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后藤又兵卫
2024-07-30 09:19:52   作者:柴田炼三郎   译者:金艺   来源:柴田炼三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这是庆长十一年[1]早春的事情了。太阳落山时,后藤又兵卫基次[2]的居城筑前[3]小隈城下,箭一般地飞来一骑。马背上是个脚还踩不到马镫的十二三岁小童。正是后藤又兵卫之子左门基则。三年前,他被父亲的主君黑田长政要去,在福冈城做了随从。从福冈城到小隈城,有五里的路程。
  一口气跨马飞驰归来的左门基则,仪容凛凛不凡,却一脸必死的神情。来到城门前,带住缰绳,高声叫道:“开门!”城上早有家臣从箭孔中远远认出是左门,惊异之下,慌忙打开了城门。左门直奔上天守阁,拉开一楼上层房间的板门,伏地跪倒,告道:“左门因有事回家来了。”身长六尺七寸[4]的又兵卫端坐在蒲团上,正读着吴国孙武的太古七十战记录,闻禀从容不迫地回过头来,望着满身尘土的儿子。
  “你是擅自离职逃回来的么?”又兵卫沉稳的声音问道。
  “是。”
  “理由呢?”
  “主君从京都召来艺人金刚大夫,演出能乐时,命我担任小鼓伴奏。我不愿做戏子之流的下贱差事,恳求恩免此役。主君说,就是上刀山也不得退缩,坚持要我敲鼓。不得已从命奏了一曲,心中却羞愤难平,因此弃职回来了。
  “原来是这样,好。”又兵卫使劲点了一下头。不愧是保有一城,武名轰动天下的武将之子,虽然只有十二岁,也不堪忍受与申乐[5]之徒为伍的耻辱。然而左门没想过,他擅自逃离福冈城的举动,会促使父亲作出了如何重大的判断。又兵卫在一瞬间下了决心:——终于到了该告别黑田家的时候了。与主君长政之间的暗中不和,因为儿子的行动,终于表面化了。
  又兵卫没有透露这一决定,只是说:“你退下吧。”左门走出天守阁时,悄悄地用护手甲抹了一把眼泪。进了居馆,四下一片寂静。母亲已经于一年前过世了。左门端坐在母亲生活起居的房间,空气中依稀飘散着熟悉的熏香,怀念和酸楚一起涌上心头。就拔出母亲遗物的短刀,又解开衣带……眼看刀尖就要刺入腹部的一刹那,背后一把铁扇[6]打来,击落了手中的短刀。
  “傻小子!命只有一条,不要草率!”又兵卫不知从哪里走进来,来到左门面前,沉甸甸地盘腿坐下,说道:“听着,左门,需要赴死的时候,为父会告诉你的。”
  “是——。”左门垂着头说。
  “君既不君,则臣亦不必臣[7]。诚然,我后藤又兵卫少年时蒙如水轩大人(黑田孝高)[8]照顾,同世子长政殿一般养育,这份厚恩深似海,高如山。正因此,迄今为止我拼了命地为黑田家效力,自认也差可报答。……于是乎,将这高达一万六千石的陪臣之位弃如弊履,也没有丝毫可后悔的了。左门,明天我们就告别小隈城,以天下的山野为家!”又兵卫言毕,朗声大笑起来。
