样,惟有袁平眉头皱起老大疙瘩,纳着头胡乱吃罢。

  松山依然将遇春推入里间,然后唤店伙来捡撤,随口问道:“这当儿街坊上安静了么?你看滕家寻客人是怎么档子事呀?”店伙道:“咳,这可难说。往年曾有这么一回,据说是某县捕头踹缉什么案件,那捕头好个体面相貌,乍望去便似过路委员,后来闹了事,大家方知他底细。他到这里,便住在南街某店,刚才掌灯时分,忽地从滕家寨闯来一干人,不容分说架起捕头便走,方出得集栅栏,那里油布等类业已布置停当。

  好捕头真有骨头,当时破口大骂,眉头不皱,但听喀嚓噗哧,刀声乱响,转眼间被这干人分尸数段,七手八脚打起油布包,分携马上,呼啸而去。这便是滕家往年寻人哩。”(愈说愈险,妙妙!)袁平听了,不由手儿一颤,将杯茶泼翻,店伙却匆匆而去。这里松山沉思一回,一望遇春,却扬扬如常,方拂扰榻席,待要歇息,便道:“依我看,吾兄不必理他。可是车夫说得好,终究是是非之地咧,再印证起所传闻,并今晚他们寻觅光景,怕没有好意。”

  遇春道:“兄但知其一,不知其二。你想滕氏三雄这等气势,不消说党羽四布,若要避去,甚是不易。这当儿如稍示畏怯,不但启彼轻心,更且于事有损。此时但当随机应变,待以诚心,折以盛气。好在我自审所能,还可料理得来,两兄有兴,随我一探虎穴何如?”说罢哈哈大笑。(兴会淋漓,气可吞牛。)正这当儿,只听店门首一阵喧哗,脚步乱响,便有人叱喝店伙道:“你等如此疏忽,几误我事,便是那戴毡笠的客人了。兄弟们仔细了,待我进去。”说着直奔松山等住室。

  松山方一打愣,只听“咕冬”一声响,却是袁平身儿一颤,连椅栽倒。遇春刚要拎刀,只见帘儿一掀,进来一人,向遇春纳头便拜,正是玉哪吒李成。原来遇春进站当儿,街坊上便有人觑着,忙赶去报与李成,所以直寻将来。当时遇春略询李成来意,方知是滕荟所使,特来接待。原来滕荟那匹青骡,日行五百里,是从关外得来,脚力非常,因此三四百里外土豪恶富,都终日惴惴,惟恐不定那一时滕家人来照顾。有此代步,所以滕荟早回得寨去,吩咐一切。

  当时遇春将李成仔细一望,只见他身格矫健,垂手侍立,便笑道:“我们过贵察,自当拜访尊主人,何劳足下远步?”李成道:“小人奉主命探候,既得尊诺,便当回报。”说罢解身退出。遇春欠身送至门口,便见他所带余众,虽仅四人,居然分两行肃然站定。见李成一挥手,顿时向遇春声诺如雷,然后簇李成就店外各登鞍马,一拥而去。遇春见了,暗暗称奇。将店中人惊得良久静悄悄的,这当儿便纷纷揣测起来,有的竟向遇春室前探头探脑,店伙殷勤自不必说。闹了一霎,待稍静松山方与遇春商议定大家同行。

  袁平虽胆怯,也无可如何,便草草稍为安歇,一夜也不曾稳睡。次日大家起来,刚要登程,只见两车夫撅着嘴意进道:“俺不是掉蛋,没别的你另雇车罢!没支的车价,俺也不要咧。那滕家寨俺算不去。”遇春笑道:“不打紧,都有我哩,便抢掉你车子,也是我赔,并且多加你酒钱,你看怎样?”两车夫白瞪一回,只得应允。这里松山便喊店伙算帐,店伙道:“李成爷早垫给咧!俺便有两个脑袋,也不政收您的。”说罢替袁、祝装好行李,遇春将自己行装也置在车上,只提朴刀,一行人出得店来。

  只见夹道观者指指点点,直出得集站方才静下来。一路上大家讲起昨夜事。那前面车夫回头一望他伙伴道:“都是这色鬼,无端地向白鹁鸽家去。偏人家那里后拨顶前拨,有缺即补,直候到五更头,方瞅空儿弄了一家伙,直了脚子跑回店,又闻得昨夜事,猛吃一惊,这当儿小肚下只管痛刺刺的,若得了阴寒症,我是不依你的。”后面那个双撑两臂,哈着腰儿,扭着臀儿,一根车绊匾绳在脖后磨来磨去,便笑道:“俗语说得好:与人方便,自己方便。白鹁鸽那种一摊泥的样儿,你还硬生生狂你的,不给人个方便。就天理说,你自己会方便么?”

