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真田十勇士
2024-07-30 09:22:41   作者:柴田炼三郎   译者:金艺   来源:柴田炼三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庆长十九年秋,局势已发展到不是少数智者能够阻止得了的程度,大阪城与德川家康之间早晚要开一战。丰臣秀赖的密书经由忍者之手,发往诸国八方——送到曾受太阁旧恩的大名、关原战败的残党,以及对天下局势心怀不平的浪人们的手中。其中主要的人物,罗列起来有以下这些:
  真田左卫门佐幸村长曾我部宫内少辅盛亲[1]、仙石丰前守、明石扫部、毛利丰前守胜永、织田左门赖长、京极备前、石川玄蕃[2]、石川肥后、后藤又兵卫、山川带刀[3]、北川次郎兵卫、三宿越前、塙团右卫门[4]、新宫左马。
  秀赖写给真田左卫门佐的密书中,提出了“事成后授予你五十万石”的优厚条件。幸村一读,微笑起来。
  “换作内府(家康)的话,大概只会开出十万石的条件吧。”他自言自语地说。五十万石,对于没有胜算的一方来说,就是一个空头许诺。空头许诺的话,即使开出一百万石、二百万石,都无所谓。果然——不出十日,纪伊的国守[5]浅野但马守长晟就秘密到访。
  “将军家说,若能为其效力,可授予您茨木一地。”长晟传话道。茨木是刚刚退出大阪城的片桐市正且元[6]任城主的地方,收入有五万二千石。家康的条件,比幸村想象的还要少给一半领土,当然,这不是空头许诺。幸村低下身子,小声回答道:“要是五十万石的话,倒也并非不能考虑……”
  家康听了长晟的回报后,仿佛自言自语地说:“父子两代的执拗,哪怕舍弃生命也在所不惜么?真是无法可想……”家康回忆起了十余年前关原大战之际,真田昌幸、幸村父子仅用二千余人的小股兵力,将本欲西下参加大战的德川秀忠军三万八千余人,牢牢牵制在上田城下,一连十日动弹不得。秀忠因此未能赶上关原的攻防战,挨了家康一通训斥。
  数日后,幸村只带着猿飞佐助一人,化装成山伏[7],出了高野山麓北谷的九度山。翻越纪见岭往河内[8]去时,与一位拄着白木杖的老人擦肩而过。
  “唉——!”幸村被召唤了一声,回身去看。这位可能已年逾古稀的白髯老人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幸村的相貌,道:“请让我看一下你腰间佩刀的五宫之相。”就像人有人相一样,刀也有刀相。刀身从尖部往下,分成散、寿、褔、运、命五段相,即所谓五宫。幸村默然抽出佩刀,交给老人。
  老人侧身让云霞掩映下的夕阳照射在刀刃上,凝视了一会儿,道:“五宫尽是大凶。浮现的月、星、疵,皆示战死之相。”说完,就用白木杖将幸村的无铭刀一敲两段,丢进草木丛里。老人没再说什么话,转身远去了。随行的佐助突然注意到老人把白木杖丢在地面上,就捡了起来,大叫着“喂——!喂——!”,想追赶上去。幸村道:“佐助,那是里面藏剑的手杖吧。”
  “啊——真是啊。”佐助将手杖剑交给幸村。幸村甚至没有专门拔出来验看一下,直接带着就上路了。第二天早上,幸村单身前往大野修理大夫治长的宅邸。
  “在下是大峰的山伏,前来拜见贵主人,敬献祈祷的经卷。烦请代为通禀。”
  守卫一脸骄慢地说,大人登城公干去了,你在那边暂时等着好了。休息室里有十余个年轻浪士等在那厢发闷,其中一人偶然注意到了山伏的腰间之物。那是很少见的大约三尺七八寸的长剑,年轻武士提出想拜观一下。
  “是修验道用的佩刀,只能用来吓唬山伏,除了长以外一无是处的东西,污了您的法眼很是失礼……”幸村嘴里推辞着,还是把佩刀解下来置于面前。年轻武士取过刀来拔出一看,惊得倒吸一口冷气。其他人也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聚焦在刀上。刃的气息,铁的寒冷——上下放射着一股秋霜烈日之光,看得人眼花缭乱。无论如何不是山伏风格的刀。
  “能看一下中心么?”
