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驹场野
2024-07-30 12:16:28   作者:柴田炼三郎   来源:柴田炼三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秋日,一只孤鹰翱翔于清澄的蓝天之上,缓缓画出一道圆弧。宁静耀眼的阳光盈满天空。昨日午时,一场暴风雨来袭,在天地间翻腾肆虐,直至入夜后才离去,宛如一场恶梦。但是那暴力的遗痕,却狠狠改变了旷野的原貌。放眼望去,萱草随风起伏,群树被扯去叶片,枝丫断折。蜿蜒流过原野的河水,浊水高涨,处处可见急涡漩流。
  不过……虫儿们想必之前在那场骇人的暴风中悄悄藏身某处,此刻在草丛下热闹地鸣唱,叫声中满含愉悦的生命活力。这时,远方的丘陵上,蓦然出现一道人影。这是黎明后,旷野迎接的第一个人,感觉得出此人也平安度过那风强雨急的一夜。他身穿棉布窄袖衣,头戴深编笠[注1],但身体并未淋湿。他踩着不疾不徐的步履,但因为身形奇伟,看起来有其独特的步调,映照在萱草上的影子,移动迅速。
  此路沿河而行,旋即转进栎树林内。就在他来到此地时——林中突然传来一群快马奔驰而来的马蹄声,这名浪人侧身站在草丛上。策马而来的人,个个头戴阵笠、身穿战袍和野袴。栎树林对面正是驹场野。驹场野的意思是练马场。这名浪人以为骑士们会就此飞奔而去,一直静立不动,孰料马匹突然一阵嘶鸣,在他面前高高扬起前脚。
  “喂!”带头的骑士扯着缰绳,厉声向他问道,“你到驹场野做什么?”听他问话的口吻,已完全将这名浪人当作可疑人物看待。浪人隔着笠缝仰望那名骑士,不知为何,始终默而不答。
  “混账!”骑士见对方沉默无语,认为自己猜想得没错,阵笠下的双眼目光炯炯。同一时间,他身后的三名骑士也迅速从马背上跃下。但真正骇人的,是那名浪人的态度。他分别被三人包夹左右和背后,断了退路,却丝毫不为所动。
  “我要押走你!束手就擒吧!”即使骑士坐在马背上如此喝斥,浪人仍是不为所动。尽管承受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杀气,却依旧默默维持静立的姿态,看得出此人绝非泛泛之辈。而这群骑士也拥有此等判断的眼光。骑士们不发一语,步步进逼,缩短包围的距离。待自己的身躯已完全进入刀圈内时,浪人这才在编笠内开口道:“你们何时进了柳生门下?”声音低沉,但清晰。骑士们的阵笠上印有将军家教头:柳生但马宗矩的家纹。
  “什么?你是什么人?”正面的那名武士厉声吼道。其他三人原本内心斗志高昂,此刻却不禁流露出慌乱的神色。
  “菅、大馆、那须、庭濑——”浪人不慌不忙,冷冷地道出包围在他身边的骑士们各自的姓氏。
  “在小野道场的两千名门徒中,你们理应被视为日后的四大天王才对……你们何时背信忘义,改投靠柳生门下?”刻意压低的语气,反而显得尖锐,直直刺进武士们的肺腑。这时,包围浪人左侧的武士,惊骇地瞪大双眼。
  “啊!你是……”浪人回应这声惊呼,将深编笠甩向身后。现出一个前额宽大、鼻梁挺直,一派剑客模样的年轻面容。略微凹陷的双眸,投射出冷峻异常的目光,其深邃的五官则是无比紧绷。
  “神子上源四郎!”他正面的武土如同呻吟般道出这个名字。那副神情和口吻,呈现出他们最惧怕的人物终于出现在眼前的强烈震撼。三年前,伊藤一刀斋的嫡传——小野派一刀流始祖次郎右卫门忠明与世长辞,那是宽永五年初秋的事。在头七之夜,小野道场突然有名门徒下落不明。这名青年天赋异禀,深受师傅忠明赏识,特赐予旧姓(小野忠明本姓神子上,字典膳),亦即眼前这位源四郎。
  他一封书信也没留,就此杳然无踪,没人知道他离去的原因。忠明育有二子,名为忠也、忠常,两人也都是使剑能手,但面对源四郎的神技,也不禁冷汗直流。如今,源四郎再度飘然返回江户。而且,他初逢的对手,竟是离开小野道场,转投柳生道场门下的昔日同门,这难道是上苍刻意作弄?半晌过后……他们挑选林中一处可能是近几年失火造成的空地作为决斗场所,现场只有几株枯树残存。四周看不见这处空地。
