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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避敌踪 风雪走凉州
2025-03-28 21:44:30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冻云四合,风雪连朝,时在严冬。在这边荒一带,更是奇寒彻骨,正如那吊古战场所说的:“积雪没胫,坚冰在须。缯纺无温,坠指裂肤!”在甘凉道上恰如上述的情况;道途上终日里见不到多少行人。

  这时已是腊鼓频催,残年将届,在已入甘肃境内,由甘宁到兰州的一段道上,竟有一行人,冒着这种恶劣的天气,冲风冒雪,拼命地奔驰在这种冰雪载途的道路上。这行人的行装是一辆轿车子,驾车那匹健骡,十分神骏,车把式是个身高体壮的汉子,一手捋着缰绳,一手挥着鞭子,口中唔吓地喊着,手中的鞭子一起一落,吧啦地一挥,响彻长空。这头健骡被它的主人这么驱策着,四只蹄子,在冰雪的道上翻腾着。车中坐着一个年方弱冠的少年,愁眉紧锁地偎坐在里面,前边有一骑马,趟出一箭多地去,察看前途的道路。

  这人也就是四旬多的年岁,生得猿背蜂腰,从眉目间透露出一派英挺之气。轿车后随着两骑马,是一个年届古稀的老者,骨格清奇,精神矍铄。那一骑上也是个四旬余的风尘客,生得瘦小枯干,身材也矮,可是那种矫健精明的情形,处处不经意地流露出来。马上三个人和那车把式全是一色老羊皮不挂布面的披风,老者是头戴风帽,那一个人全是挂皮耳子的毡帽,这三骑马和这健壮的车夫,全是互相策应着,在酷寒中已走进了一股坎坷的山道。他们是从通谷驿起身,想赶到铁狮幢再投店。只是这种道路任你多好的牲口,也不能如平时计程而行。天色已渐渐晚下来,上不着村,下不着镇,这种荒寒的道路上,真是危险万分。

  幸而满山道的积雪,返映过来的雪光,倒还能辨出山道。

  车中的少年,敢情是簪缨世族,身被奇冤,全家遇祸。被这三位风尘豪客,从虎口中救了出来。变形易服,路上避着追缉的缇骑,从北京城逃出来赶奔凉州。还有一人危机一发地正需他们早赶到,才能脱却一场杀身大祸。趁着他们走在这奔铁狮幢的山道中,把他们的出身来历,简略地叙述一番。

  车中的少年名萧文杰,父萧维谦,为盐官,伯父萧守谦为凉州总镇。这兄弟,一文一武,皆有政声。萧氏在大明朝为忠义之士。清室入主中原,萧氏祖若父,本无意再事清室,只以过去累代为官,不容你退隐。只有明事清朝,心存故主,力为大汉子孙谋福利。直至萧维谦萧守谦,仍本祖若父之遗教,处处为苍生造福。萧维谦为御史有强项之名,诗酒风流,而锋芒太露,朋侪中代为隐忧,虑为贾祸之由。

  萧维谦早年曾官外任,游宦江南,所至大有政声。虽为文士,偏喜结纳江湖中慷慨悲歌之士。兹文所述之三骑士皆为草野异人,风尘奇士,咸为萧御史之忘形交。老者为朱一叟,是大明后裔,隐迹风尘,胸怀大志。姓朱名毅,字鸿霄。短小精悍者,名飞狐柳云亭。猿臂蜂腰者,名铁英超,尤具肝胆;萧御史更令其子萧文杰,从朱一叟习文学或技击。