  “请——”
  年轻武士卸下目钉[9],打开刀柄一看,大叫起来。是正宗[10]。此时,已回到家中的大野修理大夫治长正在一旁走过,不经意地看了休息室一眼。
  “噢!尊驾不是左卫门佐殿么!”治长惊呼着跑进室内,到山伏的眼前坐下,郑重地行了个大礼,周围的年轻武士都为之失色。幸村看了大阪城募集浪人的样子,在归程中神色凝重,佐助都看在眼里。走到偶遇那个老人的地方,幸村停下脚步,唤道:“佐助——”
  “在。”佐助无邪的眼眸盯着主人的后背,静待后面的指示。
  “你能不能去看一下,我那把一折两段的佩刀是否还在那边草丛中?”
  “遵命。”佐助踏入高度等身的野草丛中,瞬时瞪大了眼睛。一个男子正闭着眼睛,仰卧在抛弃断刀的位置。结起的褐色头发、高鼻梁、白瓷一样透着寒气的皮肤。穿着虎皮无袖羽织,胸前抱着一口约四尺长的笔直的剑。正是异邦的年轻忍者——雾隐才藏。
  “喂——”被佐助叫了一声,才藏才撑开惺忪睡眼,应道:“是猴子啊。”
  “你为什么睡在这里?”
  “我撞见一个仙风道骨的老头,向他挑战,一不留神就这样了。死老头子,好像对我使了催眠术。”才藏看上去连昏厥了多久都记不清了。佐助嗤笑着说:“那个老爷爷大概是想把你带给主人吧。”
  “主人?”
  “是的。我的主人真田左卫门佐大人,现在正在那边。”
  “嗯——”才藏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爬了起来。幸村看着面前这个一脸不买账的异邦年轻人,微笑道:“听佐助说起过你。给你一个做事的机会,跟我来吧。”说罢就迈开平静的脚步走去。才藏目光犀利地看着佐助。佐助冲他点点头,说:“能用你这样的怪才的,天下虽大,大概也只有我家主人了。”
  “嗯——”才藏鼻子里又哼了一声,没有显出特别反对的神色,与佐助并肩而行。凶剑化作了一个凶暴的年轻人,追随着幸村。一回到九度山的居馆,幸村就把包括佐助、才藏在内的十位骨干召集到跟前。穴山小助、由利镰之助、三好清海、为三入道、笕十藏、高野小天狗、吴羽自然坊,以及儿子大助幸纲[11]。
  幸村先从去大阪城的事情说起:“此番之战,如果能依我的方略,取下德川内府首级,使秀赖公成为天下霸主,都不是梦想。若不用我的方略,则大阪城必将化为乌有。恐怕后者将会成为明日之姿。……我幸村凭着武门的尊严,既然支持了丰家,必定鞠躬尽瘁。到天守阁熊熊燃起[12]之际,也不会激昂悲歌。生也罢,死也罢,选择任何一途都必须心如止水。希望各位可以帮助我。”随后为十人各自安排了任务。
  幸村腹中早已有了足以把家康吓一跳的方略。这一方略系得自亡父昌幸。三年前,一翁闲雪(昌幸)自感死期将临,某日将幸村招至枕边,道:“骏府的内府,今年已逾古稀了啊。”
  “确是这样——”
  “内府已经没有太多时间可以空耗下去了。今后三年之内,必然会制造口实,催动大军围攻大阪城吧。我现在教授你届时应采取的方略。”
  “谨候教。”
  “先率三千轻兵至势州桑名[13],严阵以待。内府颇知你的手段,必然不敢正面来袭。你制敌先机,一举奇袭,哪怕只将德川军击退十里,消息传开,昔日蒙太阁恩顾的诸大名中,前往大阪助阵者当也不下二三人。其后内府必增调援军,势如怒涛,直逼而来。你每退据险要,便抵挡一阵,悠然而退,以示战力有余。最后退到濑田[14],烧毁大桥,断绝通路,沿岸布置栅栏,多配弓铳防守,此处必可支持数日。此间,集于大阪城的诸将一举杀奔山崎[15],进攻大和路,夺伏见城,占领京都。如此,九州、中国、畿内的诸大名也必定观察局势走向,向德川扯起叛旗。……听着,幸村,不可守城[16],守城则——”说到这里,昌幸艰难的话音停了下来,喘息了一会儿,才说:“然而,这条计策终究要成画饼吧。”
  “您是说大阪城无人能用此计么?”
