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群侠应援 入京师初探集英楼
2025-03-28 19:38:24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上集书中述至苦行老尼携带萧文杰,为侦察恶首虚实和奸党动静,身入大内。不料被前后两个不相同的黑影人引到一所极其壮丽的高楼面前,苦行老尼因敌友未明之前,未免多方有所顾虑。可是眼前不远,竟现出一片楼阁。庵主见那人身形一隐,自己已隐身在树林下,萧文杰跟踪赶到。庵主低声说道:“今夜我师徒初次到这里,竟连番遇见这两人,看情形多半是我们自己人,一半是指引道路,一半有相戏之意,莫非前面就是集英楼么?”萧文杰也低声道:“师父,我们到了这种重要的地方,是敌是友,还未判明,总要谨慎些,须提防着敌人是故意引诱我们到这里。”庵主点头道好,遂带着萧文杰扑奔那座高楼。

  这座楼建筑得十分壮丽,上下有九间长,围着这座高楼,筑起了一段外墙,墙有四尺多高,围着墙的四周,全是果木树。庵主飞身纵上外墙,仗着墙外的树荫很大,把墙头一带遮盖得黑暗异常。庵主在墙头向下边察看,见下边并没有什么阻碍,飘身而下。萧文杰也跟着到了墙内。这外墙里边,布置得尤为幽雅,到处里种植着各种花卉,萝藤架,荼蘼架,全是用巧技搭造的,形如外廊。在这座楼下面,玉石台阶前,摆着各样盆景。在那一段走廊檐子底下,挂着十几架鸟笼,靠墙东边,离开四五丈远,紧贴着墙下,有三间较矮的房子,楼上下和那东边的小屋,窗上全现出来很亮的灯光。苦行庵主遂一指那楼房,示意萧文杰,叫他要为自己巡风察看,提防着楼上有人出来,自己遂扑奔了东边的小房,来到近前,蹑足轻步,贴近了窗下侧耳听了听,屋中似乎有两三个人在低声说话。庵主遂把窗子点破了一个小孔,往里察看时,只见这屋中共四个人,有两个躺在东边后墙下一架板铺上,一个已经睡着,那一个还在醒着,和靠窗前坐的两人说着话。只听他说道:“你们可好好伺候着,韩大人这两天好像有什么着急的事,心中十分不快,只要一个呼唤,我们稍去晚了一步,就要被他们送到前边责打,那有多冤呢!干咱们这差事的,可真出了奇,这大内里,从来没有容留过这么些人,就是朝中的王公大臣们,奉旨召见,也没有留在宫中住宿过一宵。韩大人所领率这些人,居然破了例,竟自在大内横行起来,这种差事当着,时时担着罪名,真比主子难伺候,我们真是时运不济,竟自拨到这里来伺候他们。照这样干他几个月,我们一个个全成灾民一般,整天鸡鸭鱼肉吃着,脸上连点正经气色全没有,真把人整天地折腾死。”靠窗前一个年岁较轻的太监说道:“要我看,韩大人还好伺候,就是那姓陆的和那个姓崔的,我就看不出他们是怎么个来路,那种神情态度,活活地把你气死。这种年月,什么事全变了,这种有尺寸的地方,竟自会容这般野蛮无理的人,在这里盘踞,我们黑夜白日不得歇息,这种人心全是铁打的,该着你倒运,只要你被他们看顺了眼,算是往死去照应你,有点芝麻粒大的事,非找你不可,我们全是前世修行的,才遇上这个主儿,我们低着头受吧。”靠窗前左边一个年约四旬左右的太监说道:“进福,我劝你少发牢骚,没有好处,只有祸,倘若风言风语的,有和咱们哥儿几个过不去的人,只要一煽惑,咱们非把小命儿送了不可,岂不太冤?走,咱们楼下看看去,韩大人这时回来,也未可知。”说着话,两人站起,向门首走来。

