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深夜访客
2024-07-30 12:21:00   作者:柴田炼三郎   来源:柴田炼三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亥时(夜晚十点)将过。伊豆守松平信纲从晚饭后便全心投入修改武家诸项禁令的工作中,忘了疲劳。为了因应现代的情况,家康制定的武家诸项禁令有修正之必要,而伊豆守便是于今年夏天奉命负责这项工作。这些日子以来,伊豆守日以继夜地投入这项工作中。所谓的武家诸项禁令,是以德川作为立法精神,彻底加以贯彻的禁令。将外样[注1]、亲藩[注2]、谱代[注3]等诸大名,悉数置于德川幕府的恩惠下,正确来说,应该是置于德川幕府的桎梏下。
  此乃家康参考贞永、建武等法规所制定的法律,但却比它们更为严苛。潜心修习文武骑射之道、忌好色、禁博弈、重礼节等,都是些堂而皇之的条文。但禁止筑城,诸大名参勤交代[注4],禁止私下通婚,服装与乘轿的规定严格区分等,都意味着对幕府的绝对服从。此外,像是奖励俭约、禁止群饮逸游等,在平时形同虚文,是极为稀松平常的条项,不过一旦要制裁大名,却马上能发挥惊人效用。
  所谓的法律,皆是如此明了易懂而又冠冕堂皇。但实际行使时,却能马上变得毫不合理,化为恶魔般的暴力,此事古今皆然。假设有位大名基于善意,让各个乡村盛大举行祭礼。此举将违反禁令中的“诸国武士应俭约自持”的条项,而以品行不端的名目,被下令退位隐居或闭门思过。几乎所有被移封、减封、撤除藩位的大名,都是遭受这些禁令的迫害。
  如今,伊豆守在修正这些禁令时,更是心有所感,认为势必得大幅修正这样的严刑峻法。例如大小诸侯来往于江户与领地间的参勤交代,其随行的人数若不缩减,国库与百姓的劳务都将无法负担。关于禁止筑城一事亦然。根据之前的条例,只要石壁和墙门略微改建,便会触法。事实上,也有大名因为修建坍塌的城墙而被撤藩。得正确地追加条文,明定修理城郭无罪。
  话虽如此,不谕如何修正,武家诸禁令的立法精神依旧不会有丝毫动摇。只要不是以社会上实际施行的惯例为基础,另行全面归纳后所拟定的法律,便会与人民的幸福有严重落差。不对!这种禁令得从头推翻重拟才行!伊豆守想必多次在心中呐喊,但他的身份必须为幕府效力。为了守护德川家,才被赋予这样的身份,这是他的命运。
  伊豆守势必得屏除个人成见,忠于职守。他好不容易今年才刚以等同宿老的身份担任要职,加赠一万五千石,成为三万石的大名,获赐封地忍城。尽管智慧伊豆的名声响亮,但在幕阁中并未拥有实权。智慧伊豆,他自幼便已崭露头角。家光生于庆长九年七月,当时幼名为长四郎的伊豆守年方九岁,受召加人小姓(而后的御伽)[注5)的行列。
  起初获赐三人扶持(注6],日后又加赠两人扶持,成为合计有五人扶持的小姓。由于工作辛苦,其他小姓们一有机会便溜到其他地方游玩,惟独长四郎会代替其他人执勤。在少主隔壁房间就寝时,也都不忘以脚趾放在出入的房门上,从小便展现出过人的才气与忠诚。某次他奉年幼的家光之命,为了捕捉麻雀,半夜掉进庭院的池子里。
