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剑相
2024-07-30 12:19:57   作者:柴田炼三郎   来源:柴田炼三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万里无云的秋日晴空下,江户市街放眼望去,尽是一片屋海。历经庆长、元和之治,德川家的天下日渐稳固,而市街的景气也日渐兴盛。江户城从庆长九年夏天的第一次大修筑,到今年的第四次修筑,其构想已大致完备。周围约八公里长的外濠涨满着水,受濠水清洗的巨岩石墙,与其上方绵延的松绿相互辉映,呈现历史悠久的雄伟景观。
  主城郭的五重天守阁矗立于森林彼方,在旭日的照耀下,屋瓦白墙熠熠生辉。幸桥、虎之门、赤坂食违、四谷、牛达、小石川、筋违、浅草桥的外城门,也都壮阔完工。以人称舞鹤城、总面积九十万平方公尺的大城郭为中心,与宏伟的大名宅邸相连,市街四通八达。山手(地名)大牛是武家宅邸,环境清幽;来到城下市镇,买卖兴盛的景象呈现出蓬勃朝气,往往令乡下人看得眼花缭乱。
  在本町通的室町街——摆满唐绫锦缎等各种布匹的店家,屋檐相连。以江户人的眼光来看,这样的街景算是极为井然有序。在具足町——小樱缄[注1]、卯花绒,状似枫叶的绯绒、射干种子的黑线绒等,各种盔甲排成一列,展现出百花齐放般的艳丽。在通町——古今中日的木刻本、中国舶来品、纸、画轴、木器家具、药材、桧木作品等店家,鳞次栉比。
  在大传马町、佐久间町—虽是一般的商家市街,但富豪的宅邸群聚于此,两三层楼的高楼装设有黑色的串窗,吸引人们的目光。走过日本桥,来到喧闹的鱼市场。相州外海刚捕上岸的鲣鱼、房总九十九里海滨捕获的樱鲷,活蹦乱跳地闪动着鱼鳞。中桥满是歌舞伎、人偶剧等表演剧场。堺町则是一条花街柳巷,吸引寻欢客在此逗留。
  “松柱、竹编门、茅草小屋——白色牵牛花,绽放屋檐上,蚊香频熏炙,模样惹人怜。”这句话描述了当年的江户风貌,但如今已不复见,成了过往烟云。暌违三年,神子上源四郎再度回到这异常兴盛的府城之地。蕴含海潮气息的海风,扬起白色的尘埃,熙攘人潮在这条大路上来来往往。
  秉承战国时的威风,披着皮制战场外罩、留着络腮胡、威严十足的武士,衣服上的家纹宛如在夸耀先人的威名。还有身穿羽二重窄袖便服、上下连身绫缎礼服的年轻武士,感觉就像成长过程中从未体验过战争滋味,全赖显赫家世庇荫。旗本汉[注2]得意洋洋地炫耀近来开始流行的怪异服装——白色质地的衣服,腹部画着猴子想捞取水中月影的图案。
  穿着菖蒲草布料的缩脚裤,缠着头巾的,是修行武者。带着头戴市女笠的妻子,自己则是顶着茶筅发[往三],东张西望,目光被周遭景致吸引的武士,想必是奉命轮调,首次前来江户的藩士。背着大包行李,带着数名孩童,一身布衣的男子,肯定是想到这一带经商的生意人。旅行僧、卖热食的小贩、骑马武士、飞脚(注4]、青年熙来攘往,不绝于途。
  源四郎混在人群中,踩着静悄的步履。昔日在小野道场时,不知在这条大路上来回走过几趟,如今才间隔三年,却已变得如此陌生。全新兴建的府城一派新气象,原本用茅草和木板盖成的屋顶,已泰半改为屋瓦,老旧的暖帘,曾几何时也已换新,有些店家加宽了店面,昔日的空地则盖起了雕梁画栋的三层楼大澡堂。我记得这一带有家膏药店,以前被木刀打伤时,常顺道来这里买药。如今已改换上印有京都染布屋屋号的暖帘。记得以前那里有一整排卖热食的摊贩……