  “正是。加藤清正等人如果还活着的话,或许另当别论……”昌幸在五日后就溘然去世了[17]。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昌幸抱着他的雄心逝去了。
  智言不空,他殁后三年,终于到了东西决战的时刻。当然,对于家康来说,幸村才是最令人畏惧的敌人,于是密令浅野长晟控制幸村不得走出九度山。长晟调集五千精兵,包围了高野山麓,通告乡民说:“如果发现真田一党有异常的动向,立即报告!”整个地区被严饬执行此令,甚至传到高野山的法厅,上至一山的门主,下至僧徒,尽数送悉。该如何突破这个警戒网?——是展现幸村智谋的时候了。
  庆长十九年十月六日。幸村在居馆前搭建了大规模的临时小棚,以举行亡父一翁闲雪的法会为名,邀请了九度山附近——桥本、东家、桥谷等地的村长、乡老以下数百人的百姓。家人一起动手备办斋菜大宴来宾,乡民大喜饮酒。片刻功夫,便无一例外地醉倒不省人事。酒中都下了麻药。幸村从馆内出来,跨上佐助牵过的骏马,叫声“走了!”,扬起一鞭,在漆黑的深夜里风驰电掣一般飞驰而去。此时,馆内已经空无一人。
  百余名家臣奔向八方,从无人的百姓家中牵出私家蓄养的马匹,将隐匿于附近的铠甲、枪、小铳取出装备齐全,跨马而去。幸村没有把武器集中在居馆,而是分散在所有的场所。百姓们做梦也想不到自家周围就藏匿着武器。九度山附近的乡民们,作为应对战乱世道的手段,家家畜养马匹,这也被幸村计算在内。穴山小助和由利镰之助负责指挥瞬间整装完毕的百余骑。
  天色渐渐微明之际,队伍整然的真田六文钱队,正飞速穿越纪见岭。幸村由大助、佐助、才藏伴随,在山麓下等候。得到真田馆已空无一人的急报,浅野的看守队大惊,追踪而来。赶到纪见岭的急坂时,突然从树丛中喷出毒烟,追兵一骑不余,尽数倒地。埋伏在这里的,是笕十藏、高野小天狗、吴羽自然坊三骑。他们捡走看守队携带的小铳二十余挺,一阵风似的驱马而去。
  从德川家康的严密监视下逃脱的真田六文钱队,并未像世人预想的那样化装成三教九流,秘密地进入大阪城,而是扬起六文钱的旌旗,骑马排成队列,衣甲鲜丽,威风堂堂,在大阪城下穿街过市,观者无不惊叹。此举对于稳定大阪上下的人心,起到了绝大的效果。幸村还派遣密使前往故乡上田,召集旧部家臣,约定日期汇聚于河内待命。加上已入城的人数,其数量足可组成一支千骑的队列了。
  得到这支强力友军的秀赖,又自选了与力[18]以下的新募浪人四千余众,交给幸村指挥。幸村立即成为城内的一大势力,与长曾我部盛亲、毛利丰前守胜永一起被推举为三人众,加上嗣后入城的后藤又兵卫基次、明石扫部助全登,合为五人众,参与军事枢机。
  一天,幸村视察城内防备,发现城南方面防御薄弱,潜伏着危险。幸村马上向大野修理大夫治长提议,希望在城南新筑一座出丸[19],由自己亲自驻扎,担当最难的要冲。治长回答说,后藤又兵卫也已经提过同样的申请了。幸村与又兵卫着眼于同一地点,绝非偶然。城的东西北三面都是紧靠河海的险要,只有在南面玉造[20]方向一马平川,如果敌方大军自南而来,恐怕很容易就能逼近本城。
