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阿弥陀佛
 
2020-06-22 10:16:22   作者:慕容美   来源:慕容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这一天,白玉楼没有回来。
  为了那个奇怪的邋遢老头,小黑也一直没有离开赌厅。
  他起初怀疑这个老头也许是八名黑水大自在教的教徒化身之一,但到了太阳快下山的时候,他的疑念就完全消除了。
  白玉楼不是说藏人都有一种不爱吃鱼的习惯吗?这老头走进餐厅,点的第一道菜,就是红烧鱼!
  更妙的是,这老头吃饱喝足,抹抹嘴巴就跑,仿佛在自己家里受儿孙供养似的,根本就没有想过吃喝完了还有付账的问题。
  而金凤酒店各部门的员工,都已接获邵金凤的指示,只要这怪老头的行为不太离谱,金钱方面的损失,可以暂放一边,不予计较。
  怪老头吃饱喝足,仍然回到赌厅,守着那只“积德箱”。有人出入大厅,他就拍着箱子连喊“积德,积德!”
  大部份的赌徒,为怕老头嘴巴不干净,都多多少少的施舍一点碎银子,也有一些不信邪的,昂首而过,不予理睬,怪老头也只是翻翻眼皮,并无进一步举动。
  将近三更了,赌厅中正赌得热闹,怪老头连打几个呵欠,似乎已有倦意。
  他朝鬼影子杨西河招招手,杨西河得罪不起,赶紧快步走了过去。
  老头捧起木箱道:“带老夫去香字院走走!”
  杨西河一呆,有点意外道:“老先生的意思……”
  怪老头水泡眼一翻道:“我是不是说得不够明白?你们这座金凤酒店什么买卖,你估量老夫不清楚?嫌我老头人老,还是嫌我老头穷?”
  杨西河知道老家伙难缠,连忙陪笑道:“哪里,哪里,老先生说笑话了。”
  小黑好奇心重,他已在老头身上耗去了一天又半夜的时光,如今又碰上这等怪事,当然不肯白白错过。
  于是,他落后几步,一路遥遥的一直跟到香字院。
  香字院是国、色、天、香四院中等级最低,收费最廉的一院。不过,它跟扬州城里一般妓院比较起来,姑娘虽不见得个个出色,收费却高得惊人。
  香字院的夜渡资,是一夜白银一百两整。这个价钱,在扬州城里,正好是高等妓院的四倍。
  最叫小黑感到纳罕的是,老家伙年纪一大把,辛苦了整整一天又半夜,最后为何会把银子花到这种地方来?
  他那口木箱里,全是零碎银子,够不够百两之数,还是个问题。就算凑足了这个数字一夜花光了,明天怎么办?
  金凤酒店里这种消息是掩瞒不住的,如果大家都知道了老家伙口口声声要别人“积德”,自己却干出这种“缺德”事,明天是不是还有人肯“捐献”?
  如果老家伙脸皮够厚,明天居然还照干老营生不误,当别人都不理他时,老家伙会不会老羞成怒,使出什么野蛮的手段来?
  万一真有这种事情发生,邵金凤为了顾全酒店声誉,又能以什么方法对这个怪老头加以克制?