  现在已建起一座大仓库,里头存放摄津池田所酿的酒。不过,贩卖“京都货”的大店家还是依旧开门营业,一眼便能认出。所谓的“京都货”,意指京都来的货品。不论衣服、鞋子、酒,还是糕饼,皆是上等货,全部来自京都。江户要做出能引以为傲的产品,还得再等上好几年。只有在繁盛的江户,才有贩卖“京都货”的店家。市街景致日新月异,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哎呀,等一下。你是源四郎吧?”蓦地,有个响如洪钟的声音如此唤道,源四郎转头而望。眼前是一座屋檐斜倾、茅草屋顶的房子。源四郎曾经见过这里。它似乎建造于家康入主江户前,样式极为老旧,不论周遭环境如何日新月异,它还是一副与己无涉的顽固模样。里头住的是什么样的人,源四郎从未见过。
  此时,隔着昏暗的土间望去,在黝黑的屋柱旁入门台阶处,蹲着一名像猴子般矮小的男子,眼中透射光芒,正注视着源四郎。出声叫他的,并非这名男子。后方的炉子对面坐着一名体格魁梧的老武者——是大久保彦左卫门忠教。
  “啊,这不是……”源四郎露出无限怀念的微笑,走进土间。当年收养源四郎这名浪迹天涯的孤儿,看出他剑术的天赋,让他拜小野次郎右卫门为师的,正是彦左卫门。
  “你这个不走正道的家伙,竟然连我都不告知一声,便就此下落不明。你到底跑哪儿游荡去了?”老武者扯开嗓门吼道,但脸上眉开眼笑,看来相当开心。这名老者从十几年前收养源四郎起,他的样貌和言行举止便未曾有丝毫改变。甚至让人怀疑他生来就是这副模样,而且一过就是七十个年头。源四郎郑重为自己的不告而别致歉,但对于离开江户的原因和去向,则是只字未提。彦左卫门也未继续追问,只是向他确认道:“源四郎,你没忘了修炼剑术吧?”
  “不敢稍忘。”
  “那就好……想必你不会再回小野道场了。不过,如果你想回去,我可以替你说一声……”
  “是有意顺道去问候一声,不过,我还是想走自己的路。”
  “难道你想开道场?自创新的流派?”彦左卫门激动地问道。
  “我适合四海为家,打算日后再踏上旅途。”
  “那也好。江户这地方愈来愈无趣了。”就大久保彦左卫门而言,无趣的并非只有江户。这世上的一切他都看不顺眼。凡事都令他不满。他这种顽固个性造就的特异言行,可说是远近驰名。那是他平时不满的情绪展现。数年前,土井利胜曾宴请彦左卫门。一阵天南地北的闲聊后,土井利胜将一匹栗毛的骏马牵至庭院说道:“此马曾在第三场大阪之役中上阵,如今一样为我效力,是我珍藏的宝贝。”
  彦左卫门闻言露出冷笑:“阁下当时被员田军追赶,原来就是骑上这家伙才得以逃脱是吧?当真是匹快马。”他如此应道,大摇大摆地走向庭院,拍打着马颈,故意接着说:“你真是效忠主子的忠马,成功载着主子逃命。每年的那一天,利胜大人想必都会亲手喂你秣草吧。”在家康和秀忠面前,这名老人一样毫不顾忌。心情好时,他谈论昔日的胜仗……心情差时,便朗声高谈我方凄惨的败仗,极尽扫兴之能事。
  他的乖张脾气出于天性,但也可说是时代趋势使然。这名老人生于永禄三年。天正三年,他年方十六,加入家康麾下;天正四年参与远江干之战,斩下敌将首级;接着于天正九年,在高天神攻城之役,与城将丹波守冈部长教交锋;天正十一年,转战信浓小诸;天正十三年,再次转战相木、上田,战功彪炳。最后一次建功,是在元和元年的大阪夏之阵中,担任枪奉行冲锋陷阵。
  当时正好是攻陷大阪那年,彦左卫门五十六岁,这是他人生得意与失意的转折点。从战云密布的时局一路活到风平浪静的江户太平盛世,是一种不幸。他的辉煌战功所换来的报酬,实在微薄不堪。彦左卫门在大阪之战后,只从他外甥大久保相模守的领地中取得两千石的俸禄。这还不是幕府直接赐予,而是相模守授意,算是陪臣的待遇。之后相模守被撤除职位,彦左卫门只剩下三河额田郡里的一千石俸禄。
