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长白派名手天池怪侠

2025-03-03 15:21:52   作者：蹄风   来源：蹄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良莠同根阋墙变起　邪正不分为虎作伥

　　现代哲学家说：“人类是包含着两种性格的。”这是指“善”和“恶”的分野。任何一个循规蹈矩的好人，有时也会有恶念的发生；同时世界上最凶恶的人，许多时也表现出他仍存着善良的性格。我这里所说的，是想证明一个人的性格天生来便是善良；即使对着他的仇敌，如果遇到了外来意外的侵害，当生死间不容发的一刹那间，他总会伸出了救援的手。这原因大概是基于人类天生的恻忍心，物伤其类，看到别人面临生死关头，自然不忍坐视。本书里所说的黄面怪客宗流，看到了史云程身陷流沙，将要没顶，因此便引起他要把面前敌人救起来的一点人类本性。
　　书接前回：话说“铁马神功史云程”陷在贝尔湖的流沙里，全身下沉，只露出半截面孔和一双手掌，眼看就要给流沙呑没了。
　　原来这种流沙在世界各地都有的，多数是在沼泽地带那里散布着，是一种最幼滑的泥浆积成，含有很多水份，浮力很低，就算平日精于游泳的人，遇到了流沙也是无法脱身的。
　　那时宗流正展起八步赶蝉轻功，在浮泥上窜逃，忽然听到身后追赶来的大哥没了声息，回头一望，才发觉大哥已失足陷进流沙里，渐渐下沉。
　　宗流初时还在庆幸已脱开了大哥的魔掌，后来听到大哥的喊叫声，随风声传来，带点凄楚。
　　他回心一想：“这老奸虽然是黑狱的头子，可是对自己还不错，如今陷进流沙里，都为着追赶自己而起，不如转回去看看。”
　　当下转身向流沙地带滑去，瞬已走近，看到大哥只露出半截面孔来，一双求救的眼光看他，含着最后一线生机的乞怜神态。
　　宗流目光一接，侧忍之心油然生出，暗念：“这流沙别人恐难走近，除了我便没人救得他。”
　　立刻从行囊里掏出一根飞索来，脚下绕着流沙滑走，那根绳索从手里飞出，看准一抛，活结套在大哥的一只手上。
　　他仍旧滑着圈子把绳子拉紧，大哥的身躯缓缓地浮出，露出半身，宗流更用力牵扯，藉着浮泥的滑动，已把大哥引到了离开流沙地带的浅水处。
　　大哥因为刚才挣扎用力过多，这时勉强的站起来，宗流拿出巾子，浇了湖水，替大哥把面上和身上的泥污抹去，扶着他涉水回到小滩上来。
　　这时宗流心里已是一横，决定先回到围城去，有机会时再出走。
　　过了一会，围城上已看到他们两人回来，连忙响起讯号，芦苇丛中掉出了羊皮小筏，载两人回到滩上。
　　那晚在阁上，大哥对宗流说道：“呼和贤弟，我平生对人绝不会有宽恕两字的，恐怕你便是第一个。今天我十分感谢你把我的性命救回，但是站在我的职责上来说，我是不能够把你放出外间去的。现在我就破例儿来干一次，不过我看你急急要离开，定有别情，同时我也疑惑到你的身份胜你如果不向我说实话，便休想离开这里。”
　　宗流想了片刻，他自念这次来到黑狱，是大哥招惹他前来的，世不是自己找上门，同时也无心查探黑狱情形，就算把自己身份说出来，谅不妨事。
　　于是宗流便说出他是青海噶什土司的儿子，以往随铁隐禅师在雍和宫住过一时，又把明和札堪布怎样骗他一笔金子，连累了他的一族的种种经过吐露出来。
　　并道：“大哥，请你念着小弟报仇心切，急于回去小积石山把部落建筑，然后找明和算账，所以不能够替大哥效劳，待小弟手双仇人之后，那时再到来供大哥的驱使。”
　　史云程听了，审度宗流说的都是实话，因为他对昔年青海移民的事件也有所闻，同时他的任务，只不过负责查出反叛朝廷的人，拿来秘密处决或监禁。
　　噶什部落从前已经服从了朝廷的迁徙命令，现在宗流要报复的，不过是一个青海番僧，和朝里没有什么关系。
　　当下只得做个人情，向宗流说道：“噶什儿，你要回去报却父仇，我放你回去也得，但你须答应我三件事，才能够离开这里。”
