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青突然出现
 
2020-07-16 19:37:32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评论:0   点击:

(三)

  柜台后的床底下,还有小半袋白面,和一口已生了锈的铁箱子。
  箱子里有条绣花的手帕,里面包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银票,票面却只有十两,有柄钢质很好的匕首,还有个制作精巧的火折子。
  除了这三样东西外,就是些零星的小东西,显然都是在这里留宿的旅客遗落下来的,那老人居然还好好的保存着,等着别人回来拿。
  他一向是个很诚实的人,虽然他也明知这些东西的物主是绝不会再回来的了。
  那包着银票的绣花手帕,是一个年轻的妇人留下来的。
  有天晚上,她悄悄的坐了一辆破车来,和一个已经在这里等了她三天的年轻人会面,半夜时又悄悄的溜走了。
  年轻人醒来时,并没有看见她留下的东西,一个人站在院子里,痴痴的流了半天泪,就挺起胸膛,大步走了出去。
  那少妇是不是已被迫嫁给了个有钱的人家,却偷偷溜到这里来和昔日的旧情人见最后一面的?
  那年轻人以后是不是会振作起来,忘记这段辛酸的往事?
  老头子全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只希望这年轻人不要像他一样,从此消沉下去。
  匕首和火折子是个穿着夜行人劲装的大汉留下来的,他半夜来投宿时,身上已带着伤。
  凌晨时,他屋子里就忽然响起一阵喝骂叱喝声,刀剑拍击声,从屋子里直打到院子里。
  老头子却只管蒙头大睡,等外面没有了人声,才披着衣裳起来。
  外面的院子里有几摊血,屋子里枕头底下还留着这柄匕首和火折子,那受了伤的黑衣夜行人却已不见了。
  这些人一去之后,当然是永远不会回头的,老人留下他们的东西,也只不过是为自己平淡枯燥的生活,留一点回忆而已。

×      ×      ×

  傅红雪留下了银票和火折子。用那小半袋面,煮了一大锅像糨糊一样的面糊,拌着盐和一点油渣子吃了。
  然后他就在马空群待过的那间房里,用冷水洗了个脸,准备睡一觉。
  屋子里阴暗而潮湿,还带着霉味,木板床又冷又硬,但是对傅红雪说来,这已足够舒服。
  人生中就没什么事是“绝对”的,只看你怎么去想而已。
  他静静的躺在黑暗里,他想睡,却还是睡不着。
  他想的太多。
  马空群严肃阴沉的脸,黑衣人流着血的脸,叶开永远都带着微笑的脸……
  一张张脸仿佛在黑暗中飘动着,最后却忽然变成了一个人,美丽的脸,美丽的眼睛,正在用一种悲苦中带着欣慰的表情看着他。
  ——无论她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无论她是不是马空群的女儿,她总是为我而死的。
  ——若不是因为心里真的有真挚而强烈的感情,又有谁肯为别人牺牲?
  傅红雪心里刺痛着,他知道在自己这一生中,绝不会再找到一个能相爱如此深的人了。
  他的命运中,已注定了要孤独寂寞一生。
  但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一个人的声音,比缎子还温柔的声音。
  “你几时来的?”
  一个人悄悄的推开门,走了进来,就像是黑夜中的幽灵。
  傅红雪虽然看不见这个人,却听得出她的声音。
  他永远也忘不了这声音……
  那寂寞的边城,阴暗的窄巷,那黑暗却是温暖的斗室。
  她在那里等着他,第一天晚上,他记得她第一句说的仿佛也是这句话:“你几时来的?”
  “我要让你变成个真正的男人……”
  他记着,她的手导引着他,让他变了个真正的男人。
  “……因为很多事都只有真正的男人才能做……”
  他忘不了她那缎子般光滑柔软的躯体,也忘不了奇异销魂的一刻。
  翠浓!难道是翠浓?难道是他的翠浓?
  傅红雪突然跳起来,黑暗中的人影已轻轻的将他拥抱。
  她的躯体还是那么柔软温暖,她的呼吸中还是带着那种令人永难忘怀的甜香。
  她在他耳畔轻语:“你是不是没有想到我会再来?”
  傅红雪连咽喉都似已被塞住,甚至连呼吸都无法呼吸。
  “我知道你近来日子过得很苦,可是你千万不能灰心,你一定能找到马空群的,你若消沉下去,我们大家都会觉得很失望。”
  傅红雪的手在颤抖,慢慢的伸入怀里。
  突然间,火光一闪。
  黑暗的屋子里忽然有了光明——他竟打起了那火折子。
  他立刻看见了这个人,这个第一次让他享受到的女人。
  这个改变了他的一生,也令他永生难忘的女人,竟不是翠浓。
  是沈三娘!

