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叙旧与抒怀

 

2024-08-11 14:19:52   作者：周郎   来源：周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粗大的树干钉成的栅栏将丹霞岭峰顶以下方园数百丈的地方圈了个水泄不通，栅栏内外，都能看见一队队神情严肃，手执各种兵刃的圣火教教众。
　　这些教众的任务当然是负责老营的警戒工作，但他们一见到殷朝歌，却“呼啦”一下，全都围了上来。丹霞岭上，欢声雷动。
　　殷朝歌笑容满面，向围过来的人群连连点头招呼。
　　这些面孔殷朝歌多少都有些熟悉，他们都是圣火教亦集乃总舵的弟兄们。
　　他们都曾亲眼见到殷朝歌在慕容冲天受伤不支时，挺身而出，一举击败瓦剌有常大师的壮举，对他自然是恭敬之中，又多了一份感激之心。
　　不知为什么，殷朝歌也感到自己的心里正涌动着一股热流，就像是久别的游子回到家里的感觉一样。
　　栅栏内忽然响起一个苍劲的声音：“殷老弟，可是想杀老夫了！真难为你怎么找到这里来。”
　　话音未停，一个高大的黑影已自栅栏上掠了出来，落到殷朝歌身前。
　　殷朝歌拱手微笑道：“慕容教主，殷某来的冒昧，望教主不要见怪。”
　　慕容冲天笑着拉起他的双手，呵呵笑道：“什么话！老弟如此赏脸……”
　　他的笑声忽然顿住了，讶然道：.“咦，你的脸怎么啦？”
　　殷朝歌摸了摸脸颊，苦笑道：“一时不小心，吃了别人一盆毒水。”
　　慕容冲天一挥手，笑道：“好，好，没什么！男子汉大丈夫，要的是英雄气概，面目如何，不要放在心上！”
　　殷朝歌胸口一热，张了张嘴，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自他挨了“清如水”一淋，面色变青之后，所有见到他的人都为此深深惋惜，只有慕容冲天一人让他不要把这事放在心上。
　　仅仅以这一点来说，慕容冲天的心胸比之第五名、秋水，就要高出一筹。
　　殷朝歌直觉得豪气顿生，大笑着握着慕容冲天的手，举步往营内走去。
　　刚进营门，慕容冲天就高声道：“你们看看谁来了，还不都过来见见？”
　　宗化、李乾元、路不平、孟秋、沈鲤、石光霁……圣火教内八堂外八坛的首脑一拥而上，数十张笑脸一齐围住了殷朝歌。就连童尚荣也乐呵呵地挤了过来，好一番亲热。
　　众人簇拥着殷朝歌和慕容冲天，进了营地正中的一方大帐，让座敬茶，乱了好一阵子，才安定下来。
　　殷朝歌的嘴一直咧开着，根本就没有闭上过。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从什么时候起，圣火教的弟兄们在他的心目中已经由敌人变成了朋友呢？
　　他当然没有忘记师父正是被慕容冲天“逐出”圣火教，也没有忘记正是在那一役中，铁八卫手下的八十名刀客被杀七十八人。
　　他更不会忘记云水大师的惨死，而凶手已是坐在他身旁的慕容冲天。
　　所有这些新仇旧账，他都没有忘，不会忘，也不可能忘。
　　但现在，坐在这个大帐之中，他为什么会有一种很舒适的感觉呢？
　　像和最最亲密的朋友们在一起时的那种舒适和惬意。
　　欲醉未醉、半醉半醒时的那种舒适和惬意。
　　慕容冲天笑吟吟地看着坐在他身边的殷朝歌，忽然一皱眉，想起什么似地道：“皇甫先生。”
　　一名殷朝歌在亦集乃时从未见过的中年人站了起来，恭声道：“教主有什么吩咐？”
　　慕容冲天指了指殷朝歌的脸和手：“你看有没有什么办法？”
　　这位皇甫先生的年纪显然不大，但他的头发却几乎已全白。
　　他的眉毛竟然也已全白。
　　殷朝歌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慕容冲天微笑道：“殷老弟，这位皇甫仲和先生是敝教毒器营的都统。”