  后藤又兵卫原本并不是黑田家的家臣。其父新左卫门基国,和当时还称作小寺官兵卫的黑田孝高,都是隶属于小寺政职的同等级武士。基国病殁以后,黑田孝高将其子又兵卫领来,和自己的儿子松寿一起,如兄弟一般抚育成人。所以又兵卫丝毫不觉得自己是长政的家臣。而长政则因为屡屡见父亲孝高对又兵卫的疼爱、信赖更甚于自己,成年后对又兵卫暗怀忌恨。
  在丰臣秀吉平定九州,黑田孝高受封丰前十八万石领地时,发生过一件事。当时九州虽说已全部成为丰臣家治下,然而各处土豪割据,实际上并不归服。其中有叫做宇都宫中务少辅镇房[9]的土豪,占据着城井谷的险要,气势很盛。黑田长政不听父亲孝高的劝阻,率一千余兵士前往攻击城井谷的山砦。但是反复攻击了七次,不但没能占领山砦,反而在一个暴风雨的夜间遭到奇袭,长政仅残存了二十名部下,不得不落败而逃。
  想到事先放出大话以及大张旗鼓地进攻,长政羞愤难堪,也没脸回去见父亲,就断了发,闭居在某个古庙内。生还的部下们也全都追随少主,截断了发髻。消息传到中津城,城内专门召开了会议,讨论该怎样解除长政的自我禁闭。后藤又兵卫在会上出人意料地咧开大嘴哄笑起来。
  “基次殿,有什么可笑的?”一位重臣质问道。又兵卫仿佛有些语气轻蔑地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今天战败,明天再取胜不就可以了么?首要的应该是把败北作为自己的教训,思考下一战如何获胜。身为武士,只因为一次战败就跑去做和尚,未免太草率了。假如每次战败都要把头剃光,大概到死头发也长不了。孝高听了,点头表示赞同。但是长政听说后,觉得“又兵卫这厮自以为是,出言不逊”,因此怀恨在心。
  天正十七年,黑田如水轩孝高退位,由世子长政继承。又兵卫顺理成章就变成了长政的属下,却并不作出家臣式的姿态。到了文禄年间,太阁秀吉进兵侵略朝鲜的时候,又兵卫担任黑田军的先锋,到处破敌立功。特别是攻打晋州城一役,他在攻击的大军中身先士卒,第一个杀入敌阵,其勇猛令加藤清正[10]也赞叹不已。长政觉得又兵卫的名声越高,身为主将的自己越没有存在感,心中十分不悦。而且,即使同处战斗中,长政也时时感受到自己的将才武略逊于又兵卫。
  例如稷山之战时。面对明朝将军解生统领数万大军的围困,长政手下仅有三千兵卒,无论如何拼死奋战也无法突围。突然,附近山中呐喊声和枪炮声轰然而起。解生以为日军在山中有埋伏,急忙下令退兵。长政得此机会,奋力突击,把明朝大军截成了两段。其实,是又兵卫带了区区五十人,跑进山中,伪装成有大军埋伏的迹象。
  再有一次。黑田军的前部兵马在遥远前方的山边迂回时,突然遭遇到了敌军。喊杀声震动山野,一直传到长政的本队来。又兵卫仔细听了一会儿,说:“不好!我军败了!”长政眼睛一瞪,呵斥道:“连看都没看见,你怎么知道我方败北了!”又兵卫回答道:“如果战胜而进,喊杀声应是渐去渐远。而现在喊声逐渐趋近此处,是必败无疑了。”话音未落,已可望见山脚下有负伤败兵的身影陆续出现。
  又有一次,在某战役中。长政站在小山丘上,观察了很远距离以外前军的战况,摇头轻声说:“看来我方形势不利。”身旁的又兵卫便问为何作此判断。
  “看,敌方部队行动不是扬起极大的烟尘么?”
  “哈哈哈……,那正是我方胜利的证据。”
  “你说什么?”