　　宗流忙道：“大哥只管说，如果小弟做得到的，定必遵守。”
　　史云程见他答应了，便道：“噶什儿，你须记着。第一是你离开这里之后，绝不能够把这里的情形和同我的关系对任何人说出。
　　“第二，你回去报仇之后，便要立即回来，第三，便是在你回来见我之前，永远不能够到来关外，就是长城以外，也一步不许踏进来。倘若你不遵守的话，我随时都有力量取你性命的，你能够切实做到吗？”
　　这时宗流为着要早日离开这个鬼墟，便满口应承，史云程才感满意。
　　他把那袋金宝给回宗流，又随手在柜里取一些贵重的珠石和一箱金子，送给宗流。宗流推辞不过，便收下来。
　　第二天，大哥送他出了围城子，又给他一柄短剑，说道：“噶什贤弟，你在路途上，如果遇到了官府给你麻烦，你可拿出这短剑来，便会没事。”
　　宗流拜谢了一番，滩上早已泊着羊皮筏，又备有两匹大马。宗流渡过贝尔湖，挥鞭向南飞跑。
　　今回他真是归心似箭，行囊都由一匹马驮着跟随，果然沿途关口守卒，见他带着了许多黄金珍宝，都截着盘问，幸他一拿出大哥给他那口短剑来，那些官军见了都不敢留难，不日他便安然抵达青海。
　　关于宗流回到小积石山，怎样拿出金宝来重建噶什部落，后来便当了土司，本书前两回都已叙过了。
　　宗流知道大哥的手段毒辣，所以建成了新部落后，仍不敢长期留在青海，恐防大哥转变了意思，派人将他陷害，所以便扮作一个卖药郎中，在咸阳古道上来往，藉此打探明和大喇嘛的消息。
　　就在那个时期，他遇到了王春明。以后一直到麦积山和明和番僧决斗，收王春明作弟子，本书都一一说过了，现在不过补叙他从前怎样遇到史云程的事迹。
　　宗流自从前番来到沧洲打发王春明回五台后，他惦念着北京的烧羊肉窝风味，因他是回教徒，往日在雍和宫时便常常跑到外间吃烤羊肉。
　　到过北京的人，都知道北京有几家吃羊肉的老铺风味特别好，客人可以蹲着炉前自己动手烧，炉上的铁格子积满了牛羊肉膏油的渍，听说有这些东西积上了才没铁锈味。
　　客人面前放着一碗酱油，羊肉烤熟了，蘸上什锦酱油，放到口里，真是别有风味。
　　宗流向来懒散惯了，到了北京，便天天在街上闲逛。
　　有一天，他刚蹲着店前烤着羊肉吃，瞥见门前走过一人，面孔很熟。
　　那人穿了玄狐外褂，团龙织锦的貂皮裘，是个达官贵人装扮。宗流猛醒起那人就是他的结义兄弟大哥，不过穿着得和从前不同，所以一时记不起。
　　他匆匆会过了帐，跟在后面。大哥转过一条胡同，进入一家酒楼的厢房去了。
　　宗流那时只披上一身平民惯穿的黑羔子，束了腰，头顶戴了风帽。
　　他把护耳放下来，掩着面部，防大哥认得他，跟着走进那酒馆去，刚巧邻厢没人，他便泡了茶，躺下来诈作等朋友。
　　他听出邻房有几个人，其中一个是大哥的口音，只听他说道：“如果班加这野种没本事探出来，我便把王家小子弄到狱里，看他肯不肯拿出那块玉石。”
　　座中又有一人说道：“总爷上次把那老贼秃干掉了，也搜不到吗？”
　　大哥哼了一声才道：“这也是班加那厮报错了眼线，如今一不做，二不休，我回去索性把他也关起来，再上白鹿苑去和姓王的小子算账。”
　　宗流听了这几句话，知道关系着他的徒儿王春明兄弟身上。
　　他初时只知道关外三英想找王春明晦气便了，所以打发王春明回去，助他的弟弟一臂，如今见事情牵涉到大哥方面，这事非同小可。
　　凡是做人师傅的对徒儿都有着痛爱的心理，尤其是武林中人。宗流于是立刻离开了酒楼，赶着往五台山去，要见王春明一面。
　　当他抵达五台山白鹿苑禅林时，邯昙和尚说王春明兄弟都去了江南游玩，说不定要三几个月才回来。
　　宗流也不便把身份说出：他再跑到县城里王家庄探访，庄丁也是同样的回报，不由得起了疑心。
　　宗流只得跑到关外一行，从往日绿林朋友口里探听，知道几天前“朝阳飞刀手洪成栋”道经这里，带着两个后生小子向索伦去了。
　　宗流料到事情闹大了，他便往访当地有名的黑山八俊之一——这个退隐的老英雄，从前也是孟英的结义兄弟。