　　殷朝歌冲皇甫仲和点点头，转而对慕容冲天道：“慕容教主，我看就不用为这事操心了吧。”
　　慕容冲天道：“就这样当然也没什么不好，只不过脸上总是带个幌子，行走江湖不免有些不太方便而已。”
　　殷朝歌还想说什么，却已说不出来。
　　眼前一花，皇甫仲和已站在他面前。
　　殷朝歌不禁心里一动。
　　即使对一个一流的轻功好手来说，三丈也不是一个很短的距离，而要在无声无息间，突然一掠三丈，放眼天下武林，也只有很少几个人才能做到。
　　但皇甫仲和却做到了。
　　凭殷朝歌的功力和眼光，竟没能看出他刚才是如何掠到自己面前的。
　　殷朝歌目光闪动，站起身道：“在下曾听家师提起江湖上有一位人称‘毒神’的子羽先生，不知皇甫仲和是否认识？”
　　皇甫仲和一怔，方道：“不敢，正是区区。在下草字子羽。”
　　殷朝歌拱手道：“失敬、失敬。”
　　皇甫仲和两道白眉抖动了几下，语气听起来似乎有些激动：“在下出道时，严？？令师早已归隐山林，想不到令师竟然还知道……”
　　他顿了一顿，忽然转开话题：“殷公子请安坐，请借尊掌一观。”
　　殷朝歌深深看了他一眼，坐下，伸出了左手。
　　大帐内的气氛忽然间变得很有点不自然，皇甫仲和的表情也显得很有些不自在。
　　殷朝歌知道这是为什么。
　　他很想侧过脸，看看慕容冲天的面上此时是什么表情，但他终于还是忍住了。
　　皇甫仲和刚才已经说错了话，他可不能在这种时候，再“看错地方”。
　　他的目光盯着自己的左手，这是他现在惟一能“看”的地方。
　　因为他实在不想给皇甫仲和招来什么麻烦。
　　托着殷朝歌的手翻来覆去仔细研究了半天，皇甫仲和道：“殷公子知不知道中的是什么毒？”
　　殷朝歌道：“不清楚，不过，听一个朋友说，那种毒药的名称是叫‘清如水’。”
　　慕容冲天道：“‘清如水’？这肯定是俗名，皇甫先生，你看呢？”
　　他一开口，刚才似已凝固的空气终于开始流动了。
　　殷朝歌很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但很快，他又感到很悲哀。
　　为慕容冲天而悲哀。
　　慕容冲天的胸襟，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的豁达。
　　如果仅仅以教主之位的争夺这件事上看，在严子乔和慕容冲天二人之间，慕容冲天显然是胜利者，而胜利者总是很宽容的。
　　但严子乔这个人却显然已成了慕容冲天的一个心结。
　　一个三十二年的时间都没能化去的心结。
　　这难道不是很令人悲哀吗？
　　皇甫仲和的脸色越来越凝重，两道雪白的眉毛都快在眉心簇成一团了。
　　好半天，他才终于下定决心似地开了口：“好像是青斯曼陀罗花的花汁……”
　　殷朝歌一脸茫然。他从未听说过这种花。
　　慕容冲天显然听说过，因为他的声音大的出奇：“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殷朝歌奇怪了：“为什么？”
　　慕容冲天道：“青斯曼陀罗可称天下绝毒，中人立毙，绝对无药可解，可老弟现在不还活的好好的嘛！”
　　殷朝歌苦笑道：“在下虽说逼出了毒性，但一身内功也差一点就废了。”
　　皇甫仲和肯定地道：“没错！殷公子这样一说，就可以肯定是青斯曼陀罗了！这种毒汁的渗透性极强，殷公子面上和手上的淡青之色，就是花汁渗入肌理所至。如果是别的毒药，只要逼出了毒性，绝无留下颜色的可能！”
　　慕容冲天目光闪动道：“是什么人下此奇毒，一定要置老弟于死地呢？”
　　殷朝歌苦笑道：“说起来也是一个朋友。这事都怪在下不好，开玩笑开过头了……唉！不提他了！”
