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三
2024-11-04 22:39:23   作者:浅田次郎   译者:周晓晴   来源:浅田次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拔刀队么……
  我不喜欢那首歌。“吾乃官军敌朝敌,天地难容反叛军”,第一句就让人心里不舒坦。
  连我这样的原拔刀队队员都不待见,能算什么好歌!
  西乡征伐的时候,我的确是官兵的一员。可我从来都没想过,也不认为自己是官军。还用说么。毕竟就在十年前我还是那个天地难容的朝敌,跟官军对着干呢。
  戊辰之战中的官军与朝敌,仅仅十年后竟然来了个立场对调。不知怎么的我就成了官军里的一个,而朝敌却是曾为官军总大将的那个西乡隆盛。对我而言,那场战役里根本就没什么官军和朝敌,有的只有报仇雪恨。开口就唱什么“吾乃官军敌朝敌”,不是给自己添堵么?
  还有啊,这首歌怎么就成了陆军军歌了!说起西乡征伐时的拔刀队,那只能是警视厅拔刀队吧。有一种自己的英勇事迹被写成了歌不说,连功劳都被顺手夺了去的感觉。
  其实为拔刀队填词的那个人,我认识。
  外山正一这个名字,你应该听说过吧。什么帝国大学总长呀文部大臣的,总之是个大人物。
  他原本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旗本子弟,父亲是讲武所的老师。不错,就是那个连近藤勇都落选的讲武所的师范,因此也应是个高手了。
  可他的儿子却一副文弱书生相。有一阵甚至还因为抗拒剑术的稽古,跑来加入了我当头头的不良少年团体。
  外山家的宅邸在小石川的柳町,离这儿不算远。我虽然是在牛込的家出生的,但先前也提到过,十五六岁起我就不太着家,领着那一带的半大小孩儿们到处作恶。只消我一声号令,就能聚起来四五十个小弟。牛込和小石川,还有本乡,外渠以北几乎都是我的地盘。
  就是这四五十个小弟里,出了后来的帝大总长。他应该比我年幼个四五岁,在小混混里,就是那种无可救药的下三滥。
  某一天,我知道那个小下三滥竟然是御旗本家的少爷,就以是我小弟为由让他进贡个一两二两的。结果那个蠢货竟然在从家中卧室偷钱的时候被逮着了。据说他那当讲武所老师的父亲揪着他的后颈,拎着就怒气冲冲地上门找我家讨说法去了。反正我不在家,与我无关。
  不过啊,那时我要没有叫他去偷家里的钱,他应该还会继续当一阵混世魔王,最终走上一条不归路了吧。出了那件事后他家里也妥协了,说既然讨厌剑术那干脆就好好做学问吧。后来他留学英国,最终还是从美国的大学毕业的。
  和他再见面都是进入明治好久以后了,而且还各自是以高官与护卫警察官的身份。
  在那之前,我完全没有任何关于他的消息,更没料到他竟然就是那个把我们的英勇事迹写成《拔刀队》的作者本人。
  就任时上司是这么介绍我的 ——“这位是西南之役中拔刀队的幸存者”,净挑些可有可无的事儿说。对方感叹了一句“哦 ——是么”,待他转过身,两人刚对上眼立马就认出了彼此。
  外山阁下当时那没出息的表情,简直就跟当年我威胁他去偷钱时,快哭出来的脸如出一辙啊,真是一点儿都没变。
  可就算心里明了却还是不能相认。先前我也反复强调过多次,能够翻 过御一新这道高墙活下来的人,不论毁誉褒贬,出于对彼此的尊重,即便是旧识也应装作路人。
  我是不知道他学的那个社会学讲的都是些什么,但还是觉得跟什么文学、物理学、军事学那种小范围的专攻领域不一样。恐怕是那种研究世间的结构或形式的,一种广义范围的学问吧。
