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九回 埋侠骨灵感青枫枝 来奇士隐觇白莲教
2023-07-20 18:57:26   作者:赵焕亭   来源:赵焕亭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且说小二唱歌乞食,转眼间过得半月余,这时陈敬丧事临近,又因为下葬前三日大赈贫民,便在道院旁高搭赈棚,分百十个能干教友各司其事。这等举动,当地官吏人等如何不会来捧场凑趣?一来是恭维红英,二来借弹压为名,赈务中略一沾手,多少总落些油水,是不会有亏吃的。县官儿是不消说,自然须会同他办理一切。便是太守王立猷,也竟挥如椽之笔,用四六句子作了一道捐募富户助赈的启文,直将红英夸得如古之女怀清一般。

  这消息传之远近,所有饥民无不额首相庆。距赈日还有三五日,那四方贫民业已一队队携男抱女,陆续而来。闹的大家相逢,不作别语,惟有陈二寡妇四字喊得震天。原来饥民们还有好些不知红英便是白莲教主的,只知财主陈二寡妇来放赈,所以如此相语。不想这四字流传开去,直到后来红英教乱,大家还是说陈二寡妇造了反咧。推原这四字的来头,便是这时光哄出来的。

  且说小二在这半月中,几次价窥何道院,并探侦陈宅左右,满想趁隙行事,或逢红英出入,便可得手。那知柳方中和田禄好不狡黠,早已嘱咐两处人,但见小二,即便撵开。所以小二竟自无隙可乘。他细一寻思,总是面目未改,人都认识之故。于是一横心,自作准备不题。

  且说红英自开过坛会后,便忙碌着备款派人,操办赈事,早将小二抛在脑后。不儿日,开赈期届。这日红英想掩人眼目,便光命田禄将陈敬遗像请入扎亭中,一面奏动笙箫鼓乐,抬赴娠韧。自己随后便换了浑身缟素,带了香雪、绛云,都打扮得琼花玉树一般,由柳升等素衣素冠在前开路,一行人竟赴疑棚。方出宅门,只见夹道观者业已人山人海。纵观不足,还要沿路追随,便似一条人浪,可着街坊灌去。

  两旁店球里,也便堆得人如千座佛一殷。那乡间的老太婆等,不由都合掌费叹道:“您看这娘娘,不像白衣菩萨临凡么!怪得这样大发慈悲,普赈饥民。真是修好得好,俺只祝他明日添一大堆胖娃娃。”有的便笑道:“唷,可了不得!您这份口孽,一定要入十八层阿鼻地狱,差一层儿都不成。人家是个规规矩矩的寡妇家呀,你没见方才扎亭中的影像么,那便是他丈夫。”

  老太婆听了,顿时自己左右开弓地打了两个嘴巴,大家见了,不由都笑。就这纷纷扰扰之中,红英等已转过两条街坊。不多时望见赈棚。只见众饥民层层密密,携男抱女,都是瓢儿似的脸色,鹑儿似的衣服,嘈嘈杂杂,拥拥挤挤。一见红英等到来,都“轰”一声拥上来,围得风雨不透,寸步难行。便有当地地保和官中派来的人役,各执老大皮鞭,抢上来一阵吆喝,方才赶开。

  须臾,红英等到得赈棚总门首。只见一列九间大棚,各有执事人料理簿籍钱米。领赈人东进西出,不许混杂。中间棚内高供着陈敬影像,案旁座位便为红英休息之所。中棚对面搭起一座小小高棚,却是县中幕友和户房书吏等人休息之处。这时正有位幕友拉起声调,念那棚中上的题额道:“博施济众”,便大赞道:“贴切得很,只是口气稍大些。”正在纷乱,红英已翩然进中棚。

  那幕友顿时伸着长脖儿,眼睛都直,即忙命左右拿自己名片前去道意。那红英接了片儿,一面用纤手卷弄,一面向去人道:“有劳贵上前来帮忙,俟事后再谢,今便原贴请安吧。”说着交还贴儿。那幕友听得莺声呖呖,业已骨软筋酥。及至去人转来,喜得他跳起来,夺过那名片,便把向鼻头狠狠地嗅了一阵,然后笑吟吟折叠起,揣入怀内,便一迭声对众人大赞道:“你看人家陈教主如此气魄,并不小看人呐。咱们当朋友的给这等人帮忙,便三天不吃饭也不觉饿哩。”(描写刻毒。)