　　这个解释当然不可能让慕容冲天相信，也不可能让任何人相信。
　　朋友之间开玩笑，会开到使天下绝毒的地步么？
　　慕容冲天洒然一笑，道：“对对，不提他了！……殷老弟，老夫原打算忙过这一段，再想办法打听你的落脚处，这个倒好，你老弟却自己来了！”
　　殷朝歌略显惊奇地道：“在下到伏牛山区已经好几天了，怎么，教主您不知道？”
　　慕容冲天一怔：“是吗？你看我这个人，都忙糊涂了！老弟你可别见怪，白莲教的人也实在是太难对付了。”
　　殷朝歌慢慢地道：“这么说，慕容教主此行是专为对付白莲教，不是来找在下的？”
　　慕容冲天又一怔：“老弟这话是什么意思？”
　　殷朝歌道：“贵教来伏牛山的消息，在下是今天才听一个人说起……”
　　慕容冲天面色一凝：“谁？”
　　殷朝歌淡淡一笑：“说起来也是教主的老朋友了——金不换。”
　　慕容冲天浑身一震，似乎立刻就要从椅子上跳起来。
　　他两手紧紧地握住座椅的扶手，宽大沉重的紫檀椅子发出一阵刺耳的“吱吱”声。
　　殷朝歌目光一扫，帐中所有人的脸色也都变得凝重起来。
　　看来圣火教上下对金不换都抱有极大的忌惮之心。
　　金不换的武功再高，也不可能高过慕容冲天，金不换再有智谋，他到底也只是单枪匹马的一个人。
　　就凭金不换一个人，又能对强大的圣火教构成什么威胁呢？
　　殷朝歌想不明白。
　　对想不明白的事，最好的办法莫过于不去想它。
　　他有眼睛，可以看，他有耳朵，可以听，以圣火教上下对这件事的反应里，他总能看出听出一点名堂来。
　　慕容冲天的脸色慢慢恢复了正常，但他的眼中依然闪动着锐利的光芒。
　　任何人在面对这双寒光迸射的眼睛时，都会有不寒而栗的感觉。
　　殷朝歌也不例外。
　　但他依然微笑着，直视着慕容冲天的双眼。
　　慕容冲天很快也微笑起来，缓缓地道：“金不换对老弟的行踪如此了解，老弟不觉得奇怪吗？”
　　殷朝歌淡淡地道：“是啊，当然很奇怪。”
　　慕容冲天的语调已完全平静：“老弟此行伏牛山，是专门来见老夫的吗？”
　　殷朝歌道：“不是。”
　　他顿了顿，不等慕容冲天有所表示，又悠然地笑道：“不过，在下此行丹霞岭，倒是专程来应教主亦集乃之约的。”
　　慕容冲天突然站起身，道：“岭上风景绝佳，老夫陪老弟四处看看，如何？”
　　绝顶之巅，风景果然独好。
　　绵延起伏的山岭，如一条大蛇般曲折而西，一座座的山峰在阳光下闪动着暗绿色的光，就如海上起伏错落的波涛。
　　淡淡的雾霭随着淡荡的山风在山岭间飘来荡去。
　　风中充溢着野花的馨香和木叶的清甜。
　　一条山溪在不远处淙淙流过，山泉叮咚，悦耳动听。
　　殷朝歌披襟当风，意兴顿生，忍不住赞道：“‘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前人之言，果然精妙。”
　　慕容冲天忽然叹了一口气。
　　殷朝歌诧异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何故有此一叹。
　　慕容冲天笑了笑，但他的笑容却显得很落寞。
　　甚至可以说是凄凉。
　　他缓缓抚弄着在山风中飘动的长髯，淡淡地道：“是啊，‘一览众山小’，但绝顶之上，老弟没有一点寂寞的感觉吗？”
　　殷朝歌一怔：“寂寞？”
　　慕容冲天沉吟片刻，道：“请看四下山峰，独丹霞岭异峰突起，独立于众山之间，老弟不认为此岭也很寂寞么？”
　　殷朝歌笑了，忽然一指西方，笑道：“在下一天之前，还在那边的一座大山之上。”
　　极目看去，西边天幕下，霞光云影掩映之中，果然有一座淡淡的峰影。
　　慕容冲天道：“好一座高峰，此峰何名？”
　　殷朝歌微笑道：“老君山。”
　　他的右臂在身前划了半个圈，道：“有此众山围绕，远有老君相对，在下以为，丹霞岭并不寂寞。”
