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泪别篇
2024-08-21 11:07:26   作者:吉川英治   译者:樊志刚   来源:吉川英治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红色木津河

  木津河的长流经过了大和的原野、山城的山岳、河内平原等三国的土地,滚滚地注入伊贺国。从鸷峰山的山道上往神童子山的山峰间,朝着这木津河,有一群野武士正要下山。人数约有十七八人。这群人中有的只穿着铜铠,下身只不过是条普通的山裤。有的头上只带着钵金的头盔,露着毛茸茸的双腿。虽是如此杂乱的打扮,但每人手中仍携带着武器。

  “怎么样?战争的形势,到底如何发展?”其中有一人,一面赶着路,一面随口问道。“谁知道。看这情形,这一次会战,可能那河内的枚方附近是关键的位置……”

  “如果把大阪城变成笼城的策略成功的话,总有一天,关东军会从淀川的两岸和纪州路三方攻进城中……”

  “哪有如此笨的家伙,眼睁睁看着关东军攻进城,坐着等死……”

  “我要站在双方的中间,看形势的发展以后,才能决定。”

  “你们猜猜看,究竟是何方得胜。”

  “当然是关东啦!”

  “对!一定是关东得胜。”

  “关东。”

  “关东。”每一个人嘴中吐出了各种各样的战争评论,但都异口同声地以德川的现实优势,作为评判获胜一方的根据。

  “这么一来,我们得尽量靠在德川家军队这边,帮助关东比较有利。”其中一个头领模样,蓄着老少胡子的野武士,如此说道。在此混乱的时代,听到战争爆发,这样的野武士,往往会从深山幽谷中如蝼蚁似的飞出来,管闲事。他们从神童子山脚边,沿着溪流来到木津河岸边。不久之后,站在最前面的一个男子叫:“呀!有骑马的武士来了……”他转回头警告后面跟着的人:“是藤堂军的前锋?”

  “不。”

  “人数呢?”

  “大约有十骑。”

  “可能是伏见城守卫的井伊直孝的武士……否则就是淀之桥边筑阵中的松平忠直的游勇,再不然就是在板方聚集的本多家手下……”

  “不,不像是德川家的军队。……啊!好像要沿着河边来这里……”

  “如果是大阪城的人,逮捕他们送到关东方面的大本营去。要不然,夺下他们的武器,交出一个脑袋,都会获得五两赏银。”

  如野狼似的野武士们,以在荒山生活中锻炼出来的轻巧动作,立刻躲藏在四周的草堆中。后一刻,……两刻……日正当中下的小虫,静静地伏在草堆上面泣叫。柔和的河风,轻轻地吹拂着。没过好久,从那遥远处,急促的马蹄声响彻大地,渐渐地来到这里。一骑、二骑、三骑……愈见清楚的武士,出现在草堆里人们的眼前。

  “呀!是天狗。”野武士们忘了自己现正躲藏着,忽然起了一阵骚动。老少胡子的头领,立即压制着他们:“别说鬼话。在此日正当中之时,哪来的什么天狗,那是面具。别怕他们,大家拿好枪,使劲往马肚子刺进去,在马上的人落地之时,把他们绑起来。”他话还未说完,。“冲!”其中的一个人,已持着锈枪往外跳了。然后,正对着最前面奔跑过来的一匹马的腹部,用上全身的力气,死劲地戳进去。

  “混蛋!”悍马发出尖厉的嘶叫声。但是,在这千钩一发之际,带着天狗面具的骑士仍然没有掉下来。他避过危机之后,立刻从左侧鞍边,向正在马腹下的野武士斩了过去。“啊!”肩膀被砍伤的野武士,狂叫一声,便往后面的河中跳了进去。等到水泡消失了之后,这个男人的尸骸也被红木津河的水流漩得不见踪影。“各位!提高警惕!”在最前面的骑土,大声地向后面警告着。他就是伊吹塔之助。