  不提这里胡噪。且说红英进棚后,略为歇息,便命香、绛两人就像前焚香奠酒。自己盈盈拜罢,又到各棚中巡视一番。这时放起赈米,人声喧喧,蜂屯蚁聚,好不热闹。红英回到中棚,坐在灵案旁饮茗歇坐。背后是香、绛两人,一色的云装高揭,编衣翩翩。一个执拂,一个捧定黄函的白衣圣经。大家从外面望着,真似一尊活菩萨一般。(红英惯以色身度人,即谓活菩萨可也。一笑。)

  正这当儿,只听棚前一阵喧闹,便听得执事人等喊道:“你这东西,敢是疯子!你既头天没注册,俺可怜你,一般给你份钱米,你还不快去,又要面谢教主作甚?若这些人都面谢起来,只怕明年今日还放不完赈哩!”正乱着,棚前人众都喊道:“打!打!疯婆子来咧。”于是乱嘈嘈一阵颠滚。正这当儿,那幕友望得分明,便乱喊道:“你们这群公人们干么来咧,难道专来摆样儿么?还不快拴着他来!”

  红英觉得诧异,刚要站起去看,只见棚前众人一闪,霍的跳入一个奇怪贫妇,乱发四飞,便如个猱头狮子。一张漆黑的脸,外挂着刀剩的血痕纵横,五官不分。身上衣服七零八落,滚颠的泥母猪一般。只见他望着影像,先点点头,“哇呀哇”的举声一号,扑翻身便奔红英。红英一怔之间,那怪妇将左手所持米袋一抛,右手一回,明晃晃掏出匕首,一挺手腕,直奔红英。便听“喀嚓”一声响,椅背立裂。

  再看红英,早斜刺里蹄出丈把远,仓皇间隐在棚柱后。那贫妇拔刃赶去,两眦都裂。刹那之间,两人风围似绕柱三匝。这时棚内外虽万目睽睽,却仓猝间都如木偶。恰好田禄闻信,飞步抢进。贫妇大怒,“铮”一声飞刃刺去。田禄头儿一低,“扑嗒”声却将帽儿穿落。红英喝一声,奔到贫妇背后,横扫一脚,顿时踢翻。田禄趁势按住他,这才捉下。当时那贫妇大呼道:“俺报仇不成,惟有一死!却须容俺痛哭主人。”说罢暝目卧地。

  红英等听得语音,方知又是小二。田禄怒道:“你这厮累次行刺,俺就杀掉你!”说着抢起匕首。红英沉吟道:“俺单单恕过于他,看他还有甚么能为!”说罢慨然命田禄抛还他匕首,并解其缚。小二站起,忽向红英下拜道:“俺和你恩自是恩,仇自是仇,俺蒙你教俺武功一场,理应拜的。但俺报主之心,颇慕豫让击衣之义。你如不肯,俺也只好赉恨地下了。”

  你想红英虽然淫邪,却是个英伉非常的女子,见小二说到这里,不由意气发动,因大笑道:“好,好,俺便如你意。难道俺就不及赵襄子么?”说着真个脱下外罩的白衫儿,递给小二。小二接了,仰天大笑。顷刻持匕首奔至影像前,叩头大恸,真是泪尽继血。这时影像前忽的灵风肃然,吁吁喁喁一阵响,突的滴溜溜一个小旋风卷上棚顶。望得大家恍恍惚惚,竟有些毛不登的。

  正这当儿,便见小二跳起来,躄踊长号道:“主人有灵,这便是俺盘陀山中穷女子报恩之日了!”说罢挺匕首恶狠狠连刺白衫,趁势回肘横锋,只向项下一抹。红英软洋洋的失声道:“呵呀!”就这声里,小二已咕冬栽倒。大家围拢来一看,只见小二面色如生,还似乎微微含笑。再看红英,俏庞儿竟自惨白,似灭华色。于是大家暗暗称奇。