　　他对宗流说出：“孟氏兄妹最近已猜到了暗设黑狱的是铁马神功史云程，目前三英正计划着前往劫狱把行尸救出。
　　洪成栋往日跟随过天池怪侠，所以还依稀记得黑狱的所在地点。不过孟氏兄妹虑到不是史云程的敌手，这次决意赚出太极王家兄弟来相助。”
　　这些消息传到宗流的耳里，他才如梦初觉，原来那大哥就是“铁马神功史云程”，怪不得功夫在自己之上。
　　如果王家王春明兄弟和史云程交手，那就无异以卵击石，他想到此处，误会关外三英想牺牲王家兄弟去和史云程决斗，他们坐观成败，否则王春明兄弟怎么会跑到贝尔湖去，岂不是投身虎口。
　　他是有正义感的人，便决意先把王春明兄弟追赶回来，然后再向孟氏三英提出质问。
　　这便是宗流冒险跟踪前往贝尔湖的原因，他因迟来一步，道上赶不上王春明兄弟。
　　后来终于在小滩上救了他们三人的性命。作书人为要省去覆述时间，也不暇细表。
　　上面一段倒叙，便是宗流和王春明兄弟作了孟氏三英座上客之后，把往事吐露出来。
　　孟刚孟强孟嫦兄妹三人，和王家兄弟，这时才知道黄面怪客宗流竟和史云程有过这一段关系。
　　王春明便道：“怎么往常没听见师傅提及，我跟了师傅多年，也是今才得知。”
　　宗流应道：“我因当日答应过史云程三个条件，所以自离开他以来，无时不忖忖于心，时刻防着他会和我为难，更不敢踏进关外半步。从前我要带着你远到绵岭高峰，才把武艺传授，也无非要避免史云程的注视。
　　“就是今次到关外来，完全是为着你们兄弟的安全而起，才不惜冒着生命危险相随，暗地里将你们保护。”
　　春明见师傅道出了心事，一时感激到淌下泪来，立刻跪在宗流面前说道：“徒儿这番若非师傅跟随相救，我们恐怕已作了史云程狱里的鬼物了。”
　　宗流把他拉起来，说道：“我一生只得你一个门徒，就是丢了性命，也不能坐视你进入虎口。”
　　王崇明在旁听宗流说到这里，猛然想起在狱里看到师弟班加也成了行尸，当下一时感动，也淌下几点眼泪。
　　洪成栋知道崇明的心事，便道：“少舵主，你师弟班加是自食其报的，谁要他和史云程拉上关系，这无异和猛虎交上朋友。”
　　宗流听了也道：“现在急也没用，我们且商量十面埋伏的进行。至于令师弟班加，我在京里时无意中听到史云程说出，决定要把他收拾，第二步便会找你们兄弟算账。现在你两人离开了五台，班加代替了你两人遭殃，也算得不幸中之幸呢。”
　　这一晚，孟氏三英在寨里设宴替宗流等洗尘，席间，大家计议怎样才能够请到天池怪侠出山相助。
　　王崇明道：“洪老丈不是说过，只要求得静因老尼前来，便有方法令到天池怪侠参加我们的行动吗？”
　　宗流应道：“这虽然是一个窍门，可是天池和史云程两人间的关系，我们还须研究一下，看看天池有没有除去这巨奸的心。”
　　王春明听得有点不耐烦，便问道：“师傅上日也说过，天池和史云程有着不寻常的关系，现在可否说出一点来，待我们知个究竟。”
　　宗流望了洪成栋一眼，才答春明道：“我虽然一向料不到掌黑狱的就是史云程，但我以前在铁隐禅师那里，也听到史云程和天池怪侠原是同母异父的兄弟，这点或者洪老丈比我更清楚，因为老丈跟天池怪侠日久，定会知道，现在大家不是外人，不妨说出。”
　　洪成栋见宗流一语道出，料宗流已晓到了天池怪侠的隐秘，他也不再遮瞒，便把天池怪侠的事迹细述出来。
　　以下便是洪成栋所说的故事，这里一笔分开，又要下回才复联系回来，请看官耐心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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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昔日满洲辽宁地面，东北部和高丽国接壤之处，那里正是长白山脉的发源。
　　长白山岭上，有一个高山湖泊，名叫“天池”。