  尽管秀忠一再向他逼问,他仍是三缄其口,不肯透露少主的名字,一肩扛下所有罪名。就算被装进袋子里,让他饿肚子,他还是守口如瓶。据说日后秀忠曾对夫人说:“能辅佐我儿者,非长四郎莫属。”长四郎二十五岁时,获赠领地,俸禄五百石。智慧伊豆的轶闻不可胜数。关于伊豆守用扇子的图案当家纹的由来,故事如下:
  昔日他还是小姓时,家光有一次闹脾气,说庭院的桥身弯度不好。若是桥身好走,便不中看;如果中看,却又不好走。不知该采用怎样的斜度才好,始终想不出理想的设计。这时,长四郎挺身而出,张开扇子说道:“做成这样的弯度如何?”他的建言传进秀忠耳里,由于当时正巧在日光建造东照宫,于是便以扇子的曲线来设计神桥的拱桥。某个夏日傍晚,蚊虫聚集,家光命人赶紧焚烧红豆杉木。正当侍从们不知所措时,伊豆守闻言,教他们将仓库里的棋盘拆来烧。
  秀忠生病时,想试试灸穴治疗,命人带稻草来。但城内一时之间无法筹得。侍从们找伊豆守商量后,他立刻提议要他们切开新榻榻米充当稻草。整修皇居时,也曾发生一件趣事。房间的天花板外缘若不用白木,改用漆木,费用可以减半,于是伊豆守下令照办。但奉行[注7]却不愿遵从,向他禀报道“天子头上不得用漆”。伊豆守闻言后笑道:“那么,天子冠帽的用漆又该如何解释?”今年春天,伊豆守获赐忍城时,领内的村长们纷纷进城拜见。
  伊豆守向他们问道:“自古有所谓的隐形蓑衣、隐形斗笠[注8]、如意宝槌[注9]、延命囊这些东西,诸君可曾知道?”众人回答,曾在童话故事里听闻,但未曾见过。伊豆守闻言后笑着说:“那我就告诉诸君吧。例如下雨,众人都不到田里工作,而耽于玩乐时,有人穿上蓑衣斗笠,不让邻人发现,偷偷到田里工作。如意宝槌自然就是铁铲或锄头了。就这样,不让懒惰的人发现,勤奋工作,自然会大富大贵,财宝也会随着人们的内心而涌现,只要以德处世,自然会长命百岁。延命囊就在人们心中。”
  不过,愈是在世人面前显露才华,愈会惹人嫉妒,四处树敌。伊豆守在城内的地位并不安稳。伊豆守听见走廊传来的脚步声,这才从文件中抬起头来,望向黑色架子上的水时钟。子时将至。
  “禀报!”轮值的侍臣在门外唤道。
  “嗯……”
  “有位名叫神子上源四郎的浪人,深夜求见,此刻在门外守候,不知大人如何处置?”深夜时分,一名浪人要求晋见,若换作是其他大名宅邸,肯定被当作疯子处理。但这座宅邸的主人,连对身份低下的武士也很感兴趣。
  “带他进来。”伊豆守不假思索便答应了。
  “带来这里吗?”
  “无妨。”侍臣退下后,伊豆守目光炯炯地望着空中。因为他想起三年前,同样的深夜时分,那名带着小野次郎右卫门忠明的遗言前来的青年,他竟然有办法活着回来!感慨中夹杂着惊讶。当他观看次郎右卫门的遗言时曾心想,这名青年恐怕是再也无法活着回到江户了,甚至以为他早已不在人世。次郎右卫门的遗书写道:吾壮志未酬身先死,手持这封遗书之青年,乃吾惟一信赖之弟子,他将继承吾志,前往骏府,若有幸得以生还,望请多加庇护。大意约略如此。