  对此,据说建城者秀吉也常感担忧,虽然在正当这一方向的三丸[21]之外,加修了空壕以强化防备,依然说不够安全。后藤又兵卫把出丸的修筑任务让给了幸村。幸村自行设计施工。位置在三丸南面的空壕之外,四方各一百间,占地约一万坪[22]。
  一个月后,宏壮的出丸拔地而起。四周重新围了城壕。里外设有三重屏栅,其上每隔一间开一处箭孔,配备火枪三挺。楼橹之间建起箭楼。屏栅内横木上架设步道,箭楼后方也有步道连接到平地,升降便利。箭楼上设置有大炮,可以居高临下狙击。城内外的人们都称这座出丸为“真田丸”。
  东西关系[23]已经断绝了。某日,秀赖将新旧诸将聚集在铺有一千张榻榻米的大厅内,召开了大规模军事会议。大阪的谱代诸将——大野修理大夫治长、南条中书[24]、内藤左马、细川赞岐、石川伊豆贞政等,事先已经开过小会,决定采用守城战术。
  大野治长首先发言道:“关原一战,东西两军实力在伯仲之间,治部少辅殿(指石田三成)尚且败于骏府老人狡猾的策略之下。而目前敌我强弱悬殊,右府公举旗号召也很难确知诸大名的向背,因此我以为唯有坚守城池,等待诸大名加入我方一途可行。”后藤又兵卫以下应募来的诸将一起转头看着幸村。
  幸村用平稳的语气陈述道:“守城抗战,必须建立在有援军可期的基础上才有利。然而今日与关原战时不同,大阪城没有一名外援的大名。或者说,最愚蠢莫过于幻想着会有哪些大名前来援助。这种情况下,无论怎样的名城,若不设计在野战中挫败敌军主力,面对天下的大兵,都只能是困守孤城——”幸村说话间直视着治长,神气中明敏清晰的威严,令治长不由得微微震颤了一下。
  “守城须有无限的粮食,还要始终保持着鬼神一般的士气,才能坚持下去。若处孤立无援之中,不出几日,必定从内部崩溃。……在可预见的范围内,我以为出击方为上策。……秀赖公立阵天王寺[25],诸军进至山崎一带,由在下与毛利丰前守殿任先锋,兵发势州桑名,给德川军狠狠一个下马威。此期间,请长曾我部宫内少辅殿、后藤又兵卫殿攻取伏见城,占领京都,在宇治、濑田等候我与丰前守殿退回。……不久将迎来严冬。若隔宇治川对垒,长途行军马不停蹄的东国疲兵,在寒水中渡河而来,未至半渡已可击倒大半,这是利之一。或者择地安下伏兵,大部队假意退却,诱敌渡河,前后挟击,可将敌军逼落水中歼之,这是利之二。而且,敌军若寒中渡川,即使上得岸来,二三町之内手足依旧冻僵,难以运用弓矢火铳,我军可乘此间隙予以痛击,这是利之三。如此而行,坚持数月,打得德川大军落花流水,其间派使者奔赴畿内、中国、西国,将我方的优势大加宣扬,又何愁太阁殿下恩顾的大名们不陆续应招来援?”幸村的话音未落,后藤又兵卫已拍着膝盖,赞为妙策。然而,谱代家臣中,没有一个人认可这一出击论。还有人说,自古以来,在宇治、濑田御敌者,没有获胜的先例。
  “现在必须避免冒险。”这是谱代家臣们的一致意见。幸村的方略,就像幸村自己事先担心的那样,被否决了。
  深夜——幸村摇响了桌上的金铃。门外立即答道:“听候吩咐——”移门应声而开。幸村看着进来的人,皱起了眉头。眼前出现的不是佐助,而是三好清海入道的俊秀容姿。
  “佐助外出了,您有事请吩咐在下。”
  佐助从未背着主人擅自去过什么地方。
  “清海,是不是你假传我的命令,让佐助外出的?”