  正在胡噪,只听松山叫道:“倒也,倒也!”一声未尽,车子一歪,袁平整个儿滚在地下,却是一处偏坡。前面车夫只顾胡噪,竟没理会。当时两车夫互相埋怨一回,忙端正车子请袁平上去,百忙中却望不见遇春。袁平顿时前后左右张望起来,一颗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松山见了,不由暗笑。恰好穿过一带长林,却见遇春笠影从前面树阴中转出。须臾红日当空,行尘渐起,已离了万福集二十余里,都是平沙宽道,高阜乔林。却有一道长溪,随路弯环,溪边蒲芡青葱,颇颇有趣。

  袁平四望观玩,不住价点头咂嘴,道:“怎这样好地面,会出些杀人放火的人,也是怪事!”车夫随口道:“闻得人说,那滕家寨景致儿更是可观。靠寨有一片湖,这溪水便从湖泻出,借湖水灌溉稻田,好不得利。人家滕大爷都整治得井井有条,设闸启闭,都是滕家主持。那一带居民小户在湖中收理鱼苇等类,都须给滕家纳修闸疏凿费,只这笔进款,委实不小,所以修治得寨中铜墙铁壁一般。”正说之间,只望见遇春影绰绰就前面树林旁一片棚儿前歇下,车夫欢叫道:“又该吃馍儿咧。”说着奔去。

  只见三间矮屋连接草棚,果然是卖饭之所。一个村汉正端正茶汤食物,食物桌旁两张茶几,一几上晾了两碗酽茶。当时歇下,车夫自去吃馍。遇春与袁、祝随意散步,便置下朴刀,踅到茶几前。松山觉得吻燥,随手端起茶饮了一碗。忽听得屋内大笑道:“没有不开张的油盐店果然识货的主儿来了。”说着“蹭”的声窜出一人,生得短小精悍,日光闪灼,穿一身尘垢短衣,拎一顶破帽,便似小贩模样。先向遇春膘了一眼,然后一拳拄腰,丁字步站定,向松山道:“足下吃这茶还将就得么?”

  松山愧谢道:“倒也罢了。”那人道:“既如此,拿来罢!俺为这茶,亲到蒙山走了一趟,今足下吃了一碗,我看面子,要你五十两头,快些交割,俺还趱路哩。”松山道:“足下休得取笑!便是小弟冒昧,自当负荆。”说罢拖地一揖。那人顿时剔起眉,双睛一瞪,大喝道:“那个与你取笑?若没得五十两,将你脑袋把给我,由你白去。”(奇句。)说罢,虚扬一掌,松山慌忙后退。袁平方唔呀一声,却见遇春抱拳抢上道:“足下,话不是这等说,”

  那人冷笑道:“怎么?你是岔儿!好好,咱们来来。”说罢,“嗖”的声,一个箭步跳到道旁,比鹰隼还疾,忽的一旋身使个旗鼓,浑身透着精彩。遇春一见,暗暗称奇。当时拔步赶去,用一个双劈太华势,两拳一分,便取那人上路。好敌人!真是会家不忙,只将身微矬,遇春拳已落空,趁势一侧掌直搠胁下。在拳法中,此名“铁掌剑”,真是横斫可断虎项,直搠能洞牛腹,非炼过铁砂袋的不成功,甚是厉害。

