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金马山铁马挫双雄

2025-03-03 15:22:46   作者：蹄风   来源：蹄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同派相残毒使穿云拳　有谋不遂敝屣九五尊

　　话说满清一代，史册称为十三朝：这是从清太祖努儿哈赤崛起满洲的时候起计；其实传至顺治皇帝手里，才入主中原，一直到宣统逊位，数起来不过十一个朝代。当努儿哈赤未改国号大清之前，他自称做“覆育列国英明皇帝”。本书前回说过努儿哈赤幼时在依兰三姓地方的一个隐士处学习武技，回朝后便置身行伍，冲锋陷阵，后来终给明朝官兵的炮火打伤，一瞑不视。承继大统的是他的儿子皇太极，就是后来的太宗皇帝。
　　这个新朝君主，生性猜忌，他恐怕那伊兰三姓的隐士再把武技傅授别人，因此便召到宫来杀了。本来太宗是个察察为明的君主，可是宫帏里却疏于防范，他的皇后博尔济特吉氏竟和一个御前侍卫王高有染，生下了福临太子。这个混血儿就是顺治皇帝，他六岁登基，只做了十八年太平天子，便弃江山如敝屣，逃到五台山出家去了。这事因和本书故事有关，所以先在这里作一次开场白。
　　这顺治皇帝，既是王高的血裔，后来王高又和宫女小月儿暗恋，不久王高便被清太宗杀害；小月儿逃回黑龙江鄂伦春部落，生了王云龙；她为了要遵守部落里规矩，又改嫁给一个姓史的猎人，再生下孩子，便是史云程。现在书里交代过了，看官只须记得王云龙和史云程是两个同母异父的兄弟，而顺治皇帝和王云龙则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大家有着血统关系的。可见世事无奇不有，古时有过以吕易嬴的一代秘密，比起来实不足为怪；何况博尔济特吉氏皇后后来还委身过洪承畴，把这个明末重臣劝降过来；到了太宗驾崩，更公开地下嫁摄政皇多尔衮，已成为有清一代的奇事。
　　话说史云程在峨嵋山升宵道人那里学习武艺，成了峨嵋派的衣钵传人。那天他从师傅口里得知本身的来历后，立刻变了志，第二朝连升宵道人也不叩辞，便静静地下山去了。待到升宵老道知道时，便后悔把平生绝技尽地传授给他，正所谓知人口面不知心，往昔管宁割席，也是见微知著。现在看史云程的举动，将来定会违背峨嵋派历代师训的。老道想起当初曾叮嘱史云程下山后，便要往长白山访晤他的哥哥王云龙，这时只有希望他还有一点骨肉之情，会前赴天池一趟。当下便立刻修了一封书，派人带往长白山交给师侄王略，嘱他见到史云程时，务须设法劝导，免这初出茅庐的孩子给富贵利禄薰了心，他日成为武林中的败类。
　　往日交通不像今时的发达，从川南传一封信到关外，动辄要几个月，因此升宵道人的信递到王略手里时，王云龙已经急不及待，起程往四川峨嵋山会他的弟弟去了。
　　原来王略和升宵道人早就约定了日期，给王云龙兄弟两人叙晤的。
　　那知史云程离开峨嵋山后并没有到关外，王略见他超过了约定曰期还没来到，才遣门徒王云龙起程赴川。
　　王云龙生性淳厚，作事很有忍耐，他在路上走了个多月，才抵峨嵋山，叩见了师叔祖升宵道人。
　　老道晓得史云程没有去到天池，心里更多一重忧虑；又见王云龙怀着一番热望到来，便不想把史云程变志的事说出。
　　因为那时史云程还没有作出什么坏事，或者这次不辞而别是另有别情，所以便没有对王云龙道破，只说是自己派他先到各地去会见武林名手，增长一点见识便了。
　　王云龙听了，自然十分相信，他恨不早日赶来，现在惟有随处探听消息，希望早些获得弟弟的行踪，赶往会面。暂且按下不表。
　　且说史云程自离开峨嵋山后，并没有把前往天池见他哥哥的事放在心里，他终日惦念着的，便是怎样来测验自己的武艺功夫，究竟是否真的如师傅所说“武林中难有敌手”。