  “是——”清海入道毫不掩饰。身为怪盗石川五右卫门之子,这个美貌的野和尚有着让自己扬名天下、家喻户晓的野心。他在杀父仇人丰臣秀吉垂死之际,悄悄地将其浸入洗澡木桶致死,虽说满足了自己,却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一事实。清海入道这次想堂堂正正干一件震惊天下的壮举。想到的目标就是:“拿下德川家康的首级!”目前没有比这更具震撼效果的事可做了。清海入道暗暗看准了时机,希望幸村把这一任务分配给自己。然而,幸村一看不是佐助,就说:“退下吧。”
  “主公!”清海入道昂然抬起头来:“我听说今天的大军议上,主公的策略被排斥不用。于是尔后的战略战术,势必偏于退缩、消极,丰家的灭亡也可以预见。我私下妄测,至此主公胸中必不止于一计。恳请您将秘策交给我三好清海入道去执行!”幸村扭头默然注视着清海入道,忽然压低了沉稳的声音说:“那是等敌军行动以后的事了。”
  “那么,请您承诺,在采取最后手段的时候,一定交给在下去办。”清海入道固执地紧逼不舍。幸村只好答应了他。
  家康于十月二十三日抵达京都,进入二条城。随即将片桐市正且元从茨木召来,详细咨询了进攻大阪城时须留意的方方面面。一个月后,家康率领旗本从京都出发。队伍沿奈良街道而进,午前到达了木津。此处原定是要停留一夜的,不料竟在家康将用的膳食中发现被下了毒,由此判断敌方忍者必定已潜伏在宿营内,便不作停留,即刻出发。
  当夜的预定宿营地改在了奈良。另一方面,将军秀忠于同一天从伏见出发,沿大和街道而行,当夜在枚方扎营。在木津宿营的膳食内下毒,是雾隐才藏按幸村的指令所为。幸村正是期望让家康不要停留于木津。接到家康已出木津的急报,幸村马上进城面见秀赖,提出了下面的建议:
  “今日,内府经十三里[26]长途行军,夜间当宿阵于奈良,一行人马极为疲倦,必定人解甲,马卸鞍,休息一夜。纵使不这样,预计也只能发挥三分的实力。从我城到奈良至多七里。现在即刻兵分两路,一路走暗岭,一路走中垣内越,用急行军不过夜半可到奈良。马不停蹄,一鼓作气杀入敌营,四处点火,左右挟击,关东军不识地理,必定大乱。乘此良机,径奔中军,十有八九可取下骏河老人[27]的首级。我左卫门佐愿意担保必胜。”幸村一片赤胆地献计道。
  然而——这一奇袭计策又因为大野治长的反对而被否决了。秀赖本应该制止文官出身的治长从旁插嘴,而将任务交幸村全权负责,借此一观其才干。可是他却缺乏这种见识和能力。——罢了!幸村对大阪城谱代众昧于军事策略的程度感到绝望,下城而回。在居室内等他的是清海入道。
  “主公,献计既然被否决,就请授命在下执行最后的手段吧!我清海入道一定把老狸[28]的首级给提回来。”
  “你的智慧能胜过骏河老人的头脑么?”
  “在下期待这一时刻的到来,早已暗自想好了震惊天下、扬名后世的忍法,连所使用的兵卒都蓄养着。”清海入道自信满满地回答。
  “哦?你还养着兵卒?”
  “并不是寻常的士兵。即使是堪称古今名将的主公,如果知道我的计划,也一定瞠目结舌。若是瞥一眼我的忍兵,就算是主公,我想也会茫然自失,不知所措的。”清海入道若无其事地说着,满脸赔笑起来:“请让我去吧!狸老爹的首级已经形同我手中之物了。”不住催促着幸村的许可。清海入道计划中途截击从木津前往奈良的家康。幸村觉得不是自己亲自指挥,是摘不下家康的首级的,但是看着清海入道那充满自信的态度,不禁也动了“就让他试试看吧”的念头。
  “感激不尽!”清海入道说完,立即带领着为三入道、高野小天狗以下约二十骑,如卷起一阵疾风,直奔暗岭而去。
  家康从木津出发时,恰是正午。故意把大军留在木津,随身只带了极少的兵力。走了不到小半个时辰,只见一骑从后方追来,势如快船下奔湍,眨眼之间已赶过军列,来到家康的乘轿一侧。这是伊贺组头领服部半藏。
  “君上,听说木津宿营中的御膳被人下毒,对此,服部半藏有一事不解。”他面色严峻地禀道。
  “有何不解?”