  苦行庵主赶紧往后一退,立刻腾身纵上了大房,那两名太监,也跟着走出门来。庵主容他们直奔那楼下,来到了白玉石台阶前,苦行庵主飘身而下,仍然是穴窗偷窥。只见那两名太监进的楼下屋中,并没往里边走,只站在屋中的门旁,向里迎着。八仙桌旁坐的一人,在说着话,他说的什么,并没听清楚。屋中这人年岁高大,两腮无肉,唇上无须,看那情形,也有五旬以外。他正在向门旁两个太监说道:“韩大人回来一次,又走了,你们只管回屋中去歇息,我有什么事,定去呼唤你们,只要你好好地小心当差,咱们全是自己的弟兄。我这当御花园总管的,从来没端过架子,连我熬了这么些年,现在把我拨到集英楼,我全得低头忍受,倘若一个不安心,把这几位打点不好,一样地要吃极大的苦头。你们要知道韩大人的势力,现在主子是言听计从,我们一个当小差事的,还会闹得出人家手么?去吧!那位贾二爷和陆二爷,全在楼上了,叫他听见我们说话,定要被他骂一顿。”苦行庵主一听这人说的话,知道这是集英楼,那铁臂金轮韩震宇,并没在这里。

  所说姓陆的和姓贾的,这般人全是甘凉路上已往出名的人物。自己不再听下去,一转身,轻轻一纵,已经到了台阶下,向萧文杰一点头,自己跟着又一纵身,蹿到西墙角,萧文杰也跟了过来。苦行庵主低声向萧文杰说道:“此处就是集英楼,现在楼上正有那韩震宇手下人,你要小心,为我巡风,我要上去看看,还有什么人。”萧文杰答应着,仍然隐身在花木中,暗中监视着集英楼的四周,有人到来,也好早早向庵主打招呼。这时,庵主已经施展轻身术,用燕子穿云的轻功,飞纵上了集英楼前面的栏杆内,脚下一点声息没有。先把身形停住,仔细听了听,这里边偏西一带,窗上的灯光虽然亮,里边静悄悄地,似乎没有人。在靠东边发出轻微脚步之声,那情形像是有人在里边来回地走着,庵主微一腾身,已到了偏西边的窗户下,贴近了窗纸,仔细地辨别里面的声音,果然一些不差,正是有一人在里面来回地缓步着。庵主知道里面的人,全是江湖能手,对付他们须要加十二分小心,把窗子点破了一个小月牙孔,往里偷窥着。只见这屋中好宽大的地方,虽然一连九间长的楼房,里面隔断开好几屋。可是庵主察看的地方,屋中足有三四丈长,往西用一架多宝搭的架子隔断开,可是这种地方,还比平常客厅宽敞,里面收拾得雅洁异常,点着几盏红蜡烛。靠东边墙下一架楠木床,上面正躺着一人。在窗前这里还有一人,正在倒背着手来回缓走着,低着头似在思索什么,他走到东边墙下大床旁时,忽地向躺着的那人招呼道:“贾老师,睡着了没有?”床上那人略微动了动,却答道:“陆师傅,你到这时还不睡等什么?既然没有什么事,何不早歇息一会儿?”床旁这人说道:“今天韩大人回来。那种说话的情形,我现在想起来,还觉着叫人难堪,他说什么养军千日,用在一朝。主子待我们恩深义厚,我们应该以死相报才是。他这话说得,又没指出为什么事来,听这种话锋中,分明是认为我们有不尽力之处,我听到这种话,好生难过了。我们弟兄倚身江湖,讲究的是信义,我们当日投到韩大人的手下,因为这种事,恰合我们的身份,更因为他也是同道中人,我们一个在江湖路上久走的人,想要做官为宦,那是妄想,既不贪图功名富贵,也不想荫子封妻,只为的凑在一处,这种事情,倒是我们能干得来的。虽然是平时,是受到他们的优厚供养,可是我们自认,进了大内之后,已经盟过誓,原意以一腔热血,报主子雨露之恩,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我们也曾为他们卖过几次命了,在去年我们下山东,追取那卢子义的性命时,那是多危险的事,对手预备下那么厉害的人物,我们终于把事情办成。可是说起来,那次生死,不过是隔着一层薄纸,侥幸的事情成功,事过境迁,想不到人家就忘得干干净净,现在居然和咱们弟兄动起这个来,好叫人寒心。这真应了“高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破,谋臣亡。”一点不差了。我们那时把命送掉,那算是忠心报主,事情办成了,已然活下来,再遇上扎手的事,就算我们不尽心,不肯卖命,这种话,竟然出在这个主儿之口。”他说到这里,把拇指一仰,跟着说道:“倒还可以,若是韩大人他也这么讲,可有些太对不起我们了,别忘了他是干什么的,咱们慢慢地往前走着瞧吧!他不叫谁好死,谁也不能叫他好活着。”这时,床上躺着的那个竟自坐起,苦行庵主已然看清他的相貌,正是那贾天义。只听他向床前站着的这个说道:“陆师傅,你今夜可是喝了酒么?我看你一片醉言醉语,快快地歇息去吧!你本来很是谨慎,现在怎的这么不检点起来?你要知道,祸从口出,韩大人对待我们弟兄,实在不含糊吧!依我看,还是不必谈这些事,只要事情到了眼前,那时也就分出我们弟兄的良心好坏。我们这般人,最怕的是自起猜忌,那一来往后的事,可就处处不好办了。我自归服在韩大人手下,就已经决定了,把这一身许与朋友,我无论到了什么地步,绝不辜负他提拔我们的一番好意。陆师傅,你明白我的心意么?”他说着话,却凑到那人的面前,把他的胳臂碰了一下,却把声音放低了说道:“什么事存在心中,这么言语不谨慎,怕有杀身之祸。”立在窗前的苦行庵主,听到他们这话时,已然明白他们身居大内,时时刻刻也在互相猜忌着。那铁臂金轮韩震宇,执掌这生杀大权,他们这一般手下的卫士们,虽则是在他手下效力,但好像是死生二字,完全握在韩震宇手中,庵主未免替他们可惜。