  太平盛世来临后,曾立下汗马功劳者遭到疏远,精于公务、擅长粉饰者受到重用,正是所谓的偃武修文。除了一身魁梧身躯和大声斥喝的嗓门外,别无长处的旗本,愈来愈不受重视。大久保彦左卫门变得更加刚愎固执,老爱出言嘲讽,引人蹙眉,或是挑人毛病,这是他排遣心中郁闷的惟一方法。源四郎面带微笑,望着这名一切如昔的老人:“改日再到您府上拜访。”语毕,行了一礼,准备就此离去。
  这时,站在屋柱后的那名矮小男子微微移动身子:“抱歉,可否借看一下您的佩剑?”男子的声音沙哑、阴沉。源四郎这才正视这名矮小的男子。他的容貌古怪,看不出真正年纪。虽然相貌称不上丑陋,但那阴沉的模样,却令人印象深刻,久久挥之不去。浮肿的眼皮沉沉地垂落,细长的双眼透射出异常锐利的目光。
  “不用担心,源四郎。让他看吧。这个老头的惟一嗜好,就是看剑客的佩剑。”彦左卫门说完后,向那名男子道:“空斋,这位年轻人在剑术方面,可是天下无人能及的天才呢。连他的师父小野次郎右卫门晚年也自叹弗如……你就替他看看这把剑的命运吧。”那名叫空斋的男子,朝源四郎伸出双手。源四郎不得已,只好连同剑鞘解下佩剑,递给对方。
  这是一把未刻刀铭的剑,为其师所赠。据说师父此剑是家康亲赠,至于是何人打造,师父未曾提及。空斋口衔怀纸,拔剑出鞘,剑尖直指天际。源四郎见他目光蕴含凄厉之色,微微感到一阵寒意。空斋仿佛就此化为雕像,动也不动。他并非在鉴赏这把剑是上品还是劣品。鉴赏刀剑有其形式,得一再翻转细看。空斋并未这么做,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端详着那把剑。虽然剑身没有刀铭,但却是把傲人利剑。剑身弧度小,长逾三尺。铁质青澄,剑身白亮晶莹一如水晶,丁字刀纹极美。剑尖锋利,白刃深遂,刃界秀丽,带有砂流。
  “唔……”空斋低吟一声,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利落手法还剑归鞘。
  “这是何人所造?”彦左卫门探头问道。
  “是村正[注5]。”空斋以毫不犹豫的口吻断言道。
  “竟然是村正。源四郎,这把剑不是次郎右卫门送你的吗?”
  “是的。听恩师说,那是东照公(家康)退隐骏府时,赐给他的离别纪念。”
  “哦,次郎右卫门获赠的是村正?”彦左卫门突然一脸惊诧。村正的剑对德川家而言,是禁忌之物,村正对德川家下了诅咒。这项流言在宽永时代可说是无人不晓,拥有村正的大名和旗本,都是秘藏不宣。这都是因为家康的祖父清康,于天文二年十二月遭家臣安倍正丰杀害,当时正丰的佩剑正是村正。
  此外,家康的父亲广忠,于天文十五年三月,被家臣岩松八弥以村正所铸的长枪刺伤大腿。家康本身也曾在战场上遭村正铸造的长枪所伤。经过这些偶然的事件,家康对村正相当反感。有一次家康见秀忠被小刀伤了手指,还开玩笑道:“能令德川家见血,或许这也是出自村正之手呢。”侍臣事后查探,证实的确是村正。
  因此,村正所铸之剑,被视为诅咒德川家的不祥之物,佩带其剑,便会被视为对幕府有谋反之心。如此邪剑,为何家康将它赠与将军家教头小野次郎右卫门呢?倘若在不知这是村正的情况下相赠,那就不成问题,但若是明知故赠,家康心里肯定别有用意。彦左卫门纳闷的便是此事。
  “空斋,你确定是村正没错?”彦左卫门向空斋提醒,加以确认。
  “你怀疑我的眼光吗?”空斋瞪着彦左卫门,接着将视线移向源四郎:“你最近杀过人对吧?”源四郎颔首。彦左卫门睁大眼睛问道:“哦,和人持剑决斗是吧?对手是谁?”