　　他认为如果能够把当时最有名的高手挫败，便可以名噪一时，奠定了将来在武林里的地位，这才不致辜负十多年来练就的身手。
　　他虽然是个未出茅芦的小伙子，但城府很深，而且敢作敢为。
　　他决定了怎样做之后，便向着川边的大凉山走，取道到云南昆明去。
　　原来史云程存心叵测，他知道自己将来定会违背历代师训，那时首先起来和他作对的，就是峨嵋派武术中人。
　　他在峨嵋山跟了升宵道人十多年，平日听到峨嵋派有几个大弟子，都是内家“行龙卧虎拳宗”的高手，其中最出名的两人，同在云南昆明住着。
　　一个是云南彝族人，名叫孟叶，是镖局的坐馆；一个是出家人，在昆明城外大通寺作主持，名叫莲华僧。
　　这两人离开峨嵋山后，至今未曾受过挫败，在西南一带名头甚响。
　　孟叶身长七尺，有“小巨无霸”的绰号，一向都是出外保镖，押运货物到缅甸边境，所经的道路，尽是通往印缅境内的崇山峻岭羊肠小道，可是孟叶凭他一副好身手，从没丢过一次镖，后来自己开设了镖局，用孟叶两字做局名，一般绿林人马，都不敢惹他。
　　史云程前往昆明，便是想会见这两人，他晓到孟叶精于行龙拳，莲华僧的卧虎拳更是登峰造极，倘能把两人都击败了，便证明师傅的说话不差，那时再找别派的人来交手，却还未晚。
　　史云程到了昆明，正是秋凉时份，他一打听孟叶和莲华僧的消息，知道“小巨无霸孟叶”刚押镖出外去了。
　　本来孟叶近年很少亲自押镖的，这次所接到的生意，是平西王吴三桂送往安南王的礼物，所以指定要孟叶亲自出马一行。
　　孟叶押镖的路线，是从昆明经蒙自去到河口，进入安南去的。
　　史云程打探清楚之后，也不去惊动莲华僧，他料孟叶押着这一帮镖车，不会行得远。
　　第二天他便选购了一头骏马，备办一切行装，即曰赶路。
　　从昆明到安南，那时已有一条驿道，普通叫作官道，就是后来滇越铁路的所经。
　　史云程赶了四天，已抵蒙自，这是滇南的一个交通要道，他向客寓关口略一打探，便知孟叶那一押镖还没有到来，心里暗暗欢喜。
　　歇过一宵，他马上又起程，蒙自到河口这一段路，尽是崇山峻岭，人烟稀少的地方。
　　史云程择定一处山口，等了两天，果然远远见一帮人马缓缓而来。
　　他扒上岩顶一望，见七八骑武士，押着五辆蓬车，车上还有脚夫跟随，领队的人是个满面胡子的彪形大汉，他坐在马鞍上，差不多也有常人站着的一样高。
　　史云程暗念：“这人料是小巨无霸孟叶了，果然生得高大。”
　　这时忽地一声号角，那队人都停下来休息，孟叶乘着马跑向岭上，四围观察了一番，史云程急忙伏到岩下躲过视线。
　　只见孟叶望了一会，才下山领队进入山谷。
　　史云程把面巾蒙上了，一骑冲下山来。
　　孟叶看到，早已把车子摆在后头，着部下“膛子手”保护着，才策马上前迎着来人。
　　史云程见孟叶手里一根铁棒，足有七尺多长，儿臂般粗，料他气力不小。
　　便故意用言激他道：“孟叶，你这番做得好买卖，还不放下些儿做个过路人情。”
　　孟叶见来人是个蒙面汉，说话又没头没尾的，不像是绿林人的口吻，便不放在眼里。
　　当下喝道：“你这见不得人的东西，究是那方黑路人物？难道连孟叶的名字也不知道，敢来动咱的火！”
　　史云程纵声大笑起来，拔剑出鞘，应道：“你爷不晓得什么孟叶抑是叶孟，如果不留下一半货物，就算是皇帝老子，也休想走过。”
　　一摧坐骑冲上，孟叶也挺着铁棒迎来。
　　两匹马交错着，孟叶的铁棒，使起来混身裹着，虎虎生风；他展开“行者棒”，上戳下扫，向史云程人马两方袭来。
　　史云程初时不敢把剑碰上，恐怕他力沉势猛，连剑也震脱了手，只是贴连反击，随势进招。
　　孟叶虽然棒法厉害，但史云程身躯灵活，虽在马上，仍然躲闪得十分巧妙，一时占不到上风。
　　两人交手了十多回合，史云程忽然想起，当初下山时，升宵道人把剑传授，说过是峨嵋派留下来的宝剑，何不试试它的功用。
