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大阪夏之阵
2024-07-30 09:31:39   作者:柴田炼三郎   译者:金艺   来源:柴田炼三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元和元年四月。
  德川家康对大阪城下了最后通牒:“去年兵乱,我不忍百姓受扰,乃息战议和。然河州、摄州[1]却不如此。其一,议和后,非但没有立即遣散浪人,反而大肆招募,其用意何在?其二,秀赖的家臣整饬武具,一味备战,此事已天下周知,世人恐惧,如履薄冰。欲释此疑,可即刻移座和州郡山城[2],同时,必须停止修复已废弃的城壕、石垣。”
  大阪城内立即召集众臣议事。会议上,武将们的态度分成了五派。准备服从家康之命的,是织田有乐斋长益及其子武藏守。断然拒绝,主张决战的有木村长门守重成、渡边内藏助纠、长曾我部宫内少辅盛亲、毛利丰前守胜永。请秀赖再与家康会面一次,尝试着消除疑惑,持此意见的有明石扫部助全登、大野主马头治房[3]。
  在片桐且元去后占据了大阪城家臣首席的大野修理大夫治长,认为这一通牒只是家康例行的寻衅,只要遣散一万浪人众,安慰一下家康,就能保住小康局面。真田左卫门佐幸村和后藤又兵卫基次保持沉默。被咨询意见时,幸村平静地说了一句:“任从天命。”基次则回答:“屈服亦可,战亦可。”其他武将都猜不透两者内心究竟是怎样想法。幸村和基次心中了然,无论怎样挣扎,大阪城都难以逃避灭亡的命运。特别是幸村,在冬之阵终结的那天已意识到了这一点。
  去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交战双方进行讲和。大阪城被家康狡猾的权略玩弄于股掌之中,虽然交换了双方的誓书,讲和条件中却被增加了撤废外城墙和总壕这一条。这次讲和是老奸的权宜诈术,幸村料想得到,等大阪成了只剩一个本丸的裸城,家康马上会施展制造口实的拿手本领,暴露出要一举攻灭丰臣家的真意。因此,在木村长门守重成为使者前往茶臼山[4],取得家康的血印盖章而回城的当天夜里,幸村秘密拜谒了与大野治长在一起的秀赖。
  “今日终于达成的和议,无非是敌人见我本城毕竟坚固,力攻难以奏效,才使用的权宜之计。即假意和好,让我方撤除外城一切防备,日后便可一举击溃。然而我方却应其求,顺其意,直至今日之和。而今夜围城军上下,必定弛于戒备,个个解刀卸甲,高枕深眠。若我方整奋奇兵,舍死夜袭,大御所的首级如在掌中。要保大阪城的安泰,舍此别无良策,务请主公允准,由我左卫门佐担当奇袭指挥。”幸村请命道。
  可是,因为达成和议才松了一口气的秀赖和治长,谁也没有点头。然而在这种紧要关头,幸村没有立即放弃立场。秀赖和治长面对城中第一骁将满腔热忱的进言,眼看着态度犹豫起来。——那就让他去试试看?二人对视了一下。突然,一直在移门后偷听的淀君竖起柳眉,现身于面前,叱道:“对方起誓不再动武的神文,却由我方毁约,不畏天惩么!休作非分之想!”凭这一句话,幸村乾坤一掷的奇策,最终未被实行。
  ——已矣!大阪城的命运。幸村慨然长叹了一声。但幸村还是授命猿飞佐助等十勇士,尽自己可行的一切努力。其中之一,是派遣佐助、雾隐才藏和三好清海入道,在茶白山的家康本营、冈山的秀忠本营两处放火。不料家康对消防格外留心,火势未及蔓延就被扑灭。
  两本营都只装作自家粗疏遗漏之火,大阪城更是隔岸观火,因而后世没有留下奇闻逸话。但假如焰盛势炽,真田六文钱队一千骑便要冒烟突火而袭,或能取下家康、秀忠首级,一改历史也未可知。此后,幸村虽屡屡要谋家康的性命,手段百出,却都没能成功。就这样,终于迎来了夏之阵。作为幸村,已经无可陈述了。
  大野治长遭遇一名刺客的袭击,是在三日后。这天,他一如既往地到本丸办公,处理内外机务,到太阳落山后下城返回。刚走到门楼之外,一个装扮奇特的人物从高墙上一跃而下,在治长眼前二间处戛然立住,大地为之一震。此人身披火焰一般鲜红的法衣,头上包着同样鲜红的袈裟,戴着天狗面具。右手提一杆大长刀,脚下蹬一双单齿高底木展。背后插着的不是靠旗,而是一盏大提灯。
  “有礼!”这人高声叫道,拄起大长刀,走近前来,“大野修理大夫殿听了。尊驾可曾将故太阁所遗存的巨万军资金,暗中据为己有,运出本城藏匿在别处?请问藏匿场所何在?”