  时当雍正谋皇位之时,朝中正演着骨肉自残的惨剧。牵连株累,大狱频兴。萧御史目睹之下,胸怀愤恨,于同僚宴会席上,醉后吟诗,对朝政隐寓愤慨不平之意,为仇家翰林院编修刘嵩寿乘机构陷,顿兴文字之狱,缇骑突临,全家二十七口陷身天牢。幸朱一叟等当机立断,将萧公子文杰救出城外,而萧氏全家竟于朱一叟等措手不及之下,惨死天牢!朱一叟及飞狐柳云亭等营救已迟,而难犹未已。更以官中死士逮捕萧文杰归案,复发密旨,取远镇凉州之萧制军。幸赖飞狐柳云亭夤夜入清宫,刺探消息,将密旨及陷害者之折本盗出。一叟等亦于当夜在九城中略试身手,予以颜色,相率卫护萧氏之曙后孤星,逃出网罗,历尽艰辛。而追缉者业已发动。萧公子更因悲伤劳瘁,几至病倒,更于陕西境内,遇一旧识之镖行石四虎,向其呼援。石四虎亦一有血性的男儿,遂慨然备健骡轿车送萧公子至凉州。朱一叟和飞狐柳云亭、铁英超,变装易服,假冒行商,历尽艰辛,始至甘肃境内。风雪连朝,冰雪中奔驰,时遭阻难,追缉的业已跟踪而至,险象环生!一叟令飞狐柳云亭将宫内所盗出之密旨奏折送至子午岭铁笔峰苦行庵中交苦行大师收藏,为他日萧氏复仇之铁证。

  这天行程已过了甘宁驿,直奔铁狮幢,这条官道中,只是道路极为难走,又因事已紧急,多赶了些路,经过流云岩的山道中,天已黑了,地势尤其荒凉险峻,这一来大家要困在了山中,这么风雪严寒,要是困在山中,这般人虽全有武功,也禁不得这种冷法,大家全是焦急万分。走在山道里,仗着地上雪光反映着,还可以略辨路径,这一行人正在努力往前赶着,竟自绝处逢生,忽发现在一段横山坳的山坡上,现出了人家。一片木栅,围着几间房屋,闪出一片灯光。这地方虽是看着住的人非常扎眼,孤零零没有别的人家,好在朱一叟这般人还不怕什么,无论怎样,先暂避这风雪的寒宵。这人家是一排坐北向南的屋子,有五间长,可是院落非常大,靠西面有一排棚子,不像住人的所在,圈着这段院落,是用一丈多高的木栅围着,木栅十分坚固,木栅排得极密,只有五寸空子,那情形是防避野兽用的,这片灯光就从那排屋子的西半边透出的。飞狐柳云亭立刻向石四虎道:“我们车往那住家的山坡上赶。”随向一叟道:“一叟,我们不管他是做什么的,我们先投在他这里住宿一宵,难道我们还怕什么不成?”

  朱一叟道:“也好,这段山路太难走了,叫大家跟着受罪,全怨我一人,我现在觉得很对不住大家,我们好歹先找一个避风雪之处吧。”铁英超道:“一叟,你怎么说起这样话来,我们现在是同舟共济的时候,甘苦共尝,祸福共当,客气的话岂是我们这般人所当讲……”

  铁英超方说到这儿,飞狐柳云亭突然一按车沿,腾身跃起,嗖地蹿起一丈多远,竟纵上山坡,才把身形放慢,向山坡走去。一叟、铁英超也全看见,那木栅中黑影摆动,木栅外突现人迹,并没见住家的屋门的灯光闪动,人已出来。飞狐柳云亭是早就对这里住的人家怀疑,不过没说出口来,只在腹中盘算。这时见来人现身十分奇怪,遂越到头里迎了上去,要先看这人是何来路。自己顺着微斜的山坡往上走,离着这人还有两丈多远,已仗着雪光略辨出来人的形貌,见所来的人竟是一个须发斑白的老者。看情形,足有七旬以上的年纪,这么冷的天,竟没戴帽子,头顶已秃,瘦削的脸面,两只深陷的眼眶中的眸子,闪烁间有一种异光。穿着件半短的棉袍,只齐膝盖下,下面是白布高腰袜子,青鞋,虽是乡下人的打扮,至于气魄神情上倒有十分气概,柳云亭恐怕有什么差错,紧走着直奔这老者面前,提防有别的举动,自己好挡头一阵。这时老者走了过来,相隔还有丈余,飞狐柳云亭把脚步放慢了,老者却先发话道:“喂!客人是从哪里来的?还是往哪里去,这里可不是通行路啊!”

