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山田长政
2024-07-30 09:23:55   作者:柴田炼三郎   译者:金艺   来源:柴田炼三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京都大阪一带流行起名为“伊势舞”的奇特舞蹈,始于庆长十九年的夏季。其发源地是在伊势的山田。谣传云:“天照大神附体神谕道,目之所及,必示奇瑞。飞行于高空之上,万民舞蹈处,国泰家荣,不舞蹈处,饥馑灾厄。”
  “跳起来,跳起来,跳了也没什么损失。越努力舞蹈,获得利益越大。”于是这种舞蹈很快传遍四方。有市街的地方,每个街区都出动花车,先头站着一位神官,戴乌帽子,穿白色净衣,扛着祓禊[1]用的神树枝,整队游行。其后尾随者有戴花笠的、披鲜红投头巾[2]的,少年少女都身穿五彩盛装,一组人少则五六十人,多则超过二百人,称为神舞的“一华”。他们一边大声唱着:“欢呼吧,欢呼吧,神之舞——”一边拼命舞蹈。
  从清晨要一直这样跳到太阳落山,几乎是疯狂的举动。脚的步法和手舞的动作,全然没有规范,可以随意乱舞,跳得越疯狂越好。舞蹈的队列,从镇守神社境内出发,一直要游行到领主的居馆。在京都,从大宫御所到仙洞御所,从女院御所到内侍所[3],一天里能看到聚集着五六十华在跳舞。不久,这种迷妄的舞蹈就传遍了全国各个角落。怪异的现象,也许是天下将大变的征兆吧。
  这一年的冬天,大阪城受到德川军队的攻击。双方议和后,大阪城的外郭、城壕尽数被毁,成了只剩一个本丸的裸城。因战争而消声潜形的庶民们,在迎来了元和元年的春天后,随即复活了迷妄的舞蹈。而且流行的趋势还从京畿一带向关东、东北地区蔓延。宣传此舞的骗子神官们还采购来中华的烟火,在黑夜中点燃升空,人为制造祥瑞来吸引信众。
  “看啊!大神宫[4]飞来了!”从未见过中华烟火的地方庶民们,被这种在空中美丽绽放的火花所震慑,就连不能站立的病人,也由人背负着加人了迷妄舞蹈的混乱人群之中。
  “欢呼吧,欢呼吧,神之舞。东方神向西推进的神之舞。再来一个,噻。欢呼吧,欢呼吧,神之舞。传遍西方呀,神之舞。”就这样,千百成群的人在日本全国游行、舞蹈着,实在可算得上是一股奇异的风潮。
  某日,真田左卫门佐幸村在大阪城的评定大厅里提出了大胆的建议:“遍传天下的痴愚舞蹈,暗中预兆我等终究难敌德川内府狡猾无比的策略。秀赖公当早做准备,放弃本城,另寻长久安身之所——”发言瞬间震慑了在座的几十名主将。家康提出“要么请秀赖迁往大和或伊势居住,要么将大阪城内招募的浪人全部解散驱逐”的难题以来,已经过了一个月左右了。
  哪一条都很难接受,会议上徒然无果地反复讨论着,而正面提出请秀赖弃城而走的,就是从当天幸村的发言而始。淀君闻言柳眉倒竖,叫道:“左卫门佐莫非秘密接受了内府赠予的信浓一国么?”幸村冷然道:“若只为丰家打算,不必如此进言,坐待与大阪城共存亡也好,直至千年后也能博得同情。然而,秀赖大人春秋正富,在下以为可有新天地重展骥足。”
  “新天地在哪里呢?萨摩么?还是虾夷[5]?”淀君阴阳怪气地问。幸村语气平和:“更远,是最远隔之地。”
  “什么?还要更远?”