×      ×      ×

  时间太晚了,香字院里,除了堂屋里尚亮着一灯如豆,两箱黑沉沉一片,显然都已进入黑甜梦乡。
  怪老头进入堂屋,杨西河抢前一步,吆喝道:“李大娘,接客,现在才不过三更天,怎么啦,一个个吃饱了嫌撑着,都他妈的抱着枕头躺下去啦?”
  他这一吼,还真有效。只听唏里呼噜一阵忙乱,堂屋中登时灯火通明。
  怪老头抱着木箱,往堂屋中一站,昂然道“叫个姑娘!”
  主持这间香字院的娘姨,叫香花四娘,她的床铺就在堂屋的一角,她的卧铺前面,是一张长方形木桌,桌上只有一件摆饰,天秤。
  香花四娘翻身坐起,揉着眼皮道:“要姑娘么?有。对不起,请先秤银子。来,这里,把银子搁上去,一百两一夜,过了秤再说!”
  怪老头把木箱往天秤上一搁,大声道:“一百两,只多不少!”
  香花四娘扬臂一挡道:“秤银子,不是秤木箱。”
  怪老头道:“行!”
  他把木箱从天秤上搬下,伸开双手,打投银口一掰,一大堆碎银子,花啦啦的滚了一桌子。
  他不厌其烦,将碎银一把又一把的堆上天秤。
  等碎银子通统堆上去了,他问道:“一百两,够不够?”
  香花四娘冷冷道:“九十四两五钱三,还差五两四钱七!”
  怪老头转向鬼影子杨西河道:“还差多少,听到没有?”
  杨西河道:“还差五两四钱七!”
  怪老头道:“奶奶的,你听到了,还等什么劲儿?凑足一百两啊!”
  杨西河一愣,但随即陪笑道:“是的,还差五两四钱七,小人理当凑足一百两!”

×      ×      ×

  第二天,不出小黑所料,怪老头昨天留宿香字院的消息,果然很快的便传遍了整座金凤酒店。
  而那个怪老头,不知又去哪里弄来一口相同的木箱,依然占着昨天的位置,拦在赌厅门口,见人便喊积德,照旧募捐不误。
  因为大家都知道怪老头把募得的银子作了何种用途,虽然仍有人零星捐献,但已不像昨天那样踊跃了。
  可以断定的是,今天不论怪老头如何努力,将绝不可能还有昨天的成绩。不管心肠多软的人,也不会资助一个没出息的老家伙,拿别人凑集的银子,去嫖女人的。
  邵金凤表面虽然镇定沉着,其实比谁都来得紧张。
  她悄悄传来香花四娘,查问怪老头昨夜叫的那个姑娘,怪老头在那方面,是不是有什么异于常人的举动或怪癖?
  她获得的答复,令人啼笑皆非。
  据那个陪宿的姑娘说,怪老头上了床,拉过一条棉被,一句话不说,蒙头便睡,连衣服也没脱,一觉到天亮。
  天亮之后,爬起来就跑了,连看也没多看她一眼!
  邵金凤一点也不觉得好笑,心头反而更为惴惴不安。她益发肯定:这老家伙来意不善,不为钱财不为色,必然是来找茬的!
  就在邵金凤感觉处理为难的当口,救星来了。
  白玉楼回到了酒店。
  邵金凤不动声色,一路跟到后院福字五号上房。
  小黑听到消息,也从对门赶过来。
  邵金凤毫不避讳,将酒店中出现一名怪老头的经过,详详细细的说了一遍。最后并问白玉楼知不知道这个老家伙的来历?
  白玉楼很仔细的听完邵金凤有关怪老头长相的描述,听完双眉微蹙,一语不发。
  邵金凤催促他,要他回答,白玉楼犹豫了片刻,起身道:“待我过去看看!”