  这阵哄闹,连各棚员执事人都大半聚拢来,竟弄的不能放赈。柳方中也赶了未,急切间没作理会处。正在扰乱,只听人丛中一人道:“唔呀,竟有这等事!这没有别的说法,只作为疯妇扰乱赈厂,自家抹了脖子,由地方呈报到官,俟官儿验过抬埋便了。依我说,陈教主竟请回府,这里有我们办,不会错的。”说着拱肩缩背地挤进来,直若两只追色的眼,向红英连连拱手道:“您请,您请。”

  方中一看,却是那个幕友先生。因赞道:“还是师爷肚内有经纬。如此,教主就请回吧。”幕友得意道:“甚么话呢,咱们当朋友的,肚儿内若没抽展,只好竟挨东翁的窝心脚了。”于是也不等公人,竟自家跑向栅门去,乱唤地方。正这当儿,忽觉左肩上绵软软手儿抚了一下。回头一望,却是红英。只见她含笑道:“有劳先生咧。”一语之间,口香散馥,一股甜甘甘气味,也不辨是唇香还是舌香,竟舒舒服服钻入他鼻孔中。

  红英背后香、绛两人也便秋波慢转,笑得甚么似的。这一来,那幕友可自在到云眼儿去咧。于是张起瘦胳膊,连喊闪开。他平日价一脚迈出,定要忖忖尺寸,如今却连颠带跑,竟将红英等引至街坊上,还逼定鬼似连说道:“请吧,请吧。”直待红英等倩影去远,他还只管搔首自庆。那知香、绛两人是笑他这块糟豆腐是怎么做的哩。当时柳方中等便依幕友之话,一面命地方请官验尸,一面仍督各棚执事人放赈。慢表。

  且说那纪大脚,自那日由破窑踅回家,终究放心不下。隔了两天,痴心指望小二或还在窑内,跑去一望,却是个空。后来在陈宅左右偏僻所在,却曾遇小二两次,劝他跟自己去,小二只是不依,十余日后,索性见不着他咧——原来小二这时业已毁身灭形,状如疯妇,所以大脚便劈面相遇,也认不得。及至红英放赈这日,大脚偶从押所看望烂腿回来,刚走到大街上,只听后面锣声响亮。

  回头一望,却是县官儿舆马如飞,打着大红伞盖匆匆过来。大脚连忙避路,因自语道:“官儿这时忙忙的,难道是亲赴赈棚弹压么?”便有人道:“赴疑棚是不错,却不为弹压哩。如今晚年光,真没好人走的道列。像陈教主大疑饥民,作这等大善事,偏偏还有人想杀掉他。”于是将小二行刺并死掉一段事说了一遍。大脚猛闻,只惊得撒脚便跑。一路上便闻人纷纷议论道:“梁国安两口儿真是好样的。”

  大脚一气儿踅到赈棚,只见官儿业已验罢尸,将要上轿。值役公人和地保,正在那里领了官给的薄棺,装掩小二。大脚横着膀子,挤进一瞅,顿时吓得冷汗直淋。只见小二披发如鬼,项血淋漓,面上剥毁得一塌糊涂,只有眉目之间还仿佛是他形状。大脚心痛非常,不忍细看,随了众公人直赴掩埋之所。

  须臾踅出西城,穿过两条街坊,便沿城濠向北。走了三里多地,已是山公祠的地面。这所在林木参天,甚是幽静,相传便是古时高阳池的遗址。那山公祠盖在一座小小土冈之上,冈后一片官地,土馒头弥望皆是,便是官中掩埋尸骸并异乡人厝埋之所。当时大脚泪淫淫地远远瞅公人等摒挡都毕,一哄散去,他这才踅近葬所,止不住泪下如雨,便撮土插草哭拜毕。

  细一望这所在,茂草连天,乱坟丛杂,不由暗想道:“此间日久了,一个坟头如何辨识?”想罢起寻良久,要弄个标识。无奈连片大些的石块都寻不着。恰好踅到一株大枫树下,便随手折下枝粗枒槎,插向小二坟头姑作标记。准备着烂腿出押后,再弄个小小石碣,以备将来指示给国安。当时在坟前又徘徊良久,方才掩泪回家。不知不觉,踅向小二所居的园室,瞻望一番,又是一阵伤感。