  这时,忽然听得萧文杰弹指甲示意,庵主急一回头时,萧文杰正把身形从花棚下现出来,用手向他身后一指,赶忙把身形隐去。庵主知道已经有人到来,这时再往下退,只怕来不及了,往起一耸身,纵起来双手抓住了走廊顶上的横木椽子,全身往起一拔,已经绷在走廊的顶子上,庵主就这么紧疾地掩蔽了身形。跟着楼下已经飞纵上人来,身形十分轻快,往走廊上一落,只有一股子风,绝不带声息,他到了楼上,却把脚停住,没往里走。这人一身短衣便服,一条大辫子盘在脖顶上,背后背剑,脚下软底快靴。只见他站在那儿也在倒耳细听那屋中人的讲话。这时,庵主在上面可十分险了,连气息全闭住。幸而是里屋这两人,却高声谈论些都门风月的闲话,外边这人没怎么听下去,轻咳了一声,一拉门走进了屋里。这时庵主却把下身往下一沉,轻轻地落在了走廊上,仍然是从纸孔往里看时,只见屋中那贾天义,和那姓陆的很恭恭敬敬地向这人对面站着。这人也不落座,向贾天义等说道:“据我看,这件事情,最近可要发作,那朱一叟和柳飞狐已两次到禁城一带探查,全被我们埋伏的人惊走。可是最可恨的,始终没跟住他们,以致未能查出他们隐匿之所。近有那断臂老儿,也曾在城中显现过形踪,可是这些日来,竟自销声匿迹。这些事情可也太怪了,这般人若容他在北京城扰乱起来,我们在主子面前,有什么话答对?我想从明夜起,我们得要以全份的力量,和他们周旋一下。这分明是萧御史和萧制军的那场事又要死灰复燃,从当初我就认为容那萧氏的余孽逃出手去,终成后患。我们任凭用尽了力量,终归是留了无穷后患,朱一叟柳飞狐和那铁琵琶邱杰,竟自安心和我们作对,我原先想就让这萧御史之子,被他们保护着逃出京去,正应该远走高飞,等到时日一久,主子把这些事不再追究,就可以叫他保全着性命活下去,我们也不便作赶尽杀绝的事,在主子面前,给他说几句好话,不再追究也就是了。想不到慈悲生后患,竟自留下祸根,那萧文杰又拜入了铁笔峰铁拂尘苦行庵主的门下。并且事后查明,那凉州镇总尚有一女,已逃亡在外,有这两个祸根,终归有发作之时。所以这几年来,我不断地请弟兄们随时注意,哪知道果不出我所料,竟有今日。这种局面,这分明是他们这般人死灰复燃,意图报复,这可是逼迫我们作狠心辣手的事,我们再含糊容忍下去,恐怕非弄出我们担不了的大祸来。我们现在要尽力地搜查一下,这大内中固得严防,可是这九城中也要布置一下,不能容他们混迹在城中,图谋不轨。现在我们不要认为这些事无足轻重,且关系着我们弟兄一生荣辱,只有请大家多下些辛苦,不要图一时的安逸,造成了不可收拾的祸患,那就后悔已晚了。现在据探报铁狮幢流云岩,断臂老儿那里,全家隐匿,那铁笔峰也封闭了山门,这般人大约全到了,我们手里稍弱,定要全盘的事情,毁在他们手内。明日午时,我在朝见主子之后,有事向大家交派,千万要等候我,你们歇息吧。”庵主知道这发话的人,正是铁臂金轮韩震宇。他交代完就要出来。