  “敌军进袭而来扬起的烟尘,必是渐黑渐浓;而退去时扬起的烟尘,则渐白渐稀。前方的烟尘渐趋白而稀薄,这是被我方击溃的证据。”结果正如其言。
  一定意义上说,正是因为身边有稀世豪杰后藤又兵卫的辅助,关原大战后,黑田长政才得以成为筑前五十二万三千石的太守[11]。长政也绝非庸碌无能的武将,应该说其勇武更胜过父亲孝高,是个勇往无前的猛将。只是在又兵卫面前,自己的光辉黯然失色,令长政忿然难平。自幼一同的竞争对手,注定不能并立。又兵卫终于走到了离开长政的命运时刻了。
  令长政的憎恶升级的事件,是在朝鲜的嘉山之战。一日,敌军进兵渡河,猛袭黑田、小西两军。战斗极为激烈,长政亲自与敌军猛将李应理相搏,厮打中二人双双落水。二人扭作一团,在水中上下沉浮,多时难分胜负。唯见长政所戴有名的水牛头盔的前立[12],偶尔划破一下水面而已。又兵卫正往来冲突,眼看就要击溃敌军时,小西军的一将飞马赶来,叫道:“贵主君正与敌将在水中相搏,请快去相助!”
  又兵卫坦然不惊地摇摇日之丸扇,不为所动:“我家主君不可能被敌军一介分队长之流杀死的。”正在此刻,大片鲜血滚滚浮出水面并扩展开来。一个名叫渡边平吉的军士跳下水去,正准备救助长政。长政却已刺倒敌将,自己浮出水来。得知又兵卫摇着扇子袖手旁观之事,长政虽然嘴上没说什么,内心的憎恶却是毫无疑问的。
  长政对又兵卫明确表现出反感,则是在关原之战中。当长政向全体家臣宣布黑田家将参加德川方时,又兵卫忠告道:“令尊大人的意思是不支持任何一方……”长政连瞥也没瞥又兵卫一眼,自顾说:“德川内府才是最值得我等尊敬的古今第一流的人物。”又兵卫只得退席而去。然而在关原的战斗中,又兵卫头戴银色天冲前立[13]盔,身背黑色母衣[14],脚跨白马的英姿,却始终出现在黑田军的先锋中。
  关原之战结束后,长政被封筑前五十二万三千石,前往就封途中,于旧府丰前中津城拜会了父亲如水轩孝高。谈话之际,长政道:“此次内府公深为感赏我的军功,亲切地握着我的手授封。”对于武将来说,这是无上的荣誉了。年老的骏将却面无表情地问:“握的是你的右手还是左手呢?”
  “是左手。”长政觉得被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如水的脸上闪过一丝冷笑。
  “当时你的右手放在哪里呢?”
  “右手当然是放在膝上……”
  “哼,”如水抬头望着远处:“如果换作我或清正的话,内府大概就会握右手了。”
  “为什么?”
  “生怕右手拔出胁差[15]刺杀他吧。……内府也看人行事。”然后如水对坐在长政身后的又兵卫说:“又兵卫,你辛苦了!我如果是当主的话,一定给你十万石。”而长政给予又兵卫的只有一万六千石,又兵卫对此没有表示过一丝不满。
  “又兵卫上书谨言:所谓盛名难久,某今番深感无德食禄之祸,愿舍弃恩赐之土,成就野人之身。某不知命却不怨天,不知己却不尤人,惟稍识退身持义之法。既失俸禄,又全无啸风弄月的风流雅意,然而虽至贫贱,断不为昏夜哀乞、白昼骄人[16]的卑屈之行,敬请勿虑。某不能始终,恳乞见弃。”派人将此言辞坦然的一书送往长政处后,又兵卫决定择一个春光明媚的好日子打开城门离去。长政接信一读,怒火中烧:“我不准基次的请辞!谁去将他拦下?”然而没有一个人愿意出来接受这个任务。
  “好——!既然众位都不肯出面,我长政自取兵刃,去与又兵卫见个高低罢了!”长政愈加焦躁,说话间已立起身来。只见一人紧接着站起叫道:“主公!五十二万三千石的太守之尊,奈何轻出!”说话的正是黑田藩的侍大将野口一成,无边无极流的枪术名手。在战场时作为先锋大将后藤又兵卫的搭档,是建立了拔群武勋的勇士。