  次郎右卫门的壮志究竟为何?也就是将那些奉春日局和土井利胜之命,潜人骏府查探骏河大纳言忠长行径的柳生道场高手,全部斩杀,一个不留。这是伊豆守委托次郎右卫门执行的工作。伊豆守担任家光的辅佐要臣,与其弟忠长从未有亲密的交谈。因此,面对企图让忠长走上绝路的春日局和土井利胜,就算他与之合谋,也不足为奇,伊豆守并非站在与他们对立的立场。
  然而,伊豆守却决定防患于未然,不让忠长面临厄运。他只是基于不想让这片国土重燃战火的考虑。前代将军秀忠自从三年前后水尾天皇让位,举行第一百零九代女帝的即位大典,他亲自前往京都拜见的那时候起,身体状况便一落千丈。回到江户后,遭逢夫人辞世,秀忠身心更显虚弱,病情每况愈下。任谁也看得出来,他已不久于人世。
  因此,春日局与土井利胜为了在秀忠死后树立新的威权,认定忠长绝不能留,并向柳生但马守传达此一密旨。随着父亲秀忠的死,忠长也将走上灭亡,这是他注定的命运。迎接秀忠的死神即将到来。春日局与土井利胜势必得赶紧安排好一切。忠长为了避开自身命运的劫难,理应谦冲自律,以保有自己在将军家的名分,但偏偏他却反其道而行,傲慢、放肆的言行不断累积。
  从柳生道场里挑选密探,派往骏河调查其行径,这是毁灭忠长的必要措施。伊豆守看穿他们的企图,担心日后忠长被撤除藩位时,会展开困兽之斗。一旦忠长举兵反抗,充斥天下的浪人们,肯定视此为千载良机,朝骏府蜂拥而至。尽管那只是亡命之徒的无谓挣扎,但整个国家将因此而大动干戈,血流成河。绝不能逼亚相起兵谋反!伊豆守下定决心,但他在幕阁中仍未握有实权。幕阁中能阻止春日局与土井利胜阴谋的人,惟有赞岐守酒井忠胜。
  然而,忠胜却因为某件事而决定弃忠长于不顾。伊豆守只能孤军奋战。杀光潜入骏府的密探,绝不能让他们回到江户。这是伊豆守该采取的非常手段。伊豆守挑选的合作对象,是小野次郎右卫门忠明。忠明之所以立刻同意这项请托,诚如伊豆守所料,是因为他对柳生但马守怀恨已久。忠明承诺会辞官隐退,以游历诸国展开武者修行的名义,执行这项工作,然而……隔壁房间的隔门开启,接着,三之间的隔门也往左右开启。源四郎坐在对面,刀置身后。
  “到这边来。”伊豆守出声唤道,以眼神示意侍臣退下。源四郎缓缓入内,单手置于榻榻米上,向伊豆守行礼。伊豆守静静端详,心中大为感佩,才短短三年,他竟然已有如此深厚的修为!伊豆守的剑技未有过人之处,因此,他并非从源四郎的模样中看出通达奥义的剑术高手所散发的气势。不过,眼前这名青年却带有连其师忠明都不具备的沉稳气质,若说这是从死地中脱险归来者所呈现的特有气质,也难怪伊豆守会如此震撼。
  “我本以为你已不在人世了。”伊豆守坦言道,“能活着回来,不简单啊。”
  “是先师在天之灵的庇佑。”
  “杀了几人?”
  “杀了七人……有一人让他给逃了。”当初,伊豆守当然是命他在不被人看出身份的情况下,逐一收拾对方,既然逃脱了一人,源四郎也回到江户,表示此事已被对手识破。若没被识破,想必源四郎此时仍留在骏府,查探新的密探,暗中袭击。
  “你今晚刚回江户吗?”
  “不,三天前。”
  “可有让柳生的门人认出你?”