  源四郎以一株枯树当后盾,一把长逾三尺的笔直长剑,持青眼[注2]架式,双目紧盯眼前的敌人。寂静依旧。冷风飒然而至,抚弄着树梢,吹过清澈的天空。他们各自选定位置,纹风不动,就此陷人胶着的状态,不知会这样持续多久。就源四郎而言,他并不期望展开这场决斗:而就这四名武士来说,这是无从退避的结果。因为他们满心以为,源四郎今日现身,就是为了斩杀他们这群背叛小野道场,改投柳生门下的叛徒。
  四人双眸圆睁,散发狂乱的目光。不知又过了多久——太阳西移,从草丛间穿透而来的光箭,映照出源四郎那略显苍白的深邃侧脸。而他那深沉冷澈的目光,依旧沉静不动。与源四郎剑尖轻触,持续承受他目光注视的那须,终于鼓起全身的刚猛之气,打破眼前的胶着。接下来短短数秒间,他之所以压抑这股刚猛之气,隐忍不发,是为了将这股气传向其他三人,让彼此的气息脉络连成一气,以求决胜于瞬间。
  蓦地,“喝啊!”一声呼喝破空而来,那须往地上一蹬,五体宛如化为钢制的弹簧。就在那一刹那,—源四郎仿佛被呼啸而来的刀风给吹跑般,猛一翻身,绕至枯树背后。倘若是昔日道场内的源四郎,一定会挡下这一击,将它一剑弹回,展现高昂斗志。这三年来,不知他在何处领悟了何等精妙的绝技,只见他如同蜻蜓般轻灵,避开那如怒涛般刚猛的攻击。
  那须的白刃深深砍进枯树里。其他三人见源四郎的身影没人枯树背后,不约而同地叫了声“噢”。当他们发现此等出人意表的藏身本领,是为了掌握他们的破绽时,一切已然太迟。紧接着下个瞬间,源四郎箭步蹿出,一阵闪光伴随疾风而来,他们无力招架,脸部、肩头、身躯纷纷中剑见血,当场倒地。源四郎以其中一人的野袴擦拭沾血的刀身,还刀入鞘,正欲快步离去时,突然以锐利的目光回身而望。草丛中发出一阵窸窣声响,他神经敏锐地感受到对方的气息,感觉得出此人非泛泛之辈。源四郎毫不张望,视线笔直地投向草丛上的一点。
  “有什么事吗?”源四郎以和缓的声音唤道。潜伏者依旧悄然无声,没任何反应。
  “既然被我发现了,就干脆一点,出来吧!”源四郎催促道。这时,一名以灰巾罩头、一身布衣穿着、个头娇小的人影从草丛中站起身。腰间插着刀,右手握着火枪。乍看像是名猎人——源四郎静静打量着对方,突然眉头微蹙。
  “你是女人对吧!”而且很年轻。源四郎跨出一步,正欲向她走近时,对方迅速举起火枪。当然了,它还未点燃火绳,称不上是武器。不过,她像敏锐的小动物般,本能地做出警戒动作,从态度中可以感受到她的胆识。源四郎停步对她说道:“敢带火枪到驹场野,胆量不小,想必有什么原因吧。”当时幕府尚未明文禁止江户方圆十里[注3]内携带枪炮,但已严禁当地猎人携火枪擅闯将军家的猎场。一旦被发现,将以死罪问处。
  “在这座猎场里,我们都是幕府不容的有罪之身。还是趁早离开的好。”源四郎留下这么一句,转身离去。对方还是默而不答。源四郎边走边在心中暗忖——那女子不像是普通猎户人家的女孩。圆睁的双眸,目光晶亮,那份美仍留在他眼中。细挺的鼻梁和嘴形,显得高雅脱俗。女子的倩影莫名地萦绕心头,源四郎甩着头,想将她从脑中挥除。不管那名女孩有何企图,都与我无关。他如此喃喃自语。
  沿着暴风雨摧残后的原野走了约七八百米的路。源四郎越过一座高耸的丘陵,眯眼望向那纤细的萩草[注4]与芒草构成的一片茫茫绿海。武藏野的景致在遭逢天灾后,反而更增添一分雄伟的韵味,唤起源四郎的幻想。源四郎的视线笔直望向原野中央,从橡树和竹林中升起一缕白烟,看起来恰似昔日武藏七党[注5]的烽火。当然了,眼前这肯定只是农家祥和的炊烟。
  从短暂的幻想中回神后,源四郎感到饥肠辘辘。昨晚在破旧的樵夫小屋避风雨,天一亮便横越旷野而来,至今仍粒米未进。他加快脚步,走下丘陵。走近林中一看,有一间从树丛间露出的屋舍,不像是一般农家。从外观看来,似乎是来头不小的乡绅隐居之所,可能祖先是有名的武将吧。四周围着围墙,长有野菇的老旧冠木门紧闭。源四郎沿着围墙,拨开萩草,绕往后门。围墙后面,有一座土墙建筑。窗户紧紧地嵌着铁栏杆,显而易见,是抵御外敌的建筑。源四郎立于窗前,竖耳凝听,得知建筑内有人。