  庵主一耸身,已然蹿下走廊,轻轻往地上一落,纵身蹿到花棚下,隐入暗影中。果然那韩震宇已从集英楼中出来,从楼栏杆上,疾如飞鸟般向集英楼东面,一条白石头道上落去,绕着集英楼,顺着河塘边上,奔后面走去。这时萧文杰也凑到庵主身旁,方低声说:“这是那恶魔韩震宇。”庵主急促地低声说了“禁声”二字,跟着就听得靠西南的树林子中,连续着飞纵出三人,眨眼间,已到了楼下,全腾身蹿上楼栏杆内,走入楼内。跟着东北那桥边也有人一边走着,一边讲着话。不大的工夫,又过来两个,这两人往前走着,内中一人说道:“韩大人,这种信息得得很快,不过对方的人,行迹上十分严密,恐怕不易查出他们落脚之处,叫我们看,何如张网捕鱼,这里既有很好的鱼食,哪恐他不上网?我不信他这般人就敢目无国法,任意横行,早晚他们是难逃法网。”这两人说着话,也到了集英楼下,却没往楼上去,把楼下偏东的风门拉开,走进屋去。庵主这才附耳低声,向萧文杰道:“这般孽障们,口头上十分谨慎,不容易探查他们的一切,看情形那韩震宇并不住在集英楼内,他另有安身之处,我要查明他住宿之所。他是领侍卫的首领,一切机要事,全由他那里发动,必须从他身上下手,方可查出。那刘嵩寿在哪里?这集英楼尚不知究竟有多少能手,我们现在先要谨慎一下,不可贸然有什么举动,免得打草惊蛇,反倒误了大事。”刚说到这儿,突然离开花棚四五丈外,一排桂花树,树梢儿无故地唰唰摇动起来。还没到桂花树败叶的季节,只有枝头的嫩叶,那是不容易往下落的,可是却枝条颤动,竟自纷纷落下来。

  苦行庵主隐身在花棚底下,仔细察看,看不出一些可疑的形迹来。跟着偏南边几株垂柳,那柳条无风直摆,似乎被人摇动,庵主遂向萧文杰低声道:“你不要动,我要察看一下,倒是什么作祟。”庵主一耸身,飞纵了出去,直扑那垂柳下。才往柳荫下身形一落,突然有一条黑影,从距离自己六七尺远的一棵树后飞纵出去,庵主见他分明是躲避自己,这倒越发地得看看他究竟是什么人了,遂赶紧从柳荫下一现身,向花棚这边一点头,叫萧文杰跟随自己来这边。庵主已经施展轻功提纵术,如飞地追赶那条黑影,前面这人,竟从这集英楼的北面,绕了过去,连着翻过两排果木林,越过了牡丹花园,又穿过一座很大的花棚,却紧贴着御花园的墙下,反奔了正南逃下去。