  “正是。暹罗[6]等地如何?”举座愕然,都怀疑幸村莫不是疯了。
  “左卫门佐,休得胡言!”淀君变了脸色,叫道。
  “幸村乃是秉诚心而启。不出日本,终是坟墓之地,概无差池。……天下之大,诸位可知日本东有亚米利加大陆,西有欧罗巴大陆,北有俄罗斯,南有无数个数倍于日本的岛国么?故而,在日本倘然无处容身,尽可任选东西南北何处之地,漂洋渡海而去,毫无妨碍。”
  “诚然如此。只是你的理想虽然有趣,假如我等驾军船百艘渡海而出,又能在何处异邦获取领土呢?”说话的是大野修理大夫治长。
  幸村当然预期到会有此一问,表情从容地回答道:“修理大夫殿可知道,在大海彼岸之国被称作倭寇的日本海盗,尚有数万之众漂越波涛之举么?若令倭寇护送我等渡洋,不论去何方土地,要获得如日本大小的领土,都不是了不起的难事。”
  倭寇是何等人物?——“刀长五尺余,用双刀则及丈余地。双手握之挥舞,开锋凡一丈八尺。舞动则上下四方尽白,不见其人。众皆舞刀而起,向空挥霍,我兵仓皇仰视,则从下砍来。”明国的地方志如此记叙[7]。
  倭寇起于何时呢?——弘安四年,元世祖忽必烈遣十万大军来袭击九州,实际上是愤于倭寇侵扰劫掠中国沿海而展开的报复攻击[8]。依靠北条时宗[9]的果断和天风的神力,蒙古军最终败退,倭寇的势力逐渐增强。同样是在元朝的时候。北京街头有十几个日本人在悠悠徘徊。碰巧有来京的日本僧人看见他们,向朝廷献媚道:“他们是想刺探大元的国事。”
  官吏准备立即拘捕这些日本人,皇帝铁穆耳制止了他们。其敕语确实展现了身为帝王的堂堂威严:“刺探者在敌国固有之,朕君临四海,为万民之王,六合一家,何用刺探?设倭人果有刺探,正可令观中国之盛,归告其主,使知向化。”铁穆耳是继忽必烈之后的皇帝[10],于西历一二九四年即位,正相当于日本南北朝对立时期[11]。这个时代的倭寇,已经结成了数万人的组织,策划着袭击中国大陆。
  楠木正行战死的正平三年[12],四千名倭寇乘一百三十艘军船袭击了朝鲜,从南岸以疾风扫落叶之势北上,烧毁两千户,毙兵七千余,而自身仅损失了三百余人,并掉头侵略辽东半岛,据说只用了半年多就完全占领了。文中元年[13],倭寇东西集结,侵犯朝鲜阳川,拔汉阳府,焚烧庐舍,杀掠人民,数百里骚然,京城[14]大为震动。
  南朝天授元年[15],日本武士藤原经光率领千骑,往朝鲜索求领土。朝鲜政府授予其顺天的土地,暗中却令全罗道元帅金先致设计诱杀之。然而计划事先泄露,藤原经光大怒,率千骑逃往南岸,消失于海上时,在各处竖起告示牌:“我们日本人入侵迄今,虽掠夺金银,不犯妇女婴孩。今后,即使吃奶的婴儿也杀死勿论,不遗一人!”此后,据说全罗扬广滨海一带,萧然一空[16]。翌年的天授二年,朝鲜为了躲避倭寇的锋芒而迁都铁原。
  天授五年,倭寇驾驶五百艘战舰入侵镇浦口。人数多达一万二千。其将领身披甲胄,背上插着大书“八幡大菩萨”的靠旗,手提一丈余的山剑枪。兵卒也身穿具足,携带长枪或长刀。不仅如此,船上还饲养着战马,组成每队一百人配十匹马为先驱的队伍。已然不是寻常的草寇了。
  一万二千人分作一百二十队,散行州郡,肆意劫掠。将掠夺来的米谷装船时,据说地上散落的米粒堆了一尺多厚。被掳去的女子有两千余,后来得以逃回的仅三百三十余人。朝鲜见倭寇势大,就派遣将军金逸前往日本拜会幕府将军足利义满,请求禁绝倭寇。义满回复的大意是,因国内纷乱,不可能镇压倭寇[17]。
  朝鲜的恭愍王大怒,为了消灭倭寇策源地,命令庆尚道元帅某率兵船百艘进攻对马岛[18]。应永二十年春,百艘兵船被对马岛主宗赖义全数击沉。朝鲜国王只得屈服,与倭寇协约,准许其获取贸易利益[19]。与朝鲜签订和约后,倭寇的势头转而瞄准了中国本土。应永二十一年,倭寇三千余人乘一百四十余艘船抵达渤海湾外长山列岛的王家岛边,藏起舟楫,准备进袭大陆。