  无边无极流的枪术,讲求只用一击就贯透敌人咽喉。野口一成使一杆红漆柄的巨枪,柄长二间五尺,粗三寸[17]。这巨枪常人连握都握不拢,野口一成舞起来却轻巧似麻秆一般,纵横自在,上下翻飞,据说寻常兵卒受其一击,就如稻草人一样被挑出二间开外。顺便一提,战国时代的长枪不仅用来突刺,其横斩可切断敌首,直劈可将头盔裂成两半。
  加藤清正的镰枪、福岛正则家臣可儿才藏的十字月枪,以及野口一成的火焰枪,都是天下知名的。黑田军进击时,先锋中总少不了挥舞血红色巨枪的野口一成的英姿。庆长五年,德川家康与石田三成间的战斗打响,黑田长政与田中兵部少辅吉政、藤堂佐渡守高虎一同攻入尾张,降伏了犬山城,又进逼美浓[18]岐阜,隔合渡川与石田三成、岛津兵库头[19]义弘对阵。
  当日,合渡川已经连日骤雨,水势大涨,白浪滔天。究竟是渡过激流进攻彼岸,还是坐待敌军来袭此岸,诸将的意见分成的两派,争议未决。后藤又兵卫静侍于长政身后,始终闭目保持沉默,等到会场上一片沉默时,突然睁大了眼,放声道:“大凡战争或胜或负,都是先抱定战死于此的决心,然后有所用策略的分别而已。与其空谈有利无利,不如暂不计其他,看我队渡河,至多不过全员战死。总之应先试探一下——”言毕快步出营,唤野口一成道:“一同赴死吧。”
  “遵命!”野口一成莞尔而诺,拄着鲜红的长枪。秋阳西斜的时刻,合渡川岸边出现了一幕奇异的景象。数量约有百骑,静静地并排作一横列。突然,骑马武士的头顶上一齐喷出火焰,纷纷跃入浊流之中。马上的武士都是草人。只有中央当先的一骑是真正的武士。他右手所提的朱枪,连对岸的西军也能清晰地分辨出。载着熊熊燃烧的草人,五十军马在众目睽睽之下以疯狂之势渡过河去。这奇特无比的一番枪[20],极大地激励了东军的士气。
  野口一成就是天生的战场武士。一次,他接受了某位一流剑术家的挑战,特意丢开朱枪,换了木刀来比试。对手舞刀猛然斩入,野口一成随手用钢铁般的左臂架开,另一手挥木刀向对手脚部横扫过去。剑术家的右膝盖粉碎性骨折,呻吟着说,不可能有用手臂挡剑的打法。一成从具足柜[21]中取出自己的护手给剑术家看,护手上有着无数的刀砍痕迹。
  “我的战场作风就是这样。今后若顾虑安全,就不要与战场武士比试。”一成说着,开始为剑术家折断了的右脚治伤。
  在黑田藩中与后藤又兵卫可谓最肝胆相照的野口一成,自告奋勇起身请命,去拦阻又兵卫的出奔。从忍者报告得知后藤又兵卫将在何日何时退出小隈城后,野口一成在那一天单人独骑,腋下挟着朱枪,风驰电掣地疾驱而至。城的正门大开着。在春日雾霭升腾的原野中,野口一成孤影孑立,脑海中浮现着与又兵卫并肩战斗的一幕又一幕,感慨不已。
  不久——城门口现出了人影。只有两骑。是又兵卫基次和其子左门基则——那身寒碜相,让人怎么也联想不到这位就是武名震动天下的豪杰。上身只穿了一件不带家纹图案的深灰色木棉小袖,也没有罩外衣,背上扛着具足柜。具足柜和随身携带的长枪都用粗菰叶包裹着。一成原预计他会率领全体家臣大张旗鼓地退出城来,乍一见之下,不禁愕然。城门前连个送行的人影都不见,寂静得仿佛根本没有人住在这里。——究竟是怎么回事?虽然莫名其妙,一成还是策马上前。
  “隐岐殿[22],有礼了!”看着一成招呼而来,又兵卫微笑道:“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我奉命前来阻止英杰逃亡别家。”一成将二间五尺的巨枪高举过头。
  “一成,不要让主君枉死。”又兵卫继续微笑着说。
  “枉死?”
