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受死者之托
2024-10-06 14:53:52   作者:吉川英治   译者:   来源:吉川英治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黄昏将至阵阵凉风吹来,充满了秋意,墙角长满了肥大的丝瓜,在棚下烧洗澡水的糕饼店老板娘,听到屋内传出声响,便从木门探头进去问道:“谁啊?是又八吗?”
  又八寄宿在这里。
  他急急忙忙回来,之后在屋里翻箱倒柜,找出一件上衣和一把腰刀,换了衣服以后,用一条大手帕包住头脸,穿上草鞋。
  “又八,里面很暗吧!”
  “什么?不会,不会很暗。”
  “我马上去点灯。”
  “不必点了,我马上要出去。”
  “要不要冲个澡?”
  “不必。”
  “擦擦身体再走吧!”
  “不必。”
  说完他立刻从后门飞奔出去。屋后是一片空旷的草原,再没有人家。他前脚刚离开屋子,就看到几个人正穿过茅草丛,走进糕饼店里。其中也包括了工地的武士。又八看了,喃喃自语地说:“这里太危险了。”
  他们一定是发现有人拿走了那缺了半个下巴的修行武者尸体上的包袱和小药盒。当时只有自己在他身边,因此难脱嫌疑。
  “但是……俺并非小偷啊!俺是受死者之托,才取走他的东西。”
  又八一点也不觉得歉疚,他把东西放在怀里,认为自己只是暂时代为保管。
  “我再不去搬运石头了。”
  他对明天即将开始的流浪生活一点计划也没有。但是如果没有这个转机,也许他还得继续搬上几十年的石头呢!一想到这里,他反而觉得前程渐露曙光。
  齐肩高的茅草上沾满了黄昏的露水,只要躲进草丛就不必担心在远处的那些人发现自己的踪影,所以逃起来还颇轻松。只是,往哪里去呢?他现在孑然一身,爱去哪就去哪,但他觉得在不同方位上等着自己的命运,有好有坏,现在他选择的任何一个方向,都将造成他往后截然不同的人生。他此刻实在无法同意人生早已注定了的说法,除了依靠偶然之外,也别无它法了。
  他想要去的地方有大坂、名古屋、江户,但是无一处有熟人,连像骰子点数般的依凭也没有。掷骰子没有必然的结果,对又八而言也无必然之事。他想,如果这里发生了什么偶然之事,那就跟着这偶然向前走吧!
  然而在伏见的茅草原上,怎么走也不会碰到什么偶然之事,只有虫鸣和夜露。被濡湿了的单衣下摆紧贴着他的脚,高高的杂草刺得他的脚阵阵发痒。
  又八已经忘记了白天的病痛,取而代之的是饥饿。他饿得前胸贴后背,此刻虽不需担心有人追他,却觉得举步维艰,痛苦莫名。
  唉!真想找个地方睡上一大觉啊!
  这个欲望驱使他在无意识的状态下,来到草原尽头的一栋房子。走近一看,房屋周围的围墙和大门就像被暴风吹垮之后,再也无人着手整修,屋顶缺了一大块。但是看得出来这栋屋子曾经是豪族的别墅,房子盖得非常华丽,可想见都市来的美丽佳人以前曾在这里的纺织机前面工作呢,又八穿过少了门板的门进入屋内,眺望着埋在秋草中的主屋和厢房,使他忆起《玉叶集》里面的《西行》这首诗歌:
  与君有缘来相识
  闻君住在伏见城
  欲访君宅身亲临
  只见庭草掩门扉
  举手拨草始进门
  露湿衣袖闻虫鸣
  他想起了这句诗,浑身泛起阵阵寒意。原本他认为此地无人居住,但是看到屋内随风闪耀着一阵阵红色的炉火火光,不久,传来一阵箫声。
  吹箫者原来是个苦行僧,刚好找到合适的落脚处,在此过夜。红彤彤的炉火燃烧着,熊熊火光映照着他,使他在墙上的身影更显庞大。他孤独地吹着箫,既非自娱亦非娱人,而是在这孤寂秋夜,他已处于浑然忘我的境界。
  一曲过后:“哎!”
  苦行僧在荒野的废墟显得怡然自得,喃喃自语着:“四十而不惑,我已经都四十七岁了,竟然还犯错,害我的独子浪迹异乡,想来真是惭愧,无颜对逝去的妻子及活着的儿子啊……所谓四十而不惑,那只有圣贤才做得到啊!四十岁是凡夫俗子的危险关卡,此时绝不能有任何疏失,尤其关于女人。”
  他双手持箫,盘腿而坐:“我在二三十岁时也曾屡受女色之害,年轻时的任何绯闻还不至于影响前途……但是人过中年还迷恋女色,将为众人讥笑,尤其发生了阿通之事后,更难容于世。蜚言满天飞、身败名裂,连亲生儿子都弃我而去,自毁一生……这样的失败若在年轻时发生的话,还有挽回的机会,但是年近半百的人,是无法东山再起了。“
  他旁若无人地自语道。
  又八悄悄地走进房间。当他看见火光中苦行僧那瘦削的脸颊,及全身瘦骨如柴,苍灰的毛发,加上他的喃喃自语,仿如夜半鬼魅,令人毛骨悚然。又八鼓不起勇气向前搭讪。
  “啊!为什么……我会犯下如此错误呢……”
  苦行僧仰天叹息,又八视线所及是他那大如窟窿的鼻孔,身穿浪人的褴褛衣着,外披一件黑色袈裟,证明他是普化禅师的弟子。地上铺的席子,看来是他四处露宿时的随身之物。
  “过去的错误已无法挽回。人生旅程在步入中年之后更需步步为营、谨慎行事。我自以为人情练达,小有成就,就沉溺于女色,果真尝到失败的苦果。想必是命运之神的惩罚……实在是太惭愧了!”
  苦行僧赎罪般低垂着头:“我已经无所谓了。在忏悔中,尚能苟延残喘于大自然的怀抱中,已经是我莫大的幸福了。”
  语毕,热泪盈眶:“但是,我最愧对我的儿子,就像恶有恶报,我的胡作非为都报应在城太郎的身上了。如果我还是姬路池田侯的藩臣的话,我的儿子如今也是个千石武士之子了。如今他却必须远离骨肉至亲、流落他乡……不,这件事情还不打紧,要是城太郎长大之后明白真相,知道我这个父亲在四十几岁时还因迷恋女色而被赶出藩地放逐的话,他会怎么想呢?我实在无颜见他啊!”
  他双手掩面好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似地立刻往门边走去:“不要再想了,我怎么又想起这些烦恼事……啊!月亮出来了,到野外去吧!把这些烦恼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去。”
  他拿起箫,步出屋外。
  真是奇怪的和尚,又八躲在阴暗处看他离去,发现他瘦削的鼻梁下依稀蓄有两撇胡子,看来并不老气,但为何走起路来显得老态龙钟呢?
  他出去之后没再回来。可能精神有些异常吧!如此一想,又八心里不禁发毛,却也对他心生怜悯。这些都还好,最令他担心的是,夜风袭过炉火发出劈劈啪啪声响,火势逐渐向地板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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