  庵主心中好生怀疑,此人可好生得怪,自己又不敢开口招呼他,更顾着萧文杰,怕把他落得太远了,遇到了宫中的敌手这么一来,苦行大师却不敢尽量地把轻功提纵术施展出来。眼看着前面这条黑影,连越过几座宫院,竟自扑奔西边的一带宫墙,越墙而出。苦行庵主见他这一离开宫禁之地,便猜想他不一定是那铁臂金轮韩震宇的党羽。这时回头看了看萧文杰,已经跟踪赶过来,自己也把脚底下放快了,定要追上他,看看他究竟是何如人。这一来,萧文杰已经落后有十几丈远,庵主放心的是他自幼生长都门,道路比自己熟,不怕他走错路。

  庵主施展开在苦行庵所炼的轻功提纵术,这时身形已经如同飞箭一般。可是前面那人脚底下也在加紧,在这种情形下,庵主虽然看出他不是敌人,可是还不敢确定,时时还要提防着他的暗算。穿着一处处街道,不变方向,直奔正南。按经过之处看来,竟从那三海绕过来,他们是偏着西边走,因为这一带地方上防守得十分严厉,巡夜的官兵,一队队地不时从街心穿过,庵主不敢发声,紧追上前面的人,接连低声向前面这人喝问。这时可把萧文杰落远了,萧文杰他紧追着苦行庵主的后影,可是自己的功夫实在有些力不从心了,渐渐地已经看不见庵主的踪影,自己还不敢尽身奔西城去。正在越过一段府邸的大墙,突然间从斜刺里飞奔蹿出一条黑影,往那大墙上一落时,此人虽虽背着身子,萧文杰几乎招呼出来。这人分明是一个女道姑,一件青色长僧衣,束着丝绦,白袜僧鞋,罩着青绢的包头。这包头极长,披在脑后有二尺多长,肩头更斜背一口宝剑,看情形颇像尹涵虚师兄。可是萧文杰稍一迟疑,注视之间,已经辨别出来,身形的高矮不对,此人比较尹涵虚师兄身形矮半头,这时已经见她从大墙下紧自纵身,身形又轻又快,萧文杰在惊异之下,遂暗暗地跟缀上了她。这个女道姑竟自也直奔正南,连着又翻过两道长街,师父的踪影不见,这女道姑离着自己也就五六丈远。她始终没回头,虽有星月之光,也无法辨别,萧文杰索性要看看她奔哪里去。这时见她连翻过几处民房,竟自向城墙下如飞地扑奔了偏西的马道,顺着马道翻上城去。萧文杰认定了她是要到城外,自己想到师父的踪迹已失,这人的身份不明,并且是一个出家人,我何必尽自追赶她,不如从这里向西翻下去,万一能够迎着师父,也好一同回去。

  萧文杰是这么打算,但是这人翻上城墙之后,竟自把身形一转,似乎向自己张望,隐约地听到她发了一声冷笑。这种夜静更深之下,萧文杰认为不会听错了?可眼前又没有旁人,我倒要见识见识,她是什么路数了。离着城门已远,附近也没有巡城的兵丁,萧文杰竟自一仰头,向上招呼道:“你这人夤夜之间,跃上墙头,向我发的哪门子冷笑?你是做什么的?”萧文杰本来是一个没入过江湖的少年,虽拜在名师的门下,可他经验阅历太浅,这种向人问话法,实在叫人看出,是个没走过江湖的武士。城头上那个道姑竟自答了话:“各走各的路,我与你有什么相干?你要多管我的事,有胆量你上来。”萧文杰听到她竟敢这么招呼,绝不是什么好路数,遂弯一下腰,腾身纵起,蹿上马道,向垛口上扑来。可是那道姑竟一转身,往东翻下去,直奔那箭楼子,萧文杰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他竟自不顾一切地追赶过来。哪知道姑飞纵到那箭楼子下,腾身而起,蹿上了箭楼子,见她才往上面一落,当中的隔扇门往两下一分,女道姑竟自腾身纵了进去。这一来,倒把萧文杰震住了,分明见她离着那隔扇门还有四五尺远,那两扇隔扇,竟自自己分开,难道真个有妖邪鬼怪了么?一面留神看城下面守城门的官兵,恐怕被他们看见,一面仔细端详,这箭楼子上下的道路。