  遇春大骇,忙身躯一晃,提拳格开。知是劲敌,便换形移步,逐处留神。只见敌人拳法纵横开阖,重似泰山,轻如流水。两个便翻翻滚滚,各逞神威。饶是遇春,还不敢稍为怠慢,将袁、祝等都看得呆在那里。正在出神,忽听敌人大笑道:“好好,俺算佩服你了!”“唰”的声一个满堂红,就地一滚跳出圈子,突突突,风团一般奔入林内,影儿不见。遇春怔了一回,莫名其妙。这当儿卖饭村汉也愣怔怔踅来,道:“亏得我没惹他,他早就来在这里起腻,我还当是小贩哩。”大家揣测一回,究不晓得是什么人,只得依然起行。

  车夫道:“此去羡里城还有四十余里。若那里打尖,未免脖儿太长。依我看,仲家铺店道儿也不错哩。”说话之间,又走了八九里。车夫方瞅了眼儿望野饭棚,忽见道左树荫下齐整整一处新棚,车夫诧异道:“这里没人家呀!”忙奔去一看,只见棚内铺设得十分精致,桌椅俱全。另一张桌上设了簇新绒毡,香茗果盒,都是上好物品。最妙的还有盘脯壶酒,一古脑儿用纱笼笼定。车夫惊唤道:“怪呀!难道谁在野地里会亲家么?”袁、祝下车一望,也甚为惊异。

  遇春细看一番,忽从笼角下拈起一张名刺,便笑道:“不须诧异,这是特地为我辈预备的。”袁、祝一望名刺,却是“滕蒙”两字,(滕氏豪致,写来好看煞人。闲中着笔,愈暇逸却愈绚烂,此文章秘诀也。)不由吃惊道:“可见他们气势广被,一张刺儿便镇住往来人众,没人来偷个嘴儿哩。”车夫有生以来那里便吃到这样物品,不由张了口,馋涎欲滴。遇春笑道:“你们只管去受用,我们这样客是不必客气的。”说罢与袁、祝各用少许,便命车夫来吃。酒脯既尽,又捣掇了许多果饼,方才起行。

  一路上只喜得嘻天哈地,不由足力健举,那车儿风一般跑去。不一时约有八九里,又有一处新棚如前一般,这当儿车夫只恨自己肚皮不作主,装不了许多,稍为停息,又复起行。不多时已望见仲家铺小庙儿前的斗竿,车夫笑道:“合该媳妇店没生意。吧们这会子肚皮饱饱的,还是羑里城打尖去罢。”

  原来仲家铺地面有如村落,其中有一家客店,后院中便挂着住家,是妯娌两个合开的,都有二十几岁,妖妖娆烧,能说善笑,与客人扯个俏皮科,是再好没有,若讲起生理市情,比男子还精灵几分。却有一桩,算起店帐,非常老辣。偏搭着客人有一种贱毛病,越挨了老大闷棍越自在,因此店中生意十分发旺。古诗人说得好:“客邸无花不算春。”大概天涯客子,不胜云鬟玉臂之感,便偶然快快眼睛也是好的。这两面亮招牌既掮出,大家便称为媳妇店哩。

  当时车夫且说且行,只见前面尘头起处,鸾铃乱响,两骑马衔尾跑来,去车数十步,驻马一望,忽的一旋辔头,连加两鞭,那马长嘶一声,向回路便跑,尘埃滚滚,顷刻驰入仲家铺。车夫一见,又有些毛手毛脚。遇春道:“只管走便了。”说罢将毡笠一按,手拎朴刀在前开路。不多时已到馆棚前,只见静荡荡一无人声,直穿过一道长街,都是关门闭户,踅至街尾,方见一老翁,贼眉贼眼的开了一线门缝向外探头。恰好遇春等走到,老翁一惊,“砰”的声又关了个结实实。

  遇春等不由诧异,便拎刀叩了两下,问其所以。里面颤抖抖地答道:“客官走路罢,俺这里都罢市咧。方才滕家寨还闯来两骑马,探什么行路客人,不消说又是血淋淋厮杀的事,因此大家不敢作生意。”遇春一听,颇为恍然。当时踅过仲家铺,一路上又遇两处新棚,车夫委实吃不下,只是牌睨而过。

