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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旋涡与暗流
 
2024-08-02 09:55:21   作者:周郎   来源:周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一直到走出洞外的阳光里,殷朝歌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他实在不明白云水洞的洞顶怎么会让他产生那种很奇怪的魔幻,引动了他的内息。
  如果宝图真的藏在洞中,那反倒不用担心会让圣火教的人取走了。
  就算洞中没有那四十七道机关,洞顶那奇异的幻像也会令进洞的人走火入魔。
  虽已出了洞,但四人都还是心有余悸。
  悟生道:“难怪先师从不让老衲等人单独进洞,原来洞顶上还有这等玄虚。”
  李眉的脸颊仍然苍白地没有一丝血色,她扯了扯殷朝歌的衣袖,道:“殷大哥,你怎么自己就清醒过来了?”
  殷朝歌苦笑道:“我也不知道。”
  他顿了顿,又道:“咱们都得记牢了,以后要再进洞去,千万千万不可抬头往上看。”
  司马乔、悟生、李眉一齐点头。
  殷朝歌回头看了看洞口上三个苍劲的大字——“云水洞”,不禁叹了口气,苦笑道:“该怎么办呢?这半张被水泡了,那半张又找不到。”
  悟生道:“万事万物,皆有一定的缘法,施主也不用着急,慢慢的,总会有办法的。”
  殷朝歌笑得更苦,无奈地道:“能有什么办法?禅师手中那半张图只要还在,倒是迟早能找出来,难就难在这半张,总不会真有人能有这个本领,可以将泡得干干净净的墨迹复原吧?”
  司马乔道:“真有这本事,那就不是人了,是神仙。”
  悟生道:“京城之内,能工巧匠极多,说不准真有这种人。老衲曾听先师提及京里有好几位专门修复被毁字画的高手。”
  殷朝歌叹一口气,道:“字画被毁,无非虫蛀火烧或年深日久因纸张发脆变朽而破损,而且破损之处总只是一小部分,修补起来虽说极难,但总有可着手之处,这张图却是连影子也泡没了,如何修复呢?”
  悟生道:“慢慢想吧,总会有办法的。”
  殷朝歌苦笑。
  他知道悟生这是在安慰他,其实悟生自己一定也很清楚,对这张被泡得一干二净的图,根本就没有办法可想。
  爱下围棋的人应该都知道:世事如棋。
  世间的事,也是很奇妙的。往往就在你认为一件事已经难挽回时,事情突然间就有了转机。
  办法竟然真的找到了。
  殷朝歌事先绝没有想到,就在他已绝望时,原本最最不可能替他们想出办法的人,偏偏就想出了一个。
  这个人是李眉的姨妈。
  姨妈在京城里已生活了大半辈子了,城里那些稀奇古怪的事,几乎没有她不知道的。她说有一个人肯定能将羊皮上的图复原。
  于是殷朝歌三人就去找这个人。
  这个人有一个听起来很怪的名字。
  他叫禇众养。
  禇众养有这样一个听起来很怪的名字,是因为他的出身。
  他是个婊子养的。
  “婊子养的”一般是一句骂人的话,但对于禇众养来说,却是一个事实。
  现在在北京城里提起禇艳芳这个名字,已经没几个人知道了,可是在五十多年前,这个名字却称得上是“名满九城”。
  禇艳芳是一个有名的婊子,人送外号“大炕”,供职于“迎香阁”。
  那时候,“迎香阁”门前可谓是“车如流水马如龙”,上门来的客人,足有一半都是想一亲大炕的芳泽。
  禇众养便是在那个时候,出生在“迎香阁”的。