  明国中军都督府左都督刘公江预先察知敌情,设下了伏兵。倭寇一上陆,明兵潜绕其背后,先烧毁船只,而后左右夹击。倭寇战死者七百四十余,被生擒者八百五十余,一千余人逃散四方,生还者仅驾驶十余艘船而回,每船不过三四十人[20]。其后到了天文二十三年[21]三月,倭寇以前所未有之势大举入侵明国。
  总人数多达三万七千余,袭击了江苏、浙江等扬子江沿岸地区。倭寇先破昌国卫,拔太仓、上海,掠江阴,攻浦;八月占领金山卫,自崇明犯常熟;翌年正月,自太仓南下攻松江;四月陷嘉善城,劫掠嘉兴,屯驻于柘林更新兵备,又袭芜湖,击南京,进攻秣陵关。身披火红的阵羽织[22],头戴赤革赖政头巾[23]的日本兵,仿佛赤鬼一般震撼着中国全土。
  说起天文二十三年,正是上杉谦信、武田信玄、毛利元就、北条氏康等为了争夺寸土尺地,动辄令几万土兵抛尸荒野的时候[24]。而边境上的无名之士,却脚踏吞天沃日的波涛袭击中国大陆,一直横行到南京、芜湖。真田幸村正试图让秀赖为首的大阪城内诸将回想起这一百多年来的“武道壮举”。
  黄昏时幸村回到真田丸内的居馆,在房间里沉思了半个时辰,唤雾隐才藏来见。
  “你找我么?”才藏在门外站着打开了移门。尽管傲慢的态度丝毫也没有改变,这个异邦的年轻武者不知不觉中已经心服了幸村,怀有对其命令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觉悟。等才藏来到面前坐下,幸村说:“你去过暹罗吧?才藏。”
  “暹罗?”稍嫌唐突的问话,令才藏一怔。
  “那又怎么样?”
  “你来日本时,曾带来山田仁左卫门[25]的消息吧。”
  “是这样。暹罗厄迦陀沙律王的重臣帕乃歪谋叛,将要篡夺王位,长政趁此良机,驱驶八幡船[26]踊跃作战平叛。我想现在长政已经称霸暹罗了。”
  “你知道那八幡船里载了多少日本武士么?”
  “我记得有八百余人。”
  “只有八百人的话,仁左卫门再有神算鬼谋,也不可能获取一国……运气好的话,能谋个旗本头[27]之类的吧。”
  “不,我想长政应该已经承袭将军职位了。”
  “何以见得?”
  “你不知道关原之战后失了权势的浪人有好几千都驱船去了海外么?”
  “我知道。”
  “我想长政大概会将那些浪人招集到暹罗。那样的话,现在其国已在日本军队的脚下了吧。”听到这里,幸村微笑起来:“如此,我想请你先行一步去暹罗。”
  “先行一步?”
  “大阪城不久将被德川军队化为乌有吧。”
  “……?”
  “此前,必须为秀赖公找到一片新天地。山田仁左卫门所在的暹罗也许会是合适的土地吧。”
  “确实——可是,秀赖公应允了么?”
  “到德川军围城,应该还有半年多的时间。这期间我试着说服他吧。”
  “明白了。我这就准备,及早出发去暹罗。”
  “从六文钱组分配给你十个人,另外,可以从秀赖公的小姓中挑选二三人一同带去。”
  “为何要带秀赖公的小姓?”
  “请他们观察了暹罗的国情和日常生活后,立即回国报告,应该会有助于秀赖和淀君下定决心吧。”
  “好主意!”才藏心领神会。
  “我担心秀赖公的小姓中会有人与德川方的细作来往。而且此事让淀君和大野修理知道就不好办了。……你不妨今夜悄悄潜入秀赖公的卧室,直接陈述此意,请其允准。秀赖公自身一定不会拒绝远赴暹罗的计划的。”
