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六
2024-11-04 22:46:18   作者:浅田次郎   译者:周晓晴   来源:浅田次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天空明明一片清朗,但却透着严冬般的寒冷。夜雨洗净了都市的尘埃,让人能看明青是青,白是白。近卫兵营的铜屋檐在红砖的衬托下更显翠绿,宛若刚出新芽的嫩叶。就算光着脚,也不会担心被石头硌着。清扫得干干净净的营庭地面上撒着细砂。
  起床时间快到了。号手军装穿戴整齐,站到了指定的位置上,他的身旁是正注视着手表的值周士官。当发现扛着挂了面和胴台的竹刀穿过营庭的梶原时,将校举起拳头示意催促。
  当日的天览试合并非公开的活动。表面上还是得做出一副是圣上突然萌生观战想法亲临的样子。因此近卫兵营必须维持平日的状态,不能做出任何侍奉天览的举动。
  听说先帝陛下健在时就经常会有这种“突然”发生。虽然对于梶原而言这算是头一遭,但整个近卫兵营在应对上是有丰富经验的。才一大早,营里虽还是平日的样子,却又格外地透着精气神。
  空无一人的道场前,站着教育总监部的关根中尉。老远看见梶原的身影后,他双手抱在胸前怒目圆睁。“半夜三点才回营,你倒是说说这算什么事儿! ”怨不得他生气。毕竟失踪的可是天览试合的大将。“酒醒了吗?还是说你准备直接投降? ”
  无视怒气冲冲的友人,梶原走进了道场。包裹着兵营的特殊氛围,从被磨擦得光滑的道场地板上散发出来。
  与祭祀着的鹿岛香取神位无关的天子用桌椅此刻已经盖上白绫,被安置在道场的南面。沐浴在高窗透入的光柱中,梶原席地端坐,把胴台穿到了身上。
  “喂!你多少该知会一声吧!胜负撇开不说,要是找不着你,就算我切腹也没法交代呀! ”看来关根这下是松了一大口气,他坐到玄关底框上,声音里的怒气散去,叹息中反倒是夹杂着安心。
  “左等右等不见你回宿舍。我心生一念跑去兵营一问,他们才说你是三时回来的,正打着鼾睡得舒坦呢。前一夜起就宿在营里的大队长见了你,脸都白了。 ”
  关根的话就像是耳边风。梶原忽然就觉得道场里充溢着的清净气息有些让人怀念。不知在何时何地,应该是在更久远过去的某处。长满了青苔的岩石把自己疲惫的身体温和地抱在了怀中。闭上双眼,视线所及尽是一片绿色。神明们的气息净化了心灶深处,渗入皮肤,将身体内的污秽冲洗殆尽。有人在耳边小声说着 ——你终于来了。“我说梶原啊,这话从我嘴里说出来听着可能有些狂。别再拘泥输赢了。榊很厉害。只要不输得太难看就够了吧。 ”梶原挺直了脊背,抬头望向天窗。从上面落下的不再是曙光,而是森林送下的雨滴。耳边响起的,是低沉厚重的瀑布声。
  在风箱的鼓风下,炉子里的火烧得正旺,铁器在火中沸腾着。在那间只有水与火的小屋里,自己似乎在等着谁。有什么靠近了。不是鬼,是人。他终于来了。那人在岩石上休歇了片刻,抬头盯着雨脚出神。正纳闷儿他在踌躇什么,就听着溪流声中似乎夹杂着哭声。一开始还是捂着嘴带着隐忍的抽泣,到后来终于变成了仰天长嚎般的恸哭声。
  各种温和安慰的话倒是听多了,但心底柔软的人却不识得别人。那不是为了救下不该救的性命的人之情,更不是舍身救人的佛之慈悲。既然救不了那就亲手夺走其性命,那是属于一只鬼的体贴。
  那人像个迷路的孩子,哭着叹着在石苔上一步一滑地朝着生火的小屋走来。可以再听听我最后的请求吗?纵使心中依旧有万般疑惑,也请取走这条性命。小屋的门被拉开,冷气与水声灌入屋内。那人站在门口,就像见到久违母亲的迷路孩子那样,泣不成声。人之情与鬼之心虽然相克,但却不是让他哭泣的理由。延续千年的武士时代 ——这个包袱对于幸存者而言实在太重了。
