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
2024-11-04 22:42:50   作者:浅田次郎   译者:周晓晴   来源:浅田次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来啦。 ”拨开绳帘,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传了出来。“来了。 ”梶原应了一声,坐在靠内桌席里的榊吉太郎从矮屏风另一头回头望着他。
  这间居酒屋就在数寄屋桥旁。回头客中不乏在附近工作的挑嘴客们,因此菜肴向来是没话说。刚在榊对面坐下,店员就端上了热好的“泽之井”和两份小菜。看着面前最爱的虾蛄鱼冻外加味增腌阳荷,梶原简直都要怀疑脸上是不是写着俩菜名了。
  从榊吃着的腌秋茄子和煮豆来看,只可能是店家把每位客人的嗜好都给记下了。“大丧的长假快到头了吧。 ”榊警部嘬着酒问了一句。这天他系着领带穿着制服,应该是外出办什么案来了。“休养得还算不错。明天就得登营报到了。 ”
  榊把穿着和服便装的梶原中尉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扯了扯大腮帮子咧嘴笑了:“休养?我可看不出来。我看你是成天都往一刀斋家里跑了吧。 ”
  梶原不自觉地用手摸上了自己的脸。想起前一夜自己差不多喝了一升多。一刀斋虽然不会斟酒,但只要瞅见自己没动就会出声催促“喝! ”
  “那人喝起酒来可不似一般人啊。跟蟒蛇没两样。 ”“怎么,我现在一脸酒痨相吗? ”“的确是瘦了几分,但也不至于就成落魄相了,放心吧。反倒是持续荒稽古后的迹象更明显些。原本轮廓不是很分明的那张士官脸,现在看着倒是精神了。 ”照理说不会有这种可能吧。但梶原又确实地感觉到彻夜听闻到的那些一刀斋旧话,都融进自己的骨肉中,甚至让自己的外在有了些许改变。
  榊扳着手指头,一二三地数了起来。
  “每天都去? ”
  “就算知道给人家添了麻烦,可一到傍晚脚就不听使唤了。 ”
  “还挺欣赏你的。 ”
  榊忽然收回了笑脸连干了几杯,语气中似乎有些不悦。“那人什么都看在眼里。警视厅的榊明年不会参加全国大会。如此一来日本第一就是近卫师团梶原的囊中物了。嘿,真是高明,高明啊! ”“此话怎讲? ”“还不明白?那人想把你培养成天下第一的剑士啊。 ”“哪儿能啊,他可从没说过这种让人振奋的话。 ”“我不是说了吗,那人最讨厌的就是那些个道貌岸然的师范大人们了。什么剑禅一如啊,活人剑的,所以他才不想他看中的人将来满口大道理吧。 ”这么说来似乎有些道理,毕竟一刀斋自始至终都没提过什么光鲜的话。只说剑术就是以命搏命,白刃战亦如此。
  梶原无法只把那些当作单纯的追忆当年勇的话题。他也不认为一刀斋的剑就是杀人的邪剑。他总觉得那些话语中饱含的,应该是比任何道理都要深刻的哲学。
  剑是凶器,剑术是杀人的伎俩。恐怕这才是一刀斋一直以来想表达的。
  “我从他那儿听了不少故事,却从未与他交过手。可每当我听完那些故事,我就有一种受到了指点的感觉。而且也的的确确地有了飞跃式的进步,所以那绝对不是我的错觉。这要不算培养的成果还能是什么? ”
  说完这些,榊吉太郎话锋一转,又滔滔不绝地谈论起最近闹得满城风雨的市营电车大罢工来。说虽然牵扯到劳动者的权益是无可厚非,但也得考虑下给旁人带来的麻烦,加之警察还被说成了共犯一样的角色,真是可笑至极。末了,榊还自顾自地就发起了火。
  本以为他也是满脑子只有剑术的死脑筋,没想到在劳动争议方面倒是比年轻的梶原更有见解些。