  飞狐柳云亭听这老者一开口,便知道也不是当地人的口音,他虽是学着本地人说话,只是里面夹着去不掉的江南口音,柳云亭见他身形也站住,不像挟着什么恶意,遂很恭敬地向老者一抱拳说道:“老人家,我们是经商的客人,到凉州柜上去的,连我们少东一共五个人,遇上这种天气,又把路程走错,弄到这种时候找不到宿头,人还能挣扎,牲口全不成了,走到铁狮幢,就更绝了望,眼看着今夜就为风雪所困,深幸走到这个山坳里,竟得遇到人家,尚不知这里是什么所在,求老人家方便方便,有多余的屋子借给我们一间,只要能聊避风雪,明日一早就起身,我们不敢说酬谢,我们定当有一份心意,还没领教老人家尊姓大名?”

  老者哈哈一笑道:“客人,你太会说话了。我们住这荒寒冷僻之地,终年见不着客人,这里风雪寒宵,竟有贵客临门,小老儿太高兴了,蜗居虽小,尚还够客人住的,自管来吧!还算好,这铁狮幢,只有我在这流云岩居住,三五里内还真找不到人家,小老儿姓邱,山野人没有名字,人家只叫我邱老儿,尊客贵姓?”

  飞狐柳云亭道:“在下姓柳。”说到这儿,一叟和铁英超全来到了近前,柳云亭指着一叟和英超并后面的车辆道:“这位姓朱,是我们掌柜的,这位姓铁,车中是我们萧少东,石把式也是我们自己人。”遂向一叟道:“这位邱老哥是个外场朋友,我一说就答应我们的请求,叫我们在他府上招扰哩!”

  朱一叟仔细打量着这邱老儿,一面向前见礼,也深致求宿之意。邱老儿道:“尊客们别和我这么客气,这乡下人是不会讲话的,出门行路人是短不了错过宿头,不算一件事,尊客们别尽在这里冻着,咱们里面暖和暖和再说吧。”说罢转身往里让,在他一转身时,见他左边那只袖子甩搭着,分明是里面没有胳膊,更兼老儿口口声声自己称乡下人,可是他言谈举止间竟是个老江湖的口吻,这一来越发怀了疑心,遂招呼着石四虎把车辆往里赶,邱老儿脚下非常矫健,到了栅门口,邱老儿向里招呼道:“阿霆,客人来了,还不掌灯来。”

  跟着屋中有人答道:“来了。”里面屋门,灯光又是一闪,一只白羊似的夹着一盏纸灯笼,只一起一落之间已到了栅门首。这次连朱一叟那么精明干练的也不觉却步!只见出来的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反穿着一件白羊皮的短袄,反羊皮裤,毡靴子,一顶白毡兜帽,露着一半小脸儿,两只晶莹的眸子,烁烁放光,脚步一停,却向邱老儿道:“阿爷,我阿霆哥又去掏野狐去了!他说剥皮好给阿爷做皮褥子哩。”

  邱老儿斥道:“该打,大雪封山,这种时候还满处乱跑,掉在山涧里就好了。”说到这儿,看着栅门内,一叟对于他这祖孙的称呼,更听出完全是江湖的习俗,越发可疑。

  邱老儿回头向一叟等说道:“我这种粗俗人,家教一点没有,连两个小孙孙全管不了,客人不要见笑吧。”一叟忙答道:“老人家太客气了,我看这位小哥这点年纪,就有这般好身手,将来定非池中物,我们还真少见哩!”