  “恐怕已被认出。因为我并未刻意躲藏,而且还在大路上露脸……”非但如此,还斩杀了将军妹妹的爱驹。此事应该已传得沸沸扬扬。
  “小心为要。”伊豆守的口吻中隐含慰劳之意。
  “大人……”源四郎从原本垂首的姿势立起身。
  “在下此次返回,实乃有事禀报。”源四郎双眸带有晦暗之色。
  “但说无妨。”伊豆守催促道。源四郎隔了一会儿,才开门见山地说:“依在下所见,亚相大人恐怕已经疯了。”伊豆守双唇紧抿,目光炯炯地回望源四郎。源四郎的表情始终不显露丝毫情感。
  “他在城内,命令没有犯错的家臣们持真刀比武,作为酒宴余兴;到野外不狩猎,却是掳掠农妇,加以蹂躏。这绝非正常人应有的行径。请恕在下逾矩臆测,亚相大人也许天生人格便异于常人。”
  “嗯……”伊豆守不得不表示同意。酒井忠胜之所以弃忠长于不顾,也是因为他的狂悖举止。那是家光与忠长年少时发生的事,当时他们的称呼仍是竹千代与国千代。国千代备受父母宠爱,使得他偏激的性格更加骄纵。某年,竹千代罹患天花。国千代得知此事后,大声说道:“哥哥想必已成了惨不忍睹的模样。可以替他取个麻脸将军的绰号。”
  他见属下送餐来,询问饭菜是否和哥哥一样,属下回答是,他闻言后一脚将饭菜踢翻,大叫道“我不要变成麻脸。”此事传进大奥,将军夫人急忙命人替他准备和竹千代完全不同的饭菜。酒井忠胜就是听闻此事,才会激愤不已:“德川家的坏血统,全集中在他一人身上。将来肯定会替他招来悲惨的命运。”据说忠胜曾向亲友如此坦言。
  “亚相大人不肯听辅佐家老们的谏言是吧?”伊豆守明知多此一问,却还是问了。忠长有三位辅佐家老,分别是甲府城主土佐守鸟居成次、挂川城主筑后守朝仓宣正,以及家司淡路守鸟居忠彦等三人。
  “那三位辅佐家老,不像有舍命劝谏亚相大人的气概。”伊豆守沉思了一会儿,向他问道:“亚相大人是否有叛意?”
  “像在下这等局外人,无从得知此事。不过,在下倒是知道,新任用的家臣中似乎有人图谋不轨。”源四郎曾多次潜人骏府城内。某夜,他发现有位气质刚毅的年迈武士,在忠长面前讲解兵法,讲的是江户城的攻城策略。因为是兵法讲解,自然可以随意举例,而且忠长是为了德川家着想,考虑到万一江户遭人攻城,该如何展开完善的防御,若真是如此,此举自然可以谅解。
  然而,忠长在聆听讲解时,脸上泛着冷笑,这证实情况并非如此。那名武士提到,江户这座固若金汤的名城,除了从西北乘着风势采火攻之外,水攻无路,全力蛮攻亦无胜算,讲解得鞭辟入里,而他的态度之认真令人不得不猜想是否心怀鬼胎。日后源四郎展开调查,得知此人是楠流的兵法学者牟礼乡左卫门,是前几年被撤藩的福岛正则家臣。
  伊豆守听源四郎提到对方讲解江户攻城策略一事,不禁阖上双眼。真的无法阻止了吗!他深感绝望。秀忠已病人膏育。伊豆守听大奥的御医说,秀忠只剩半年的光景可活。也许将会重燃战火!他在心中如此喃喃自语时,陡然全身一阵战栗。他突然张大双眼,语气刚硬地唤道:“源四郎!”
  “在……”
  “有新的任务要委托你。”
  “敢问何事?”
  “把你的性命交给我。替我杀了春日局!”伊豆守斩钉截铁地说道。源四郎果然不简单,只见他定睛注视着伊豆守,双目未曾稍瞬。
  “已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已下定决心。非得让春日局从这世上消失不可!”伊豆守看起来就像是为了让决心更加坚定,而刻意大声说出来说服自己。
  “源四郎!你的回答是什么?”在伊豆守的催促下,源四郎望向榻榻米上的一点应道:“遵命。”他自始至终都展现出沉稳的态度,令伊豆守大为满意,同时也隐隐感到可怕。
  “感激不尽。在此向你道谢。”伊豆守低头行了一礼。源四郎双手撑地向伊豆守回礼后,接着说道:“不过,春日局鲜少出城。”
  “不,有的。后天应该就会出城。”伊豆守莞尔一笑,如此应道:“荏原郡目黑有座驹场野。听说春日局征得将军同意,将率领大奥的侍女们前往猎鹑。”源四郎闻言,这才恍然大悟。前几天他行经该处时,被视为可疑分子,遭人前来驱赶,原来就是这个缘故。自从决定举办游猎,驹场野早从一个月前便已加强警备,严禁闲杂人等进入。
  “伊豆守大人。”
  “什么事?”
  “前些日子,有四名柳生道场门人担任的警卫,在驹场野遭人斩杀,此事想必您早已听闻。”
  “是你杀的吗?”