×      ×      ×

  在赌厅门口,白玉楼停下脚步,他上下打量着那个怪老头,怪老头也在仔细的打量着他。
  慢慢的,白玉楼唇角往上弯,目光中微微露出一丝笑意,他是不是已经猜想到了这怪老头的真正身份?可是,怪老头却脸平如板,一点表情也没有。
  有些早已清楚白玉楼就是目前江湖上天字第一号风云人物风流太保的赌徒眼见这位风流太保跟怪老头对峙的局面,立即挤眼呶嘴,通知其他赌徒注意,以为将有好戏登场。可是,结果却令人失望得很。
  尽管风流太保首先化解了敌意,怪老头却毫不领情。
  他两眼往上一翻,拍着木箱老调新唱:“积德,积德,积德,不修今生修来世,种善因,结善果,抬头三尺有神明……”
  一名赌徒低声笑着道:“对,捐点银子让他嫖女人,来世包你讨个好老婆!”
  白玉楼点点头,自言自语似的道:“这话有道理,我白玉楼道些年来,缺徳事做得太多了,照说也该积积阴德,弥补弥补才是。”
  他向那怪老头走近两步,含笑道:“请问老先生,在下白某人,想做件大功德,应该捐献多少?”
  怪老头道:“万两不算多,半钱不嫌少。”
  白玉楼笑着道:“如果在下愿意捐献白银一万两,请问老先生打算拿去完成那方面的功德事业?”
  怪老头道:“捐献全凭一念之诚,若想留名后世,便属徒劳。”
  白玉楼笑道:“如果老先生拿了在下的银子换个地方喝花酒,玩姑娘,是不是也算一项功德?”
  满厅赌徒,哄堂大笑。
  原先那名以为白玉楼对怪老头有妥协之意的赌徒,到现在才晓得道位风流太保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他的态度,虽然温和,但言词却咄咄逼人,他显然并没有放这个怪老头轻易过关的意思。
  白玉楼最后这几句话,含沙射影,全系针对怪老头昨夜到香字院找姑娘陪宿的行为所发。
  大家以为怪老头听了,一定会老羞成怒,谁知他们又猜错了。
  怪老头水泡子眼一眨,理直气壮的道:“捐献是你的事,如何运用是我的事。你以为积德像做买卖,花多少银子,就一定有某种程度的回报,才算花得值得?”
  白玉楼笑着点头道:“说的也是道理,目前很多信徒,向寺庙捐香油钱,多半都是这种情形,和尚尼姑们拿了信徒的香油钱,真的去买香油才怪!”
  尽管白玉楼态度再度软化,怪老头似乎仍不满意,喃喃道:“你这小子当初也不知道是哪个师父调教出来的,小气巴啦的,捐个万把两银子,偏有那么多废话。”
  白玉楼一怔道:“我说过要捐一万两银子吗?”
  怪老头冒火了:“你没有说过?你想赖账是不是?”
  白玉楼道:“我刚才只是打个比方,说我如果愿意捐出一万两银子,你老先生打算拿云完成什么功德?我并没有答应你决定要捐这个数目啊!”
  怪老头道:“这个我不管,捐你是捐定了。我已经说过,如何运用,那是我的事。”
  白玉楼忽又露出笑意道:“一万两银子,其实也不算什么,现在我提一个人,老先生认识不认识?”
  怪老头道:“谁?”
  白玉楼道:“这个人姓吴。”
  怪老头道:“吴什么名字?”
  白玉楼道:“老先生一共认识多少姓吴的人?”
  怪老头道:“不多,只有两位。”
  白玉楼道:“哪两位?”
  怪老头道:“一个叫吴刚,汉西河人,如今正在月宫中伐桂,是个苦力,不值一提。另一个叫吴用,是梁山泊宋江手下的军师,足智多谋,很有点才华,但结果下场却很惨。”
  众赌徒听了,忍不住又是一阵哈哈大笑。但大家却因此对这怪老头渐渐有了一丝好感,觉得这老家伙虽然行为怪异滑稽,倒也蛮风趣的。
  白玉楼笑了一下,又道:“这两位姓吴的,也是我们大家的朋友,可以暂时不谈。目前活在人世间的,老先生可否提供一二位?”
  怪老头道:“只有一位。”
  白玉楼头一点道:“好了,就是这一位,这位姓吴的,托我白某人带个口信,他目前也在扬州,想请你老先生去他那里,下几盘棋,喝两杯。”
  怪老头摇头道:“我不去!”
  白玉楼道:“为什么?”
  怪老头道:“他太穷了,知道我老头有办法,经常可以弄到大笔银子,一定是想打我老头银子上的主意。”
  白玉楼笑道:“如果你们是朋友,你有办法,帮他一点小忙;也是应该的。”
  怪老头道:“替你小子积功德?”
  白玉楼道:“银子我出,功德你做,有好处一人一半,你老先生也不吃亏。”
  怪老头偏头想了一下道:“有道理,我干了,银子拿来!”
  白玉楼朝鬼影子杨西河大声道:“能不能替我去向柜上透支一万两银子?”
  杨西河道:“小的过去问问。”
  白玉楼道:“如果可以,就拿一张金亿钱庄的票子过来。”
  杨西河应了一声是,如飞而去!
  大厅中的赌徒,一个个都听呆了!
  以风流太保的声望,在金凤酒店预支一万两银子,当然不成问题。不过,这位老弟一向精明过人,却为什么要干这种傻事情?
  这怪老头就算是武林中一位招惹不起的人物,那也是金凤酒店的麻烦。
  他风流太保只是店中一名住客,如果兴致好,捐个十两八两的,已是了不起的大手笔,干嘛一捐就是一万两?