姐弟离别

  突破了海路藤堂领域,越过伊贺甲贺的山路,真田大助一行人马,已赶到大和国境内,这里离大阪城只有十余里的路程。“我们的金汤坚城就在眼前罗!”大伙儿士气振奋起来,举起马鞭向前疾驰,但是,就在到达木津河的时候,打前锋的塔之助,突然向后面的伙伴提出警告。这里离大阪城不远,换句话说,从此地开始,渐渐地会有敌人出现,因此,每个人都拔出刀,摆出战斗的架式,时时刻刻都准备应付突然的事件。

  就在这时。“喂,要进大阪城的浪人们,出手吧!”一群野武士突然钻出来,持着枪不停地突击马腹。本以为是敌人出现了,没想到眼前的都是一批乌合之众,大约有十六七个人。大家一时都泄气地好笑起来:“什么玩意儿嘛!活像是竹林里的臭虫,这种徘徊在战场边的野武士们,用不着大家出手,塔之助和筱切两个人应付就足够了!”

  于是,一队人马停下来,在旁观看。筱切一作举起他的斧头刀,向武士群乱打:“不知死活的东西,九度山殿下的御人城道路,怎么容得下你们捣乱,谁不让路,小心脑袋落地!”靠近他身边的人,统统惨死在他的刀下。野武士们原以为来的不过是普通浪人,一听到是九度山殿下之后,才知原来是真田一党的人要过路,大吃一惊,纷纷做鸟兽散。

  “一群笨蛋!”筱切和塔之助露出苦笑,说:“战场越靠越近了,像这样的野武士,将来碰到的机会多得很。如果每次都停下马的话,太浪费时间。所以,只要一发现这样的野武士,立刻斩掉,免得麻烦!”他拿着带血的刀,掉转马头,立刻又在队伍前面开路。源弥、隼人、小十郎、太阿公也跟在后面疾驰。大助和奈都女,被挟在队伍的中间,倒是穴山小助,满不在乎地披着白发,机警地注意前后左右的动静。大助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叫道:“爷爷……在这附近让马喝水,稍稍休息一下吧!”

  “好的!”老头儿点头答应,为了谨慎,还是仔细地打量了四周的环境。“这附近大概没有问题。”他从马背上轻巧地跳了下来,向前面的人喊着:“伏见、板方这些地方用不着说,从这儿开始进入的平野一带,可能都是德川家的军队控制着。在这里休息一下,让马好好地喝点水。这是大助少主吩咐的,记住,心理上要有充分的准备……”小助告诉大家之后,便牵着自己的马,走到木津河边。各人牵着自己的马,让马吃草,调整一下马鞍。然后把身上的腰带扎好,似乎不把关东大军当成一回事似的悠悠地睡在草地上。

  大助望着众人怡然自得的神态,心中觉得无限的安慰。随后,把马交给了爷爷。“姐姐,我有话想同你商量,我们到那边去。”大助说完便带着奈都女,走到一个较为偏的草堆旁边。然后,在奈都女的身后,跪下子膝盖,以非常认真的态度,把双手放在地上。奈都女对他这种举动,不禁大吃一惊,美丽的双眼中含着泪水,不知不觉地低下头。在如此无言而沉重的心情下,姐弟二人一时间也无从开口。不久,大助终于干脆而又认真地说:“姐姐,我们分手的时间到了。”他在一边以又留恋又哀伤的眼神,望着姐姐的脸孔。

各奔前程

  ……该是分别的时候了。啊!迟早会有这么一天,但这对奈都女来说,也是最伤心最痛苦的一天。生为女儿身的她,当然不容许和大助及其他的同党们一起进入大阪城。大助以嘶哑的声音,继续说:“我们已来到如此遥远的地方,从此地开始便如同在战场上一样,随时有可能被敌人包围,到那时,姐姐你会无路可走的。”

  “不,大助你别担心。我自有办法逃出去。求你让我跟着你,送你进入大阪城……”

  “谢谢姐姐的好意。走到哪里都是一样,只有留下无尽的怀念。请姐姐由此地回到纪州的九度山,若是听到父亲幸村和我一起牺牲的消息,你要立刻藏到高野去,托木食上人照顾你,在那里为乱世亡魂祈祷,以求取冥福。这是父亲还还有小助爷爷赐给我们的金玉良言。那里才是姐姐你该去,也必须去的地方。”

  “让我一个人活在这世界上,那还有什么意义……”