  须臾入夜,大脚凄惶惶自己安歇下,反来覆去,只恍惚小二还在面前。因唾了一口,方要朦胧,忽闻庭中飒然吹过一阵微风,刮得窗纸忒忒乱响。隐隐绰绰,似闻有人作歌道:浩浩愁,茫茫劫,郁郁千秋化碧血,毅魄侠魂不可灭。九年之后昭吾节,血食江汉光奕烨。大脚猛闻,方在顷耳,只见门帘启处,小二含笑而入,业已光头净脸,衣履飘然,向大脚道个万福道:“此间不久当沦豺虎之域,九年而后方见日月。那时咱们还有一段因缘哩。”大脚喜极,跳起来道:“原来梁大婶婶还好端端的哩!”说着扑去一拉,只听“咕冬”一声,大脚道:“呵唷,栽煞我咧!”睁眼一看,自己整个儿颠落榻下。

  案上那盏半明不暗的灯,已颤巍巍紫荧荧,结了个鬼眼似的灯花儿,似乎是瞅着他听听街柝,三记已过。大脚毛森森爬将起米,好不诧异。仔细一想,又不由暗暗点头道:“小二义烈如此,自然当死而为神。这所在,田红英如此作闹,还怕将来不闯大乱子么!只是他分明说九年之后还和俺有段因缘,难道他还能还阳回生不成?若果如此,真成了诌书俚影,倒给赵焕亭老先生添了好体面书料咧。”哈哈,诸君不必笑诧,这是作者替纪大脚设想哩。不然,在纪大脚当时,真个便知民国年间有这么一位不飞不鸣、落落拓拓、和笔蛏蠹鱼搭伙计的赵焕亭?(一肚皮愤世伤心泪,以戏语出之,可为一哭。)这岂非笑话本、糟糕传,还讲其么作书呢!闲话少说。

  当时大脚胡思乱想的疲倦起来,只得放倒头一觉安眠。次日起来,忽见许烂腿徐徐踅来。大脚喜问情由,知已开释出押。于是方要述说小二,烂腿叹道:“俺早就听得人说咧。等消息停些,俟接到梁大叔到京之信后,再与他去信说这档子事不迟。”大脚点头。于是又述昨梦之异,并想给小二立石碣。

  烂腿细测梦境,也没作理会处,便道:“梦兆且不须提,倒是石碣标识须得立的。然而这当儿事体未冷,咱就去立标识,许多不便。少时俺先去拜奠一回。却是正理。”两人一面说,一面作饭用毕。大脚三不知早买来香楮,由烂腿挟了,夫妇厮趁出门。街众望见,便笑道:“许大哥大喜呀,今天出押咧。你两口儿莫非是烧香还愿去么?”

  又有和大脚玩皮的道:“烧香了愿,第一须要洁净。俺大脚嫂嫂自许大哥在押后,自己干晾了这些日,好容易大哥回家,不消说饭都不迭吃,先须办那档子事,要说是准洁净……哈哈,俺不说咧。”大脚骂道:“小猴儿,老娘心里没病,由你胡嚼舌根去!”一路浑笑,两人直出西城门,不多时过得山公祠,方到官地头上,烂腿道:“咱就此焚化吧,省得招人眼目。”于是焚香化楮。烂腿忽想起自己老娘蒙国安给资殓葬,不由哭得悲悲切切。大脚也便陪哭良久。

  然后两人踅近小二坟前,不由都诧叹非常。只见昨天插的那枫枝儿,竟自青葱葱生根活咧。并且那枝梢一顺儿北向,便如小树一般。(微逗下文小二显灵护国。小二是本书中极出色人物,故加倍以精彩写之,且见本书劝孝励忠之正旨。)于是烂腿叹道:“你看梁大婶真个有些灵气,这枫枝儿好不异样。这便是绝好标记,更不必再立石碣咧。”于是夫妇踅转。烂腿依然逐日值役,只日盼国安来信。慢表。

  且说红英当日自赈所转,精神恍惚,如有所失,只连日沉沉困睡。直待三日赈毕,方才精神复原。这时马胜业已创愈,满身上便如刻画。接着田甘花子一般,由蒙自投奔了来。红英问起他家乡产业,早已一干二净。红英甚怒,便数落他一场,那里有好眼瞅他,便命他在宅中吃碗闲饭。那知一种人有一种人契合,马胜这小子偏和日甘说得来,两人便不时地一处斯混。