  “事出无奈……”
  “嗯。”伊豆守与源四郎四目对望,沉思片刻后说道:“我派大久保彦左卫门暗中与你随行吧……依我看,但马守应该不会因为那起事件而加强警备,不过还是得采取必要手段,来支持你的行动。大久保这位老头很适合。”就在此时,源四郎突然目光一亮,仰头望向天花板。伊豆守猛然一惊,顺着源四郎的视线望向天花板,但他感觉不出任何异状。
  伊豆守转头望向源四郎,发现他的视线在天花板上缓缓移动。他正以双眼准确地追踪悄声躲藏在天花板上的歹徒。伊豆守悄悄让手中佩剑微微离鞘,拔出剑后,剑柄朝前,抛向源四郎。源四郎一接过长剑,旋即运起一股无声杀气,将长剑对准天花板上的某一点掷出。啪嚓一声,剑身插向天花板,源四郎得知一击得手,朝伊豆守说了声“先走一步”,奔回三之间,拿起自己的佩剑,快步往走廊奔去。
  “嗯……”伊豆守望着鲜血从自己的佩剑上滴落,微微发出一声惊呼。发现那把剑微微一晃,明白对方已从身上拔下这把剑,转头想唤回源四郎。这时,源四郎已卸下防雨窗,来到庭园。伊豆守伸手握住身旁的银铃,想传唤家臣前来,但旋即改变想法——源四郎应该是不会让对手逃脱才对。源四郎很善于追踪,伊豆守对他相当放心。
  谈到大名宅邸的构造,随着家世和地位的不同,格式也都有严格的规定,例如正门两侧的两番所[注10]屋顶,该采搏风板式建造或是屋檐式建造,石墙的迭法和窗外格子的摆设又该如何处理。这些都会随着外样、谱代、俸禄的高低而有所不同,不能擅自作主。虽然也有例外,像霞关并伊大宅的赤门、外樱田黑田大宅的黑门、本乡加贺大宅百间相连的方格墙壁长屋,连一扇窗也没设,号称盲长屋。但建筑的构造规模再大,也得完全遵照幕府的设计图兴建才行。
  因此,深谙此事,而且在骏府曾多次潜入大宅的源四郎,早已明白歹徒会从何处现身,采何种逃走路线。果然不出所料。源四郎看见,在月光下屋瓦闪着黑光的屋顶某端——亦即稚儿栋[注11]旁,蓦然出现一道人影。此时,不知源四郎作何盘算,只见他迅速藏身在水钵后方的树丛里。那名歹徒从稚儿栋上放下一条绳索,以坠落般的飞快速度落向地面。
  咦?源四郎借着月光,发现歹徒腋下夹着一个东西。好像是钱箱。难道是窃贼?他应该伤得不轻。但看起来,他对偷来的钱还是相当执着。好胆量。源四郎躲在树后,暗暗苦笑。视线紧盯着那冲过庭园的迅捷身影,心想好奇怪的跑法。此人的跑法不同于忍者。若是带着脚伤奔跑,应该一眼便能看出。此人单手置于怀中,可见那里就是伤处。
  尽管捧着沉重的钱箱,但速度还是一样惊人。倘若他不是捧着钱箱,凭源四郎的腿力一样追不上他。所幸他没抛下钱箱逃跑。源四郎看准歹徒会沿着一条汇入大池子的大水沟,消失于常绿树的丛林里,他立即从主屋前绵延的铺石上疾奔而过,迅如飞箭。方向虽然不同,但这是为了绕到前方包抄。
  源四郎的推测无误,歹徒从水门逃出大宅。水门当然是紧闭的,水沟在此满溢,形成一道小瀑布,落向外头宽广的沟渠。歹徒顺着瀑布,活像一尾大鱼,跃出水面。他从沟渠里爬向幽静的路上,打了个哆嗦,喃喃自语道:“挨了一刀!真是我卍字黑兵卫毕生最大的疏忽!”语气相当洒脱。接着,他小跑步奔向前方的老杉林中。那里备有一匹做人的骏马。
  实在令人错愕。正当黑兵卫以为财宝已经到手,解除紧绷的神经,朝马匹走近时,却在马匹前方三米处呆立。竟然有人骑在他的马上。黑兵卫原本差点放声大吼,却又硬生生吞了回去,不住向后退却。正当他准备转身离去时,马背上传来一个声音喝道:“站住。”正因为黑兵卫能敏锐判定敌人的强弱,所以在这瞬间喊出的这声制止,发挥了效用。我不是他的对手!黑兵卫已有自知之明。源四郎在树缝间洒落的月光下微微一笑:“这匹马既然是你所挑选,想必定是匹快马。你有伤在身,又捧了个钱箱,纵使速度再快,也绝难逃脱。”
  “嗯……”
  “束手就擒吧。”
  “在下投降。此物原封不动归还。”黑兵卫递出钱箱,源四郎并未收下。
  “你是跛脚吧?”