  这时那邱老儿含笑往里让大家,一叟和飞狐柳云亭、铁英超一同走进木栅门,石四虎赶着车辆随进来。栅墙内地势十分轩敞,车辆靠西边停住。这时石四虎把车帘掀起,招呼了声:“少东,咱们在这里投宿了。”萧文杰在车中早已把一叟和柳云亭投宿的情形看得清清白白,也觉得十分诧异!好在有师父一叟在头里答对一切,谅无妨碍。这时飞狐柳云亭却紧贴到车旁,明里是照应着,暗中是戒备着,恐有意外。这时一叟已向那邱老儿说道:“老人家,我们这位少东,一路上因为风雪连朝,竟而染病,现在还没好,礼貌不周,还望老人家多多担待。”

  邱老儿道:“老哥们不要客气,山居的人,还讲什么礼貌,少东既是有病未好,我还有一个单间,少时叫他们收拾收拾,不妨请少东家到西单间去歇息,免得人多吵得不得安睡。”朱一叟慨然说道:“老人家,我们过于招扰,太叫我们不安了!”邱老儿却满面含春地答着说,他那个叫阿震的小孙,却把灯笼照到轿车子前,萧文杰业已下了轿车,把风帽落得很低,邱老儿却向屋中招呼了声:“阿婆,你来帮忙帮忙,把西间的灯点上,叫这位少东家先歇息歇息。”邱老儿一边向屋中招呼着,却把风门拉开。朱一叟见这当中的屋子是三间长,屋中却也十分宽敞,在这种风雪寒天中,屋中突然暖融融的一股子热气从门口扑出来,一叟却招呼着铁英超把包裹全运进来,向飞狐柳云亭招呼了声:“先把少东请到这屋来。”柳云亭一旁搀架着萧文杰,文杰也故作步履蹒跚。这时已经走到门首,突然见这三间北屋的东暗间,帘子一挑,一个鬓发苍苍的老婆婆右手里托着一盏瓦灯台,灯已点着了,灯焰很大,向外走着,灯焰被那风门洞开吹来的寒风扑得灯焰摇曳不定。这位老婆婆头上罩着块包头,鬓角露出两绺白发,一张瘦削的脸,皱纹堆垒,两颧骨因为颊上无肉,愈显得两颧隆起。这时这位老婆婆已向外走来。一叟等这一般人,见这位老婆婆已从屋中走出来,众人只好先往旁一闪身,把迎门的地方让开,这老婆婆眼光向一叟等身上一瞥,一叟也正在看这老婆婆,两下眼光一碰,一叟心中一惊!这老婆婆,这般衰老的年岁,两眼中竟闪出缕异光,这分明是内家功夫已够了火候。这老婆婆把头微低,却疾步走出屋去,脚底下颇为矫健,奔了旁边那个单间。一叟和铁英超等,才走进屋中,柳云亭也把萧文杰扶进来,只见这屋中是两间明敞,往东是隔断开了一个暗间,挂着彩帘,这两间只有几件粗制的桌凳,只不过粗具雏形,略作应用而已。这时邱老儿向一叟等道:“山居简陋,连个起坐的地方全不方便,老兄们随意请坐吧。”

  一叟等也就在邱老儿谦让下,各自把外面的老羊皮披风脱却,各就木凳上坐下。跟着那叫阿震的从外面把石四虎也领进来,这屋中暖融融的,原来是在靠西边的当中的地上开着一个四尺长,三尺宽的地坑,完全是用石头砌成的。上面靠后半截用石头筑成半面顶子,高出三尺通着墙外有通烟的地方,里边烧着满坑的木柴,烧得烟气腾腾,烈火熊熊。可是烟气绝散不进屋中来,地坑上面石罩掩着的一半,连地坑带上面的石罩都烧得不时有爆声,这种地坑取暖,以及这屋中的情形,颇有原始人生活的风趣。在地坑的石槽子的边上,放着一把大泥壶,这只壶形如栲栳,里面的水居然翻滚地沸着。这时邱老儿却招呼着阿震给客人泡茶,阿震一边答应着,两只晶莹放光的眸子,不住看这位萧公子文杰,萧文杰虽进屋来,依然没把风帽摘下。因为现在还真测度不出这老翁的家中,究竟全是何如人也?自己只有低着头乔作病中勉强支持的情形,一语不发。这时阿震已经泡了一壶茶,用几只粗碗,全给斟上,跟着那老婆婆已经从旁边那个单间走过来,这时一叟却慌忙站起,向这位邱老婆拱手致礼道:“我们深夜来这里招扰,叫老人家这般年岁,跟着受这种劳累,我们太不安了!”