  “胡言乱语说的什么!”治长反复打量着来人,脑中飞快地盘算着这厮是什么来路。确实——太阁所藏匿的军资金还封存着,数量之巨,绝乎想象。家康自关原之战击败石田三成以来,也虎视眈眈地想把这笔军资金弄到手。其实,进攻大阪城的目的,比起除掉秀赖、淀君,也许想得到这笔军资金才是更主要的。诚然,家康已经掌握了天下。但征战不息的德川家,却没有与天下霸主相称的财力,因为家康根本就没有积蓄金银的余地。
  现在就德川幕府而言,最想得到的,就是金钱。要是能把太阁秀吉遗留的军资金弄到手,那才叫如虎添翼了。这笔军资金数额肯定极为巨大,即使雇佣十万二十万的士兵,也不过是九牛一毛。这是秀吉留给秀赖的财富。恐怕日本全部大名的军资金加在一起也没有它多。据谣传,在大阪城中,只有秀赖、淀君和大野治长三个人知道其藏匿的场所。
  “修理大夫殿,要命的话就老实坦白!”天狗一边说着,一边举着大长刀在头上挥舞。治长大叫:“有刺客!”拔出了腰间的太刀。三个随行武士也拔出刀来。恰在此时,正准备出城研究夜间野战的木村长门守重成,带着主要部下五六十骑经过,目击了这番场景。重成迎着亮光一看,皱起眉头自言自语道:“那是……!”他似乎认出了袭击治长的那人的真身。
  “他在胡闹什么?”重成命令部下上前营救治长。
  “唉!”天狗看到杀过来一队人马,咋舌懊恼起来,骂道:“修理大夫,从此和使劲讨好淀夫人的那活儿说再见吧![5]”说着把手中的大长刀“咻——”地一挥。治长只觉得两腿间一阵剧痛,惨叫着弯下身去。天狗面带冷笑,用高底木屐的单齿一点地面。这身飞翔之术确实无愧于天狗造型的打扮,他轻松地跳上高墙,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二天清早,幸村接到木村重成报告这桩离奇事件的书信,立即找来了三好清海入道。
  “何故要做这愚蠢之举?”幸村不悦地训斥清海入道。清海入道坦然反问道:“当德川军蜂拥入城之时,主公难道甘愿战死么?”
  “你想说要继续活下去么?”
  “那是当然的。什么与城共存亡之类,都是蠢话。……可以保护着右府公一起走,也可以不管他自顾亡命,总之我希望主公能脱身。而后找个地方构筑屋舍,用不了多久总能东山再起。到那时,需要的就是军资金。……已故的太阁殿下留下的这笔军资金,决不能轻易落入德川大御所手中。”
  “嗯。因此你就去胁迫修理大夫?”幸村苦笑。
  “不只你一个人在想军资金的下落。这是从德川大御所开始,天下所有人关心的问题。……大野修理也不知道它的所在。”
  “那么,谁会知道?”
  “淀君与秀赖公——知情的只有他们二人吧。”
  “……”清海一脸不快,沉默着。
  “清海,你不愧是石川五右卫门之子,能想到在城池化为乌有之前,先将军资金夺归己有,却只是徒劳的。”
  “您是说徒劳?”