  不多日,红英一干男宠已被田甘探听得明明白白。不消说,见了田禄,自有一番溜沟子舐屁股的光景。为日不久,那夏氏、毕得利等一班人,自接到田禄相招之信后,也便匆匆投到。红英既寻常视之,又因陈敬丧事在即,没暇理会他们,只吩田禄,叫毕得利等在道院供奔走之役。不多几日,陈敬发殡期到。头三天开吊受奠,那丧仪之盛,官民赴吊之繁,已然风光热闹得不可开交。不想四方饥民既受赈济之惠,便有当地的歪绅劣生,借此大大抱红英的粗腿。

  一来出头操办,既多少可以得些油水;二来借此接近教主,便是以后调唆讼事、架架官司,都是占便宜的。这等名利兼收的勾当,岂肯白放过?于是不约而同地各就本地上敛了钱文,制就白缎白袖的施伞。他那里有工夫去查饥民的真姓名?便拎过一本《百家姓》,从头抄起,胡乱撰上些名儿,写在旌伞之上。(倒好似如今办选举的公民册子,由执笔的随便造人。一笑。)又都想了四字的题额,无非是“惠我饥黎”,“广种福田”之类。

  各处一聚拢,就有数百具旌伞。就陈敬发殡这日,大家便靴乎其帽、袍乎其套的,鼓乐喧天,都送将来。老远一望,一片皓白,直遮断两条街。百忙中软舆如飞,前面是俊仆扬鞭辟道,后面是雏鬟款段追随。却是太守王立猷的爱妾,也去送殡。这一番热闹,直然的说不了许多。须臾鼓吹呛咛,那陈敬灵柩方踅近南门口,正在万众避道,田甘这小子也在灵柩旁装模作样的当儿,只见一辆小轿,后跟一个朴实实的老仆人,由城外匆匆进来。轿中人有四旬年纪,相貌清瘫,精神炯焖。遍体行装,头戒七品官帽儿,似乎是个委员模样。

  这时抬杠头儿在灵柩之前、红英素舆之后,要抖个飘儿,正拉起身段,敲动响尺,口内“左转”“上眼”地喊起号儿。不想来轿之旁有一个乡里人,拉着个大叫驴,那驴猛闻响声,一惊之间乱跑乱挣。那来舆无处退避,逡巡之间,业已撞到柩前。杠头儿方喊道:“慢着来!”不想田甘这小子一向在姊子跟前得不着脸,如今趁此想露露面孔,于是闯上前去,抓住那来舆前杆,向舆中人大骂道:“娘的瞎眼东西!你看这是谁家发殡呐,你就敢如此胡撞!休要惹俺性起,将你拴在道院里慢慢处置!”说着用力一搡。前面舆夫一个蹶斜,顿时舆歪人倒。

  舆中人赶忙站起,方冷笑道:“你是那个?”那老仆已喘吁吁抢上前,一面扶定舆中人,一面向田甘发话道:“你这人好没道理!皇家路,大家走,便有冲撞,如何便出口伤人?难道这里没王法么?”田甘跳骂道:“放你妈的驴子屁!甚么王法咧,皇家咧,干俺们教门中鸟事!”说着向老仆劈面一掌。亏得舆中人一拉老仆,算是没打着。

  舆中人不由大笑道:“好奇怪!怎离省会这么远近,便另是一个世界?难道本地官长们都睡着了么?”正这当儿,恰好红英命舆夫掉转舆儿,大叱道:“田甘不得无礼!”俊眼一瞟,那舆中人眼光亦到,彼此间都似一沉吟。红英舆儿又已掉转,随后灵柩也便滔滔并发,直出南门。张得那舆中人好不诧异,只得登舆自去,直奔府衙。这且慢表。

  且说红英这日料理葬事都毕,业已日色平西。许多人纷纷回宅,闹得那条街上游人如蚁,红尘四合。直至掌灯时分,依然茶肆酒馆中座客如云。大家口内没别的话,只有谈讲陈宅丧仪之盛。那陈宅斜对门儿有一家齐整茶肆,名叫福泉清,尤其热闹,三五个茶伙计正在穿梭价照应座客。只见一人,徐步而入。便帽长袍,结束雅洁。茶伙一望,只当是府县衙中人,不由顿时足恭道:“师爷今天闲暇呀。咱里间厅上有雅座,不省得闲人聒吵高。”