  把视线从天窗拉回,梶原中尉正了正剑道衣的领子。 ——我虽不在乎输赢,但唯独今天我不能输。话音刚落,起床号像是掐准了梶原的话尾般响了起来。要若无其事地装作普通却又特别的一天开始了。竹桥内的北之丸近卫兵营就在宫城内。这场比赛毕竟并不面向国民,因此不需要正式行列,陛下亦会策马出行。侍奉随行的只有少数近卫骑兵,兵营方面的仪仗也省了。近卫兵们口头上说的“微服私巡”其实并不合适。这一回其实只是大元帅陛下想要观赏作为股肱之臣的警察官和军人之间的剑术切磋罢了。“你这句话要让山县阁下听见,当真是会喜极而泣啰。 ”
  关根中尉的音量丝毫不避讳旁人。他这话相当于指明了这次天览并非圣上宸念,而是山县元帅的意思。
  明治维新以来已经过了四十五年,那些被尊作元勋的人也只剩下寥寥几人。比那个一刀斋年长的山县元帅更可以算是其中的长老。可就是进入了大正时代,这位在私底下被唤作妖怪的元帅依旧独揽大权,其存在感不可谓不强烈,很难让人联想到他和西乡征伐实际上的指挥官是同一个人。更难以置信的是,就在最后内战的十年前,他还是个活跃于京都街头巷尾的不轨浪士。
  ——山县阁下也会出席吗?梶原开口问向在道场里无所事事地转悠着的关根中尉。“不好说啊。只知道教育总监和近卫师团长会随同出席。先不说这个,你还是休息一会儿吧!选手集合时间是十三时。 ” ——不用。出一身汗酒劲就散了。梶原起身,举起竹刀成正眼架势。伴着气合声开始素振后,一刀斋的声音在耳畔响了起来。首先,在面对敌人的时候,要想象自己没戴面和笼手。然后就是要笃信手中的竹刀是真剑。
  “你看来不像是说着玩的。我撤回先前叫你别再拘泥输赢的话。这次比赛不是淘汰制,而是双方各出五名人员从先锋开始的循环赛制。不出意外到副将都应该是警视厅连胜的局面。不过那些都无关痛痒。所有人的关注点都在大将之战上。榊吉太郎是能保持不败顺利隐退还是败阵而退呢……”
  与我无关 ——梶原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身体里渗入的酒,就像是拧手巾那样一点点地被挤了出去。鹿皮做的刀柄开始粘手后,用来空挥的竹刀又换成了黑铁制的剑。不能应声。如果有污秽的声音能够继续侵入,那一定只能是不被称之为言语的尖锐气合。
  又看了一阵儿梶原的素振,关根中尉朝着神位和御座深深鞠了一个最敬礼后走出了道场。
  日头开始打西偏了,却不见行列到来。
  并排坐在正面的五个来自警视厅的剑士,个个都是全国大赛的常客。一水儿的白色剑道衣在天窗映进的夕阳光照下被染成淡红色,气势上就压住了相对而坐的那些近卫师团的选手们。若是户山学校选拔出来的倒还好,近卫师团派出的人根本就不配作对手。明眼人都看得出,这场比赛的意义就仅仅在大将战上。
  榊吉太郎一直保持端坐,与梶原之间没有半分视线上的交集。
  打磨光滑的道场地板,就像隔开两人的炉膛。
  那人就坐在熊熊燃烧的火焰另一端。在那间只有水与火的山谷小屋内,他们的相见并非出于偶然。两个靠着杀人活下来的武士,终于迎来了独处的时刻。应该说他们不是相遇,而是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硬推到了一起。
  生死早已不受人的意志左右,既然进入了神授之剑的领域,决定人生死的,就只是剑。彼此间并没有刻意掩盖自己的气,两人是在人类的气势根本毫无意义的世界里对峙着。
  生与死的关系,就像水和火以及与其相当的世界,也就是面前展开的那卷剑术的奥义。
  梶原心思一闪,一瞬间竟对上了榊的视线。那双冷清的眸子仿佛在对他说 ——明白了么。