　　每到春初积雪溶解，雪水流注天池，从几处瀑布泻下山涧，汇合成了一条河流，那便是有名的松花江水的正源。
　　天池的风景幽美，池畔长着奇花异草，松柏森森，可是因为处在高山岭上，长年积雪，寒气凛冽，除了一些猎户和每年结队入山采参的人外，就很少人迹。
　　那年正是满清开国未几，太宗皇帝几次和明朝打仗，长白山上来了一个汉子，独个儿在天池岸边结庐居住。
　　这汉子年纪只有四十开外，没人晓到他的来历。
　　一次刚巧有几个采参人给两头金钱豹子追着来噬，正当千钧一发的时候，忽然树上打来两枚石子，把金钱豹子的眼睛打中了。
　　那豹子痛得在地上滚，那时树上便跳下一个人来，手里拿着一根铁棒。
　　他的举动敏捷得像个猿猴，一下子跃到金钱豹侧边，施出两棍，两头豹子的脑袋立刻裂开了。
　　那些采参客自然感谢那人救了他们的性命，但这个岭上奇人，却不肯把姓名道出，也不受他们的酬谢。
　　采参的人落山到了塔甸地方，传说出来，山下居民都知道天池有个侠士。
　　从此住在长白岭下的猎人，常常在山上见到这个怪客，有些求他传授武技的，那人都推说没懂得什么好武艺，那些猎户也就不再去麻烦他。
　　这个中年人来头真不小，他本来是汉族人，原籍山东，名叫王略，自小在满洲吉林长大。那时伊兰三姓地方——满清爱新觉罗氏族的发祥地，住着一个隐士，有绝顶的武术功夫，是当时长白山派的代表人物。
　　清太祖努儿哈赤还未立国前，他的父亲塔克世就遣他到隐士那里学武技，努儿哈赤学的是骑射击剑，行兵布阵的马上功夫，因为天生神力，有拔山气概，后来做了大清开国皇帝。
　　且说努儿哈赤离开隐士之后，王略也来到三姓地方拜在隐士门下，专学长白派拳技功夫，不过王略习的是内家武术，和一般独特的暗器手法，和努儿哈赤所学的功夫不同。
　　努儿哈赤十年后创基立业起来，恐怕那隐士再教出一个像他那样本领的人，将来便会和他争天下，于是把隐士召入宫来暗中毒杀了，又知道隐士还教了一个姓王的门徒，说不定会替师傅报仇，立刻侦骑四出，要把王略拿来杀掉，免得留下祸根，因此王略便走到高丽边境的长白山岭上，在天池遁迹。
　　如今又说到山东芝罘地方，有一队人参庄雇请的采参人，领队的姓王名高，生得身长七尺，相貌魁梧，兼且天生神力，能开硬弩，学得一手好武艺。王高年纪廿八岁，还是个独身汉子。
　　那年他又领队出发采参，刚巧吉林地面野参失收，王高便深入到“伯都纳”。
　　所谓无巧不成书，这天恰是孝庄皇后出猎，这一代艳后，就是后来下嫁摄政王多尔衮的顺治皇的母亲，真说得容华绝代，遍体生香。
　　那时林里窜出一群野鹿，像风驰电掣一般，越过王后面前。孝庄后停骖发箭，一连三矢，都没有射中。
　　王高在山坡上，见几头大鹿如同奔骥一般走过身前，一时技痒，他拉出小弩来，连环发矢，只听飕飕风声，几头巨鹿都带箭倒下。
　　孝庄后立刻着随从护卫把王高带到马前，见他雄纠纠地站着，英朗风爽，心里偷偷欢喜。
　　她约略问过王高的姓名籍贯，便带返宫里充作辇前侍卫，此后的事，也不问而知，总之，孝庄后寸步也要王高跟随侍候，王高也梦想不到会有今天。
　　第二年，孝庄皇后生了世祖，那便是后来入主中原的顺治皇帝。
　　顺治出生便有龙行虎步的姿势，七岁能扛起五十斤的巨鼎。
　　太祖皇帝努儿哈赤渐渐晓得这个孩子的血统来历不明，里面一定大有文章。
　　后来便假意赏给王高荣归故里，未出关便派人暗中把王高杀毙，并命令手下把尸首带回来作凭证。
　　那料王高尸体运到宫里，入棺时忽然站起来，怎样也没法把它推倒。
　　后来还是孝庄皇后省悟，她立刻叫顺治到来，着他穿了孝服，跪在王高尸身前拜了两拜，才倒下来。
　　后来清室每年在关外祭祖，定要先祭王高。所以当时俗谚有：“先祭王高，后祭王陵”的传说。
　　至今长白山上，也有王高的坟墓，石碑还矗立着。
　　自从王高被害，清宫里跟着有一个满洲宫女失踪。
　　那宫女名叫小月儿，也有几分姿色，是当初努儿哈赤征服“呼玛”时掳回来的鄂伦春族女子。