  然而此刻梶原的脑子里已经被“培养”这个词所占据。就像一颗激流中屹立不动的顽石,不论是榊那张面红耳赤的脸还是他那些话,都如流水一般逝过。
  梶原认为榊当年从一刀斋那里听到的,不可能与自己听到的完全重合。从动荡时代拼杀过来的剑客,应该有许多道不尽的过往。不过那些话的确是融入了榊的血肉之中。
  警察官不似军人悠闲。再说榊还拖家带口的。他应该是在不当班的时候拜访一刀斋家,一段一段地听完了那些故事。如果他没有夸大其词的话,每次结束后他都得到了“飞跃式的进步”。所以说全国武道大会五连霸这样前无古人的壮举,就是一次次进步的结果吗。
  想到这里,梶原突然感受到了一种未知的恐惧。自己是被选中的人。而对方不知是神还是魔。选中自己的,是一种对剑了如指掌却又绝非人类的存在。梶原松开了放在桌下已经满是汗水的手掌。榊吉太郎在不短的岁月中一点一滴听来的东西,自己却利用大丧的长假统统听来了。“你怎么了? ”榊这一声把梶原叫回了魂。
  “你小子好像时不时就会发愣啊。我也知道士官学校出身的人脑子是比我们好使,可想事情也得看场合吧。就刚才那下,一个面就没啰! ”
  榊用筷子尖指着梶原的鼻子,大笑起来。“我在道场的时候也不会这样啊。 ”“不,其实还是有。”话说一半,榊立马闭上了嘴。“反正你不都已经决定不参加下次的大会了嘛,那把缺点告诉对方也无妨吧。 ”
  “也对。那我可就说了啊。你这家伙就算是在对战的时候也会出现一时的恍惚。你自己可能没发现,我也觉得挺意外的,虽然就是一瞬间的事。就算户山学校那些蹩脚的家伙看不出来,但逃不过我的眼睛。 ”
  “我没觉得自己在想什么啊。 ”“就是在想。那一下通常会全然寻不着你的气,面和笼手都处于毫无防备的状态。 ”虽然让人难以置信,但既然榊都这么说了应该不会有错。至少在天下第一的眼里,自己就是这么回事了。颇有精气神儿的女掌柜端上了热腾腾的秋刀鱼。“你听过西南战争的那段吗? ”吃着秋刀鱼,梶原顺口问了一句。“啊……听了听了。听说他那次是大显身手啊,连收刀回鞘的机会都没有。你呢,听到了? ”“还没,估计今晚就该到那段了。听说是一场残酷的战争,我其实有些提不太起劲啊。 ”“残酷的战争?不对吧!应该是一雪戊辰之仇的英勇之战啊! ”梶原心想要真是那样就好了。可自己总觉得一刀斋的话题,似乎一直停留在西乡征伐前一段打转。
  “英勇之战吗……”
  “放心吧你就。他应该就是看你长假也快完了,故意说什么残酷战争的吊你胃口而已吧。到他那个年纪,也没多少能陪着喝酒的伴儿了。那就从这儿开始 ——说若没有那红帽与银线,花之江户就是囊中物……”
  “你这都说的什么啊? ”
  “红帽指的是近卫兵。据说当时警察官的制服帽子上是绣着银线的。萨摩军出于不甘心,就造了这么个打油诗出来。也就是说要没有近卫兵和警视厅拔刀队,赢的就是他们。 ”
  梶原虽然对打油诗多少有些印象,但并不曾往深处想。恐怕参加了西南战争的近卫兵们带回来的歌,至今尚存于竹桥的兵营吧。
  鲜艳的绯红色是近卫兵的象征。虽然现在只在着礼装时才会穿戴红色的军帽和军裤,但在过去那都是日常装束。顶着红帽子上战场,那不是给人当靶子么。
  征兵令招来的兵卒们并不是萨摩兵的对手。拦住他们去路的,是只由士族组成的近卫兵和警察官。梶原试着想象了一下,头戴绣有银线制服帽的一刀斋,穿梭于最后战场的英姿。那绝对是一场一雪戊辰之仇的光荣之战。“你就好好听他说吧。对那个人而言,那是唯一的一次胜仗啊。怎么可能是残酷的呢。 ”一壶酒空了,梶原把酒杯倒扣在桌上。既然决定要去拜访一刀斋,那就不能再多喝了。夕阳在绳帘的另一头没下。只要马上回神田的宿舍换上军服出发的话,应该能赶在晚饭后到达。“你也莫急。我今天也不是平白无故叫你来的。 ”梶原在宿舍睡得正酣时,警视厅的工友找上门来。他原本以为只是到常去的居酒屋喝上一杯,没想到还有正事。