  “柳生道场的人。”源四郎并未隐瞒。
  “终于动手了是吧?是你主动向对方索战吗?”
  “我并未向对方索战……是不得已的结果。”源四郎大致说明了原委。彦左卫门听得频频点头,语毕——“背弃小野道场,改投入柳生门下的杂碎,听说人数不少,终于遭天谴了。大快人心……源四郎,别管那么多,把剩下来的那些家伙也全都宰了吧。剑虽利,不磨同样斩不断。用你手中的村正,将那些摇尾乞怜的哈巴狗杀个精光。让那些像庚申冢的三猿[注6]一样,只顾自身苟安、胆小怕事的大名和旗本,吓得屁滚尿流吧!”
  彦左卫门声如洪钟,将过往的行人吓了一跳,纷纷往门内窥探。源四郎静静望着空斋问道:“如果它是村正,试问其剑相如何?”空斋单眉微微抽动:“剑尖造得相当好,但乱纹似火,此乃大凶。剑尖下方三寸处,镐筋与刃纹之间的地肌带有黑星,此乃横死之瑕疵。刃区上方一寸处,浮有新月,此乃最大之凶相。灾事不断,失禄,克家人,难逃水火之劫,最后终将殒命。有新月之剑,通常不宜佩带。”空斋就像在夸耀自己的观相眼光般,如此说道。如同人有人相,剑亦有剑相,从天象乃至于各种草木生物所呈现之样貌,皆可看出吉凶,当时人们对此深信不疑。
  “空斋,你不是在吓唬人的吧?”彦左卫门惊讶地问,空斋冷冷应道:“我句句属实。佩带此剑,必招来灭亡。”
  “源四郎,太不吉利了。这把村正送给这位老头吧。”彦左卫门使劲地摇着头,如此说道。
  “不,听他这么说,我反而决定终生佩带此剑。”源四郎并未特别加重语气,而是心平气和地应道。
  “为什么?你想试试自己的运气是吗?”
  “剑客生于剑,死于剑。即便我败给剑相而死于非命,身为一名剑客,吾亦无悔。”
  “胡说。源四郎,我看你根本就是自恃武艺高强,不畏剑相。”源四郎笑而不答。空斋在一旁低语道:“贵者负势而骄人,才士负能而遗行。危也,危也!”但源四郎对此置若罔闻。就在这时候,马路上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路人急忙避让,惊呼连连。一名正巧行经这家店门前的老翁,大吃一惊想要闪躲,但却躲避不及,趴倒在疾驰而来的快马前。
  马背上坐着一名年轻人,身穿一件蝙蝠外罩,上头有亮眼的乱菊图案,长袖翻飞:“愚蠢的东西!”对方傲慢地朝那名闪避不及的老翁厉声喝斥,听那尖锐的声音,此人是名女子。彦左卫门不禁从炉边站起身叫道:“啊,是小姐!”马匹扬起尘沙,扬长而去。源四郎立即来到马路上,扶起那名倒卧的老翁,将他抱进屋内。
  “没有被马蹄踢伤吧?”彦左卫门伸长脖子张望。
  “他已断气。”源四郎答。彦左卫门眉头深蹙,低叹一声。空斋缓步来到土间,蹲下身来,让老翁枯槁的双手盘在胸前。
  “可惜了这么一位良善的好人……六兵卫,你就好好往生极乐吧。”空斋为他低声诵经。
  “悍人骑悍马……再怎么像个男人婆,也要有个分寸啊!”彦左卫门愤愤不平地说道。
  “是哪家的小姐?”源四郎问。
  “是将军(家光)的妹妹。”这句话连空斋也大吃一惊,转头望向彦左卫门。