  “大助和姐姐同甘共苦地相处这么多年,今天在此地分别,是大助这一生中莫大的痛苦。姐姐一个人留在九度山过着凄寂的生活,这也是生在此乱世的儿女必然要坚强地忍耐的痛苦。此次会战,父亲也没有抱着能再回九度山的希望,大助也不可能再活着回去。但我在入城之后,只要生命存在一天,都会朝朝暮暮地祈祷,在纪伊的东边,自太阳出山的早晨开始,九度山的姐姐能过着一天平安的日子……姐姐,也请你在日将落西山时,为在大阪城的父亲和我祈祷……我俩虽分处在不同的地方,但心中总是同样地互相想念,并希望后生也能在一起相处。”

  “我懂了。”她努力抑制住泪水,尽量不让大助看到自己的悲伤。“……那么,我俩在此地分手,请姐姐高高兴兴,不要再悲伤了。”

  “请你转告父亲,不孝女不能侍候在他老人家身边,请他恕罪。”

  “为了那水虎、火龙、凤凰三卷,已让姐姐辛苦太多。大助不知如何感激你才好。”

  “不,由于我一个女人混在你们中间,反而给大家添了不少麻烦。不幸的是那凤凰卷没有得手,相信父亲还能原谅我。你到了大阪城,见到父亲之后,请他老人家千万别挂念我……”

  “我知道了。请姐姐多多保重身体。”

  “大助弟弟,你也……”

  “是的,请放心……”大助故意装出高兴的样子。她泪中含看笑意,目送着大助。这时,奈都女才深深地发觉,弟弟有一副将门子弟的堂堂气派和那高尚善良的心地。“少主,小姐,我们该上路了。”不知何时,小助也来到草堆旁边,擦着泪水背对大助他们。

  “啊!爷爷,劳驾你平平安安地把姐姐送到九度山故乡。”

  “我年龄太大,无法跟着你们入城。但少主交待我的事情,我一定办到,我会同小姐留在九度山的。”

  “啊!大助放心地上战场吧!唉!无限的怀念,使我难过……准备马吧!”

  “是的。”小助往回跑去。原先在草地上休息的天狗们,听说要和小姐分手,大家都伤心地来到奈都女身边和她告别。

  随后,她便和穴山小助,从此地越过河南大和路方向往纪州去……大助一行七骑勇士,也沿着木津河边往西,加速赶路。河的两岸,不知留下多少相思和怀念……回头,又回头,渐渐地双方的距离愈拉愈远,奈都女的身影终于消失在浓浓的白雾中。

钟楼

  往大阪城,往大阪城。七骑不停地奔驰,从平尾附近的浅濑,往西边渡河,然后一口气穿过了多陀罗的森林,路经水取故乡,眼前便出现了普贤寺的山洞。“这座寺内有父亲认识的僧侣,先到那里找他问问附近的情况再说。”大助把身子一跃,下了马之后,把马牵到山洞的角落处。这座寺庙中有个名叫自源的年轻僧侣,以前是木食上人的徒弟,而且在高原的那段时间,还是大助的好友。他对大助的突然来访,不免有些吃惊。然后把七位访客带入寺中,听大助讲了来意,说道:“四五天之前,就有德川家的武士在附近巡逻,并且进入寺中吩咐……一看到要往大阪城的人,立刻密报。”

  “看样子,附近已有德川军队的前锋在活动。”

  “详细的情况,我也不知道。听说淀、桥本附近是松平忠直在管辖。板方之宿,有本多忠政的二万余骑。同祥的,忠胜的伊势实力已卷入了淀的鸟羽口……”

  “啊!那么京里街道一带,已经是德川军队的天下了。”

  “另外还有纪州和歌山的城主,浅野长晟;泉州岸和田的小出吉高;伏见城下的井伊直孝;远州挂川城主,松平定胜;伊势阿能津的藤堂高虎等等的军队,不断地往大阪附近,故意转了一个弯,正在进攻中。”自源把各地驻军的情况,地理环境以及淀之航路等等,告诉了大助。然后到厨房中端出了碗、筷、盘子……

  “没有好东西能够招待各位,只好临时烧了一点芋粥。要闯过敌军阵地入城,最要紧的是把肚子吃饱。这里没有什么特别的酱菜招待各位。请随意……”说完便亲自动手请他们盛膳。每一个人早就强忍着饥饿,没有吭气,立刻高兴地接受了自源的情意,吃起热呼呼的芋粥。这时,和自源在厨房一起工作的佑范僧侣,偷看到里面的情况之后,忽然往外跑了出去。“喂!佑范,你上哪去啊?”