  这位老婆婆眼皮也不撩,只点头道:“客人不要和我老婆子客气,我这山间的老媪,是不会讲话的。”说到这儿,扭着头向邱老头道:“人家这位少东,娇生惯养的身子,身上的病还没去掉,在这里坐着不是活受罪么?西单间已收拾好了,你把这位少东家请到那屋去歇息吧。”萧文杰看了师傅一叟一眼,飞狐柳云亭忙答道:“也好,我们是既来之则安之,不必拘束。少东,你就到单间里歇息歇息,少时喝些热水暖暖精神,我们今夜能找着这么个地方,也算是我们有福了!”邱老儿道:“这位少东,不必拘束,我说句真的吧,在这条路上能够找我这种人家还不容易呢,少东先请,我们回头再给送碗粥喝些,早早歇息了比较好些。”飞狐柳云亭道:“好吧,老人家热肠了。”说着萧文杰已经站起,柳云亭扶着他走向外面。这时那阿震和那老婆早已出屋,邱老儿站起来道:“我送少东往那单间。”一叟道:“老人家不要客气了。”邱老遂也不再客气。

  飞狐柳云亭明是扶着萧文杰,暗中对这投宿的人家十分怀疑,总是戒备着,才一出屋门,突听见左首东边这间屋中,似乎那个叫阿震的语声道:“我倒要玩玩这条狐狸怎么难缠法,叫他先尝尝我这两下子,免得往后他在西北路上这么胡……”说到这么半句话,底下没容说出来,被那老婆婆呵斥道:“住口,你敢满口胡言,任意胡闹,叫你阿爷打死你!这么点孩子,就这么张狂,你有多少条性命?”底下还有话,就听不清了。飞狐柳云亭暗中怀疑,分明这阿震说的是我,好个小东西,任凭你有多大本领,你敢藐视我飞狐柳云亭,我要叫你尝尝我这条飞狐的厉害。外面不甚黑暗,越是在这种人家里越不敢叫人家起疑心,仍搀扶着萧文杰来到隔壁。这个单间里各处全收拾得十分洁净,只是屋中的布置和这屋中的情形,便不同了,一切铺陈和平常人家一样应有尽有,并且清洁朴素,飞狐柳云亭仔细地看了看,见有零零星星的几件像女人所用的东西,可是屋中绝没有什么油香粉气。

  萧文杰进得屋中,见地上放着一个大铁盆,里面用灰煨着烧红了的炭,在上面更散些松子,松子的微香把炭气掩去。一铺暖炕,上面的铺陈,似乎是刚铺好的,一张很大的褥子,一条很厚的棉被,更有一个衾枕般大的大包裹,悬在正中的房梁上,包裹还在微晃着,似乎刚刚地挂好。这么高的地方,想见挂这包裹的人颇具好身手。只是邱老儿家中没有别人,这里难道还另隐匿着别的能手么?飞狐柳云亭正在怀疑,车把式石四虎提着一个长包裹走进来,向柳云亭道:“柳老……”柳云亭摆手道,“四虎有什么事?”石四虎忙改口道:“柳掌柜,老掌柜叫我来陪着少东,你老还是到那屋去吧。”飞狐柳云亭道:“那么你在这里也好。”遂又放低了声音道,“四虎你可得好好留心。语言谨慎,这人家我们还没摸得了底,不要大意。”