  禇艳芳知道自己有了身孕后,也有那么几天曾试着想出禇众养的爹是谁来,可她的生意实在是太忙了,怎么推算也算不出到底是什么人下的种。
  当稳婆抱着刚出生的小孩子让她给取个名字时,她已头疼的厉害,便随口道:“就叫众养吧。”
  于是禇众养就有了这样一个很怪的名字。
  三十岁前,禇众养很为自己的出身和自己的名字而感到丢脸,所以他拼命地读书,拼命地向京城里几个很有名的风流公子学习穿衣、举止、言谈等等,想将自己造就成一个上等人。
  “大炕”的入幕之宾里,很有几个能工巧匠,其中一人与禇众养竟是十分投缘,便将自己的一手绝活传给了他。
  凭着多年苦读和那一手绝活,禇众养在京城里颇挣了几分才名,也交了几个朋友。
  朋友们为他的出身和他为了摆脱这出身所做的努力而感动,于是大伙儿集资替他建了一家书坊——“燕山书坊”
  “燕山书坊”开业前几年,生意的确很红火,因禇众养自己曾下苦功读过书,所以书坊里印制的书籍十分精良,在市面上大受欢迎。再加上他那一手修补字画的绝活,真是财源滚滚,不过三年,他就成了一个富户。
  但就在这时,禇众养却惹出了大祸。
  用曾帮过他的那几位朋友的话说,就是他身上潜存的“婊子养的劣根性”发作了。
  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忽然印起了春宫画册来,不仅大量印制,还公然搬到市面上出售。
  除了印制春宫画册,他还亲自动笔以他幼年时在妓院的所见所闻,写成了一部“嫖经”,印制出售。
  于是引起了民愤。于是惹火了官府。
  于是禇众养从一个富户一下子变成了赤贫,不仅“燕山书坊”被封了,连家底也抄了个干干净净。
  朋友们再也不愿与他打交道,曾帮过他的那些人一谈起他,都只有一句话——“禇众养啊,婊于养的就是婊子养的,没法子。”
  过了四十岁,禇众养便成了一个愤世疾俗的人了,当然啦,他还是认为自己很是“怀才不遇”。
  到了五十岁,他已成了一个颇有名气的老泼皮、老无赖,靠着那一手绝活挣点钱,也捎带着骗骗人,混口饭吃。
  八月十五这天,禇众养正闻着从别人家里飘溢出的饭菜香,月饼香,按着自己咕咕直叫的肚子,捧着一碗凉白开水,看着空荡荡的面口袋大发“怀才不遇”之叹时,生意找上门来了。
  三位年轻人拿出了一卷羊皮,说是上面原画有一张地图,不小心给洗掉了,问他是不是有办法复原。
  ——这简直大容易了!
  禇众养摆出一付大师的派头,左看右看,才很为难地道:“这个嘛,可以试一试,不过……”
  他及时打住了话头,心想马上就该见到已久违了好几天的孔方兄了。果然,一位年轻公子随手摸出一锭雪白的元宝递了过来,道:“二十两,禇先生看够不够?”
  禇众养暗笑,笑得连屁股都颤动起来,口中却为难道:“要想修复这张图,需要用老夫祖传的秘方配制药水浸泡,那些药材都很稀有,这个……”
  年轻人道:“需要多少,请禇先生直管开口。”
  第一刀宰得太狠,生意可就泡汤了。
  禇众养沉吟着,道:“这样吧,先付一百两,多退少补。”
  他面前立即又多出一大一小两只元宝。
  禇众养简直要从屁眼里笑出声来了。
  年轻人道:“禇先生看,什么时候可以完工?”
  格众养皱了半天眉头,方道;“九月初二吧。”
  他已看出这几位年轻人是急于将这幅图复原,看来这图对他们根重要。
  其实,连配药加涂料浸泡,七八天绝对可以完工,但禇众养一来想让年轻人着着急,好下第二刀,二来还想空出几天时间来好好研究一下这幅图为什么如此重要,谁知年轻人毫不含糊就掏出一百两纹银。
  ——嘿嘿,第一刀就宰了一百两,够老子快活半年了!