　　这个“呼玛女孩”思念家乡，早就厌倦宫里的生活，她一见了王高，便深深地爱上了。
　　王高见小月儿一片真情，也受到了感动，两人日久偷偷地恋着。
　　及至王高被害，小月儿已怀了身孕，她知道如果一旦事情败露，定会受到处刑，因此携了细软，化装成一个平民逃走。
　　小月儿一路餐风露宿，回到齐齐哈尔的北方呼玛部落去。
　　那呼玛地方，是在外兴安岭北部，崇山环抱，附近全是原始森林。
　　那部落的民族叫“鄂伦春人”，是一种还未十分开化的土人。
　　男女只穿上了兽皮，没有房屋，他们日常生活的就是射猎，终日和猛兽毒蛇搏斗。
　　鄂伦春人不论男女都是一匹马，衣服家具也驮在马上，白天在森林里猎取野兽，常常一日走百多里，三几天才回转原地来；夜里就张开了帐幕，男男女女宿在一起，有时在树上临时架了梯子，在枝干上建起简单的宿处。
　　他们时常结队出猎，同族之间和平友爱，没有像别个部落那样自相仇杀。
　　也没有弱肉强食的风气。所以鄂伦春人所对付的敌人，只是森林里的猛兽便了。
　　那个民族的团结互助是他们部落里的不成文法律，还有一点很有人情味的，便是妇人产下了婴孩，她们日间要同男子一样地四处觅食，把婴孩喂饱之后，便高高地吊在树上。
　　那婴孩的父母往往离开了几天才回来，但婴孩决不会饿毙的，因为有族人经过时，一见了树上的孩子，妇人定必停下来把孩子喂饱了才走，这差不多已成了习惯，没有一个女人看到了会不顾而去的。
　　满洲人自从把呼玛人击败后，没法留置官吏，因此鄂伦春族仍不受到满清的统治。
　　小月儿逃到呼玛，她是本处出生，自然懂得土语，便随着一队猎人过着原来的生活，不久她生下了一个男孩。
　　那时清廷虽然要把她追捕，但没人敢进入呼玛森林去。
　　小月儿依着族里的规矩，丈夫死了便要再嫁。
　　于是和一个族里的男子结了婚，一年后又再产下一个孩子。
　　她为纪念王高，把大孩子的名字叫“伊勒”，仍用回王姓，叫起来便是“伊勒王”；那个次子改名“布勒”，跟现在丈夫的姓，姓名合起来便是“布勒史”。
　　小月儿照常一早便策马随了大队出猎，把伊勒和布勒挂在树上。
　　俗语有说：“天有不测风云”，那年天气热得厉害，半空里劈了一声旱雷，电火击下，森林着了大火，这样便把小月儿那一队人马困在丛林里，活活的烧死。
　　附近鄂伦春人为了忙着救火，树上孩子也顾不了，那两个小生命在树上整整啼哭了半天。
　　这次林里起火，连野兽都赶了出来，便有一群饿狼围在树下，望着孩子嗥嗥的叫，不停的扑上树去，愈聚愈多。
　　有些在树干底下乱抓，有些骑上了背想扒登树干去，真是危机四伏，可是那两个小生命那里知道危险，愈是啼得厉害。
　　林外有一骑人马，初时看到了森林起火，远远地跑过来。
　　那人是个中年汉子，身躯结实，一身武士打扮。
　　他走近了树林，便听到孩子的哭声，一望树下还聚着一群饿狼，心里也暗暗着急。
　　他立刻下马来，在地面拾了一把石子，向狼群掷去。
　　说也奇怪，那石片像有眼睛一般，片片打在野狼的脑袋上，一只只都给贯穿头颅，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
　　那汉子舒了一口气，从马上一纵身子，把吊着的两个孩子都解下来，看看那两个小东西，生得头大如斗，方面大耳，相貌不俗。
　　他从行囊里取出酥酪来，糊在孩子的口里，暂时止着了啼哭，他便把马拴好，坐着等候。
　　不久便有一队鄂伦春人救火回来，见那汉子把两个孩子抱着，地上又倒满了狼骸，立刻晓到是什么一回事。
　　他们向汉子拜谢了一番，便说出那两孩子的父母和亲人都已葬身大火里，现时孩子已成了无父母的孤儿。
　　那汉子便想把孩子交回，但他们族人经过了一番商量，都因大家要天天出外觅食，没法子再把孩子收养。
　　那汉子一时生出侧忍之心，也见两个孩子长得十分可爱，便从那些鄂伦春人口里问过了孩子的姓名和他们父母亲的历史，知道了他们的生母是个有来历的人，而那个大的孩子便是王高的血裔。