  “原来如此……”源四郎颔首。此事时有所闻。提到家光同父异母的妹妹广姬,她厌恶一切女性的技艺,喜好武艺,从十岁起便向柳生但马守习剑,进步神速,如今才十九岁的年纪,已获传小太刀的奥义。据说广姬的父亲秀忠见她过于醉心剑术,对她略加训斥,结果广姬板起面孔,一脸正色地驳斥道:
  “男人有武士道,女人却无武士道,我不知有此事。神代记中记载,天照大神背负装有千支箭之箭筒,甩动弓弭[注7],手持剑柄,威风清啸,步伐震天。在神话时代,曾组成黄泉女军,而在景行天皇西征时,亦有多名女酋长加人助阵。征讨虾夷之上毛野形名之妻,也曾利落地佩带丈夫之剑,张起十把弓,让手下女军以弓弦奏乐。至于巴御前[注8]、板额[注9],更是人尽皆知的女中豪杰,不必赘述。
  然时至现代,人们却擅自认定女子就得娇弱,躲在男人背后,只让女人学习耍薙刀[注10]做做样子,实在可笑。近来天正年间,越后长尾为景之妾松江,在为景战死越中时,年方二十。当时便已披上绯绒盔甲,头戴半月头盔,手持片镰长枪,驰骋沙场,这您难道不知道吗?日后若有战事,我也想腰插大刀,手持长枪,策马驰骋,挺身扞卫我德川家。见孩儿潜心修习武术,您身为将军却出言责备,孩儿实在悲叹不已。”
  女扮男装,脚跨悍马,做起这些事来毫不顾忌,正是这位大小姐的写照。
  “源四郎——”彦左卫门突然嘴角轻扬,向他唤道:“那匹悍马可能会再回到这里,要不要在这里等她,给她一点教训?”源四郎并未马上回答。远方再次传来那阵马蹄声。
  “源四郎,动手!”彦左卫门喊道。
  “虽知这是无益之举,如同儿戏,不过……”源四郎以平静的口吻应道,从入门台阶处站起身。当小姐骑着马来到门前,源四郎同时也冲出门外。就在那一刹那,源四郎的身躯卷起一阵疾风,挡住骑士的去路,犹如一只黑色的鸟影从路上掠过。瞬间,一阵难以名状的怪异嘶鸣传向空中,那匹悍马以后脚高高立起!它已少了两只前脚。前脚的两处切口鲜血狂涌飞溅,化为一道血虹。就在它轰然倒地时,那名骑士展现利落的身手,昂然立于地面。
  “混账!”她因愤怒而涨红的白皙脸蛋,美得惊人。她拔出小太刀,越过暴露在阳光下的马腹,朝源四郎欺身而至。
  “哦!愈来愈有意思了!”彦左卫门人在家中,眼中闪着光芒。空斋依旧弓着背,蹲踞在屋柱后。冷冷地说了一句,“剑相的大凶就快出现征兆了。”当广姬进逼至两米的距离时,秀丽的蛾眉猛然浮现惊诧之色。因为源四郎双手垂放,手无寸铁。就连广姬也没见他有拔刀出鞘的动作。他迅速蹿出,拔刀疾斩,砍去悍马的前脚,就此停步,同时还刀入鞘,如此神速的连续动作,也难怪广姬一时怀疑自己是否看错了。这堪称是魔刀配上神技。
  “是你干的好事吧?”广姬的厉声质问,令源四郎失笑。
  “没错。”
  “混账,你这是在报仇吗!莫非你是丰臣的余党?”源四郎望着她步步进逼的小太刀刀尖心想,确实有一手!当时正好有数十名像是刚从野外奔驰回来,一身外出装扮的骑士,出现在五十米外的十字路口上。走在前头的骑士朝这边望了一眼,转头向身后身穿大将外罩的人说道:“啊,那不是广姬小姐吗?”