  “啊!”他大吃一惊,立刻停下脚步。这真是巧了,居然碰上了朋友绰念。

  “噢!绰念,我有事情要到水取去一下……”

  “你骗我……”

  “什么……”

  “别骗我,佑范。你到水取根本没有事。你是要到井伊直孝的阵地或是本多忠胜的阵地去密报大助来到这里……”

  “不,没有……”

  “别强词夺理了。你脸上早写出你心中的秘密。不过,我不是要和你捣蛋。但是佑范,你扔掉朋友不顾,偷偷地一个人去拿赏金,不觉良心不安吗?”

  “那么,你是同意我这样做……”

  “有一个条件,赏金要对分才行。”

  “好的,照办。”

  “好,那么你赶紧去密报,这里由我来监视。在德川军来到之前,我会把他们安置好,不让他们离开……”

  “你说得倒容易,搞不好会被他们看穿意图。”

  “不要顾虑这么多了,我绰念做事一向有把握。你放心,赶快去带德川军来。”不安好心的两个坏蛋,在商量之后,便左右分开。

  绰念装出一副神圣和善的样子,在厨房中提水。不久,把水倒进土瓶中,放在炉火上面,以锐利的眼光,注意观察了一下里面人们的行动,然后偷偷地把毒草放进茶水中,慢慢地煮着。朱色的夕阳,照射在赤松林中的树枝上,已是将近黄昏的时分。松林中的道路,被夕阳照着,浮现出一条显明的影子。这时,穿着轻巧的武装,赤红的枪、赤红的铜铠、赤红的斗笠和头巾的众人,被从松林枝叶间透过的夕阳照射着,更显得火辣辣地刺眼。那奔跑中的佑范,立刻找到了目标。

  “啊!那一定是井伊赤备,为何来到此地?如果德川军先知道了消息,而来逮捕他们的话,那么我的赏金便完全泡汤了……”他只好暂时收起心中的邪念,站在路旁不动。这时,四五十人的赤备发现了他,立刻靠近佑范身边。从四面八方跑来的武士们,还没等佑范开口说话,就先抓住了他的衣领,问道:“你是普贤寺的和尚……”瞪着眼看他。

  “是的,我是普贤寺的僧侣,名叫佑范。”

  “你往何处去?”

  “因有事向贵军报告,正好路中碰到了你们。”

  “你所要报告的,可是想进大阪城的真田大助,正在普贤寺中休息。”

  “呀!你们已经得到了消息。”佑范立刻露出一副失望的样子。比他先到井伊大本营密告的四五个野武士,也混在赤备里面。

  这几个野武士,在木津河边被大助弟兄们打得狼狈而逃,赶忙去报告。现在,他们相互商量之后,其中的一个野武士说:“我有意见告诉大家,这个和尚说不定就是大助派出来望风的,大家可要提高警惕。”野武士心中想,一旦赏金被这个和尚领走,那还得了。所以故意让他背上黑锅。佑范听到莫名其妙的谎言吃惊地说:“不,别冤枉好人。我绝不是大助的奸细。”他急着想为自己辩白。但立刻被赤备武士呵斥:“住口……”同时拳头打到他的脸上。然后,把他绑起来,拉到松树边,像野猫似的绑在一棵松树上。

  “你如果真不是奸细,等午后再解开你的绳子,在那时之前,你可要当心一点……”恶有恶报,此时的佑范已经后悔莫及了。黄昏时的星星,开始出现在钟楼顶之上,发出光芒。五六天前已经下达了战争动员令,所以不准按时打钟,钟楼也无声地进入暮夜。只有那萧萧的风声……不知不觉中,在黑暗中,有亮晶晶的枪光,从钟楼下面的山洞边,正朝着某方的灯火,悄悄地溜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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