  如果是的话,在我手下到处作恶的那段少年时代的经历,或许多少还派上了些用场。看过了那些正经旗本子弟所看不到的庶民人生,亲眼见识到贫穷为何物,亲身观察、体会到不良少年们的生活状态……社会这种东西从那时候就扎根在了他的心里。
  他既是学者亦是诗人。他原本就是幕臣子弟,因此可以说《拔刀队》的歌词里饱含的都是他的真情实意。不过幕末到明治初期那段时间,他实际上还在欧美留学,所以那份感情也更多的是来自他的想象吧。
  懂吗?就是想象出来的那部分,让我们这些亲身经历过的人无法苟同。我之所以不喜欢那首歌,准确地说就是因为这点。
  对了,社会学这种叫法,听说就是他提出的。另外,宪法颁布典礼后,让帝大生向准备参加阅兵式的天皇仪仗队高喊三声万岁的也是他,那就是如今大家习以为常的一句“天皇陛下万岁”的来历。
  他主张摒除汉字改用罗马字,算是很有名了吧。就因为这事儿遭来不少国粹主义者的反感,上面才派了我去做他的护卫。怎样?这人有点意思吧。
  日本第一首军歌,就是这个外山正一填词的《拔刀队》。
  那家伙是在今上天皇大婚那年死的。不过五十出头,正当壮年时的早逝,当真遗憾呐。
  葬礼我没去。至于为什么嘛……当初我可是让他给我弄钱呀,结果呢,失手就不说了,还把我的名字和住址都给抖了出去。而且连一声道歉都没就人间蒸发,最后竟然还跟自己真经历过似的写了个《拔刀队》出来。
  正因为这些,我可没有去给他上香的义务。内人交给我的香典钱就这么搁在制服兜里,权当是外山给我进的贡钱了。
  话题又扯到天边去啰。
  你想听的是西乡隆盛而不是什么外山正一吧。
  其实我和他见过几次。
  哎?这有什么好惊讶的!我们还一起吃了饭喝了酒嘞。没错,就是和那个西乡隆盛。
  你仔细琢磨下我们还在京都时的世态就能明白。近藤关了牛込的试卫馆,带着我们上洛是在文久三年阴历二月。那年夏天的八月十八正巧赶上政变,长州人就成了我们彻头彻尾的政敌。因此什么桂小五郎、伊藤俊辅、山县狂介都是我们的目标。但我们和萨摩关系破裂的导火索,却是在五年后的鸟羽伏见之战。
  虽不知道萨摩成天都在琢磨些什么,警惕之心不是没有,可非要说的话,平日里我们走得其实还挺近。好歹这种交情也整整持续了五年,近藤还有土方时常和他出现在一个酒席上也不稀奇吧。
  我还清楚记得第一次见到西乡那天的情景。
  人的一生会遇上形形色色的男女,而与其中少数人的第一面总会记得格外清楚。男人的话是今后会与自己经历你死我活的人,至于女人就是后来与自己相伴终身那个了。
  那时我们才上京没多久。
  就在壬生驻地附近的岛原,我们那是夜夜笙歌好不快活。当时已经从守护职会津大人那里受赐了京都警备的职务,我们顶着那名号到处去向商家强赊了不少钱,可以说是用钱如流水挥霍无度的一段日子了。
  芹泽鸭通常带我们去的都是岛原第一的大篱 ——角屋。
  有一晚,我迟了一些到达角屋,就听见梯子段背后的板敷间里,传出来吧唧吧唧的水声。这天也没下雨,当时又不像如今是有上下水道的,那水声怎么听都有些蹊跷。梯子段的下面立着一个衣架,上面挂了和服充当屏风。要说那件和服真是又宽又大,简直就跟松王丸或是镰仓权五郎的舞台装没差。我是越想越觉得有古怪。角屋的规矩是不能带刀的,要是有可疑的人那就必须得逮住才行,想着我就一下掀掉了那件宽大的和服。忘不了啊。一个白白胖胖的武士嵌在一个小盆里洗澡的场面。 ——什么人!遇到可疑人士马上进行例行盘问是身为警察官的职责所在。还真是匪夷所思的一幕啊。角屋在内部构造上下了大功夫,是一座像龙宫般的大篱。而一个一丝不挂的巨汉,此刻正避开那些炫目耀眼的颜色与光彩,在偷偷地洗着澡。