×      ×      ×

  火光闪动,傅红雪的脸更苍白,竟忍不住失声而呼:“是你!”
  沈三娘的脸也是苍白的,苍白得可怕,却不知是因为失血过多,还是因为她想不到这里会忽然有了光亮?
  她身子半转,仿佛想用衣袖掩起脸,却又回过头来向傅红雪一笑,嫣然道:“是我,你想不到是我吧?”
  傅红雪吃惊的看着她,过了很久,才点了点头。
  沈三娘道:“你以为是翠浓?”
  傅红雪没有回答他,他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甚至连看都不敢再看她。
  沈三娘一双美丽的眼睛却盯在他脸上缓缓道:“我知道她已经死了,也知道这打击对你很大,我到这里来,只因为我希望你不要为她的死太悲伤。”
  她咬着嘴唇,迟疑着,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说出了两句话:“因为你本该爱的是我,不是她!”
  傅红雪笔直的站着,苍白的脸仿佛又已透明僵硬。
  沈三娘叹息了一声,道:“我知道你一直都以为她就是我,一直都不知道世上还有我这么样一个人,所以你……”
  傅红雪打断了她的话,道:“你错了。”
  沈三娘道:“我错了?”
  傅红雪抬起头,看着她,眼睛里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缓缓道:“我虽然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却早已知道她并不是你。”
  沈三娘怔住。
  这次吃惊的是她,甚至比傅红雪刚才看见她时还吃惊。
  过了很久,她才能发得出声音:“你知道么?你怎会知道的?难道她自己告诉了你?”
  傅红雪道:“她并没有告诉我,我也没有问,但是我却能感觉到……”
  他并没有再解释下去,因为这已不必解释。
  相爱的男女们在“相爱”时,有些甜蜜而微妙的感觉,本就不是第三者能领会的。
  沈三娘是很成熟,很懂事的女人,这种道理她当然能明了。
  她忽然心里起了种很微妙的感觉,也不知为了什么,这种感觉竟仿佛令她很不舒服,过了很久,才勉强点了点头,轻轻道:“原来你并没有爱错人。”
  傅红雪道:“我没有。”
  他的态度忽然变得很坚定,很沉静,慢慢的接着道:“我爱她,只因为她就是她,我爱的就是她这么样一个人,绝没有任何别的原因。”
  沈三娘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我明白。”
  现在她的确已明白,他纵然已知道她才是他第一个女人,可是他爱的还是翠浓。
  爱情本就是没有条件,永无后悔的。
  她忽然又想起了马空群,却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爱他?是不是爱错了人。
  傅红雪忽然道:“叶开呢?”
  沈三娘道:“他……他没有来。”
  傅红雪道:“你来告诉我这件事,是不是他的意思呢?”
  沈三娘道:“我来告诉你,只因为我觉得你有权知道这件事。”
  傅红雪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但我却希望能将这件事永远忘记。”
  沈三娘勉强笑了笑道:“我现在已经忘了。”
  傅红雪道:“那很好,很好……”
  他们互相凝视着,就好像是很普通的朋友一样。
  当他们想到在那黑暗的小屋中所发生的那件事,就好像在想别人的事一样。
  因为那时他们的肉体虽已结合,却完全没有感情——这种结合本就永远不会在人们心里留下任何痕迹的。
  就在这时,傅红雪手里的火折子忽然熄灭。
  小室中又变成一片黑暗。
  虽然是同样的黑暗,虽然是同样的两个人,但他们的心情已完全不同。
  在那时,傅红雪只要一想起她发烫的胴体和嘴唇,全身就立刻像是在燃烧。
  现在,她虽然就站在他面前,但他却已连碰一碰她的欲望都没有。
  他们都不再说话,因为他们都已无话可说。
  然后沈三娘就听见傅红雪那奇特的脚步声,慢慢的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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