  就在这时,忽然听得上面有人冷笑一声道:“这点胆量,还想报仇,你难道不敢上来么?”萧文杰听到发话的人声音很重,是一个有年岁人的声音,越发惊疑,可是此人口吻间,对于自己原有轻视之意。羞愧之下,一伸手把肩头剑柄挽住,拇指一按哑巴簧,呛的一声,把宝剑拉出鞘来,身形往下一矮,压着剑腾身而起,竟自蹿上了箭楼子,预备往里闯。这时,门中有一人发话道:“文杰,你还不把剑收起,留着宰仇人吧!”萧文杰一看,现身出来的敢情正是断臂叟铁琵琶邱杰。自己慌忙向前跪倒招呼道:“邱老前辈,原来是你老人家,在这儿存身。”说这句话时,蓦然想起,抬头惊呼道:“难道才进去的那个道姑打扮的,是我的璞瑛姐姐么?”这位断臂叟低声道:“文杰,下面还有守城的官兵,你不要大声说话,快些进来吧!”萧文杰赶紧站起,把宝剑纳入剑鞘,跟随铁琵琶邱杰走进箭楼。越发叫自己惊异的是师父苦行庵主,盘膝打坐在正当中靠里面墙角处,却点着一盏油灯,光焰暗淡,只要把隔扇门关上,外面却看不出一丝亮光。

  萧文杰才往里走了两步,却从隔扇左侧走过那黑衣道姑来,径自扑向萧文杰身边,竟把萧文杰的两肩头抓住,哭声招呼:“文杰弟弟,姐姐还能见到你?”萧文杰这才看出正是璞瑛姐姐,不由得也失声痛哭。这时,苦行庵主却招呼道:“文杰,你已经长成大人了,不要那么孩子气,姐弟此番相逢,各自学就了一身本领,能够亲自赶到北京城,办这桩大事,也应当于心稍慰。这种地方,行藏上尤其须谨慎,不要这么大意,快快止住悲声,若是被巡城查夜的官兵听了去,稍一声张起来,韩震宇的党羽,遍布九城,岂不误了我们的大事?”璞瑛这才撒开手,自行拭着泪,走向里面。