  这路子却渐行渐高,仿佛山坡形势,车子从下仰上,吱咀咀好不费力。原来这里城地基是一高原,便如小土山一般。相传当年周文王被困之时,这羑里所在,本是平阳之地,一日文王正在静坐演《易》,忽的朝命到来,命他亲自负土筑高,为修牢狱之基础。当时文王仰天长叹,忽的风雷怒号,天地晦暝,空中恍有无数甲士往来驰骤,霹雳一声,大雨如注,那水却四面奔注,势如建瓴,细一察看,地已变为高原。使臣大惊回奏,纣王知文王盛德动天,所以才不敢加害。

  当时遇春等行不多时,已望见羡里城。长风过处,一片人声浩浩。那长圩形势,便如城垣,远远望去,甚是峻整。车夫抬头道:“到咧!到咧!迎面便是西圩门。”说着随遇春紧趱一程。将到西圩门,只听圩上一阵潮水似喧动,仔细一望,竟黑压压满圩都是人。有的便指手画脚喊道:“到咧,我们向店首去看罢!”说着争先恐后,纷纷向下乱挤。那圩边早有一簇人,伸长脖儿东张西望,见遇春等到来,连忙抢上。当头一人衣帽齐楚,恭恭敬敬连忙声诺,接着递上滕家名刺。遇春沉吟道:“足下何人?想是滕宅的人么。”

  那人躬身道:“小可便是圩内会隆店主,杨爷等歇息之所便在散店。”说罢,向余人一望,转身前导。这当儿袁,祝也便下车,随遇春慢步入圩。只见街坊两旁,万头攒动,无数眼光,都集拢到三人身上,便如看赛会一般。那店主吆吆喝喝,在前引路。车夫这当儿却精神暴长,两膊一晃,厕下加劲,那车儿好不飞快。

  少顷到店门。只见铺设得十分辉煌,向内一望,焕然一新,帘幕等类,都非寻常,地无纤尘。只有两个漂亮店伙,在正室廊下伺候。百忙中左偏厨下刀砧勺釜响成一片。看光景便是官府行馆也不过如此。当时遇春大踏步便走,直入正室。袁、祝到室门,偶一回望车夫,只见两个店伙,各扯一个,笑着拍肩道:“今天你说是吃什么?由你想得出,俺便办得来,好容易遇着大东大道,莫要错过呀。”两车夫只嘻了嘴,一路诨笑随店伙去了。

  这里袁、祝进室,不由一怔。只见铺设得精美富丽,便如佛堂一般。廊下店伙,早穿梭价端进汤茗。三人洗漱罢,方才落坐,忽听店外泼刺刺一骑闯来。店主连忙迎出,躬身数语。(虚写,妙!)马上那人道:“既如此,便当回报。”说罢,一抖丝缰,风也似驰去。这里店主便忙忙碌碌意进意出,一会儿到正室前探探,与店伙说得数语,一会儿踅到厨下,指挥一回。少时又在院高声吩咐道:“将来的马喂饮好,莫便误事。”三人听了,都摸头不着。

  惟有袁平胆小,只是心内怙惙,忽向遇春小语道:“你那朴刀呢?进店当儿,我还见你拎着,怎这会子不见咧?”说罢,竟有些惊惶。松山故意失惊道:“呵呀呀!了不得。你没看过胡车盗戟那出戏么?想是朦家不怀好意,遗什么胡车来罢。”袁平一听,顿时口儿张着,眼儿怔着,战索索就要站起。松山一面暗笑,一面绷起脸向遇春道:“杨兄这一着委实疏忽,你看可怎么好好呢?”

  遇春笑着,一望袁平竟面色大变,便说道:‘莫听祝兄作耍,那朴刀进店当儿,我却置在车上,是不打紧的。”袁平听了,心虽稍安,又要亲去寻来。慢腾腾刚踅出帘外,只听店主怒轰轰地高唤道:“这当儿还不料理么?且拣那瘦个儿的先把来杀掉就是。”便听众伙“嗻”地一声,接着刀声乱响,还有人高喝道:“便是上房里呢。”(愈险愈妙。)袁平一听,一个震颇;回身便跑,百忙中忘掉门限,只听“嗅通”一声,翻身跌倒。

  正是:虎须将捋气横秋,鼷胆乍惊魂堕地。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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