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
2024-11-04 22:31:21   作者:浅田次郎   译者:周晓晴   来源:浅田次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本乡真砂町的小巷里,飘出了烤秋刀鱼的熏烟。
  应该是因为比平时来得早了些吧。晚饭时登门的确有失礼数,可穿着军服又着实无处可去。不知不觉地,就走入了通向一刀斋家的小巷。
  秋刀鱼正当季。可实际上在开始兵营生活后,这类食物的岁时记基本就与他无缘了。军队考虑到防疫问题,菜单上是不会出现生鱼片或活鱼的。平日里吃的鱼,不外乎就是腌鲑鱼、腌鱼、炖干鳕鱼一类的。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烹饪起来比较费时,就连这些一周能吃上一顿也不错了。
  要说其他六天的菜单的话,基本除了肉就是肉。牛肉猪肉各两天,剩下两天鲸肉和鸡肉各占一天。晚饭如果是鱼,那午饭也绝对就是肉。也就是说在军队里每天吃的都是昂贵的肉食,而且还是一整年不间断,这与一个月一两顿肉的平民生活相比,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先前有传言,说是因为日俄战争之后,军队认识到了与俄罗斯士兵体格上的差距,才开始彻底贯彻肉食的,但梶原记得战前的士官学校和幼年学校里,也是一水儿的肉。
  不论如何,诸如吃不到当季鲜鱼的抱怨,简直就是不知足。“哎哟,这……”夫人边解着袖带出现在玄关时,一脸的意外。“这不是梶原先生么。实在是有失礼数。我马上就去准备,请稍等片刻。 ”
  一时间摸不着头脑的梶原只得傻站在了原地。只见夫人回到厨房,嘱咐了女中几句。隔着围墙,能看见女中从后门走了出去,慌慌张张地跑向了巷子的另一头。这时候,梶原才反应过来夫人说的“有失礼数”,指的是她自己。女中应该是被叫去买秋刀鱼了。
  夫人又回到了玄关。每说一句话都要鞠躬下去的行为,应该是过去女子立而不语的做法吧。
  “失礼的是我才对。我改天再来拜访,请不用介意。 ”
  “您别这么说。其实就在方才,我和我家老爷在意见上有了分歧。老爷说您今天还会来,让我多买一条鱼,而我却没有赞成他的主意。我见梶原先生早上才回去,又没表明今天还会不会到访,这才贸然断定您今天不来了。 ”
  称自己的丈夫为“老爷”,是武家的习惯。商人家一般都会叫“当家的”。“我还是下次再来吧,请代为传达一下。 ”梶原整了整军帽说。“这就表示这次是老爷他猜中了。一直以来夫妻之间有不同的看法,我就从来没有猜对过。请您别太往心里去。 ”夫人紧闭起带了一口黑齿的嘴,仿佛衔着一把刀,她抬起头看着梶原,看起来像是在瞪他。
  怎么了?
  趁热吃啊!瞧,像这样,我家的吃法就是不蘸酱油。以前也用过柚子汁,可要说跟盐烤秋刀鱼最搭的,还是得数这个酸橘。那味道高雅又不张扬,能充分衬托出秋刀鱼的风味却不至于喧宾夺主。
  酸橘是南方的果实,在东京是买不到的。据说这是阿波德岛的特产,每年夏末的时候,蜂须贺侯爵都会送一些给会津大人,然后会津大人再分给我们这些旧臣。
  秋刀鱼和酸橘简直就是绝配呀。我心里琢磨着当主大人怕是不知道秋刀鱼这种下贱的鱼吧,于是就给献了活物上去想让他也尝尝。结果根本没什么特别反应,因为年轻的当主早就知道了,还笑我思想老古董呢。
  说虽然不知道祖父那辈如何,但自先代当主起就已经用酸橘洒在秋刀鱼上食用了。说起烤鱼,首先想起的就是鲷,过去吃烤鲷鱼也只是吃个半身,而秋刀鱼却是当代当主的最爱,别说半身,连肠带骨都要吃得干干净净。
  这么一来的话,军人就有些可怜了。上至当主下到贫民,到了秋天无法品尝秋刀鱼美味的,看来只有军人。便宜好吃又营养。连这个都吃不到,大日本帝国军人又如何。
  兵营里最忌惮的就是火灾和食物中毒。所以是不让吃鱼的吧。虽然同样都是活物,的确没有听过有人吃肉吃坏肚子的。
  警察官的宿舍里,如今也是每天盐烤秋刀鱼,年轻巡查都被美味收服了吧。
  有什么好惊讶的。要是觉得我在蒙你,自个儿问榊吉太郎去。在这个季节吃不到盐烤秋刀鱼的,除了住大山里的,也就只剩军人了。
  哦?我说要来,内人说不来啊。所以秋刀鱼才会少了一条吗?