  “淀君和秀赖公都不可能透露军资金的所在。陷城之际,也许会要求他们把军资金献给大御所,来换取活命,但他们献出之后也必定被杀,我们不能傻到平白肥了德川家。……军资金所在的秘密,一定会随二人一起被带往冥界,永久地沉眠于地下。”
  “这、这不可能!太愚蠢了!”
  “清海,你也是继承了大盗血统的人,应该能靠自己的力量找出来。”
  “主公!在下是想为主公查明其藏匿地。”
  “我左卫门佐在丰臣家灭亡后,就算还活着,也是个影子一样的存在了。只要有足以度日的钱就够了,有必要拥有可以支配天下的巨财么?”
  “主公就没有一点野心么?”清海入道恨恨地说。
  “从来如此。”幸村微笑着冲他点头。
  “唉,不说了!主公,在下今夜就离开此城,专心去探索太阁遗金。几年后,我会把靠自己力量发掘出的财宝,堆积在生存下来的主公面前。”
  “……”
  “主公就算无欲,只要看一眼那些财宝,决不至于隐遁一世直至老死。您必定能想到它们的用途。或者在虾夷筑起巨城,召集十万浪士;又或建造军船远渡海外,在彼岸建立王国——一定会有用处的!”
  “……”
  “那么,期待着那一天的重逢。告辞了!”清海入道猛地站起,走了出去。转而入室的是猿飞佐助的身形,不停地眨着眼睛,盯住主人的脸。幸村茫然失神,似乎一直没有注意到佐助进来。隔了一会儿才唤道:“佐助。”
  “您请吩咐。”佐助恳求道。
  “去探听一下大御所进京的情况。”
  大阪城中商议的结果是决定再战。秀赖亲自驻马于茶白山,检阅了全军。染红的风幡三十杆、金色尖的旗十杆、长枪一千支、瓢箪马印[6]等等,一切都再现着太阁统率旗本武士的情景。与此同时,家康从骏府出发,到达名古屋,给诸国大名下达了出阵的指令。
  接到家康已从名古屋赶赴京都的密报,当天,笕十藏、穴山小助、由利镰之助三人向幸村请命道:“请让我等去取大御所的狸头!”
  “刺杀大御所的时机已经错过了。”幸村闭着眼睛回答道。从日本全国各地,都已开始向大阪进兵,将军秀忠的军队也出江户而来。即使夺下家康的首级,也无法改变天下的趋势了。必须靠家康个人权力才能压制诸大名的时代已经过去,德川幕府的威势坚不可摧。
  “但是,主公,城陷之际,视大御所生存与否,接受投降的条件自然会有所不同。”穴山小助道。这是指,若由秀忠做主,面对身为自己女婿的秀赖,未必会拒绝留他一条活命。
  “而今大御所身边配备了柳生但马守与小野次郎右卫门[7],如影随形。又有服部半藏带领忍军三百骑,不论何时何地都如手足相伴,任其驱遣。纵然你们个个以一当千,但人数微寡,也无可作为。”实际上,雾隐才藏在一月前就曾赴骏府刺杀家康,被小野次郎右卫门砍断了左手,失败而回。
  “与其据城战死,不如为取大御所的首级而牺牲,更遂男儿平生之愿。”话被说到这个份上,幸村便唤来儿子大助幸纲,命其指挥行动,并告诫道:“不可草率轻命。”不过,关于这次壮行,幸村对大阪城内诸将谁也没有透露。在真田丸内孤坐、沉默的日子在一天天地继续着。
  与冬之阵时一样,大阪城向四面八方发出檄文,催促与丰家有旧缘的诸侯发兵援助。不过幸村对此毫不关心。他认为响应檄文而来的大名,一个都不会有。例如:浅野但马守长晟,乃故弹正少弼长政[8]之子,幸长之弟,是与大阪城近在眉睫的南海纪伊的国主[9]。能否争取到浅野长晟加入己方,对于诸侯的归属会带来重大影响。秀赖命大野治长为使者,送去自己的亲笔书信。