  “征旅途中,为大将者不会不经验毒就动筷。敌方也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而且,支配大阪城忍者的是真田左卫门佐,没有道理会布置如此轻率的暗杀手段。我想,会不会是幸村为了让君上匆匆自木津出发,而特意暴露的呢?”
  “嗯。这是为了在奈良街道上奇袭老夫而搞的小把戏么?”
  “正是——。敢请君上返回木津,停留一夜吧。”
  “半藏,老夫一定要畏惧幸村的奇袭么?”
  “听说幸村早已提出过野战的方略,但被否决不用。因此,幸村势必把取得君上的御首作为最后的手段。像幸村这样富于智略的武将策动的奇袭,我觉得再怎么畏惧也不为过。请您务必返程。”
  家康稍稍想了一下,说道:“半藏,老夫这七十年的生涯中,算来有二十七次遭遇穷途末路的危机。每次都只因毫厘之差,得以苟延性命至今。……我家康还没能将天下的一草一木尽数纳入掌中,是不会死的。要是没有这个自信,需要几条命才能将德川家发展到今日的地位呢?你不必担心了。”
  “可、可是——”
  “就算被你言中而遭遇幸村的奇袭,我家康的生命,在亲眼看到大阪城陷落之前,也一定会安如磐石的。”一席话说得半藏无言以对。何况,旗本中也是选择一骑当千的猛士配置在家康的前后左右,以确保安全的。
  夕阳西斜的时候——队伍行进到一个叫做娶池的相当宽阔的大湖湖畔。一侧是连绵不断的毛竹林,道路就好像湖的轮廓线,沿着砂地,缓缓地弯曲着。服部半藏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秀美景色,不安的感觉袭上心头。继续走了不到一町,预感就得到验证了。
  “哦——那是?”顺着一人手指的方向,众人的视线一齐投向湖面。只见平静如镜的清澄湖水上,奇怪地浮起无数鲜红的斑纹。众目睽睽之下,像鲜血一样的无数斑纹在湖面上扩散开。正看时——好似有一股水流从湖底升起,沙沙沙地翻起浪花,“咕噜、咕噜、咕噜”,水面上钻出一个个光头来。
  家康以下四十余骑,如同白昼做梦一样,看得呆了。若说有海法师[29]的话,眼前这些就应该叫“湖水法师”了。他们以惊人的迅速,水花四溅地游到岸边,猛然跳出水来。令人愕然的情景从这里展开了。总共三十多个湖水法师,全数一丝不挂,胸前耸立着丰满的双峰,脸上一齐露出灿烂的笑容,踩着岸边的砂石,朝德川的队伍直奔过来。
  “冒犯了!”只听服部半藏一声大叫,已经没有时间顾及其他了。不知不觉中——从面对湖水的道路另一侧的竹林中,无声无息地钻出一队忍者装束的人,如飞鸟一般,拥到旗本众的面前。甚至连狼狈一下的时间都没有,家康的乘轿就被完全孤立地包围在忍者群中了。竹林中沙拉沙拉地走出脚踩单齿高底木屐,手提大长刀的三好清海入道,叫道:“德川大御所殿,休走!”