　　原来这个汉子便是长白山天池上遁迹的王略，这次他来到呼玛地方，也因为清太祖几次派遣能人到天池去窥伺，他知道整个满洲地面，只有呼玛鄂伦春部落那个地方，是清朝势力进不到的，可以避匿一时。
　　这时恰巧见到孩子是同乡同姓，便有心收养做个义子。
　　从那时起，王略便拿出了银子，在森林里盖了一所木屋，又请得一个女人来照料两个孩子，这样又过了几年。
　　有一年，呼玛的森林里，一晚失去了十多个孩子，都是四五岁大的，年纪小的和大的都没有失掉。
　　王略那晚因为去了别处，回来时察看了地上留下的足迹，知道是来过了几个武林高手，他对邻近的鄂伦春人说了，都猜测是清廷皇帝派人前来劫去的，大概要寻出小月儿的亲儿子。
　　王略想了好几天，最后他便到峨嵋山去见他的师叔。
　　原来王略的师叔就是那武林里数一数二的龙虎派杰出人物，名叫升宵道人。
　　这道人当时名震武林，后来洪承畴等几个明朝降臣都曾请过他出来教练边营军士，但道人始终没有答应。
　　王略到了峨嵋山，把经过说出，升宵道人立刻同他赶到关外来，在新京奉天住下探听消息。且说那十几个小孩的失踪，果然是清太祖派人盗去的。
　　这个新朝皇帝阴险嫉忌，手段毒辣，所以后来清兵入关，未登极便死去。
　　他把孩子囚禁起来，要想出一个办法来证明哪个是王高的血裔。
　　后来有个巫师献计，说如果把王高的棺开了，拿孩子的血滴在骸骨上面，倘若血液和骸骨沾上的便是骨肉，设若血液流过骸骨，一点都不沾上的，那个便非王高后裔。
　　本来太祖把全数孩子杀毙，便可一了百了，无奈这事已给孝庄皇后知道，她宣扬到一班朝臣耳里，群臣都劝谏太祖不可把呼玛人激出叛变，恐防他们投到俄罗斯的怀抱去，因此太祖还有一点顾虑。
　　有一天晚上，长白山一个坟墓面前，出现了两条黑影，那坟便是王高的墓地，碑石上题了“大清国护驾将军王高之墓”几个字。
　　那两个黑影偷偷地从侧边掘下，干了一刻，刨成了一个坑，然后合力把棺木撬开，看到了王高尸体还未腐化，面部浮肿，生出白毛，月影照射，很是骇人。
　　他们幸而都是有求而来，便向王高尸体祷告道：“我王略现在到来盗尸，要救你的亲骨肉，老哥如有灵，不要作祟。”
　　说了便把尸体抱起来，放在地上。
　　升宵道人立刻把携来的布包解开，拿出一副人骸来，王略又将王高未化的衣服解下，裹着带来的骸骨，依旧把棺木钉上，然后再行埋葬在坟里。
　　看看已经收拾妥当，才把王高的尸体移到别处掩葬过了，两人便走下山来。
　　当清太祖派人把王高的遗骸发掘时，已是在王略等盗尸之后。
　　王高的骸骨运回宫里把十几个孩子的血分别滴到骸骨上去，没有一个的血是沾上的，太祖心里好不怀疑。
　　孝庄皇后这时立刻下令把孩子送回去呼玛交还鄂伦春人，太祖没法，只有吩咐照办。
　　过了半月，那两个孩子，伊勒和布勒，又回到王略的怀抱去。
　　那时升宵道人也来到呼玛，王略便请求师叔，把那小的孩子带回峨嵋山去抚养。
　　王略不久也离开了呼玛，携同伊勒返到天池。
　　升宵道人见布勒生得十分聪明，也颇欢喜，便给布勒改过一个名字叫史云程，仍用回原来姓氏，从此史云程便跟着升宵道人习武技，一直到长大为止，都未曾离开过峨嵋山。
　　王略带伊勒回去天池，也替孩子起了一个名字叫王云龙，视同亲子一般抚养，到了长大，便把一身武技尽地传授给王云龙。
　　王略原是长白派武术的继承人，有很好的轻身功夫，还有一手暗器绝技，王云龙苦学到了十八岁，本领已青出于蓝。
　　他时时问王略他的弟弟消息，王略便道：“你弟弟史云程，在四川南部峨嵋山上学技，离这里七八千里，你又未出过门，不容易去得；待再过几年，你弟便会前来和你见面了，现在还是安心练好你的武技罢。”
　　王云龙听了应道：“师傅吩咐，弟子自当依从，可是我自幼和弟弟分别，连他相貌都记不起了，将来就是见面，恐怕也不认识呢。”