  说什么打扰不打扰的。你不也就是被秋刀鱼的气味给招了魂儿么。我和内人也没什么意见不合的。连着三夜喝通宵,其实连我都没想到你会来呀。
  惭愧个什么劲儿。我又没有责怪你的意思。要说的话我还挺开心的,内人也是一样。只要我乐,内人就高兴。只是对女人来说,厨房就是她们的领地,晚饭时间的客人总是会让她为难吧,这才弄出个莫名其妙的借口来。
  哦不,不是借口。只是秋刀鱼的气味带来了一名意料之外的客人罢了。
  怎样?味道不错吧。秋刀鱼和酸橘那是绝配呀。而你小子呢,今天带来的又是伏见的下酒。
  同样都是酸味,柚子就像是丑女的深情,柠檬是少女的任性。可不论哪个,都会压住秋刀鱼本身的风味。而阿波的酸橘呢,就是高雅却不张扬的大美人儿。
  内人可不是阿波女子。我没说过她是会津出身的么。
  你小子,还真是跟你的剑风一样无遮无掩直来直去呀。勤于军务也好、刻苦习剑也好,该是知晓风流的时候了。
  记不得是哪次,不过我对榊吉太郎也说了同样的话。不知风流的剑容易被对手看穿。不论再强,耿直的剑终会败阵。竹刀就不谈了,要是真刀间的较量,连声儿都出不了。
  也就是说立志成为剑士的人,必须在道场之外学会风雅之事。迷惑搪塞对手,做出一些意想不到的举动,这些都是平日里靠风流培养起来的。
  如今西洋的运动可以说是大受欢迎。可要把自古的武道想成它们的同类,就太可惜了。
  武道与西洋趣味最大的区别就在于与风雅的关系吧。武道的终点其实也是艺术的一部分,而体育呢,仅仅只是身体的运动而已。或者说以杀人为唯一目的的剑士,是需要心境的修养的,但体育运动又死不了人,所以没必要。这么解释是有些不太妥,总之两者完全就不是一回事。
  活在御一新动乱之中的剑士们,都是出色的风流之士。虽不及像宫本武藏那般精湛,但与自身剑技相符的寻乐之心,是任谁都有的,近藤和土方也不例外。“你要好好地让自己风流起来”,这应该算是近藤对我的口头禅了。所以就连我这样的,你瞧。傍着花开正酣的庭院,把酸橘的甘露洒在秋刀鱼上,静赏明月 ——这就是风流啊。
  不过看来,被当作体育类的剑术,似乎也必须要点风流了。
  我知道我很啰嗦,但是内人真的不是阿波的人。还真是多言招悔啊,不过她的确是个高雅而不张扬,年轻时还是个大美人的会津姑娘。
  看起来年轻是因为染了头发,她可是弘化三年( 1846年)丙午出生的,跟我只差了两岁。
  有人问年龄的时候,只要用干支回答,基本都会往小的想一轮儿吧。都说丙午年的女人克夫,不过看来也没啥好担心的。
  她是会津藩大目付三百石取家的女儿,只因为生在丙午就被姻缘敬而远之,直到明治七年秋天的时候才嫁给了我。那时她已经二十九岁了。周围的人都劝我在她越过三十这个坎儿前把她娶了。
  那时候内人还住在东京,而我呢,和许许多多旧会津藩士一起,几乎算是被半流放到了奥州的斗南。
  明治四年的夏天,我在斗南娶了一个媳妇,但后来我把她抛弃了。因为两人之间并没有子嗣,对方倒也没有闹得太厉害,只是说信了我这种男人是她自己瞎了眼,然后骂了我一顿,也就这样了。哎?不对不对,说这句话的好像是我。
  你那是什么表情?