  石四虎把手中提着的包裹同柳云亭一晃道:“柳掌柜,你看我早预备手底下了,只要有什么变故,我们伸手就招呼。”柳云亭道:“这个人家,有了什么意外情形,你只保护着少东,别的事不是你能理的,这人家全是好身手,你还没看出来么?”说到这里,柳云亭顿时住口,凝神往外一听,蓦地把门一推,见门前没有什么,那个叫阿震的从所停的轿车前走来,相隔着三四丈,柳云亭站在门里等着他。阿震来到了门前,径自走了进来,飞狐柳云亭道:“小哥你十几岁了?”阿震道:“你问我么?我十四岁了。你别看我年岁小,我和我阿霆哥专会捉狐狸呢。”飞狐柳云亭笑着道:“我却不信。阿震,你真有本领,我们倒十分的喜欢你,你这一身本事和谁学的?”阿震翻着两个毛碌碌大眼,不住地看着萧文杰,对于飞狐柳云亭的话,似乎不注意,没听清楚,忽地回过头来向柳云亭看了一眼,怔呆呆地看着柳云亭,忽地侧耳倾听之下,猛然一推门,身形纵起,一缕白烟地蹿下去,石四虎说声:“小东西这是怎么股子劲,卖膘,咱们伸量伸量他。”立刻往外闯。

  飞狐柳云亭喝声:“不要动,你听这是什么声音?”石四虎、萧文杰也全听到,这附近一带有一种声音,似乎是口哨,可是没有那么尖锐,呜呜连响两声。飞狐柳云亭已经到了门首,石四虎和萧文杰也随在身后向外察看,作势要往外纵时,正房屋门一启,屋中的灯光向外一闪,柳云亭匆促地把自己所站立的风门阖上,仅留一线,向外张望时,只见从正房门前又飞纵起一条黑影,离着三四丈远,也落在了车顶子上,却随着往下一落的势子,用斥责的语声,呵斥:“不要走!”那阿震把已经纵起的身形,又收了回来,回头方一张口招呼了声:“阿爷。”这后至者,正是邱老儿,左臂的袖管甩着,右手骈着食中二指,往自己唇边一按,遂又往飞狐柳云亭所寄身的这间屋子一指,立刻低声道:“可是阿霆鸣笛呼援示警么?屋中人语喧哗着,我没听清。”

  阿震却也低声答道:“阿爷,我们还是赶紧走,这确是我阿霆哥在呼援示警,定是阿爷说的那家伙来了!”

  邱老儿道:“阿震,不许你随便张扬,这所来的人全不许你轻视,回去!”阿震却不听老儿的话道:“阿爷快走,别耽搁了。”邱老儿身形飞纵起,已跃出木栅外,那阿震却也随着纵起,跟踪追了出去。

  飞狐柳云亭看到这种情形十分可疑,遂向石四虎严厉地嘱咐,不准他胡闹扰乱这人家,在真相没判明之前,千万不要有丝毫莽撞。石四虎和萧文杰答应着,飞狐柳云亭把腰中围着的蛇骨鞭搭扣处问了问,很是灵滑,没有碍手的地方,立刻推门走出屋来。同时正房中的门又一开,朱一叟也从里面出来,不过很安详的,一眼看见柳云亭出来,赶忙来到近前,低声说道:“你往哪里去,邱老儿祖孙全走了么?”飞狐柳云亭道:“我要出去看看,一侦他们的行迹。”一叟道:“此地我们人地生疏,要好好提防,以不去为是。”飞狐柳云亭方要答话,忽地在身旁一闪,那位老婆婆竟不知什么时候从屋中走出来,已近身旁,全没听出一点声息。

  一叟不待她问,径自说道:“老太太想是也听到外面的声息了么?”这位邱老婆婆答道:“客人们敢是要出去吧?这里没有什么事,不过是小孙孙阿霆淘气,遇到了野狐,慌了手脚,客人请进屋中去坐吧。”邱老婆婆说了这话,只痴瞪着眼在那儿看朱一叟和飞狐柳云亭。

  一叟和柳云亭已看出这老婆婆是分明在监视着他们,遂立刻向这老婆婆点头道:“好吧,既是邱老哥已经出去,我们就不便多事了。”飞狐柳云亭往那栅门外瞥了一眼,那祖孙二人已走得无影无踪,并且这附近一带没有一些声息,这两位风尘奇士,竟在这老婆婆监视之下,回转到正房之中,铁英超正站在房门口向外察看。

  那邱老婆婆却没跟进来,飞狐柳云亭见铁英超开口要问话时,赶紧以目示意,阻止着铁英超。自己却留心看外面的情形,听那邱老婆婆却向旁边的东间走去,似乎才到东间的房门口,自言自语地说道:“这爷三个,老的小的全是一样的脾气,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把一般客人放在家中,自己却满处赶野狐去,阿震妈,你快打点饭食,别等着他们,我老婆婆还要照顾照顾客人呢。”一边说着,径自走进屋去,飞狐柳云亭在侧耳听着。这时东间里却似乎有人在操作着,只是从来到这里就没见到再有别人,这又是何人呢?