  明明是与人突然对面,他却丝毫没露出惊慌的神色,反倒是瞪大了眼朝着我说了诸如“干啥?啥人?问之前报上自己的名号不才是武士应有的礼仪嘛”之类的话。那把声音听在耳里,也跟松王丸或镰仓权五郎在说台词没两样。就是那种,从丹田发出来的浑厚却又清晰的声音。
  就凭那副轮廓和口音,我立马就发现他是个萨州人。不过那些都不重要,倒是眼前这滑稽的一幕着实是太可笑了。 ——得罪。在下会津肥后守大人御预,新选组副长助勤斋藤一。嘴上是这么说,心里嘟哝的却是“到底是谁无礼啊”。我之所以会老实报上本名,应该是被他身上散发出的一种看不见的威严给镇住了吧。“彼此彼此,请恕无礼。俺是萨摩的西乡吉之助。 ”
  问题来了。同样都是无礼之人,若是放现在,瞅见银座大道上有人随地小便的话,拽着叱责几句倒是简单得很。可眼前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情景,到底应该从何问责,一时间我竟失了言语。
  ——你怎么不去澡堂?
  “来之前没觉得,后来发现自己实在太臭了。 ”
  ——就算是这样,也不该在盆里洗澡吧。你瞧,周围都湿了不是?“俺心想啊,榻榻米上实在不好处理,就把装热水的盆儿搬到板敷来了。木板地的话,只要擦擦就成了嘛。 ” ——一时兴起也要分个时间场合吧。“才不是一时兴起嘞!俺不是好好考虑过时间场合了嘛! ” ——你不觉得这是在给人添麻烦吗?“不觉得。反倒是一身臭烘烘的就去吃酒的话,更让别人为难吧!这样舒服得很。你要不要也来试试? ”若是故意装疯卖傻,我肯定会还以颜色,但怎么看他都是认真的。被人一脸正经地推荐这种事儿,任谁都会没了与其再纠缠下去的气力。在后来的日子里,我总会在某些时候想起西乡。戊辰之战、征韩论,还有明治十年那场战争。每一次,我都会想起嵌在盆里的西乡说的那番话。
  没错,就是那几句:来之前没觉得,后来觉得自己实在太臭了;榻榻米上实在不好处理,板敷的话擦擦就成了。没有什么一时兴起,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有他自己的考虑 ——为了不给他人添麻烦。
  现在再想,他心里的“他人”,其实并非在场的任何人。而应该是几十年后,甚至几百年后更多的人。 ——随你便吧!乡下武士的臭德行。再继续跟他理论下去也不是明智的选择,我扔下一句话就去了宴会厅。不过我在离开的时候,把那件被我扯掉的巨型和服又给他挂了回去。
  说实话这不太像是我的作风,恐怕当时的我虽然嘴上说得挺狠,可实际上内心深处还是对那人抱有敬意的吧。说敬意什么的可能有些夸张了。总之应该就是打从心底里觉得那个人不简单。
  我能好端端地活到今时今日,靠的是我敏锐的直觉而非剑术。比如我能够更早一步地感受到对方散发出来的杀气,先下手为强。或是在短短的一刹那间,预测到对手的动向。
  照这个路数来说的话,那时候我的直觉又中了。啊对了,又想起来一个事儿。我走上梯子段的时候,西乡把脚从盆里伸出来,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血腥味,俺不喜欢。不是给人添堵么? ”我那冷汗一下就下来了啊。是他发现我是新选组的刽子手了?不对,不可能。恐怕只是因为我身上散发出了血腥味吧。那一晚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已经想不起来了。唯独西乡那张脸、那个身影、那把声音还一直印在记忆中。衣架上那件宽大的和服,料子是粗糙的木棉飞花。别说臭味,什么味儿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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