  “明白。”才藏对幸村的周到安排很钦佩,低头行了一礼。诚然——幸村的计划算无遗策。不料却起了一件意外搅局的事件,幸村的计划再怎么周全,也难逃流产的命运。雾隐才藏依照幸村的指示潜入大阪城的大奥,确认了秀赖公今夜在千姬的房间内。此时夜色已过了四更[28]。然而,半个时辰之前,千姬的卧室里发生了一件谁也预想不到的事件。
  秀赖已经三个月没能去千姬的卧室了。淀君并不把千姬看作秀赖的妻子,而是当作德川家送来的人质,这在之前的《淀君》篇里已经说过。淀君不许秀赖和千姬住在一起,而且凡是二人可以见面的场合,淀君必定亲自在旁监视。可是,在一同成长的秀赖和千姬,顶着淀君如此严厉的监控,依然暗中结成夫妇之好,这可以算是年轻男女的本能吧。淀君知情后如遭晴天霹雳,极为震怒。
  这是秀赖十五岁,千姬十三岁时的事情。此后,淀君好似夜叉一般异常监视得紧,尽管这样,秀赖每月总还能抓住一两次机会,偷偷溜去千姬的卧室。冬之阵结束,大阪成了一座裸城。家康送来“让秀赖移居大和或伊势”的难题后,淀君终于找秀赖促膝谈话,逼迫他发誓永久性解除和千姬的婚约。说归说——秀赖还是偷偷进了千姬的卧室。黑灯瞎火的,伸手不见五指。
  “阿千——”秀赖低声唤道,“我来啦。”秀赖在黑暗中自己解了衣服,掀起几帐,钻进被窝,满腔情热早按捺不住,一把搂住美人。刚一抱住,心中已吃了一惊。十八岁的千姬,还是不十分成熟的窈窕纤细的肢体。其纤柔娇弱,正如赵飞燕的轻体细腰,搂入怀中生怕折断,捧在掌上可以起舞。
  而秀赖眼前所抱的,却是个沉甸甸、桃杏丰满赛过杨贵妃的浓艳肉体。——该死的贱婢!秀赖愤然,想必是母亲淀君把千姬偷换成了侍女。弯曲成钩形的十指猛然想去扭住她的头,而那一刹那,秀赖再度愕然。柔软的睡袍所飘散出来的香味,是郁金香。从郁金香花中所提炼的这种名香,在大阪城内,只有淀君一人的衣着上才能使用。
  为了当场抓住立下重誓却依然我行我素私会千姬的秀赖,淀君亲自替换了千姬,等候在那里。秀赖情急之下生出了一个异常的念头。此刻如果让淀君起身点亮灯火的话,大阪城女主人的威严立即就会充满她的全身,少不得又是一阵严厉的训诫。所幸却有这一片黑暗作掩护,若只认是作替身的侍女,大着胆子违犯人伦之道,生母也只是一个平凡的女性,身处烦恼地狱之中,势必也会浸淫于肉欲以求暂时解脱。
  即使是被评为“淫虐狂暴,无复人理”的金朝废帝海陵王也不曾有的一股猛烈气势涌起,秀赖的四肢充满了淫兽的暴力,一手冷不防向下伸去,将淀君的睡袍、围腰之类,一把掀了起来。秀赖的手落在微微出汗的肉体内侧,一触到娇嫩敏感的谷间时,淀君轻轻“啊”了一声,紧紧合住了大腿。迄今为止尽是接触二十岁以下纤雅细腰的秀赖,初次体验了完全成熟、浓艳娇翠的桃肤,贯注着一种蹂躏人伦的异常兴奋,行起云雨之事来。
  ……暗夜包裹着两具发散着妖气而蠢动的肉体,彻底深沉了。雾隐才藏无声无息地潜入卧室,正赶上断断续续的喘息和皮肤接触的声音都已结束,被褥也悄悄地不再动弹的时刻。
  “君上——”轻声的呼唤,秀赖猛然惊醒。
  “什、什、什么人?”充满惊愕而颤抖的声音问道。
  “请小声。在下是真田左卫门佐幸村麾下雾隐才藏,有事特来拜谒。”
  “擅闯闺房,还说有事求见——真是岂有此理,退下!”
  “有机密禀告,万望赎罪。……是关于在下主人在今日会议上所提的开拓新天地一事。”
  “那、那件事的话,不必议论了。告诉幸村,丰家不会灭亡,会永远繁盛下去的。”才藏不明白秀赖何故失去了平静,决定只转述一下幸村的意见。
  “主人命我急速前往退罗,了解稀世武者山田仁左卫门在其国称霸的现状、并建设君上过去后的居城。因此,若能求得君上宠信的小姓一人,随在下同去,令其见闻现状后即刻回国,君上听其汇报,想必能大生期望。……谨此拜求。”
  “知道了,退下!”