  在怀疑猜测之间,门外唰地一响,门开处,邱老儿已经从外边进来,身上带着有一股寒气,满面笑容地向一叟说道:“客人,对不起了,我们这两个小孙孙过分淘气,满山地乱跑,谁见过大黑夜里满处找野狐狸去,被两只野狼追得满处乱喊乱叫。把野狼给赶跑了,淘气的孩子又不肯回来。”邱老儿的话,这太不近人情了,一叟等也不再往下追问,只含糊地答应着,忽地隔壁里邱老婆婆招呼,邱老儿忙地走出去,工夫不大,邱老儿从外面端进一个大方盘来,里面放着四盘菜,四副杯箸,一大壶酒,只用一只右手端着,左臂的袖管只是甩着。

  铁英超看着心里觉得老儿一条断臂,还得这么照应,这素昧平生的客人,反也觉得有些不安,忙伸手去接道:“我们夤夜之间这么打搅,让老哥这么劳累,太不安了,给我吧。”铁英超是一番善意,伸两手把木盘接住,哪知往下一接时,这只木盘好似和邱老儿的手粘上一样,竟是没拿过来,邱老儿在同时说道:“铁掌柜,算了吧,你接不住吧!”

  铁英超本无恶意,手底下并没用力,此时突然觉出邱老儿故意相戏,不禁脸上一红,立刻把力量全贯到臂上,口中说声:“老哥太客气了,还是给我吧。”邱老儿依然笑嘻嘻,似痴似呆地道:“不行,我是废物人,就会办废物事,我还是自己事自己办得好。”铁英超用足了力往外一夺,只是暗中较力,铁英超没有这种真功夫,只有浊力,硬劲,没有柔力。这样铁英超抓住的木盘子两边,已发出响声,眼看着就要把这只木盘子夺裂,朱一叟知道邱老儿是故意地以内家真力相试,只是铁英超真个把木盘子或是酒壶碰倒,就算栽在人家手内,忙往前赶了一步道:“邱老哥,你太客气了,我们铁掌柜心实的人,是非替老哥你尽点力不可,来,我给你们二位了事。”朱一叟脚下的步眼先稳好了,左脚往前微滑了半步,暗合子午线(即是不丁不八),这是武术中的要义,先稳下盘,左手往木盘边一扣,用阳掌(掌心向下,手背向上),右手往盘子底一托,暗用挤按力,气纳丹田,向铁英超一摇头,铁英超撒手退开。朱一叟喝声:“老哥,赏给我吧。”话出口,暗中已把内家真力贯到两臂上,立刻邱老儿也不似先前懈怠的情形,仅凭他单臂之力和一叟朱鸣霄较上内力,两下里一收一放,已见出两下的功夫,邱老儿只上身微摇了摇,脚下步眼并未移动,可是两人的脚步底下全见了响声,这邱老儿以一只铁掌,能够和一叟较量到功力悉敌,这就足见功力之深了。

  邱老儿微微一笑道:“朱掌柜,咱们放下吧。”两人就这样谁也没让步,双方把木盘放在桌上,飞狐柳云亭和铁英超全看出这邱老儿是风尘异人,武林健者。在两下较量之下,竟是把地面上坚实的石砂全踏出脚印来,尤其是邱老儿身躯被一叟的内力逼得摇时,两足踵竟陷下半寸去,越是这样,柳云亭越觉这家人的可惧!前途且不知是祸是福?