  “有名的老狸总算气数到头了。你这无用老朽,大概连自己切开皱腹的力气都没有了吧。就让真田左卫门佐幸村的第一干将,三好清海入道来渡你,依照三河武士[30]的方法,领死吧!”看着自己的计划一步步地成功,三好清海入道陶醉在无上的快感之中。
  距离奈良的法隆寺南面仅二里的地方,有一个叫做眉目寺的尼寺。原也是个供奉光明皇后[31]像,选择皇女来担任门主的有来历的古刹,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谣传这寺庙收留被人家抛弃的幼女,养育成比丘尼后到京都大阪一带卖春。大概是出于羞惭,此寺庙整日紧闭门窗,断绝了与俗世的交际。
  三好清海入道不晓得用了什么手段,找了这尼寺的三十多个年轻比丘尼,作为供自己驱使的兵。年轻比丘尼的武器,就是她们洁白丰满的裸体。清海入道挥动武器,冲进敌人的空虚地带。
  “德川大御所殿!出来!”清海入道用大长刀的刀尖挑开了乘轿的窗户。
  “怎么回事!”清海入道一下子瞪大了双眼。轿中坐的,不是七十的老翁,而是一个健壮的汉子。
  “你们误把小可一行人当作德川内府的潜行部队了,想必是真田左卫门佐殿的手下。我等是准备前往投奔大阪城的。不要错伤了自己人。”壮汉——正是在千钧一发之际,迅速拉出家康而以自己顶替的服部半藏,镇定自若地看着清海入道。清海入道原本直达天顶的快感,被兜头一盆冷水浇到地上,眉目间涨满了怒气:“你休想糊弄我!我们早就识破了德川大御所表面上驻阵于木津,暗中却准备潜往奈良的伎俩。难道大御所还把潜行军分成了两队?混账!你这厮是谁?”
  “小可是木村长门守重成的叔父,木村常陆介重宗。”
  此刻,家康正用忍者头巾裹住白头,躲在担着大将折凳的士兵身后,伪装成一个抱着虎皮垫子的老随从。三好清海入道和服部半藏之间一问一答,又交流了三两番。
  “过去吧!”清海入道问不出破绽,终于让开了道路。这正是所谓虎口逃生。大约才走出三町远,只听一声大吼:“站住!”大长刀的寒光冲破夕晖,从后方直追而来。
  “君上!上马!”服部半藏把家康从乘轿中拉出来,扶上自己的马背,自己跨坐在家康前面,一夹马腹,叫声“驾!”。那马绝尘而去。在清海入道面前拦住去路的旗本众十五人全部喷血倒地之际,老年的霸者紧紧抱住半藏,总算跑到了奈良口,看到奈良奉行[32]中坊秀政前来迎接,这才觉得捡回了一条命。
  三日后,所谓大阪冬之阵[33]的战火燃起了。德川军把大阪城围得水泄不通,攻取了中岛、秽多崎、五分一、新家等处,又进逼野田、福岛两要塞。大阪城内的人就好像马上要陷城了似的,没出息地紧张起来。后藤又兵卫只得率领所部共八千余人杀出城外,在敌前展示了兵威。这下轮到进攻的一方紧张了:“哎呀,要准备野战了么?”
  家康在天王寺茶臼山的本阵接到急报,说:“万没想到敌军会出城逆袭,幸村的智谋可畏,少不得又要老夫亲自带兵船从秽多崎到福岛巡视一番啊。”当天就先派火枪手三百人,配置在可能被城方兵船袭击到的各个要点。化装成士兵潜入茶臼山的猿飞佐助,观察了三百火枪手的行动,即刻返回真田丸,向幸村报告。
  “是么!内府要出来巡视了?”幸村莞尔,从六文钱队内挑选了狙击高手五十人,都配上火枪,再抽出决死之士十八人,一部分执长枪,一部分执长柄铁钩,由穴山小助和由利镰之助担任指挥。到薄暮时分,幸村把大助召来,命令道:“家康的命就由你来取!”面无表情的大助默然接受了任务,等到天黑,驾着三艘小舸,从天满川上悄悄地驶了出去。小舸顺流而下,抵达博劳渊南面的苇岛,逐步扒开附近茂密的芦苇丛,将人员埋伏在了里面。