  “如果你把我又兵卫的人头带回去,长政殿恐怕也会随即遭遇不测。”
  “你在说什么?”
  “我城中的一千二百士卒,不顾我的劝阻,昨夜全员失踪。现在想必已分作几队,以应对万一的情况。假如福冈城出兵征讨我又兵卫,可能有人伏击部队;也可能有人潜入福冈城瞄准了长政殿的首级;甚至可能有人一举引爆武器弹药库。……我昨日和他们解除了主从关系,他们的所作所为我已经无法控制了。……一成,这样子你还想取下我的首级么!”
  一直凝视着又兵卫的一成,瞬间嗤笑起来:“虽不知你将往何处去,恭祝一路平安。告辞了!”言毕牵转马头,绝尘而去。又兵卫眯着眼睛,目送其远去,自言自语道:“一成这家伙,胁迫主君但愿不要招来什么灾祸……”快马赶回福冈城后,一成平伏在长政面前报告说:“后藤隐岐基次仅带其子左门基则一人,平安地退出城去了。”
  长政勃然变色:“平安!你难道是为了给又兵卫送行而去小隈城的么!你们联手诓骗我吧?一成!”长政怒吼着,一把抢过小姓手中捧的佩刀。面对着作出要拔刀架势的长政,一成也亮出铁扇,气势很是摄人。长政僵立在原地,屏住了呼吸。一成悠悠地起身,把放在廊下的朱枪拿进来,一下子直立在地,高声道:“我主,身为声名卓着的武将黑田筑前守,坐待曾一同出生入死的后藤基次的首级送抵眼前,却不顾自身性命已如风前之灯,未免太愚钝了!”
  “吾命如风前之灯?你发昏了么?一成!”
  “发昏的正是我主!看看风前之灯的证据吧!”一成抓起长枪,迸发出全身的力气,以肉眼看不清的神速抡转起来。天棚被拨开了。长政面前的塌塌米翻了起来。屏风被斩成了两截。转瞬间。——从天棚上、壁龛下和屏风后,飞鸟一般悄然无息地各出现了两名黑衣人,在方位上对长政形成了包围。
  “怎么样?我主!这些人直到昨天为止都在小隈城效忠于后藤基次。如果在下提回又兵卫的首级并在此处献上的话,我主恐怕也会当场丧命。又兵卫本人没有丝毫背叛我主的意思,为了便于全体部下投靠黑田家,昨日已与之解除了主从关系,只带其子一人弃城离去。而其一千二百部下却仍念主从之义,齐心协力作此企图。……我主,若不知彰往考来,便没有身为君主的资格。希望您能反省。”
  面对尖锐的言辞,长政一句话也反驳不出。但是长政并不是治平之世的君主,而是冷酷地只信奉铁血霸道的战国武将,纵然是曾为自己粉身碎骨建立殊勋的家臣,如敢有一丝不顺从,也必须坚决抹杀掉。他看来,简单地接受逆耳忠言只是懦弱的表现罢了。十天后,野口一成在城内吃了午饭,不久即感难受,大口吐血而亡。弥留之际,他喃喃道:“……又兵卫、该走时就走了。”周围看护的人,没有一个明白他在说什么。
  对于后藤又兵卫飘然退去后的行迹,黑田长政执拗地穷加追踪。又兵卫退出小隈城后,首先寄身于丰前三十六万石的诸侯细川越中守忠兴的小仓城。又兵卫并没有特意寻求庇护,但一出国境,就遇到了细川藩的重臣,率领着骑士、长枪队数百人前来迎接。意识到是自己的旧部预先通报了细川家,又兵卫只得苦笑:真是平空生事……抵达小仓城后,细川忠兴以客卿相待,当场捐助了又兵卫五千石米。