  当天,治长到了和歌山会见了纪藩的三老臣浅野右近、浅野左卫门佐、龟田大隅:“贵家自故弹正少弼殿以来,即系亲缘之家,与大阪的情谊非比寻常,右府公颇欲得贵家之助。此次关东步步逼难,是右府公一生的危机,恳望贵家务必能与我方协力同心。”作为条件,大阪城愿意提供的是赐黄金千枚,分铜[10]三十,以及浅野军入城后再赠送军马一百匹。
  老臣们面对旧谊之说,毕竟难于当座回绝,便退聚一室,商议了口径后,回复道:“所赐教甚是。怎奈但马守系仰赖德川大御所的洪恩,才得以袭封此大国[11],所命实难抉择。此意请您善为回禀。”委婉地予以谢绝了。治长回去复命,秀赖还不死心,命治长赌上大封,再尝试游说一下。治长再度赶到和歌山。
  “此番诚心相邀,贵家若能来援,当以大和一国授但马守殿,重臣诸士也各赐一国。请务必相助。”这么一说,长晟亲自出面答复:“先祖确实曾蒙太阁的高恩,然而我托大御所之庇佑,才成为这纪伊藩主,因此不能将矛头对准关东。”从正面断然宣告了绝缘。其他所有大名的态度都与浅野长晟相同。
  至此,大阪方终于下定决心,不再犹豫。由大野主马头治房率领二千兵士,奔出大阪城,越过暗岭,直袭郡山城。刚一照面,守备郡山的筒井主殿头[12]定庆不经交锋,就弃城逃走,后来自尽而亡。
  “以大野治房为主将的大阪军二万,势如潮涌,大举来取和歌山。”这份急报送到,是在四月二十七日夜。浅野长晟正驻扎于泉州[13]信达,让浅野右近、龟田大隅、上田宗古、前田越前等各队作为前卫,在佐野市场布阵。接到急报,浅野左卫门佐忠知血气上涌,吼道:“就算几万个来,我等先阵也一步不退,血战到底!”
  老于阵战的龟田大隅劝阻道:“战争追求的是最后的胜利。……相对于敌军二万,我军只有五千。以寡敌众,必须要使计策。这佐野的地形,东面远离山麓,西面近靠海边的道路,四方都是大片平地,要在此处以寡敌众是不可能的。
  ……依我之见,后方仅一里的樫井一带,前临蚁通神社的松林,如能埋伏在那里,敌军难以辨我多寡。而且,到那里只有八町畷一条道路,左右都是很深的泥沼,如令铳手殿后,退据其中,敌军虽众,骑兵也无法大队并列来追击。而我军从松林中阻击来敌,抑制敌军之势,极为容易。”左卫门佐忠知还是坚持自己的主张毫不妥协,指龟田大隅是怯战。最终由长晟决断,采纳了大隅的策略。
  向着和歌山如怒涛一般进击而来的先锋队,是由塙团右卫门直之统领的六百骑,和冈部大学[14]则纲统领的四百骑。黎明时,雨越下越大。被公认为是天下豪杰的塙团右卫门,勇猛地突入佐野市场。然而,浅野军已经向信达后撤了。——怎么回事?团右卫门怀疑这是敌人的计策。此时,急于争先阵之功的冈部大学,却已经突破佐野市场,奋威直追上去了。团右卫门对大学的轻率感到愤怒,却为时已晚。不能让大学独占了功勋。
  雨停了,面对重重浓雾中的不利之地,团右卫门传令:“跟我上!”驱马而进。安松的市街已被放了火,化作冒着滚滚黑烟的丘墟。团右卫门从其正中穿过。紧随其后的只有三十余骑。到达蚁通神社附近时,前方已可看到进击而来的浅野军。
  “将他们一击粉碎!”团右卫门一夹马腹。有如怒涛对撞般的恶战,就此拉开了序幕。一阵厮杀之后,浅野军眼看就要溃败,开始向后退却。这是计策预定的行动,团右卫门却没能识破。奋勇追击了大约二町距离,松林里的浅野军伏兵突起,火枪一阵惊天动地的猛烈射击。