×      ×      ×

  一万两银子交割清楚,白玉楼回到福字五号上房。
  邵金凤和小黑都在等他的消息。
  鬼影子杨西河过来请示透支事宜,邵金凤已从鬼影子口中约略知悉白玉楼在赌厅中跟老头对峙的经过。只是其中好多疑点,鬼影子根本无法解释,邵金凤只好等白玉楼本人回来说明。
  白玉楼进门第一句话,就是:“好了,打发走了!”
  邵金凤轻轻皱了一下眉头道:“你花的一万两银子,该由本店支付。不过,打发这样一个老家伙,花一万两银子是不是太贵了一点?”
  白玉楼笑道:“别说一万两,就是花十万两,也不算贵。”
  邵金凤道:“你已看出这老家伙招惹不起?”
  白玉楼笑道:“放眼当今武林,敢招惹这位老先生的,恐怕没有几个。”
  邵金凤道:“包括你这位风流太保在内?”
  白玉楼笑道:“不要提我了,我风流太保第一个就招惹不起。”
  邵金凤又皱了一下眉头道:“别打哑谜了,这老家伙究竟是谁?”
  白玉楼道:“家师。”
  邵金凤一呆道:“酒肉大师胡品清胡老前辈?”
  白玉楼道:“不错,正是他老人家!”
  邵金凤道:“既是令师,你们见面时,一为什么还要装做互不相识的样子?”
  白玉楼道:“家师他老人家,一向行为怪异,他见面时既然视我如同陌路,我猜想其中必有缘故,自然不便冒昧相认。”
  邵金凤道:“听说他还故意骂你是什么师父调教出来的,显得这么小气巴啦的?”
  白玉楼笑道:“他老人家的趣事,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比这更滑稽的,还多着哩!”
  邵金凤道:“你说他有个姓吴的朋友,那是指谁?”
  白玉楼笑道:“当今武林中,有资格跟他老人家交在的吴姓人物并不多,妳想想就该知道了。”
  邵金凤想了一下,愕然道:“丐帮帮主,神拐吴中原?”
  白玉楼笑道:“一点不错,正是那位吴老帮主。”
  邵金凤道:“那位吴老帮主目前也来了扬州?”
  白玉楼道:“扬州丐帮分舵被毁,丧了九十多条人命,他怎能不来?”
  邵金凤道:“令师前来酒店,可知用意何在?”
  白玉楼道:“小杨看到的,他根本就不想让别人看出我们之间的师徒关系,我想问也无从开口。依我猜想,他老人家忽然前来扬州,很可能也为了那个什么黑水大自在教吧?”
  邵金凤轻轻叹了口气道:“只怪我邵金凤见识浅薄,要早知道他老人家就是武林名人排行榜上的第三奇人酒肉大师,我们就不会这样对他无礼了。”
  白玉楼笑道:“你们这样接待他,可说恰到好处。他老人家最厌烦的,便是世俗礼节,如果你们把他当着上宾款待,他老人家可能一刻也待不住,早就溜之大吉了。”
  邵金凤道:“那你现在要不要再赶去神拐吴中原那边,跟他老人家私下叙叙?”
  白玉楼摇摇头,笑道:“不必了,有事要办,他老人家自会派人传信过来。平常他只跟年纪和辈分相当的人谈得来。我赶去凑热闹,只有挨训挨骂的份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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