  “是的……”
  “若非生来就这样,想必无法跑得这般快速。你在哪里学得这身本事?”
  “因为我从小过着如同猴子般的生活,所以……”
  “你只是一般的盗贼吗?”
  “您的意思是,我是为了其他目的而潜人吗?”男子愤愤不平地反问。想必此人心想,盗贼是正正当当的职业,不能与窃取他人秘密、或是以猎艳和杀人为目的歹徒相提并论。源四郎暗自苦笑,转以严肃的态度喝斥道:“你偷听伊豆守大人和我的谈话,不可饶恕。”
  “既然长着耳朵,当然会听到。但这件事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盗贼的话岂能相信。”
  “武士大人!”黑兵卫昂首,脸上神情极为认真:“既然这样,我向您请教!昔日庄子说过,‘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想必您也知道这句话。偷钱的人被杀,窃国的人却成了王侯,这是什么道理?乡下人和武士的差异,是一方偷钱,一方窃国,就偷这件事而言,两者并无不同。然而,武士一言被视为金石,盗贼一言却被视为谎言。唉呀,这样的想法实在太自私了……我卍字黑兵卫虽为一己之私欲而偷窃,却不会杀人!”
  “贤臣治理国家,施行仁政,泽被百姓。你窃取钱财,可会施舍穷人?”黑兵卫一时无语。
  “怎样啊,黑兵卫?”
  “有时候我也……”
  “看你高兴是吧?”
  “可以这么说。”
  “治国为政,可不能全凭自己高兴。没错,盗贼也有三分理。不过,另外那七分罪,可不能容你找借口搪塞。”
  “我明白了。您的意思,是要我这颗人头对吧?也许我认罪伏法的时候到了,您动手吧。”黑兵卫洒脱地一屁股坐向地面,合上眼。几秒钟的时间过去。黑兵卫睁开眼,仰头而望。
  “您不动手吗?”在他纳闷的催促下,源四郎冷冷地应道:“你看起来像是个可靠的汉子。”
  “这得看对方是什么人……”黑兵卫语带讽刺地回嘴道。
  “你对我有什么不满吗?”
  “岂敢……”黑兵卫缓缓站起身,未先征询源四郎同意,便将钱箱放在他前面的马鞍上,执起缰绳:“我在天花板上蹑脚行走的本事,从未被人识破。阁下是第一人,而且还一刀击中了我。不仅如此,连我的马都被您占了……不当您的家仆怎么行呢?”语毕,黑兵卫开怀地朗声大笑。

  注1:指亲藩和谱代以外的大名。
  注2:藩主与德川家有血缘关系的藩。
  注3:又称世袭大名,是指从德川家康时代便一路追随,代代世袭的大名。
  注4:是江户时代的制度,各藩的大名须前往江户替幕府执行政务一段时间,然后再返回自己领土执行政务。
  注5:小姓是将军身旁的侍从,御伽是陪少主游戏的小姓。
  注6:扶持等同于家人的津贴,两人扶持约每日有十合的白米,亦即一升的白米。
  注7:职务名。
  注8:妖怪或天狗的道具,穿戴后可隐形。
  注9:一寸法师得到的宝槌,可变出任何东西。
  注10:两番是书院番和小姓组的合称。
  注11:屋脊末端呈两段式时,下方较短的屋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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