  “另外,此事请君上务必瞒过淀夫人和大野修理大夫大人。”说完话,才藏再度消失于黑暗的彼方。他不可能想到,旁边卧着的正是淀君。
  的确——左卫门佐幸村的慧眼没有看错,退罗才是自日本逃亡的武士们雄飞的世界。早在天正、文禄时代——纳黎萱王、厄迦陀沙律王[29]统治下的暹罗,就已有很多日本人驻留,他们担当防备外寇的重任,立下了件件殊勋。进入庆长时期后,他们的活动成果愈加耀眼,退罗日本之间的交易船队频繁往复,有多名日本人被授予握雅[30]的官爵。
  不久,在暹罗也爆发了大规模的内乱。厄迦陀沙律王曾任命素达亲王为大总督,作为日本兵将的指挥官。权臣之一,满腹奸谋的帕乃歪就此进谗言离间道:“素达亲王有觊觎天位的叛心,以他为日本军的指挥官很危险。”陀沙律王是思维单纯的人物,马上就把素达亲王打入了城内的地牢。日本兵将三百多人听到消息后袭击了王城,首先杀了帕乃歪[31]。
  这些人个个都是在日本战场上磨炼出来的狂野武士,也是袭击朝鲜、中国沿海的不要命的倭寇。一旦袭击了王宫,怒涛之势便无法遏制。连国王也被捆绑起来,拖上为祈神而筑的尖塔,吊在窗外。陀沙律王因为惊吓过度而发了狂。日本军还抓住几个高官,也尽数杀死。又从地牢中救出素达亲王,逼迫其继承王位。但是亲王因日本军的暴行而绝望,拒绝即位。
  掌握日本军指挥权的大久保治左卫门,视亲王的态度为怯懦,嚷道:“少说废话!”挥刀将亲王斩为两段。其间,群臣纷纷前往睿智的青年僧侣帕室利信·毗蒙昙[32]所修行的山中。毗蒙昙在阿瑜陀耶城[33]东北的普拉赫托山顶上修行时,因为发现了岩石上留下的释迎如来的足迹,而被暹罗的国民膜拜为释迎再世的圣僧。但是毗蒙昙没有轻易答应群臣的劝请。一番问答后,毗蒙昙道:“如果要请我登基,诸位大人必须答应从根本上变革暹罗王朝的组织。”群臣便问如何变革。
  “放弃王朝独占全部财产的体制。”毗蒙昙回答道。群臣愕然为之色变。当时——暹罗王宫与他国的君主不同,本身既是一大商人又是一大地主。这是由于社会组织、政治的发展程度都极为幼稚的缘故。暹罗国民的资财贫乏,不可能充分征收租税,因此王宫自己来做大商人,用掌握的政权来经营商务。即所谓“不加赋而上用足”的手段。兽皮、铜、锡,都是王宫的专卖,外国商人必须预付交易费用的四分之一,才能被获准输送商品。毗蒙昙想要废除这一制度。
  “那么,由王室供养的军队怎么办呢?”
  “让商人自由交易,向他们收取租税。守护国家的军队,用国民的税金来供养——这才是正道。”正道归正道,谁也不认为在现实中可以如此实行。山田长政带领八百名同志乘着八幡船来到暹罗时,正逢战乱的高潮时刻。失去了国王的暹罗,从东北地方的琅勃拉邦王[34]开始,诸侯纷纷以击退日本军为口实,向王都进兵而来。仁左卫门长政迅速了解了形势后,先带着一百骑,直闯阿瑜陀耶王宫,求见日本军首领大久保治左卫门。
  治左卫门以为倭寇来加入己方,大悦,在原来国王的居室接待了长政。等治左卫门入室,长政站起来大喝一声道:“混账东西!”一刀砍飞了他的首级。此时,占领王宫的日本兵不足三百人,而暹罗兵四千尚未逼近。长政登上高塔,矗立着六尺数寸的伟岸身驱,关羽一般的长髯随风飘动。
  “日本兵们,我等奉日本天皇的敕命到此。本人乃是镇守府将军藤原秀乡的后裔足利太郎俊纲的子孙[35],山田仁左卫门长政。土兵们,你们想一想!我等大和的武士,深究禅法,观人世为电光石火,看生命如露如电[36],枯骸虽朽,声名不朽,即使丧身员命,也不忘战斗的本意是至死守善,名不失义……因此、身在遥远的异国,愈需发挥惜重名节的气概。我们没有占王宫、夺王位的邪念,竖起自己的旌旗,不是为了放倒暹罗的旗帜,一心成就为这个国家带来百年和平的壮举者,才称得上是真正的大和武士!……你们明白了么!”