　　立刻转过剑锋，斜里刺出，来一势“叶底偷花”，孟叶也将身一侧，抡起铁棒，双臂一沉，成一个“姜尚沉钩”手法，撩开剑锋；跟着转过棒来，顺势劈落，这正是棍法中的“力劈华山”，迅捷非常。
　　只听当一声响，史云程吆喝起来，提剑一挡，孟叶那股儿臂一般粗的棍尾已被削去了一截，飞堕地上。
　　孟叶一惊非小，史云程第二剑又刺来，只得反过手来，用别一棒端迎上。
　　这番史云程更是胆壮，看准一戳，当一声又把铁棒削断，那时孟叶手里已剩回只有刚才一半长度的短棒，变了一枝“判官笔”。
　　孟叶这才晓到来者不善，心想斗不过他的利剑，我还有一手“行龙拳”绝技，这云南境内，没人练得，何不给这小子一点厉害。
　　孟叶有了主意，手里半截棒对准敌人抛出，像一条虬龙般飞袭史云程，就在这一刹间，他连随跳下马来，一窜便到史云程马前，端的好快。
　　这是他们彝族人平日练过的骑术，迅捷得出乎史云程意料之外。
　　孟叶一抢到马前，行龙拳施出，如风便到：他一出手便是一记“兜罗绵掌”，从下斜飞。
　　史云程惊觉时，掌已接近，只有在鞍上仰身一翻，避过来势，但他坐下那匹马已给孟叶的掌击中，马头给掌力一兜，即时整匹马在空间翻了一个跟斗，才跌落地下。
　　这一掌真是快如闪电，来势凶猛，若在别人，便会随着那匹马一同在半空里打跟斗跌下，可是史云程究是同门中人，刚才他仰身鞍上，见坐骑冲了掌，早已乘势翻到地上，那匹马翻起空中时，比他慢一点，所以没有一同跌倒。
　　史云程见孟叶的行龙拳学得这样精，确已达到登峰造极，和自己所学得的不相上下。
　　知道非用卧虎拳来剉他，便难以取胜了。
　　这时孟叶一个箭步抢前，又是一掌，史云程退了两步，弯马坐低，一足斜出，横拳左右一扫，孟叶身高，见他的拳击向自己腹部，便用“劈拆掌”向下削落，那知史云程马步又变，在他跟前滚进，双拳像虎爪一般扑来，孟叶俯着身躯招架，渐觉得不支，只有连环飞出双脚，阻着来势。
　　那知卧虎拳最善接击各种脚法，只要对方一脚起，便有隙可乘。
　　只见史云程在地上一滚，身子向后一仰，一手早已接着孟叶的脚，随势拉动，孟叶只剩回一足站着，马步动摇，史云程另一手已在他的膝盖下一按。
　　这是行龙卧虎派的按穴功夫，孟叶骤觉遍体麻木，立刻踣在地上，浑身软绵绵地站不起来。
　　眼看史云程大笑几声，重跃上马，把他部下几个副镖师和膛子手等，杀得东倒西歪，跟着把车上的货物取去了一些，其余的便纵起火来，把五辆大车都烧毁了，才扬鞭远去。
　　小巨无霸孟叶一会醒来，救起了他部下的镖师人等，都被那蒙面人打得骨折肢残，他本想拔刀自刎，但给他的手下阻止，说道：“总爷，这番丢了镖车，虽然无面目回去见平西王，但你不想查明谁人所干的，报却此仇吗？”
　　一句话把孟叶提醒，他便带着从人赶回昆明去，暂时不把镖车失落的事件扬开，却连夜去见他的师兄莲华僧，商量查探。
　　第二天，整个昆明府已传遍了孟叶镖局被截劫去镖车的消息，莲华僧和孟叶两人，自然觉得十分奇怪。
　　中午时份，知客僧忽然传报峨嵋山升宵道人那里有人求见，莲华僧连忙说道：“快请！”
　　只见进来一个廿余岁的壮汉，相貌生得很是轩昂，神气聚敛，一望而知是个怀有超卓武艺的人。
　　那人站着一揖，称莲华僧作师兄，并道：“小弟就是史云程，这次师傅派我到来，有很紧要的事要对两位师兄通知。”
　　莲华僧和孟叶虽离开了峨嵋山很久，但十几年来，听到升宵道人收了一个得意门徒叫史云程。
　　当下心里异常欢喜，连忙下座来，又请孟叶出来相见，并道：“原来是师弟到来，几时抵昆明的？”
　　史云程却一本正经的答道：“小弟奉了师傅命赶来，今天才到，请两位师兄明早到金马山相见，有要事面告。”
　　孟叶听了便道：“史贤弟，究竟有什么事要到金马山，愚兄这次刚遇了一桩事件，忧虑得很，贤弟可否现在相告，横竖我和莲华师兄都在一起了。”