　　王略道：“傻孩子，认不出有什么关系，横竖你弟在我师叔升宵道人那里，听说武功习得很是上手，我师叔平生创出的一手‘行龙卧虎拳’，他平生不轻易授人的，也不容易学得，这次都已经给你弟学到了。
　　“须知我师叔是峨嵋派的领袖人物，现时内家拳宗最厉害的行龙卧虎两派功夫，武林里没有几个人能够两种都学到，如果全学上了，内家拳便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境地，世间难有敌手。升宵师叔还有一种绝技，便是‘穿云掌法’，暗藏着打穴拂穴的隐劲，你弟当然也学到了。”
　　王云龙听说，少年人心里有多少争强好胜的心理，问道：“师傅，那么我将来恐怕不是弟弟的对手了，师傅怎么当初不教我跟师叔呢，好教弟子多学一些什么行龙卧虎拳技？”
　　王略拍着云龙的肩膊，笑笑的道：“孩子不要多心，须知我们长白山派的功夫，讲究的是轻身运气，吐纳换形，有多少近于道家的练形脱体的吐纳功夫，将来可以延长寿命；至于拳技方面，注重的是跳纵闪躲，避开攻击，出手灵活，不给敌人黏上，这样便有机会看到人家破绽，伺隙出击。
　　“此外便是剑法独特，暗器准绳，这几种功夫全是侠士本领，就是高来高去的轻身窜纵，也是我们长白山派擅长的，别派功夫难比得上。如果你苦心练去，将来武技决不在你弟之下。”
　　王云龙听师傅两派的武功分析得很清楚，心里才转过欢喜，同时也加强了他对长白派武术的信心，从此天天继续苦练下去，后为便成为关外长白山派武术的衣钵继承人。
　　瞬又过了三年，那时王云龙已是二十一岁，他到天池来习技，前后十六年，王略为要造就一个长白派武术的传人，对王云龙耗尽了一生心力；他这样潜身天池，也是为了要避免清主的魔手。
　　那时洪承畴已向满清投降，清太祖和明军长期交锋，不久就中箭受伤，一病不起，顺治承继了大统，这就是后来的清世祖。
　　他虽然登上大统。朝政尽由摄政正王多尔衮主理，孝庄皇后已成太后。
　　这一代尤物，原名“博尔济吉”氏，虽则是三十年华，但由于保养得宜，看去还像个二十岁的少妇。
　　她生得雪肤花貌，遍体生酥，有异香暗暗传出。
　　那时多尔衮不过三十岁，恃着他统兵入关，击走李自成，把明朝天下夺得，正是功高望重，掌握了朝政，所未满足的，就是没有天姿绝色，充作下陈。
　　原来多尔衮早对他的嫂嫂太后图思染指，以弟承兄，后来由范文程奏请，皇太后下嫁摄政皇，群臣上表，宣示天下。
　　顺治皇权不操于己，只得下诏说道：“太后盛年寡居，春花秋月，我虽贵为天子，日见太后愁烦郁抑，能养体而不能养志，怎样可以做天下子民提倡孝道的表率。皇叔摄政皇今方鳏居，功勋盖世，太后纡尊下嫁，也是我仰体慈怀的一点孝思。……”
　　这一篇诏文，就留下了清朝一代污点，传为笑柄。
　　闲话休题，且说峨嵋山升宵道人，自从把史云程带到四川，在山上紫云观里苦心练就这个聪明孩子的武技，把一切武术基本功夫都教授了，他看到史云程根基不错，似乎是天生来习武的，无论什么困难的武技，那孩子一学便上手，因此心里欢喜不过，愈是悉心传授。
　　十几年之间，史云程的武功进步得很速。
　　有一天升宵道人把他带到一处松林，说：“云程，我现在和你各施一手穿云掌，大家离开地点放出，且看谁的内劲透得远。”
　　说了，两个人脱了外衣，走进松林里，各找一块松树浓荫，展开了行龙卧虎拳势。
　　两个人的拳风把松林震动，那松树就沙沙地发出响声。
　　当他两人拳势施到紧密之处，松林就像受到大风吹过一般，起了一片松涛，听来犹如置身惊涛骇浪里。
　　两人把拳法施到最后一手，就是穿云掌势，大家都运用全身内劲，向一株大松树干上一按，才把拳收下来。
　　升宵道人走过来看他徒儿的功夫，只见那一株四个人合拢不来的松树，一记掌印留下。
　　道人拿起短剑来，跟着掌印轻轻挑去，那掌印透进去的树干都枯了，尽变成了木屑，纷纷坠下。
　　道人一直拨成一个深穴，把竹枝插进一量，足有两尺来深；升宵道人也吐出舌来。