  “不好!”尽管切齿悔恨,也已经无可后退了。塙团右卫门取过背负的大长刀,大声叫道:“看塙团右卫门直之最后的奋战!”浑如修罗恶鬼,疾驱入八町畷,左冲右突。刀风扫过之处,一片摧枪折剑,断腕落首,无人可挡。火枪的弹丸不间断地飞来,箭矢也自上向下射来。弹丸击穿了肩与大腿上部,箭矢直插入左腕和背后。团右卫门却依然像一头狂暴的猛兽,斩倒了几十个人。终于,猛刺过来的一枪穿透了腹部,团右卫门再也支持不住,“咚”的一声落马倒地。
  “八木新左卫门在此,看刀!”敌将大声呼喝着,挥刀砍来。团右卫门坐在地上,左手猛然抓住挥来的白刃,吼道:“急什么!我把头给你!”右手拔出胁差架在自己颈上。
  “亲手砍下自己的头,我是新田义贞[15]以来第二人吧——”团右卫门独自笑着,“嗯!”的一声,将白刃用力一推。头颅顺利地从颈上切下,滚落在膝前。
  五月一日,德川家康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对日本全国各地出动的军队下了总攻的命令。家康从四月十五日离开名古屋,十六日至龟山,到十八日就已抵达京都。家康进驻京都二条城的当天,夜阑时,猿飞佐助回到了大阪城真田丸,报告道:“自大助少主以下,笕十藏、穴山小助、由利镰之助,全部都壮烈战死了。”
  袭击行动发生在龟山,正如幸村预料的那样,家康身边配置着滴水不漏的警戒网。在龟山城内外展开的这场战斗,其凄绝程度超乎文字形容。 真田大助将柳生但马守的左脚从膝盖处砍断,又刺瞎了他的右眼,却被服部半藏的忍枪刺中后背而倒地昏厥。笕十藏一直逼近到距离家康仅两步的距离,被小野次郎右卫门所阻,倒在其无想剑[16]之下。穴山小助和由利镰之助对抗三十名伊贺忍者,砍倒十七名后,遍体皮肉被伤如脍,先后伏于血泊之中。
  幸村听了佐助的报告,长时间沉默着。隔了一阵子,才问道:“佐助——你没有尝试救出大助么?”佐助眨着眼,低下头去没有回答。
  “难道大助拒绝了你的救援么?”
  “是这样。”佐助确曾背着浑身是血的大助,向山中逃命。大助渐渐苏醒过来,当知道自己被佐助救出时,立即往他的猴脸上抽了一个巴掌,吼道:“不要多此一举!”还命令佐助去找一匹马来。
  拂晓时分,龟山城大门前,薄雾之中忽然驰来一骑快马,载着浑身上下只扎着一条兜裆布的裸体武士。只听来人大叫道:“真田左卫门佐之子大助,来参见德川大御所殿!”不佩寸铁,满是血迹的裸体,把守城将士惊得肃然无声。很快,大门向左右打开。大助泰然驱马步入虎口,由值勤的武士引路,来到天守阁前的广场上。家康站在天守二层的过道上,向下看着大助。
  “是大御所殿么?”大助抬起神色锐利的眼眸,用完全不像是垂死者的语气,放声道,“我等真田六文钱组的志士,欲取您的首级而不成,悉数战死,实是遗恨之极。但我身为左卫门佐之子,若就此逃去,将是身后万年之耻。我只想让您看到绝命的样子,因此特来参见。请您仔细看好。”
  家康重重地点了点头:“不辱武士的名誉,值得敬佩!就让我来见证你精彩的谢幕吧!”拔出自己的胁差,掷了下去。大助左手接住胁差,褪去刀鞘,反握在手,口唱“南无归命顶礼!”从心口一刀刺入,用力直拉到脐下,拔出刀来,血飞沫喷。将沾满鲜血的刀尖伸入口中,“嘎嘣嘎嘣”地咬碎。
  “啊!”
  “噢!”