  道场笼罩在琥珀色的余晖中时,行列终于抵达了。
  先到一步的是近卫师团长闲院宫,小个子的圣上随后而至。就座后他并没做特别的发言,师团长和安乐警视总监分别坐于两侧作为陪席。不论军人还是警察官,都穿着便装。
  兵营回归寂静。就连装作日常的军务声也不再响起,只能听见护渠上来来往往的电车声音。教育总监在圣上的耳边进行说明的时候,选手们个个挺胸抬头转向了正面。梶原突然感觉到一道扎人的视线停留在他脸上。御座正后方坐着的那位老将军,正越过贵体的肩头盯着自己。倒是从远处望见过好些次,没发现那竟然是这样一个人。他高高的个头,背脊却像折叠着似的向前屈躬,双手搁在充当拐杖的元帅刀刀柄上。
  有关山县有朋的动向,报纸上就没有哪天不报导的。就算是与政局毫无关系的文章,也绝不忘添上几笔赞颂元勋的美辞丽句。诸如“犹似稳踞于灵鹫峰之巅,威风凛凛不减当年”一类的话。
  然而眼前的山县身上,连一丁点威风的影子都寻不着。怎么看也就是个被大正这个新时代所抛弃,失了容身之处而无力蹲坐着的一名老人罢了。转向正面后,梶原闭目冥想。当年被新选组追得红了眼的不轨浪士,活着等到了被称为勤皇志士的时代。而十年之后,又杀死了将武士时代独揽一身的西乡隆盛。他们的再会不是出于偶然,西乡和山县是各自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硬推到一起的。无关输赢、无关生死,他们只是化作了绝不相容的水与火而战。梶原心觉山县那盯着自己的视线跟一刀斋倒是相似得很。
  天览试合,开始。
  剑士的实力会体现在言行态度上。蹲踞之后,手握竹刀摆好架势的一瞬间,双方先锋的实力便一目了然。与其说是比赛,那一场更像是师徒之间的稽古。穿着簇新白道服的警察官,在轻松躲闪着身穿深蓝剑道衣的近卫兵左来右去的攻击后,最后赏了他一个华丽的击面。
  然而看起来谁也不关心这些胜负的结果。每结束一场比试,众人只是机械地称赞赢家,安慰输家。吸饱了汗水与油脂的道场地板,在残阳的余晖中变成了火红色。在这一面炉膛的另一端,是微微俯首的榊吉太郎那张脸。完全感觉不到气 ——哪怕一丁点儿。如果一定要从那具身体里找出属于人的感情,恐怕就只剩下被追上绝路无法动弹的悲伤情绪了。副将战亦是没有任何悬念。裁判通透的声音在道场中响起。
  “接下来进行的是大将战。警视厅,榊吉太郎警部。近卫师团,梶原稔中尉。 ”榊静静地戴上了面,穿上了笼手。山县元帅突然挺直了他那老朽的身躯,凑到圣上耳边说了几句。 ——这是全国武道大会决赛上对决的两人。应该是类似那样的话。然而在梶原看来,那却是一种不应存在、不被任何人所理解的,属于神篱[1]之内的语言,是神官在供奉什么的时候才会说出的话。梶原将长年使用的面拿在手上。也不知为何偏偏在那时候,那根红色的面纽看起来格外地刺眼。雨水撞击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四周都被清一色的绿所侵蚀,只有隔着自己和那人的炉膛,在熊熊地燃烧着。戴上面。起身。向御座行礼。虽然不知道一步之外潜伏着什么,但自己还是走到了没有退路的地方。梶原将来自太古之森的气息深深吸入肺腑,朝着烈火熊熊的炉膛,踏出了坚实的一步。

  注释:

  [1]神篱:神社神棚以外的,用于祭祀神灵临时搭建的场所。

  (全书完,感谢古龙武侠论坛“chruda1972”录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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