  其时已是霜月[34]之末。寒风吹在皮肤上,像刀割一样;雨雪夹杂,片刻不停地下着。大助早已预想到了天时,打开准备好的酒坛,请众人喝酒;又取出一壶油膏,让部下们涂抹在手背的护甲上。当东方天空泛出鲜红色的时候,大助又给每人递了两片手打年糕。所有这些,都是大助在忍术修习中学到的经验。
  太阳冉冉升起,照亮大地。大助下令道:“给火枪装上火绳!”这一天,家康要是登上巡视船驶到这里,老躯肯定被打成蜂窝似的千疮百孔。幸运再次降临到家康一边。迎来拂晓,家康只带了左右百骑,准备出营。正赶上本多佐渡守正信带着南光坊天海[35]前来参见。天海一脸严肃地进言:“贫僧听说君上今日要外出巡视,为此占卜休咎,见有不吉之兆,是故万望您能暂停行程。”家康对天海的占卦从来深信不疑。
  “但是,将要巡视的消息已经传达下去了,如果突然取消行程而导致军心疑惑,却如何是好?”家康回顾本多正信,问道。正信微笑道:“请君上的影武者前往巡视,便可无虑。”不久,家康的座船从住吉浦启航,缓缓驶到苇岛近旁的博劳渊。
  “来了!”藏身在芦苇丛深处的六文钱决死队一下子把枪口都对准了目标。关键时刻,大助挥手制止了射击。
  “看那个旗子上的纹章。立葵图案带长脚的,不是老骨头的徽章[36]。相反,船上大张本多家的旗鼓,必然是本多佐渡,或者他的崽子上野介[37]代为巡视。我们的苦心泡汤了。”说完,大助一下子闭上眼睛仰倒在地。
  “要攻陷大阪城,必须先占领真田丸。”德川本阵的军议上,对此取得了一致意见。然而,毫不夸张地说,真田丸确实称得上难攻不下。负责进攻真田丸的,是在木野村附近驻阵的加贺大名前田筑前守利常。利常认识到,夺占真田丸的方法莫胜于炮击,决定堆筑土山,安置大炮。在前田军屯驻的木野村和真田丸之间,有一个密生小竹的小高地,称作筱山。前田军刚开始修建土山工事,就遭遇到埋伏在筱山高地中的真田火枪队的凌厉扫射,工兵伤亡了一片。
  “混蛋!只好先占领筱山了!”前田利常勃然大怒,在夜色掩护下,全军袭击了筱山。可是筱山上已找不到一个真田军了。
  “可恶!就给我一口气踏平出丸!”利常命家老本多安房政重、山崎长德入道闲斋、横山武藏长知为先锋,一直进兵到真田丸的壕堑前。
  猿飞佐助总觉得心中不安,就走进了幸村的居室。幸村正靠着柱子,像佛像一般结跏趺坐[38]。
  “主人,该出击了吧?”佐助试着建议说。幸村没有开口,只是摇了摇头。天渐渐亮了,雾也散了。前田军惊天动地地呐喊起来。与之相应——一位白色皮肤的异国武者飘然出现在城壁上。
  “前面来的不是加贺军团么?昨夜你们包围了筱山,是为了猎鸟吧?平日里那一带多少栖息着一些鸟、兔之类,这两天都被火枪的声音吓得不见了踪迹。有识路的,我看早早撤阵才是明智之举。还是说,稍有点闲工夫就想来进攻这座出丸?诸位也知道,这里是真田左卫门佐的防区,没有什么特别准备的,只有一点酒食供奉诸位聊表寸心。请,攻上来看看吧。”他忍住冷笑,喊道。雾隐才藏的异相,配合这番嘲骂,效果正好。
  “混蛋!口出狂言!好,大家一举踏平它!”本多政重队的一个部队长奥村摄津荣赖,气得满面通红,下达了总攻的命令。千余士兵像蚂蚁一样密密麻麻地,开始抓着城壁向上攀登。就在前头的士兵将要爬到顶上的时刻。一直静悄悄的真田丸猛然爆发出一片呐喊。
  只见守城士卒跳上城头,人手一把长柄大勺,盛起冒着腾腾热气的浓黄色液体,冲着前田兵的头上直泼过去。那是煮得滚开的粪尿。这一战有八百前田兵被粪尿烫死。后来,前田利常以“违背军令擅自攻击,丢尽加贺的脸”为由,命令奥村摄津切腹谢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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