  送走了年轻人,禇众养不觉手舞足蹈,唱起了当年在“迎春阁”学的小调子来。
  先出去买些好吃的,今儿晚上,老子也能一边眯着小酒,一边吃着月饼,消消停停地赏一赏月了。
  禇众养虽然无赖,虽然泼皮,但当年到底读过一些书,有钱的时候,还是颇有几分闲情雅致的呢。
  九月初二那天,殷朝歌当然没能拿到图。
  不仅没拿到图,又被禇众养刮走了一百两。
  他自然要问及到底什么时候能够完工,禇众养告诉他,因为上次收的一百两银子已经用完,所以尚有一两味药没能配齐,现在有了银子,初五一定能完工。
  虽说他的话听起来合情合理,但他的神情却很有些不自然。
  殷朝歌心中大起疑云。
  要照着司马乔的脾气,这事很容易解决。夜里摸进禇家,将禇众养一刀杀了,拿回图完事。第五名也很赞同。
  他们估计,宝图肯定已经复原,禇众养一定是看出来这张图不同寻常,所以起了据为己有之心。
  殷朝歌却不同意这样做。他认为,禇众养只是想借机多敲一笔钱而已,图迟早会交出来的。
  他宁愿等,不愿杀人。
  于是司马乔,第五名也只有等。
  为了防备禇众养携图潜逃,第五名派出了北京分舵的四名好手在禇家附近日夜监视。
  初五那天,殷朝歌还是没能拿到图。
  禇众养很抱歉地说,由于多年没有做过这一类的事了,所以配出来的药水效力稍嫌不足,可能又要推迟一到两天。
  殷朝歌已经准备伸手去掏银子了,禇众养这次却没有开这个口。
  殷朝歌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隐隐的不安,到底为什么不安,他自己也弄不清楚。
  他只觉得禇众养对他的态度很有些奇怪。
  禇众养似乎不敢正眼看他。
  禇众养送殷朝歌和司马乔出门时,拍着胸脯保证,最迟初十,他一定可以交货。
  禇众养的心里也很矛盾。
  事实上,图是在初三的晚上复原的。
  他对着复原出来的地图看了整整一夜,也没从图中看出点名堂来。初四那天他想了一整天,也没能想通这样一幅地图那三个年轻人为什么要花那么多钱来修复。
  初四那天夜里,他已上了床了,脑中忽然闪起了一道灵光。
  果然,他想的没错。
  他终于知道了这张地图中的秘密。
  第一个念头就是第二天再敲那个年轻人一大笔钱,将这个烫手的山芋还给年轻人,他自己也可以很过上一段舒服日子。
  但紧接着,他的泼皮无赖劲儿占了上风。
  他想起了“燕山书坊”生意兴隆时,他所过的风光富足的生活。
  他的家产全都被官府没收了,可如果他将这个秘密告发给官府,保不准下半辈子他又能过上那种生活。
  不,不能向官府报告,最好是直接去找锦衣卫或东厂告密,只有这样,他应得的好处才不会被人层层盘剥。
  无论如何,总要试一试。
  这件事也的确值得一试!
  他还是给自己留下了一条后路。
  如果他原先那些朋友不愿再帮他的忙,他还是打算将图还给人家,发上一笔小财算了。
  所以他才会拍着胸脯说无论如何,初十那天一定能完工。
  如果真有一个朋友这次能帮他一把,用不了到初十,他只怕又是一个大富户,保不准还能混上个一官半职,也尝一尝做官的滋味。

×      ×      ×

  九月初八。香山。
  独在异乡为异客,
  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
  遍插朱萸少一人。
  自王维写下这首诗后,是凡登高怀远之人,很少有不想起它的。
  殷朝歌现在就正在心里默诵着这首诗。
  山风拂荡,长空一碧如洗。登上山巅,便觉得瓦蓝瓦蓝的晴空更高、更辽远了。
  殷朝歌不禁心神俱爽,愁绪全抛。他实在很感激第五名。
  如果不是第五名一力拉着他出来登高、吹吹风、散散心,只怕他现在仍愁坐在徽帮北京分舵中,一愁莫展呢。
  他不是不知道“愁”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但他不能不愁。
  因为他实在想不出解决已发生的诸多问题的办法来。
  在第五名看来,殷朝歌正“愁”着的问题都不能算是问题,云水禅师不幸惨死于慕容冲天之手,就想方设法找到慕容冲天,为禅师报仇不就行了?