  “别熬夜,不然明天有你受的。 ”
  “我也是这么打算的,不过为什么专门提这个? ”
  “看来你还真是没听说啊。事情的确是挺突然的,不过上面已经决定在大丧的长假结束后,就让警视厅和近卫联队来一场他流试合[1]。虽然不知道是哪方提出来的,反正肯定都是警视总监和近卫师团长擅自决定的。 ”
  “压根儿没听说啊。 ”
  “上头那些大人物哪里会考虑我们这些人方便与否啊。反正明天十三时,我们这边就会派一队高手去竹桥了。看来你们那位师团长阁下,也不是个明白人。 ”
  “不好!道场的招牌估计保不住了。 ”
  “对手就算是户山学校的道场,招牌也会飞了去,近卫兵营就更别提了。保险索可就你梶原中尉独一个啊。所以我才让你今天速战速决,好好睡一觉。要不西乡征伐的话题就改日再听,你觉得呢? ”
  梶原不假思索地回答道:“那我就听完西乡征伐,睡上一觉以后再去来个银线征伐。 ”
  那敢情好 ——榊满足地点了点头。
  “你这性子也真是难琢磨。神经质不说还爱瞎操心,凡事都要左思右想老半天,可一旦下了决心八匹马都拉不回来。是不是军人都是这气性儿啊?要是换了个警察官,估计等不了三天。 ”
  “我先回去了。明天还请手下留情。 ”
  梶原起身戴上鸭舌帽,俏皮地敬了个礼走出居酒屋。
  数寄屋桥上的灯已经点亮。日俄战争就像一个分水岭,从那之后电灯突然就多了起来。虽然日比谷公园的焚毁事件是因为市民不满讲和条约而引起的暴动,但当梶原看到那些明亮的街灯,心里就琢磨着这也算是战果了吧。
  就像自己还在士官学校那阵从市之谷台上眺望到的灯笼队列,至今还不灭不熄地照亮着东京。
  来来往往的市营电车班次也多了。即便是已经如串珠一样一班接一班,数寄屋桥的车站里依旧挤满了没赶上车的乘客。
  那些见着汽车就走不动道的,必定是乡下人。毕竟对于东京市民而言,汽车和红绿灯都已经不再是稀罕事了。
  梶原没有去跟下班的上班族们挤电车,而是选择走回了宿舍。沿着护渠走的话也没多远,新时代的黄昏,秋风也吹得人心旷神怡。
  在日比谷的十字路口右转,迎面便是沉浸在夕阳余晖里的警视厅。那是一栋红砖铜屋顶的三层建筑。听榊警部说当前已经有了在樱田门前建新厅舍的计划了。也就是说如今的东京,已经大到了连这座气派的建筑也顾及不过来的地步。
  梶原走在路上,惊讶着时光的流逝。仅仅不过四十五年前,走在这护渠道上的还是腰间插着两把刀,头上留着发髻的武士,真是让人难以置信。而那些红砖和混凝土堆砌成的高楼所在的位置,曾经立着一座座黑瓦白墙的大名屋敷。没有变的,只有宫城的护渠和石墙。
  那四十五年后,世间又会是什么模样?要是能和那位老人一样硬朗,那就将是自己变成七十老汉的未来。
  这一年是一九一二年。再过四十五年,就该是一九五七年。到那时候恐怕也已经不是大正,而是如今还年幼的皇太子殿下统治的新时代了吧。东京也会比眼下更加敞亮繁忙。
  刚过马场先门时,宫城就在高大的楠木树影包裹中重归黑夜。四周的护渠上也开始起雾。
  眼前的黑暗中,似乎藏着一个未知的古老世界。不是四十五年,而是仅三十五年前,那一场决定国家命运的最终内战中的岁月。

  注释:

  [1]他流试合:不同流派之间的比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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