  消息传到福冈城,长政立即派使者送来抗议:“后藤隐岐是从本家擅自出奔者,并未向本家请辞,故请贵藩及早将其放逐。”细川家回复道:“其人并非被本家录用,只是作客逗留而已。敬请宽怀。”长政再回信道:“世间早已风传贵藩录用隐岐,再如此拖延下去,本家不会坐视不理。”细川家却不管世上怎样议论,坚持说没有录用就谈不上放逐,断然予以拒绝了。
  眼看两家为此将起战火,幕府方面急忙分别从骏府派出代表家康的山口主水,从江户派出代表将军秀忠的赤井五郎[23],以幕府监督后藤又兵卫的名义,令两家和解。在又兵卫即将离开小仓城的前夜,细川忠兴在茶庵内亲自点茶,为又兵卫送别。谈话中,细川忠兴用若无其事的口吻问道:“假如黑田家与本家开启战端,胜利将属于哪一方?”又兵卫不假思索,直截了当地回答:“贵家没有胜算。”
  “从封地的大小、军旅的多寡来看,也许确实如此,但是兵不贵多,贵在如何运用。对此方略,先生可否赐教?”
  又兵卫沉默了一阵子,道:“为报贵家的厚意,不才奉上必胜的一策。筑前守长政如您所知,是武勇出众的猛将,每战必身先士卒。万一燃起战火,可选神枪手四五十人作一队,当两军相接,火枪对射时,如能击倒当先的几个骑马武士,其中必有一人是筑前守。”
  告别了小仓的又兵卫,坐船前往安艺严岛[24],在那里停留了几天。早有消息传入安艺广岛城,城主福岛左卫门大夫正则召集老臣福岛丹波、尾关石见、长尾隼人[25],命令道:“本家想录用后藤基次。你们去拜会他,传达这意思。”三人商量了一下,劝谏说,录用又兵卫的问题,已经导致了黑田、细川两家的纷争,由幕府干预才刚刚平息下去,现在本家又录用他,势必要激起和黑田家的矛盾,还应慎重考虑为好。
  然而,正则的话既出口,就丝毫没有收回去的意思。不得已,福岛丹波以使者身份拜访了又兵卫的旅宿。又兵卫仿佛权衡了很久,最后说:“如蒙恩赐三万石俸禄,或可考虑。”福岛丹波、尾关石见、长尾隼人等,都只有两万石。又兵卫考虑的是,多要求一万石,正则也会放弃他的想法吧。他完全没有再度成为任何大名家臣的意思。丹波回城复命,正则听后道:“三万石就三万石,你再跑一次将他带来录用吧。”和石见、隼人等秘密商议后,丹波第二次来见又兵卫。
  “主人已准尊驾所求。先生在黑田家俸禄原不足两万石,如今依照希望加至三万石,主人一定也觉得过分,故请先生日后全力尽忠,以报主人厚恩。”言中暗含施惠之意。这是丹波的心计。果然,又兵卫应道:“福岛殿觉得给我又兵卫三万石过分了么?也就是说,福岛殿认为又兵卫的才干不值三万石。既然如此,在下不敢领受三万石的好意。”断然拒绝了。丹波正期望又兵卫如此作答。正则听了回报,气得瞪大了眼:“这人自负武略,三万石还不知足么!好吧,只要五千石我也不用他了。把他叫来,敬酒不吃,我就让他尝尝罚酒。”
  翌日,接待的使者来到又兵卫的住处。这次是用的是迎接大名的正式礼法[26]。当然,又兵卫也必须依礼法来应对。正则认为又兵卫只有一身满是旅途风尘的装束,一定无法回礼。假如因此谢绝接待,就形同自己承认没有三万石大名的资格了。正则为了取笑又兵卫,特意如此安排。