  邱老儿已经放手,一叟和他若无其事地把木盘中的茶盘完全放在桌上,把酒壶杯箸全拿了出来,邱老儿笑吟吟地拿着木盘又走了出去。

  一叟望着他的后影点点头,铁英超、柳云亭全眉头紧皱着暗暗担忧,见邱老儿已离开屋门,柳云亭低声道:“一叟怎么样,这老儿颇似劲敌,我们要紧自戒备,万一若是敌人的爪牙,我们今夜怕有一场凶杀恶斗了!”一叟微摇了摇头道:“现在还看不出,我们小心留意就是,江湖中尽有奇人,别的意外还说不定,这铁狮幢流云岩竟隐着这种异人,我们久走江湖路的竟会看不出一定来路来,我们算输眼了。”

  方说到这儿,那邱老儿又从外面端着木盘进来,里面是现炒的两盘菜,这里再没有人和他客气,柳云亭和铁英超把木桌搭到地当中,邱老儿把木盘往桌上一放,立刻由柳云亭把菜盘替他端了出来放在了桌上。

  邱老儿笑吟吟说道:“我们不要客气,随便地喝两杯,这种风雪寒宵,住在这种地方没有地方买可口的菜,只有家中的现成一些粗菜罢了,将就着吃些吧。”

  朱一叟霭然地说道:“老哥你怎么这样客气起来,你这么费事,叫我们于心何安?”邱老儿道:“快不要说这些客气话,你我一见如故,痛快地坐下,少和我这山野的人说客气话吧。”飞狐柳云亭答道:“朱掌柜,我们恭敬不如从命好了,我们坐下吧。”飞狐柳云亭说了这话,立时绝不再丝毫客气,同朱一叟及铁英超,赶紧落座,这一来彼此也不用再谦让再客气,立刻各自按着四面落座,只留着下首的地位,让邱老儿坐。邱老儿持壶每人全给满了一杯,随即自己也满了一杯,这次却不再客气,举起酒杯来,说了声:“你们喝呀。”邱老儿只虚着一让,自己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把酒杯向外一翻向一叟等一照道:“掌柜的们请看,我这人爽快不爽快?”

  朱一叟点点头道:“很好,我最喜欢这种豪爽的人。”一叟口中虽是这么说着,已经明白邱老儿这是故意地先示人以坦白的态度,好叫一叟们放心饮酒,彼此遂也一饮而尽。这时邱老儿是绝不再让,主客之间是自斟自饮,谁也用不着谦让。朱一叟和柳云亭谁也不再客气,彼此是酒到杯干,各尽各的量。这里在饮着酒,这邱老婆婆复送进来两大盘新蒸的馍,一叟略事欠身客气,邱老婆婆微微含笑着转身走去。邱老儿几杯酒喝下去,和一叟谈说些武林中一切恩怨仇杀的故事,兼及武功的探讨。

  一叟对答如流,绝没有一句答不出来的。邱老儿不住地赞叹着。忽地风门一起,一个清脆的嗓音喊着:“阿爷,客人真个来了,我替阿爷敬客吧。”一叟一抬头,见进来两个白羊似的孩子,两人是一色的装束,全是一身反羊皮的短袄裤,白毡兜帽只露出两眼和鼻子,两人的相貌相同,全是红扑扑的脸。从两只长睫毛的大眼睛上即可看出精神,聪颖,头里这个身形略高一点,知道定是那个叫阿霆的。一边说着话,把掩口毡兜和耳朵解开,自己到了桌前,邱老儿一扭头道:“不要这么随随便便的,叫客人笑话。”

  阿霆翻着两只大眼睛,往桌上的客人们脸上一扫,向邱老儿一笑道:“阿爷,我听阿震说客人来了,我把那两只狼崽引得迷途了,叫它两个好好地受一夜罪,我带着阿震弟弟赶回来,见见这几位远来客。阿爷,你也不给引见引见。”这才是风尘中尽有奇人,江湖中更多异事,奇童阿霆这一现身,要以家传绝艺一展身手,把个一身绝技饱历风尘的柳云亭,几乎气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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