  围观的数千人同时瞪大眼睛,发出了惊愕的叫声。大助在众目睽睽之下,嚼碎了一尺三寸的刀刃,咽了下去。只剩下了刀柄,大助弃之于地,就此闭上了眼睛。过了片刻,小野次郎右卫门慢慢走近一看,才确认这具雕像似的赤裸身躯已经没了魂魄。
  五月六日——家康、秀忠统率的大军布满了城南一带的平原,势如浙潮,向着大阪城倾涌而来。大阪方也已确定了迎击的战略。第一军(兵数约六千四百)有后藤又兵卫基次、薄田隼人正兼相、井上小左卫门定利、明石扫部助全登、山川带刀贤信等将。 第二军(兵数约一万二千)有真田左卫门佐幸村、毛利丰前守胜永、福岛伊豫守正守、渡边内藏助纠、大谷大学吉胤、长冈式部少辅[17]兴秋等将。
  这两军将出城迎击沿大和路猛攻而来的敌方大军。后藤又兵卫首先率领三千兵马,威风凛凛地从城内出发,驻扎在奈良街道一端的平野。家康闻报,即授命本多佐渡守正信的亲族,京都相国寺的僧人杨西堂,秘密造访了在平野的军营。杨西堂见了又兵卫,开宗明义地说:“大御所、将军两位大人对您的武略倾慕已久,命贫僧前来恳谈,务要请您转与两位大人协力。若蒙应允,愿以您的出生地播磨一带的封地相赠。——不知您意下如何?”又兵卫听了,敛容正色道:“您是说,请我基次舍弱就强么?好个诱人的香饵啊。古训言:‘香饵之下,必有死鱼。’恕我不能接受。”
  杨西堂也是颇能识人的高僧,知其非言辞可动,便放弃了使者的任务,不再劝说。二人转为私谈后,又兵卫以不经意的口吻,莞然笑道:“再也没有比我更幸运的武人了。昔日被旧主人追杀,流浪各地,四面八方都来邀请入仕。而此番,太阁殿下的嗣君诚意相招,任我为一军的指挥。对手则是天下的支配者。身为武人,确实有了用武之地。只要我还在,一日可陷的大阪也能坚持十日;我一旦战死,能坚守百日的城池一日内就会了账。结局已定,但大御所听到我战死的消息时,大阪城的命运才算终结。请您将此言回复吧。”遣词、态度,一派堂堂,正如泰山富岳[18]。
  后藤又兵卫基次,人生最后精彩奋战之地,是在道明寺村。道明寺村在大阪城东南约五里,自古因寺庙所在而知名。其东面是国分村。位于河内国的东端的这一带,是丰臣家的管辖范围。名为大和川的大江横亘于北。在道明寺与国分之间,又有一水自南而来,汇入大和川。大和与河内的国境上,生驹山、葛城山、金刚山等连山南北重叠,形成自然的城壁。
  交通全部依靠山道往来,这种山道共有大小十七条。其中最大的,北部是暗岭,南部有龟濑越和关屋越。后两条路,都是奈良大阪间的街道。又兵卫扼住这一隘口,打算给并进而来的德川主力迎头一击。前来攻击的东军,包括水野日向守胜成、本多美浓守忠政、松平下总守忠明、伊达陆奥守政宗、松平上总介忠辉——合计三万四千八百人。
  接到探马报告的敌军情况,又兵卫想:“——不能让敌军知道我方兵力寡少。”在五月五日半夜传令进击,并且让全体将士都点起松明。六日寅刻(清晨四点)抵达藤井寺,又兵卫立即将兵马分作四队,散布开来。队伍渐渐出了道明寺,所幸晓雾深厚,难辨物色。
  “好,天佑我军!”又兵卫下令“闻张”。“闻张”是当时的术语,指以火枪队试探攻击敌军。前队的山田外记[19]、片山助兵卫、古泽四郎兵卫,立即各带了五十人的火枪队,登上小松山,占据了可以近瞰敌军的位置。东军的第一司令水野日向守胜成,昨天半夜后看见藤井寺方向有星星点点的松明之光,料想敌军势寡而故作疑兵,命部队只管向前突破。