  但是又兵卫没有谢绝。他从背来的粗菰叶包的具足柜中取出上下全套的礼服,穿上后显得威风堂堂。登城后,主客在书院见礼完毕,坐席上立刻摆满了珍馐美馔。装酒菜的木盘中却没有放筷子。又兵卫毫不在意,提出想看一下正则佩带的胁差。从小姓手里接过胁差,又兵卫拔下上面的割笄[27],当筷子来夹菜。
  ——可恶!正则有些焦躁起来,说了声:“今天有些冷啊,请恕我无礼。”就从怀里掏出头巾戴上。这是太阁秀吉、将军家康等对待臣下所用的态度。于是又兵卫作出身上酸痛的样子:“在下的肩头有些酸,对不起。”说着就把肩衣[28]脱下。——针锋相对啊。
  “对了,你的旧主筑前守好歹也是五十二万三千石的太守,怎么看上去家里连个擅长写字的人都没有啊。”正则嗤笑着,把一封长政的亲笔书信掷到又兵卫膝前。长政在三百诸侯中出了名地字迹难看。正则故意避开,挖苦说家臣代笔的书法怎么这样拙劣。
  又兵卫坦然回敬道:“黑田藩中,各种道艺出类拔萃者,不可胜数。仅于书法有一技之长的,更是浩然需车载斗量。虽如此,与他家书信往来时,只有对方主人书法出众,才挑选擅书者誊抄;若对方主人书法不佳,我方龙飞凤舞,唯恐有羞辱对方之嫌,因此特意选字迹难看者誊写信件。”正则自己写字也如同鬼画符。又兵卫离去后,正则感叹道:“这样的人,给他五万石也不可惜啊。”
  离开安艺国后,又兵卫来到京都。天下第一豪杰的出现,很快就成为京洛街谈巷议的话题。在三条大桥遭遇长政派遣的四名刺客前后近逼,又兵卫泰然自若,如巨石般伫立不动,一声未发,转瞬之间干掉四人的威名,被口口相传,一直传到在京诸侯们的耳朵里。奉命而来的使者络绎不绝地造访又兵卫的住处。加贺的前田中纳言利长、越前的结城宰相秀康、播州的池田少将辉政[29],争着想邀请这位重量级人物。黑田家派出的刺客,也屡屡光顾。又兵卫全然不为所动。儿子左门基则已经被悄悄送往居住在堺的旧臣家中看护。
  春天过去了,暑气日增的季节来临。伏见町外的茅屋,访客渐渐稀少。某天夜间,四下弥散着驱蚊的烟,又兵卫拔出无铭的爱刀,正握在手中。雷声轰隆隆地越奔越近,夜幕中的树丛沙沙作响。忽然——。又兵卫的视线投向庭院的角落。一个黑影站在那里,仿佛被风送进来的一般。又兵卫无言地凝视着他,黑影也沉默着不动。
  瞬间——一道闪电将庭院照亮得如同白昼。又兵卫看清来者是个只有十七八岁,身形干练,白面妖异的少年。他的神色中不知为什么充满着阴冷。
  “你是刺客么?”又兵卫问黑暗中的对手。
  “我确实是受雇的刺客,却不想伤害你。”
  “那你走吧。”
  “不!”黑影两步跨到眼前:“我在令郎左门基则的藏身处抓获了他,监禁在黑田藩的大阪公馆。”又兵卫听了毫无反应。
  “喂!想请教后藤基次!”少年的语气突然变了:“即使世上唯一的爱子遭遇生命危机,你也不向黑田长政低头么?”
  “为什么问这些?”
  “我想知道什么是父子之情。”
  凄厉的闪电划破天空,雷声震动着大地。又兵卫看到少年的白面奇怪地歪着。
  “你不知道父爱的感觉?”
  “不知道。”
  “想要知道?”
  “想知道。”
  “你的姓名是?”