  “有人在吗?”他出声叫唤,等了一会儿,从窗口探出一张白皙的脸蛋——是个不满二十岁的姑娘。源四郎望了对方一眼,不禁怀疑:咦,她生病吗?这名少女的面容,就是这般纤弱、没有生气。不过,她那病弱纤瘦的模样,令人觉得她住在这种古宅里相当合适。
  “在下是一名旅人,因为绕远路行经原野,此刻有些肚子饿。可否请您分些残羹剩饭给在下?请恕冒昧,在下身上带有些盘缠,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这样啊……”少女虽然点了点头,但眼中带有一丝为难。
  “不,您不必请我人内,只要从窗口丢给我就行了。”令人意外的是,少女并未从窗口丢出食物,而是打开建筑旁的木门。
  “请进……”少女如此邀约。
  “方便吗?”源四郎反而有些踌躇。少女的脸在阳光的照耀下,就像蜉蝣的薄翅般微微泛青,显得楚楚可怜,让人怀疑她是从病床上勉强起身。
  “因为家里没人,没什么好招待您……”少女的态度彬彬有礼,举止高雅。
  “不,我只要能果腹就行了。我早习惯连日露宿,以野味充饥。您若是太周到,在下反而不好意思吃呢。”原本木讷寡言,不善与人交际的源四郎,之所以这般谦冲有礼,也是因为过去从未与如此长居深闺的姑娘交谈。源四郎流露出心中的顾虑,少女似乎对他忠厚的模样有好感,清瘦的脸庞嫣然一笑,再度邀源四郎入内:“请进。”
  这里是与主屋以游廊相通的一间别房,屋顶由薄板打造。玄关前的屋檐颇深,造型古色古香,典雅沉稳,显见屋主的茶道造诣颇深。走过布满苔藓的石板地,进人玄关时,少女已恭谨地守在土间![注6]内一隅,静候源四郎走进屋内。就在他从入门阶梯处抬脚踩向榻榻米时,源四郎听见少女微微发出一声惊呼。少女的视线投向入门阶梯处,那里沾了块红色的污渍——是源四郎的脚印。
  “啊,真是对不起。”源四郎急忙从怀里取出手巾准备擦拭。
  “不,我来就好……”少女急忙前去擦拭,却再度发出一声惊呼,为之一怔。因为源四郎衣服的下摆也沾有血渍。源四郎生性不善说谎胡诌。
  “在下刚才杀了人,会这么做也是出于无奈。惊扰您之处,尚请见谅。”他如实以告,向少女赔礼。少女面如白蜡,呆立原地。但旋即恢复平静,优雅地行了一礼,往内走去。源四郎被带往客厅。坐上客座后,他望向四周那些颇有来历的装饰。这不是一般乡绅的宅院。他再次有这样的感觉。不久,少女再次走回客厅内,手中拿着黑木盒和白棉布。
  “请用药。”少女柔声说道,源四郎感动地回望她一眼。他心想,这名少女怕血,却没改派下女拿药给我。
  “感激不尽。”源四郎接过药,突然有股冲动,想详细解释自己杀人的原因。但他觉得此话一出,反而显得虚假,于是忍住了。少女离去后,源四郎卷起下摆,望向右脚的伤。是那四名武士的其中一人扫出的刀风,在他身上留下的惟一擦伤。抹完药后,少女就像早已等在一旁似的,拉开拉门,端来饭菜,还附上酒。
  源四郎正色报上名号,“在下师承剑客小野次郎右卫门忠明,名唤神子上源四郎。”少女回以一礼:“我叫美音。”源四郎踌躇了一会儿后应道:“其实,我杀的人是……”他正要说明时,少女抬起脸摇摇头:“很抱歉,我就算听您说明此事,也不知该如何回应……所以,请您先用膳吧。”
  “这样啊。那我就不客气了……”源四郎执起酒杯。菜肴虽然是以现有的食材做成,但调味相当用心,酒也相当甘醇。源四郎大快朵颐,一扫而空。这几个月来,不,是多年来早已遗忘的人情味,深深渗进这名孤独剑客的身心。
  “感谢您的招待。”源四郎双手搁在膝上,由衷感谢。
  “请在此好好休息……我去为您铺床。”美音准备起身。源四郎急忙唤住她:“这怎么行呢,您应该是玉体违和,在此静养吧?若真是如此,在下不就太麻烦您了吗?”