  响彻四方数里的大声音宣告道。占领兵将听了无不欢喜。长政俯视着掀起欢呼声的三百余同胞,面露莞尔。从那一刻起,奠定了仁左卫门长政的权势。长政立即前往普拉赫托山,说服了毗蒙昙,陪同他前往王宫即位。后来更集合了散布于暹罗各地的日本人八千余人,作为阿瑜陀耶王朝的直属武士。自此过了十年,仁左卫门长政一直做到陆军大臣,娶了前国王的女儿为妻,被封为六昆州[37]的领主。的确——丰臣一族应该抛开对大阪城的执念,前往暹罗才对。
  深夜,一艘福斯塔帆船[38]悄无声息地溜出了堺港。船头飘动着八幡大菩萨旗,帆柱上挂着日之丸旗,看上去和一般的朱印船没有什么区别。但是船内像没有人似的鸦雀无声,而且选择半夜出航,显得非常奇怪。船驶到兵库[39]附近的洋面上时,东方的天色逐渐开始亮起来。睡在舱内的雾隐才藏被一声突如其来的巨响猛然惊醒。
  “草加!多门!堂守!”呼唤着从六文钱组挑来的三武士的名字,却没有回应。一阵不祥的预感袭来,他飞快地背上长剑,冲到外间,只见草加太兵卫、多门宗十郎、堂守勘六都已倒在血泊之中。
  “不好!”才藏跨过三具尸体,直奔驾驶舱。才藏忠实的仆从,生在柬埔寨的水手潘兵卫,被从颜面一刀直砍到肋下,身体还靠着舵,已死在那里。才藏一时也不知该怎样接受这凄惨的事实,只是本能地先跳上了甲板。意想不到的情景出现了。以秀赖宠爱的小姓楠吕木兵马为首,二十几个忍者装束的人,围着被切断了柱绳而倾斜的帆柱,站了一排。
  “尔等意欲何为?”才藏异常的相貌,在黎明海风的吹拂下,变得像能面具中的“黑髭”[40]那样可怕。不知什么时候,被这区区几个忍者潜入船中,而自己竟浑然不觉,才藏不禁为自己的失误感到愤怒。楠吕木兵马脸上浮起一阵冷笑:“告诉你,奉淀夫人的指示,已经把这艘船开进兵库港了。”
  “叫唤什么!你这厮不是奉秀赖公之命行事的么!”
  “秀赖公也好,淀夫人也好,都丝毫没有踏出大阪城一步的意志!他们想与这座不久将化为乌有的太阁城[41]共命运吧。”
  “狗屁!休想骗我,胆小鬼!现出你的原形来!我知道你是德川方的奸细!”
  “不错——我乃本多中务少辅忠胜的第三子彦三郎忠康,这些都是服部半藏所率领的伊贺忍骑队的高手。……船员已尽数慑伏,目下只剩你一人,认命吧!”
  “笑话!雾隐才藏对付尔等之流二三十个,绰绰有余!就让尔等伊贺的山猴子们好好见识一下来自海外的秘技吧!”说时迟,那时快,异邦武者已抽出四尺余的长剑,直袭忍骑队的阵列。虎皮的无袖羽织在空中舞起,才藏的六尺巨躯化作一个旋转的陀螺,所到之处,只看到白刃的闪闪寒光划出的圆盘。纵然有众多伊贺忍术的高手,也无法抵挡,在呼啸着旋回而来的白光圆盘前闪避开,已是竭尽所能了。闪避不及的,或被砍飞了头,或被斩断了手,二人、四人、六人,数量渐渐增多。
  本多彦三郎拔出双刀,死命抵挡时而逼近时而远离的旋回剑,却还是被从肱部砍断了右臂。忍者们一边躲闪,一边掷出忍枪、手里剑,却无一中的。不一会——旋回剑中,才藏口喊着咒文似的异国语言,突然现出了身形。
  “呀!”“嚯!”所有的武器都向才藏挥去。刹那——只见才藏的身躯仿佛长了翅膀,冲天飞起,顺着倾斜的帆柱,敏捷如猿猴一般地直蹬上去。迅影到达柱顶时,从淡淡呈现乳色的空中直线飞下一只巨鹫。之后――一个黑球朝着正抬头干瞪眼的追杀者们落了下来。忍者们立刻反射性地跳入海中。唯独本多彦三郎逃走不迭,黑球落在其身后,轰然爆炸。就像给喷发出的火柱上色一样,彦三郎的鲜血在空中四散,宛如虹霓。
  翌日,真田丸的居馆内,幸村听返回的雾隐才藏报告了事件始末,叹息道:“丰家的气数尽了……”
  “老大,只我们真田党去暹罗不行么?”才藏建议道。
  “才藏,日本武士是看重后世名声的。”
  “难道你要和丰家一同灭亡,尽最后的愚忠么?”才藏一脸不悦地说。
  “你想说这是作茧自缚吧?我真田左卫门佐会一边嘲笑着自己一边走向灭亡吧。这是没有办法的。”
  望着闭上眼肃然不动的主人,异邦武者油然而生一股钦敬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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