  那人随口道:“不须咧,此间就好。”因信步拣一座位坐定。茶伙赶忙泡上茶。方要照应他坐,只听西座上有人喊道:“喂,老李呀,(指茶伙)你别只管看人下果碟。俺坐了这么大半天,白没人理。便是现到蒙山顶上采茶去,也该回来咧。这要是陈二寡妇宅里甚么冷爷咧,马爷咧,外挂着还有甚么国舅田爷他们一班人到此,凭良心说,你是个甚么样儿?”坐客听了,不由都笑。便有人道:“你这张嘴真挖苦。冷爷、马爷也罢了,田甘那厮在他姊子家吃碗瞪眼食,还值得提在话下?你也真会俊样他,还皇亲国舅的胡唚。”

  西座那人正色道:“你不信,将来陈二寡妇那小二娘儿若不闯大乱子,你就剜俺的眼睛。他在这里教党四布、任意横行不消说,便是四川王三槐,陕西高天德,他都是联络声气的。近来俺有位朋友从四川来,说起四川刻下很有乱象,三槐的教众差不多遍于全省,横行胡为,一言难尽。川督阿弋色一概不管。属吏承风,自然没人去多事。只有一个刘青天,如今又闲在省寓。倘川中一但有事,你自想想,咱这里会没事么?”

  那客人听了,不由微微一点头儿。于是又有人道:“你无论怎么说,田甘那厮总不是人物。倒是今天被他欺侮的那舆中人,很有气度。你看人家就不和他一般见识,俺看那位似乎是省里的委员们。”客人听到这里,不由微扭脸儿,只顾低头吃茶。这里众茶客依然高谈阔论,不觉各征所闻,将红英教务中事并淫纵等情,一一谈论起来。未后一人低语道:“说了半天,总是本地县官通似木头疙瘩。若是刘青天在这里作官,便是一百个陈二寡妇,他敢开坛聚众的胡闹么?你看四川的大教目,少说着也被他敲杀了十来个咧。”又一人笑道:“咱纵容着小婆子在道院中胡混还不算,并且今天扎括得狐狸精似的前去送殡。这更岂有此理了!”大家听了,不由大笑。

  正在纷乱,只见一人秃着头儿,提着宽袍襟,一脚踏进。大家一挤眉,顷刻静默,有的便忙忙会茶钱。那茶伙早笑面虎似的迎上道:“柳大爷么,雅座上吃茶吧。”那人摇首道:“不须咧,俺道院中朋友们没人在此么?”茶伙道:“没得的。”那人听了,转身便走。由那客人座前经过,彼此望了一眼。那人意出数步,又回头望望,方才去了。

  这时满厅茶客也便纷纷各散,只剩下那客人还在沉吟品茗。茶伙踅近道:“真是人多嘴乱,方才大家若不绒口,被后来那位听了去,就有许多不便。您老还换换新茶呀?”那客人道:“不用了。俺且问你,方才那人莫非是教中人么?好个落拓长相儿。”茶伙笑道:“你老莫小看人。他样儿虽不警人,那一肚子杂耍儿也就少有,陈二寡妇布置教务,大半是倚仗他哩。此人机谋百出,狡诈非常,所以教门中背地里虽无所不为,外面上却讲经劝人,竟闹些大仁大义。即此前些日,陈二寡妇大赈饥民,也便是此人的主意。您猜他何所取意?”

  那客人笑道:“无非是收拢人心,沽名钓誉罢了。”茶伙道:“着哇,你老好高才。您看陈二寡妇还特地掮出曾二官的影像,将赈饥善举归美亡人,像煞是知礼道表的。那里晓得,就是他要了陈二官人的命咧。”那客人诧异道:“怎么呢?”茶伙笑道:“您老如此高才,有甚不明白的?您看陈二寡妇那小模样儿,可像个安静女人?便是方才大家吵的甚么冷爷咧、马爷咧,连着方才后来的这人,一古脑儿都是他的男宠。陈二官若活着,他毕竟不能任意舒畅,所以他撒开了和陈二官一亲热。这一来,陈二官就交代咧。俗语说得好:‘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催君骨髓枯。’你老听明白了么?”