  前卫诸将抖擞精神,正要催马进兵,突然,一阵猛烈的射击自小松山方向打来,当场打倒了数百骑。前卫诸将为之气沮,称要等待司令水野胜成的命令,再决定是否进兵。第一阵的松仓丰后守重政和与力奥田三郎右卫门忠次愤然道:“若由关东军先驱,跟随在其马屁股后面行动,让我等大和军[20]的脸面往哪里搁?”便自行率军,都持长枪,从山的正面猛攻上来。
  “来吧!”闻张队一百五十骑迅即放下火铳,挺起长枪,从崖上跃下迎敌。立阵于石川碛的后藤又兵卫,遥望见小松山上的激战,叫一声“好!”传令全军准备突击。在小松山的半山腰上,东军很快被击溃,兵将纷纷向后阵败退。水野胜成尽起本队人马,突击而来,援救先锋队。早已严阵以待的又兵卫,高声大叫着“神明照览!”一马当先,率队迎着敌军猛袭上去。
  随着天摇地动的喊声,树林里、竹丛中、道路上、田圃内、溪谷间,到处都是飘扬着背旗的人马,两边混战。铳声隆隆,流矢咻咻,白刃闪闪,喊杀声搅成一团,刀枪丛中,血烟飞散。经过小半个时辰的激战后,大阪方损失了三分之一的兵力。面对三万四千敌军,仅有三千人的后藤队,哪怕都化身为修罗恶鬼,最后的溃灭也只是时间问题。
  但是——后藤又兵卫所到之处,人体被斩飞如羽毛,马尾后带出一阵血风。不知不觉中已冲到了小松山的山顶,又兵卫停下歇马,俯瞰了一下战况。部下已被切割得七零八落,面对数十倍或数百倍的敌军包围,就像被蚁群追袭的飞虫一样,拼命翻滚挣扎着。
  “万事休矣!”又兵卫把头盔的系带重新扎好后,拍拍爱马的脖子说:“拜托了,黑丸!”只见一片黑云,裹着疾风,沿山坡飞驰了下去。——取下大御所的首级!又兵卫单人独骑猛突敌阵,全身迸发出的气概,直要冲破据说在枚冈的德川本营。就算本营不在枚冈,而在伏见,在京都,不,即或在江户,也一定要猛冲过去。——取下大御所的首级!又兵卫胸中不住地呐喊着,突入浪潮汹涌的修罗场,左来右往,豪剑闪耀,马蹄生风。
  怒号的脸,因恐怖而扭曲的脸,飞跃的战马,明晃晃的刀枪、飘扬的背旗、空中四散的血沫——交杂着,纷纷掠过又兵卫的视野。脚、腕、背偶然也受到强烈冲击,却浑然不觉得疼痛。 天下的豪杰后藤又兵卫基次,昂然抬首挺胸,从一端撕开聚如云霞的敌军,一路疾驱入去。
  “后藤又兵卫没有归还。木村重成在若江堤战死。”探报送到时,左卫门佐幸村正扬起千杆赤旗,在紧靠应神帝陵[21]的堤上展开阵形。幸村只用了半个时辰,就将东军第三军松平下总守忠明率领的八千骑,冲得四分五裂,而己方没有战死一兵一卒。
  “佐助——”幸村叫道。士兵打扮的佐助立刻站到马头下。幸村命令道:“明天,太阁城也会化作一片火海吧……将秀赖公的御首交给敌军,就由你负责运送!”
  “遵命。”佐助点头施礼。佐助脸上流露着难得的兴奋表情。这个从来厌恶杀人的忍者,第一次就在半个时辰内斩杀了敌军三十二人。围绕大阪陷落的情景,留传下了数不尽的文章。然而,家康检视秀赖首级的事实,却没有任何文章予以记述。大阪城天守阁崩落的时候,一个士兵装束的小个子迅如一阵风,从各部队之间掠过,来到茶白山的德川本营。
  “真田左卫门佐家臣猿飞佐助,奉丰臣右府公的御首级,前来拜谒大御所,请务必验看。”家康接到传报,准许引见。佐助轻步走到驾前,将挟在腋下的红漆木桶置于家康面前,打开盖子,取出锦缎包裹的首级,哗地一下打开。眼前正是秀赖的首级。家康见首级的嘴里还叼着一封信,就自己上前取下来看。 信里只有一行字,写着:“太阁遗金与吾一同投身中有[21]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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