  萧文杰向断臂叟铁琵琶邱杰重新见礼,侍立一旁。苦行庵主向萧文杰道:“适才我师徒入大内,全亏了邱老师暗中指引,我真想不到是他,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邱老师不止能教出个好徒弟来,自己的武功造就,竟自在这数年中,随着你的年岁突飞猛进,真是令人佩服。”萧文杰忙向铁琵琶邱杰道谢。这位老英雄,依然是当年那种洒脱不羁的神色,向萧文杰道:“我当日在凉州十里河,曾许下你,要在五年中,把你那懦弱无能的姐姐成全起来,叫她能够仗剑复仇,我没有骗你。你如今也竟同时赶到,真能够把你们这桩大事了结下来,倒是我一生的快事,不过我虽然办到这种足以自慰的事,但也十分惭愧,我自身还有未了的冤孽,尚不知何时才能如愿,也许就叫我老头子怀恨而终,这种事叫人听起来,真有些不近情理了。”苦行庵主忙向铁琵琶邱杰说道:“邱老师,你不要那么想,一切事冥冥中自有安排,有时实非人力所能为。凡事只宜顺取,不可强求,或者时机一到,你那二十余年的恨事,也许一旦消除,何必再把他挂在心头?邱老师你可是早已到了这里么?”铁琵琶邱杰道:“我们动身虽早,但是中途颇有耽搁,所以来到这里,也仅仅才到三日,大约和庵主你不差先后吧。”苦行庵主点点头,随又问道:“邱老师,你对于深宫禁地,道路很熟,韩震宇的一切动静,我想你一定探听得清楚,那刘嵩寿被他们隐匿到什么地方,可曾探明?”铁琵琶邱杰微摇了摇头道:“看着极容易的事,反倒极难。大内的道路,我还是二十年前到过几次,幸亏他是宫闱禁地,一切建筑,虽是经过多年,没有什么变动,所以我还略记得一些,不致费什么手脚。只是我连察看过两次,把集英楼一带全搜寻遍了,只查不出那恶贼的下落,这个人分明始终没离北京城,他也时刻地不敢再走开,从那年出来之后,已经就把他隐藏在大内。我想刘嵩寿在朝中,并不是官居极品,位列公卿,不过是翰林院一个编修,就是皇上当时利用他,好杀戮这般忠臣,也不会把他就收容在深宫禁地,一定得把他交到韩震宇的手内,叫他们保护。可是我把御花园仔细搜寻过,更在各王府公邸设法地试探,只是这个人,就好似已被消灭,竟丝毫没有一点踪迹,这倒真是怪事!适才我到集英楼,中途巧遇令师徒,后来我看庵主还不想就退出御花园,可是铁臂金轮韩震宇,他似乎已然知道我们这般人,已赶到北京城和他作对手,他已经步步提防,尽力地布置一切,有意和我们周旋,所以我不愿意庵主在这时早露形迹。何况文杰随着庵主一同进去,危险更多,我们还是得找寻一叟,和柳飞狐们会合一处,集合大家的力量,先要把这几个扎手的能人对付住了,再搜寻那刘嵩寿隐匿之处。这九城内我们还要行事谨慎,因为韩震宇已经派出他手下一般得力的人,正在搜查我们隐迹潜踪之所。庵主和文杰现在住到哪里?”苦行庵主道:“我也因为城中耳目太多,我们的形踪尤其易于落在敌人的眼中,所以我带着他,

  暂时住在西直门外,白衣庵那里,悟善庵主也是我佛老友,尚还不致立时败露,只是一叟们,究竟在哪里隐匿着,恐怕倒不容易寻找呢!”铁琵琶邱杰道:“这倒不是难事,一叟和柳云亭、铁英超,他们不会离开北京城,城内没见着他们的踪迹,我想定也隐居在城外附近,这里我们只要略有举动,他们也在时时注意着宫中这般恶党,不会不前来探查一切,我想一二日中,就可以找着他们。”苦行庵主道:“这件事我不想迁延下去,我愿意用快刀斩乱丝之法,令他把刘嵩寿献出,就算万事皆休。倘若他不肯交出此人,那时我们就告诉他,彼此各走极端,各凭本领,以决最后的胜负。不过萧氏金家之仇,不能不报,就是那刘嵩寿已然死去,我们也要他拿出事实的证明,只用空言搪塞,贫僧绝不甘心!”铁琵琶邱杰微摇了摇头,冷笑着说道:“庵主你总是佛门弟子,到现在还想要用这种度世度人的手段,对付这般恶党。他们这些年来,为利禄把那良心全改变了,只知道献媚一人,还管什么天理报应?任凭你怎样地对他取宽大之意,他绝不会领情,反倒误了我们的大事。我不想这么做,现在我打算要只凭我这一条铁臂,能够除掉他,再找那枭雄之主来算算萧家这本账,我不做到把萧氏弟兄冤屈得伸,大仇得报,我不愿意放手。不过这种事,我虽然有这种雄心,只怕没有这种十足的力量,可是任凭事情多么扎手,我也要试试看,纵然把我这残废人,断送在北京城也算值了。”苦行庵主道:“邱老师眼前的事,还是慎重一些,我总认为朱一叟是一个老谋深算的同道,还是邀他来商量一切,决定个办法才好。”邱杰道:“那么庵主你请回白衣庵,我现在还有些疑心的事,容我夜间再到禁城中走一遭。”苦行庵主遂不再往下问,站了起来,这时萧文杰却向璞瑛小姐问道:“姐姐,你随着邱老师在哪里存身?”璞瑛小姐道:“我随义父来到北京城,就在这箭楼子上存身。文杰弟弟,我们遭遇奇惨,幸而是姐弟二人,各有所遇。你在苦行庵蒙庵主传授你一身本领,我蒙义父收留,教养兼施,才有今日,总算是死去的先人护佑,保全我们能够逃出魔手。有生之日,全是庵主和义父之赐,文杰弟,虽则是复仇事大,可是你要慎重为是,千万不可轻举妄动,一切事要秉承庵主的指示。这些老前辈们全是久经江湖,经验阅历、武功本领,非平庸之辈,我姐弟二人,有这般人相助,对于应付那些强敌,方有所恃。我这次随义父从铁狮幢到北京城来,一路上还遇到了草莽奇人,武林能手,这才知道江湖上到处里隐着能人。我随师父五年中昼夜苦练,只觉着本领不差,这一入江湖,才看出来我们这点成就,一遇上强敌,甘落人后。所以弟弟你千万要力敛锋芒,毋自骄,毋自满,但盼得能够为我全家复仇之后,我们要重返师门,精研技击,多下些年功夫,才可以一窥武功精奥。庵主已经要带你回去,咱们有工夫,再一处细谈吧!”这时苦行庵主也正在跟铁琵琶邱杰说着话,扭头来招呼了一声:“文杰,我们回去吧!”