  “嗯……快去阻止。”
  “是!”骑士策马赶至,呼唤广姬,下马挡在广姬面前,瞪视着源四郎,向他喝斥道:“你犯了什么无礼之举?如果明知她是大御所[注11]的千金,还敢对小姐无礼,绝不轻饶!”这时答话的并非源四郎,而是广姬:“喂,别在这里碍事!快让开!我要杀了这个瘦浪人!”
  “小姐!”这时,有人策马而来,加以劝阻。广姬抬头往马上瞄了一眼,旋即一脸不悦地转向一旁。此人正是老中赞岐守酒井忠胜。在城内,他是连土井利胜和春日局都敬畏三分的惟一重臣。日后他将就任大老一职,官拜四位少将,皈依法号空印;家光驾崩时,他奉遗命辅佐其幼子家纲,世人尊他为一代贤相,但此时尚值壮年,甫三十出头。忠胜下马催促道:“小姐,请上马。”广姬狠狠瞪着源四郎,动也不动地问道:“瘦浪人,报上名来。”
  “神子上源四郎。”
  “今日的屈辱,我记住了!”
  这时,背后传来彦左卫门的朗声大叫:“改天一决雌雄如何?要不要立告示牌?”广姬转头骂道:“老不死的臭老头……”此刻不仅忠胜在场,连彦左卫门都出面了,她明白情况对自己不利,只好翻身跨上忠胜的马。
  “神子上源四郎,他日我必将斩下你的项上人头!”广姬撂下这句狠话,就此扬长而去。忠胜望着那匹死马,接着转头面向彦左卫门:“老家伙,是你指使这名青年做的吗?”彦左卫门脸不红气不喘地指着那头死马说:“赞岐大人,您觉得怎样?身手很利落对吧?那匹马冲过来的时候,他从前面飞奔而过,刷的一声,一刀便解决了。这样的刀法堪称连天狗都为之震惊的神技啊。放眼当今,有这等本事的人,恐怕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了。”
  忠胜仔细端详源四郎的面貌:“你叫神子上源四郎是吧?是小野次郎右卫门的亲人吗?”
  “没错。是次郎右卫门比自己儿子还要器重的爱徒。”彦左卫门代为回答。忠胜倏然欺向源四郎,悄声问了一句,不让周遭人听见:“就是你在驹场野斩杀了柳生道场的人吗?”
  “没错。”源四郎无畏无惧地应道。驹场野一带属酒井家管辖,一名巡逻的藩士发现那四具尸骸,旋即向忠胜通报。每个人都是一刀毙命。如此利落的刀法,足见对方是一等一的剑客。有藩士看出这四名死者皆是由小野道场改投柳生道场的人,此事当然也传入忠胜耳中。他直觉推测“也许是这名男子”,果然被他料中。源四郎毫不畏惧的态度,他看了大为激赏。
  “你最好尽快离开江户。”忠胜简短有力地留下这句话后,命侍臣牵马来,跨上马背。他转头面向彦左卫门,留下一句,“老家伙,你也差不多该人土了吧。”彦左卫门望着那一行人骑马离去,喃喃低语道:“幕府阁员中,受器重的竟是这等人物,真是令人感叹。德川家到了第三代,实在让人感到无比落寞啊。”此时源四郎已走远。他一面走,一面感受着空斋从背后刺来的目光,心中略感不快。

  注1:用来绑束盔甲的绳索。
  注2:旗本的青年武士或仆人,标新立异,成群结党,行径近乎无赖。
  注3:从室町时代到江户时代的武士发型之一。
  注4:类似现今的快递。
  注5:室町时代的知名刀匠,所铸的剑被视为妖剑。
  注6:这三只猴子,分别采不见、不闻、不言的动作。
  注7:弓的两端搭弦处。
  注8:源义仲的侧室。
  注9:镰仓时代的一名勇妇。
  注10:像关刀般的长刀,刀的部分较小。
  注11:前代将军的尊称,亦即德川秀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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