  云水禅师毕生的心愿就是重修上方禅林,那就设法筹集一笔资金,替他完成心愿嘛!
  上方寺那半张宝图找不到,慢慢再找不就行了!
  禇众养这老无赖捏着半张宝图不愿撒手,杀了他不就完了!
  他实在想不通,殷朝歌为什么会对禇众养这样一个人如此客气,这事要搁在他第五名身上,只要动一动小指头,不要说半张图。禇众养只怕连自己肚子里的牛黄狗宝都得一点不剩地吐出来。
  现在这种时候,他本不愿破坏殷朝歌的情绪,但一想起这事,还是忍不住道:“殷老弟,姓禇的你还是交给我来对付吧”
  殷朝歌淡淡道:“第五帮主有什么好办法吗?”
  第五名道:“对这种泼皮无赖,你跟他客气,他就只会当成福气!”
  殷朝歌皱眉道:“那就杀了他?”
  司马乔道:“不错!一刀杀了了事,也用不着天天烦劳徽帮弟兄们盯着他了。”
  李眉也道:“杀了这种人,和杀一条赖皮狗也没什么两样,有什么大不了的。”
  殷朝歌叹了口气,道:“是没什么大不了,但地图怎么办?”
  李眉道:“拿回来嘛。”
  殷朝歌道:“要将那样一张图复原,本来就是一种很难的事,或许他真的还没能完工呢?再说,就算他已将图复原了,他也看出了那是一张藏宝图,起了贼心想据为己有,可他拿着半张图有什么用呢?我认为,他只不过是想借此多捞点钱而已,等到他知道再也捞不着什么好处了,自然会将图交出来。”
  第五名冷笑道:“要是人人都像你想的那样好,天下岂非早已变成神仙乐土了?要是他携图潜逃了怎么办?”
  殷朝歌道:“他要是想逃,早就逃了,贵帮弟兄不也说他一直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并没有异动吗?”
  第五名笑得更冷,“难不成他想跑之前,还会特意做出点样子给你看看?”
  殷朝歌道:“除了等,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
  司马乔道:“先用点刑,逼他将图交出来不也行吗?”
  殷朝歌苦笑道:“刚才第五名帮主已说过了,这是个老泼皮、老无赖,他必定看准了咱们的弱点正是那张图,逼得太狠,保不准他会拼着一死,先将图毁了。”
  第五名怔了怔,道:“你还别说,这种人还真干得出来。”
  司马乔道:“那怎么办?干等着?”
  第五名道:“好在后天就是初十,再等两天吧。不过,我可把话说在前头,到了后天,那个老无赖再不交图,我可要按自己的方法办了。”
  殷朝歌道:“至多再掏纹银一百两,我相信,后天咱们一定能拿到图。”
  第五名不觉一叹,道:“秋老儿说得没错,殷老弟,看来你真不是块走江湖的料。”
  殷朝歌一笑道:“我也从来没把自己看成是个江湖人。”
  第五名轻轻一叹,不说话了。
  ——你是不是一个江湖人,并不在于你自己是否将自己看成是江湖人,而在于别人是否将你视为江湖人。
  ——江湖就是一个极大的漩涡,哪怕你只触及一点点边缘,不论你自己愿不愿意,都会被它卷进去。
  ——一脚踏进江湖,就必须遵守江湖中铁的法则。
  ——一旦踏进江湖,就必须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一个江湖人。踏进江湖是很容易的,容易到你自己一点感觉也没有,但退出江潮却很难,即使你有能力摆脱那巨大的漩涡,也无法摆脱一张张大网。
  网,有别人织的,但更多的,却是自己织的。是心网。
  第五名相信,这些道理殷朝歌迟早会明白的,他只希望不要明白的太晚。
  因为殷朝歌现在还不知道,虽然他并不将自己看成是江湖人,但他已经名满江湖,而且在他还未踏入江湖之前,他已经被一张又一张无形的网网住了。
  因为他是严子乔的徒弟。更因为他已经有了自己必须承担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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