  萧文杰随着苦行庵主来到隔扇门前,先向外察看了一下,外面静悄悄,没有一点可疑的声息。庵主向邱杰说了声:“邱老师,贫僧静待佳音,你们爷儿两个也要小心一些,这里也不是什么安全之处,我看早晚要被那一般恶党搜寻到,有什么事,到白衣庵寻我。你明晚不到,贫僧后天再入清宫,你们不要往外送了。”苦行庵主一耸身,已经蹿下箭楼子,落在城墙上,萧文杰向璞瑛姑娘道:“姐姐,你一切事要谨慎,咱们过两天再见了。”跟着又向铁琵琶邱杰道:“邱老师,弟子的事全仗老师父热肠援助,弟子暂时告辞了。”铁琵琶邱杰并不答话,只向萧文杰一挥手,萧文杰向这位邱老英雄深深一拜,一转身飞纵下箭楼子。苦行庵主已然扑奔到城墙边上,矮着身躯等待着,萧文杰来到近前,用手一指,低声说:“我人从这里翻下城去,从城外边绕过去,比较着容易走。”

  这师徒二人施展开夜行术的功夫,也就是半个时辰,已经到了西直门外,离着白衣庵尚有半里之遥。苦行庵主在头里,正从一片松林前经过,这里在深夜之间,十分幽静,才从树林前转过来,蓦然从树后飞纵出一人,横阻道路当中。这身形起落之式,轻快异常,苦行庵主向萧文杰低斥了声:“退!”师徒二人竟自一南一北各往旁一纵,苦行庵主低声喝道:“什么人阻我去路?”这人往起一长时,说了声:“庵主别来无恙?”苦行庵主惊呼了声:“一叟,你竟在这里!”萧文杰也看出现身的这人,正是师父朱一叟从道旁飞纵过来,扑到面前,往地上一跪,悲声说道:“师父,你可想死徒弟,你老人家在哪里存身?”朱一叟一边把萧文杰拉起来,一边向庵主深深一拜道:“庵主,数年来,文杰多蒙你教诲,把他成就得竟有今日,叫我欣喜不尽。庵主什么日子到北京城的,现在寄身在哪里?”苦行庵主点点头道:“一叟,我今夜居然能见到你,叫贫僧感慨万分,我师徒来了不过三日夜,入清宫探查那铁臂金轮韩震宇的动静,不料在此和你相遇。我们寄居在白衣庵中,一叟,你在哪里存身?我正有事要和你商量。”朱一叟道:“我有个很好的所在,离着白衣庵不远,有一片废园,那里是这北京城内富户别墅,那里倒是一个极僻的地方,云亭、英超全在那里,白衣庵我去着不便,庵主随我到那废园中,咱们细谈一切。”苦行庵主答了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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