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死不瞑目
2024-10-06 14:22:30   作者:吉川英治   译者:   来源:吉川英治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嘘!”
  ——有个医生从里面房间出来,几个门徒默默地送他走出玄关。医生一走,那些人又沉默地退回室内。
  “你们忘了点灯吗?来人呀!谁去把灯点上?”
  有人生气地怒吼着。这是对自己受了侮辱,却无能反击所发的怒吼。
  武馆正面有一个“八幡大菩萨“的神龛,有人立刻点上灯火。然而,连那灯火也失去了灿烂的光芒,看起来就像忌斗之火,笼罩着不吉利的气氛。
  ——想一想,这数十年,吉冈一门未免太过于风调雨顺!在一些老门徒那里,也有人这么反省。
  先师——这四条武馆的开山始祖——吉冈拳法,跟其长子清十郎及其次子传七郎的确是天壤之别。本来这种拳法只是染房的一个工匠,从涂抹定型糊的方法中所发明的大刀刀法,接着习得了高明的鞍马僧长刀法,还研究了八流剑法。最后,终于创立了吉冈流小太刀刀法,并获得了当时室町将军足利家的任用,晋升为兵法所的一员。
  先师好伟大呀!
  今日的门徒,不时这么追悼已故的拳法老师及其德望。第二代的清十郎及其弟传七郎,不但习得不亚于其父的家传武术,也同时继承了吉冈拳法所留下来的庞大家产和名声。
  “这就是祸源。”
  有人这么说。
  现在的弟子,不是追随清十郎的德望,而是追随吉冈拳法的德望和吉冈流的名声。因为只要是在吉冈家完成修业的人,就可以在社会上通行无阻,所以门徒才会日益增多。
  足利将军家灭亡之后,清十郎这一代虽然已经没有俸禄了,但是,吉冈拳法门不喜玩乐,因此积了很多财产。再加上宏伟的宅邸,以及众多的弟子,在日本的京都也算称霸最久的。姑且不论其本质如何,光凭外观,就足以风靡崇尚剑道的日本了。
  ——然而,在墙内的人仍沉溺于自夸、自傲,就在享乐无度的几年当中,时代已经在白色的巨大墙垣外物换星移。
  直到今天,武馆受到莫大的侮辱,才使这些自傲的眼睛睁亮——他们被一个默默无闻的乡下人宫本武藏用剑给打醒了。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
  ——作州吉野乡宫本村的浪人宫本武藏。
  门房来通报,有这么个乡下人来到武馆。问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回答说:年约二十一二岁,身高近六尺,像一只从黑暗中突然跑出来的牛。头发随便绑成一束,好像整年都没梳理过似地纠缠在一起。衣服已被雨露弄得污秽不堪,甚至分不清是素面还是碎花纹、是黑色还是茶色,好像还可以闻到他一身的臭味。背上斜背着一个俗称武者修业袋的百宝袋,看来是最近颇盛行的修行武者,但有些滑稽可笑。
  这还不打紧。要是他只是来厨房讨个饭吃也就罢了,没想到他看到这巨大的门户,竟然说希望跟当家的吉冈清十郎老师讨教。门徒听了差点喷饭。有人说把他撵走,也有人建议问清楚他是什么流派,师事何人?门房半开玩笑地向他问了这些问题,他的回答更令人叫绝。
  ——年少之时,跟父亲学铁棍术。以后,向每一位来到村里的兵法家请教。十七岁离开故乡,十八、十九、二十这三年,因故只修习学问。去年一整年独自一人躲在山里,以树木和山灵为师,自己进修,无师无派。将来,想要汲取鬼一法眼的真传,参酌京八流的真髓,效法创立吉冈流的拳法老师,创立宫本流。目前虽然力有不足,但会致力于此目标。
  那人说话的态度老实,不失一般礼仪。可是他不但舌头生硬,且带着浓浓的乡音,一副笨拙的样子。门房学他说话的样子,把大家笑得东倒西歪。
  敢向天下第一的四条武馆挑战,已经是个迷糊蛋了,竟然还说要效法拳法老师创立流派,实在是自不量力。到此为止也就罢了,可是,他却进一步问有没有人能收尸?而且那人又半开玩笑似地向门房说:
  “万一发生事情,要收尸的话,大可以丢到鸟边山,或者丢到加茂川跟垃圾一起流走,绝不会死不瞑目的。”
  这豪爽的口气,跟他迟钝的外表极不相称。
  “上!”
  有一人开口喊道,开启了事端。他们准备把他抓到武馆里打个半死,再把他丢出去。然而,第一回合下来,半死的却是武馆的人。第一个上场的人被他用木剑打断手腕,受了重伤。与其说是被打断,不如说是被折断,只剩皮肤接着下垂的手腕。
  门徒一个接一个上去跟他搏斗,几乎每个人都受重伤,彻底惨败。虽然他用的是木剑,却满地鲜血。到处杀气腾腾,好像即使吉冈的门徒被杀得片甲不留,也不能让这无名的乡巴佬活着回去向世间夸耀。
  ——再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请清十郎老师出来吧!
  武藏提出这要求时,已累得无法站立了。门人无可奈何,只好安排他在一个房间里等候,并派人去找清十郎。另外又差人找医生来,在后面治疗重伤的人。
  那医生回去之后没多久,后面房间传来两三声呼唤负伤者名字的声音。武馆弟子们赶紧跑过去一看,重伤并躺的六人当中,已经有两名不治身亡。
  “……没救了吗?”
  围在死者旁边的同门师兄弟,大家脸色苍白。
  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玄关经过武馆,来到屋里。
  原来是吉冈清十郎带着祇园藤次回来了。
  两人脸色极为沉重。
  “这是怎么一回事?看你们这副德行!”
  藤次不但是吉冈家的用人①,也是武馆的老前辈。所以不管什么场合,他说的话一直都带着权威。
  在死者旁边泪眼潸潸的门徒,抬起愤怒的眼睛:
  “这句话应该问你。都是你引诱小师父出去的,做坏事也要有点分寸!”
  “你说什么?”
  “拳法老师在世的时候,可从来没一天像这个样子!”
  “只是偶尔去看看歌舞伎,散散心,有什么不对!胆敢在小师父面前用这种口气说话!太放肆了!”
  “看女歌舞伎,一定要提前一天在那儿过夜吗?拳法老师的牌位,在后面的佛堂里哭泣呢!”
  “你这家伙,说话小心点!”
  为了安抚这两个人,众人把他们分别带开,一时之间大家又七嘴八舌地吵起来,突然,从隔壁房间传来声音:
  “……吵……吵死人了……不知道别人受伤有多痛苦吗……哎——哎……哎——哎。”
  有人在呻吟。
  “别起内讧了,既然小师父已经回来了,就请他快点雪今日之耻吧……还有……可别让那个在后头等的浪人活着离开这里喔……行吗?拜托了!”
  有一个伤者躺在棉被里,手打着榻榻米激动地喊着。
  虽然伤不至死,但在武藏木剑下,手脚被打伤的人,听到这话之后,也振奋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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