　　跟着史云程也走去看他师傅的掌印，效师傅的做法，拿剑挑开看去，那知树穴的深度，还没有他的那么深。
　　升宵道人便道：“云程，你的根基比我好，而且你的年纪比我轻，所以劲力超在我之上，今后你可以横行大江南北，再难找出一个内功比你强的人了。”
　　史云程也感到了满足，过了些时，升宵道人便打发他下山，又把一柄峨嵋派传下来的宝剑给他，并道：“这一柄青锋剑，在我们峨嵋派里已是五传。但你须记着，一个衣钵继承的人定要遵守历代师训；第一是行侠仗义，不得贪图富贵利禄，做朝里的将相官吏。这是恐怕给富贵熏心，忘了出处；第二是永远扶助子孙大汉，不许给异族效力。须知我们开山祖师，就是大宋皇帝的血裔，这训条不要遗忘……”
　　升宵道人把一条一条的历代师训说给史云程紧记，叮嘱一番，然后着他早些睡觉，明早好下山登程。
　　那晚升宵道人在云床上打坐，忽然室门推开，一个人掩进来，看时正是史云程。
　　只见他两目有点异光，没有平时那样恭谨。
　　道人便问道：“云程，你来干什么？”
　　史云程这才俯首跪下来，说道：“弟子有一事久绕心头，现在就要离开师傅，故乘夜前来请师傅明言则个。”
　　道人心里暗暗打着凸兀，猜中了九分，便作成诧异的口气问道：“云程，你要我说什么？难道我这十几年来的武技传给你，还有隐藏？”
　　云程答道：“不是这些，弟子晓到师傅已把平生武术教给我了。弟子想要知个清楚的，便是弟子本身的来历。”
　　升宵道人初时还想不说出来，后来看到史云程双目渐渐露出了凶光，又见他腰里带着曰间给他的那柄宝剑。
　　正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这时悔悟已迟，心想如果不把真相告诉他，恐怕会演出一幕逼劫师尊的活剧，当下微微叹了一口气，便道：“云程，你既然起了怀疑，我就索性告诉你罢。不过你要答应我，就算你知道了自己的来历，也要念着我十几年来教养你的心血，不要把历代师训忘记了，才是我峨嵋派的好弟子。”
　　道人说了，见史云程已点头应允，便把当初怎样到长白山盗取王高遗骸，把清宫劫去孩子救出，后来到呼玛怎样把他收养，从头说了一遍。
　　怎知史云程还没有满足，又紧紧追问他亲生父母的姓名。
　　升宵道人只得把王略从鄂伦春人口里打听到的，都告诉他。并道：“云程，你的原名是叫布勒，父亲姓史，但你和天池上的王云龙，是一母所生。你哥哥的生父王高，就是死在魔王的手里，所以我着你下山后就先到长白山去，见你兄长一面，同时也拜见你师兄王略，他是我的师侄来呢。”
　　史云程听了，低下头来久久不语，一会喃喃地自言自语的说道：“奇啊！原来当今顺治皇帝，算起来竟和我们兄弟的血统相同；当初我母亲小月儿私恋王高，生了哥哥；但王高未恋我母时系已和孝庄皇后有了私情，产下太子，他就是承继大统的顺治皇帝了。
　　“后来王高被害，我母退出清宫，回到呼玛，又和姓史的生下我来。那么，我们兄弟是同母异父所生，但我哥哥和当今皇帝却是同父异母兄弟，三个人说起来都是骨肉，我岂不也是天横血裔吗？”
　　升宵道人微微听到了他的说话，心里不禁生气起来，喝道：“云程，你不要这样想！虽知那个努儿哈赤魔王，多年前就要把你们兄弟寻出来杀掉了，如果没有我和你的师兄王略把你兄弟两人救出，这时恐怕早已没了性命，你还想藉着一些血统关系，来求取功名富贵吗？你若是这样忘了师训，将来武林人也不会饶你的！”
　　史云程见师傅动怒，也就不敢多说。
　　第二朝，他一早收拾起行囊，连师傅也不叩辞，便悄悄地赶下山。
　　及至升宵道人知道时，一时气得淌下眼泪来，叹道：“我一生心血白耗了，这还不打紧，最怕这狼心狗肺的东西将来会干出败坏我们峨嵋派声名的丑事来，那时我就无面目见武林朋友了。”
　　升宵道人后来果然因此郁郁不乐，长日忧愁史云程会干出了无法无天的事。
　　正是：早知今日　悔不当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