  “不会的。”美音微微一笑,摇了摇头。然而,她的微笑却难掩一丝落寞。美音暂时走出房外,待源四郎躺下阖眼后,再度悄悄回到房内,手中捧着被单。当被单披在源四郎身上时,一股扑鼻而来的熏香,令他无比感动。源四郎有生以来,从未受过年轻貌美的女子如此悉心的照料。这名举止高雅温柔的少女,以满含神秘熏香的被单,包覆这名从修罗场带来血腥味的男人。上苍究竟赐予少女何等的人生呢?
  募然间,为了持续保有那娴淑、谦恭、圣洁的天性,未来恐怕难以幸福——源四郎在脑中如此想着,急忙挥除那不吉利的预感。就这样,源四郎躺在床上,不知过了多久。不知不觉间,源四郎昏沉沉地睡着。接着,他感到某种气息朝他逼近,就此醒来,这样说并不正确。源四郎的神经敏锐,就算在梦中,也会对周遭的变化立即作出反应。
  他并非在有意识的情况下作出反应。事实上,在事情发生的那一刹那前,他仍安稳地身处睡梦中。突然有凶器无声无息地破空而来,即将碰触身体的瞬间,他从不休息的神经,会令全身作出反应。眼前这种情况也是如此。一把长枪陡然袭来,源四郎轻灵地滚向一旁。袭击者拔起刺进榻榻米内的枪尖,准备刺出第二枪时,源四郎已稳稳端坐在地上。
  “……哼!”他并未伸手拾起一旁的长刀,而是以冷峻的眼神望着对手说道:“原来是你。”袭击者虽已改换成一身华丽的窄袖便服,但确实是刚才那名女猎人没错。源四郎再度望见她那充满敌意的双眸展现妖艳之美,心中有一种亲近感。
  “真是凑巧。我不知道这是你府上,还来这里叨扰一餐。请你相信,我别无所图。那位美音小姐,应该是令妹吧?她和你不同,是位温柔的姑娘。希望你别责怪她,是我自己厚着脸皮进来的。”尽管有把尖锐的枪尖指着自己,但源四郎仍旧露出毫无畏惧的笑容,拾起刀,从容地站起身。丝毫不责怪对方想取他性命的举动,也不问缘由,就此转身准备离去。这名个性刚烈的年轻女子,看他神色自若,实在不愿就此善罢甘休。
  “休想走!”女子猛然移步前往外廊,持枪的架式又增添了几分杀气。源四郎静静回望她一眼:“你想怎样?凭你的本事,还杀不了我。劝你别意气用事。我对别人的事向来不感兴趣。就算你在策划一个翻天覆地的大阴谋,对我来说也一样。”尽管源四郎无意揶揄,但对方白皙的脸蛋却因感到屈辱而泛红,源四郎见状心想,看来,此女相当好强。
  这时,长枪陡然刺出,源四郎侧身一把握住枪头下缘:“虽不知你有何企图,但我希望你刚烈的个性不要牵连令妹,惹来不幸。”语毕,源四郎以迅捷如电的身手,一拳击中对方要害。女子当场瘫软,源四郎连看也不看一眼,快步从庭园的庭石间走过。

  注1:整个罩住脸部的斗笠,虚无僧时常佩戴。
  注2:中段架式,剑尖朝着对手双眼。
  注3:十里将近现今的四十公里。
  注4:萩,中文的植物名为胡枝子。
  注5:武藏七党是平安时代后期到镰仓、室町时代,以武藏国为中心,势力遍及邻近诸国的同族武士集团总称。
  注6:日式房子入门处未铺木板地的黄土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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