  “真田大助幸纲。”
  “真田?真田左卫门佐殿的族人么?”
  “我是幸村之子。但是幸村并不知道有我存在,迄今未曾见过面。”
  第三次,照亮世界的霹雳向着茅屋轰然落下。站在庭中的真田大助,反射性地单膝着地。单腿跪下的刹那,大助看到又兵卫手握的白刃,带着剑气,轻轻挥去了落下的紫色电光。大助松了一口气,重新站了起来,只见还握在又兵卫手中的太刀已变成黑乎乎的,刃口熔折得破败不堪,不禁“噢——”的一声,惊叫起来。又兵卫平静地将刀身入鞘,说:“回去转告左门:疾风起,劲草现。穷不变节,贱不易志。莫有辱乃父之名。”真田大助默施一礼,像一阵轻烟,从庭院中消失了。
  十天过去了。夜半时分,月色皎然,真田大助突然再次出现在这家的庭院中。又兵卫正在院子里将一支橹削成木太刀。
  “特来通报。左门基则听了你的训诫,次日就开始绝食,直至今日粒米未进,这样下去活不过三天。我想听听作父亲的有何感想。”
  又兵卫从容起身,去厨房拿了一个黑碗出来。就用削橹的小刀,若无其事地从自己的大腿上剐下一块肉来,盛在碗里。
  “请将它煮了给左门吃。”
  “……”连大助也惊得倒吸一口冷气。又兵卫好像完全感受不到伤痛,脸上泛着微笑,说:“这就是粗鲁武士的舐犊之情。你懂了么?”天色将明,饿得皮包骨头的左门被悄悄地放在了这家的门口。
  此后不久,真田大助就答应了猿飞佐助的请求,前往高野山麓北谷的九度山,与父亲幸村见面,正式归宗成为嗣子。后来听大助说,正是因为后藤又兵卫而令他回心转意。幸村深为感谢,期待着有朝一日可以报答又兵卫。庆长十九年九月,后藤又兵卫在距离奈良不远的郡山侨居中,收到丰臣右府[30]秀赖的书信,才慨然应命。
  然而,经历了十年的流浪生活,又兵卫自己固然是甲胄刀枪不离身,却没有更多的武具可供装备散迹于各地的百余属下。故太阁殿下的御嗣[31],兴兵与德川家康分割天下。接受一方大将之任而赶往参谒的有后藤又兵卫基次这等武将,却贫困如同佐野源左卫门[32],顾忌在故主黑田家为首的诸侯间的名声。总得设法先将百余部下配齐甲胄,才好风风光光地进入大阪城。如此想着,又兵卫来到大阪的街市上。
  市井早已风传即将开战,自京桥筋[33]始,各条道路上的武具店都在店头挂满了甲胄刀枪。价格之高,是平常的几倍。又兵卫在一家挂着帘幕的规模很大的武具店面前停住了脚步。数百件精粗上下的甲胄陈列了一大排。又兵卫长叹了一口气,正准备离去时,店里有人大大咧咧地走出来。是个驼背的小矮个,笑嘻嘻地问:“见过后藤又兵卫基次大爷。甲胄应有尽有,您可有想要的?”又兵卫并不知道这就是稀世的忍者猿飞佐助:“不凑巧,没带钱……”说着摇了摇头。
  “货款就等到大阪城奏响凯歌的那一刻再偿还好了。”
  “呵——真有奇特的商店。”又兵卫佩服地说。其实,这家店正是真田幸村为那些想进入大阪城却担心没有铠甲的浪人们赠送装备而开设的。
  三天后——。后藤又兵卫基次骑着鞍镫华美的连钱苇毛[34]骏马,率领衣甲鲜丽的百余名部下,威风凛凛地进入了大阪城。沿途围观的人看得瞠目惊羡不已,都说经历了十年的漂泊,如今一旦事态紧急,竟然能立即集齐这么多有模有样的随从,真不愧是天下第一豪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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