  看来你小子有些高估我了呀。怎么?剑术高明的就一定是正人君子了?哪有那样的道理。要说当今的道场剑倒还可能,杀人狂的人格能有多高尚。
  我把与自己同甘共苦的妻子抛弃在了斗南的荒野上,然后没事儿人一样地举行了第二次婚礼,这些都是事实。我们的下仲人[1]是御家老的山川浩大人和佐川官兵卫大人,而上仲人则是松平肥后守大人,简直就是受宠若惊啊。大家一个个都是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前妻的名字叫八十[2],也是旧会津藩士的女儿。分开之后,她就音讯全无了。其实八十根本就没骂过我。信了这种男人是她自己瞎了眼这种话,也应该是我说的。
  酒和菜都变涩了。还是继续昨晚的话题吧。
  庆应四年戊辰年一月末,新选组的驻地被定在了江户城大手前原若年寄的役宅里,整个二月我们都是在那里度过的。现在想起来那些日子真是有些匪夷所思。
  过往的事就像是在做梦。将来的一切也是毫无头绪。但惟独眼下,却又充实到让人毫无怨言。打个比方说的话,那里既不是现世也不是来世——一个跟黄泉差不多的地方。
  实际上那个时期,江户城西之丸里那些个旧幕府的高官们,就跟阎王爷一样绞尽脑汁在琢磨怎么处置这些麻烦的家伙呢,所以只隔了一条护渠的御役屋敷,说它是黄泉简直再恰当不过了。
  二月中旬,我们接到了护卫在上野宽永寺反省的公方大人的任务。
  逃往上野山中的御家人们开始集结,一个个摩拳擦掌准备迎击萨长。
  当时我就在琢磨,这旧幕府的阁僚们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照再三登城的近藤和土方的说法,恭顺开城的意见已经占了压倒性的优势。而在这个当口上,会不会把抗战派的人全集中到别处,不将战火引至江户才是幕阁们的真正目的呢。
  这种策略倒是挺符合胜安房守的作风。旗本御家人虽然败阵,若鸟羽伏见时战斗的是他们,在江户迎击冠军的还是他们,如此胜负先且不论,名誉算是到手了。
  而庆喜公还在宽永寺反省呢,难道不会不妥吗?不会。那些在鸟羽伏见和大阪城战时被抛下的御家人,他们压根儿就没打算抬出懦弱的公方大人。只不过碰巧在一座山里,仅此而已。对他们而言,反倒是公方大人赶紧从后山逃回水户比较好。如此就能把东照宫的那不会逃也不会躲的牌位敬为御大将,打起来才不会缚手缚脚。
  现实应该就跟我想的差不多吧。但近藤可没有幕阁们想的那么蠢,他不想护着公方大人一路逃去水户,更不准备和那些逃兵在上野的山中同生共死。
  半队轮换担任的警备任务,仅仅持续了十天。是因为近藤提出了异议,还是公方大人真的逃回水户了?我也不得而知。只是江户驻在时期唯一一次有模有样的工作,突然就这么画上了句号。
  那一晚,队士们时隔数日难得聚在了一堂。御役屋敷的大厅房里,近藤以刀代杖而立,宣布了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新选组受平定甲府之任。将在三月一日出征。各自都去做好准备,切不可怠慢。 ”
  永仓和原田对于不跟他们商量就擅自揽下任务一事多少有些不满。而我呢,倒不至于像他们那样生气。只有我觉得,近藤当晚的演讲其实就一句话 ——死在甲府。

  注释:

  [1]仲人:媒人。
  [2]八十:写作 “や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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