  那客人沉吟道:“原来他竟这样儿,也可称为人妖了。俺且问你,方才那落拓样儿的人叫甚么呢?”茶伙道:“此人自称江汉先生,名叫柳方中。”那客人听了,不由哈哈大笑道:“好个江汉先生柳方中!哈哈,他便叫柳方中。”于是跄踉站起,会了钱钞。方要拔步,只见提灯一闪,一个老仆踅入,引了那客人徐徐而去。这且慢表。

  且说红英送殡踅转,当晚和冷、柳等料理些事务毕,忽想起田甘无端骂街,想要责叱他一番,便命人去寻他,却早同马胜胡撞出去咧。方中道:“田老弟常在福泉清吃茶,俺且望望去。”方中去后,一直的也没踅转。红英和田禄又说起今日所见的舆中人很有气度,大家猜测一番。红英便留田禄在内室公然同宿,两人自由自在,好不快活。

  次日红英踅赴道院,和方中料理些教务。方中有事暂出,红英信步踅向白衣神堂。只见里面收拾的庄严灿烂,罅香静袅,不由想起教务兴旺,好不快活,因逡巡踅向后院花圃散步。只见嫣红姹紫,一半枯焦,静悄悄也没人儿。不由暗嗔道:“这花圃俺是命罗有高经管的,他如何这般懒惰?可笑田禄还聒吵俺,派他些好事体。便是蒲三利,俺派他领人役洒扫道院,也不见得勤干。看来都是些没成头的人。”

  沉吟间,分花拂柳,踅至一架紫藤花下。忽见一对彩蝶儿翩翩飞舞,若即若离。红英大悦,便放轻脚步,想要捉住他。一直趁到园室窗外,那蝶儿忽一掠翅,飞过圃墙。红英微笑,方要转步,只听室内罗有高大大的一个呵息,道:“呵呀,老弟呀,你几时来的呀?猫腰撅屁股的营生(谓扫地也。)弄清爽了么?”一人道:“怎么叫清爽?丢手就算完。这长天大日的,你也不怕睡扁了脑袋?也该提点精神才是。”红英细听语音,却是蒲三利。

  罗有高道:“蒲老弟,你光会说,你叫俺怎么长精神?咱梦想不到,千山万水赶到这里来,弄他娘的这等营生,被人家瞧得屁也不值。你看毕老哥还能了,虽一般没人拿着当擦屁股的纸,却还因夏嫂儿和冷爷要好的缘故,还能吃香喝辣,不短钱用。像咱们当这份苦差,便苦极咧。如今想起来好不悔煞人也!你想咱们在陀山坞的当儿,凭着本领抓钱用,自由自在,那些不好?即如有耍胳膊的朋友,或受了伤,或伤了力,便该寻到我咧。

  “俺挖挖墓子,取取颅骨,配他娘的些金疮壮力的秘药,少说着也赚他百八十两大银子。再如好药子的财主阔少们,自己那话儿不争气,便该寻到你咧。你随便拐摸几个小人儿,取取卵丸,配些耍药,也就白花花抓到银子。像如今不用说咧,等雁似的等到月份头上,领点工食银,顾了肚皮里,巧咧就顾不了肚皮外。偶然向冷爷诉诉苦楚,他又是个大咧咧的性儿,只叫咱们忍耐着。”说着愤然床道:“咳,我真他娘的干够咧!”(为下文红英肆淫用罗蒲伏线。)

  三利道:“你不用着急,咱们长长工夫慢慢的性,给他个老等。没有一百年不开张的油盐店,就许有请教到咱们跟前的时光哩。你看教主刻下这局面,一天大似一天,真个的便闲煞了你我么?”红英听了,不由暗喜得芳心跃跃。原来这当儿他和田禄所得的秘药业已无多,正需配制。便是将来举事,那金疮壮力等药,更是不可少的。怙惙之间,即便悄悄回步。刚踅到神堂前,只见一个仆人手持名刺,匆匆寻来道:“原来教主在这里呢。”

  正是:语秘乍闻方注意,客来不速又惊心。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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