　　慕容冲天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拈须不语。
　　殷朝歌接着道：“山外有山，天下名山何其多。丹霞岭在伏牛山虽可称绝顶，但与天下名山相较，不也逊色很多么！”
　　慕容冲天点了点头，道：“老弟的话很有道理。”
　　这句话说完，他又闭上嘴，拈须不语。他的双眸忽然变得十分深沉，如一口深深的千丈古井。
　　殷朝歌静静地等着。他在等慕容冲天开口。
　　慕容冲天的双唇一直紧闭着，象是永远不会再张开。
　　山风渐紧。
　　他深沉的目光在四下山岭间缓缓扫过，似乎忘了身边还有殷朝歌这个人。
　　殷朝歌渐渐有些不耐烦了。
　　难道慕容冲天真的打算一直这样“看风景”么？
　　当然不会。
　　慕容冲天忽然转过身，面对着他，慢慢地道：“如果老夫猜得不错，老弟此行伏牛山，也是为白莲教而来，对吗？”
　　殷朝歌道：“对。”
　　慕容冲天道：“为什么？”`
　　殷朝歌迟疑片刻，道：“在下此行，是受兵部于大人之托？”
　　慕容冲天一怔：“兵部？……朝廷？”
　　殷朝歌微笑摇头，道：“是兵部于大人，不是朝廷。”
　　慕容冲天嘴角微微翘起，略带嘲讽地道：“这有什么区别吗？”
　　殷朝歌微笑道：“当然有区别。在下是应于大人个人的请求，自然和朝廷一点关系都没有。”
　　慕容冲天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喃喃道：.“于大人……嘿嘿，于谦这一手，聪明的很哪！”
　　殷朝歌正色道：“于大人为国为民，光明磊落，在下对他十分钦佩。他托在下此行伏牛山，绝对没有半点私心！”
　　慕容冲天淡然一笑，道：“老夫知道。于谦是个什么样的人老夫很清楚。可有一件事，老弟你恐怕就不知道了，只怕于谦也没有想到。”
　　殷朝歌道：“什么事？”
　　慕容冲天道：“白莲教和圣火教可是死对头。”
　　殷朝歌道：“这跟在下有什么关系呢？”
　　慕容冲天轻轻一叹，道：“的确，看起来跟老弟是没什么关系，可这事跟令师有关系。”
　　殷朝歌道：“家师？”
　　慕容冲天道：“老弟知道为什么白莲教在江湖上已有近三十年没有任何行动了吗？”
　　殷朝歌道：“不知道。”
　　慕容冲天道：“三十多年前，令师还是圣火教教主的时候，曾订下了一个一举踩平白莲教的计划。当时白莲教是中原武林中势力最大的教派，只要能制服白莲教，圣火教就向一统中原武林的目标前进了一大步。”
　　殷朝歌目光闪动道：“结果呢？”
　　慕容冲天又叹了口气：“结果当然是成功了。白莲教总舵被我们一举荡平，但几个重要的首脑人物却遁走了。这几个人中，就有白莲教现任教主，吕菩萨。”
　　殷朝歌很感兴趣地道：“这么说，白莲教在这几十年间，一直在暗中积蓄力量，而他们也一直以圣火教为最大仇敌喽？”
　　慕容冲天道：“那是当然，尤其是这个吕菩萨，对圣”火教更是恨之入骨，而且她最恨的人，正是令师。”
　　殷朝歌道：“为什么呢？是不是当时家师曾出手击伤过她？”
　　慕容冲天古怪地一笑，道：“吕菩萨当时的武功已经很高了，本教在她手上就折损了三四名高手。老夫与她缠斗二十余个回合，也是不分胜负。直到令师亲自出手，才一脚踢中了她左肋期门穴……不过，她之所以最恨令师，却不是因为这个。”
　　殷朝歌更感兴趣了：“那是为了什么？”
　　慕容冲天又一笑，笑容更显古怪，反问道：“你知不知道令师是用什么方法才探出白莲教总舵驻地的？”
　　殷朝歌摇头道：“不知道。有关白莲教的事，家师很少向我提起。”
　　慕容冲天道：“白莲教一向行踪诡秘，来去飘忽不定，但吕菩萨当时在江湖上的公开身分，却是一位大名鼎鼎的侠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