　　那知史云程一口回绝，说这是师傅叮嘱，定要到金马山时，才能说出。
　　莲华僧和孟叶这一晚心里忐忑不安，不晓到师傅究有什么要事通知。
　　第二朝，他两人一早便到金马山，这处是在昆明城外十数里。
　　那时旭日初升，晓雾未散，他们远远已看到史云程站在山坡上等候，但奇怪的是山上还站着了很多人，走近一看，原来都是昆明地面武林里的有名人物，有些是营房教练，武馆把头，镖局坐馆等人，多数是相识的，不禁万分错愕。
　　史云程见两人来到，便道：“两位师兄，不瞒你们说，师傅这番派我到来，是因为你们都违背了师训，做得好事，要我带你两人回去听他老人家处置。”
　　莲华僧和孟叶听了，如同晴天里一个霹雳，心里便想：“你这小子不知弄什么鬼！难道是奸人冒名到来，其中定有诈。”
　　孟叶先开言道：“史贤弟，我们和你以前从没见过面，这次又没有师傅书函，我们怎能相信？如果你所说是真的，待我两人把本身事情弄妥了，再随你去未迟。”
　　那知史云程一声叱喝，叫道：“不必多言，你们干了坏事，还诈作不知！孟叶，我且问你，这次你押镖到安南去的，怎么偷偷便回来？今天要你当着武林中人面前解释，还不站出来受缚！”这一番话，孟叶心里立刻想道：“你这厮说昨天才到昆明，怎么清楚我失镖的事？分明是和劫镖有关。”
　　原来往日保镖，如果失了镖车，便要飞马回报官府，如果追查不到，镖局要按货价成数赔还；倘失了镖货还掩着不报，就要把镖局关起来，永远干不得这行事业。
　　孟叶给史云程一问，一时怒气上冲，无名火起，不禁喝道：“我这次丢了镖是被人劫去的，难道也算违背师训，不跟你去又怎样！”
　　立刻脱去外衣，准备交手。史云程也笑道：“那么，不要怪我动手。”
　　孟叶早已抢上前一掌飞出，莲华僧想劝止时，已来不及。
　　两人一交手，来回几合，孟叶大叫起来道：“这个便是截劫镖车的贼徒！师兄快来把他擒起。”
　　莲华僧听了，知道孟叶不会随便乱道，连忙一纵身躯，落在史云程后面，双方夹攻。
　　史云程就是要在昆明武林人面前，把他两人挫败，所以早就将孟叶失镖的消息散布出去；同时又散发帖子，请各人到金马山来，说升宵道人派了首徒前来，惩治两人。
　　昆明武林中人都想一看究竟是什么的一回事，因为孟叶和莲华僧是有名的峨嵋派高手，那个不想看看热闹。
　　当下孟叶展开行龙拳，莲华僧施出卧虎爪，围着史云程，杀得风声虎虎，沙尘滚动。
　　史云程见过孟叶的功夫，知道他的身躯庞大是一个弱点；但莲华僧的功夫未见过，所以小心招拆。
　　莲华僧把卧虎拳一路展起来，忽前忽后，滚身窜进，双掌连环攫出，爪向史云程咽喉，有名的“双锁喉”独到手法。
　　但史云程对行龙卧虎拳都练得精绝，上文已说过，他有过人天聪，似乎是生就出来习武的，十几年潜修，正是未逢敌手。
　　这番和两人交手，无异是温习功课一般，莲华僧尚未出手，他已知道下一势是什么门路，因此招架得流利异常。
　　莲华僧惊诧万分，晓得他说是升宵道人弟子，并非虚语。
　　史云程力敌两人，全无惧色。本来他的武功和两人相差无几，但胜在年富力强，而且习内功比两人时候多，劲力超出二人之上。
　　这时他左右出手完全不同，左手施出的是卧虎拳，来对抗孟叶的行龙攻势。
　　右手则用行龙拳对莲华僧接招，他是欺两人只练得一路拳宗，无异自己在光处而他们却在黑处，果然孟叶的拳法渐渐散乱，只有莲华僧因为修养日久，攻势绝不疏懈。
　　史云程心里顾忌的，是升宵道人有没有把“穿云掌”法传授给莲华僧，倘莲华僧也练到了，合起两人的武功，便和自己差不多，这样恐怕不容易把他两人制服。
　　他想到这里，便故意退开两步，身子一侧，展开一势“雁翅斜身”的架式，桥手向莲华僧的臂膀搭落，如果莲华僧晓到穿云拳法，一定会用来消解这一险势的。
　　那料莲华僧只用手爪攫夺史云程的臂膀，想借势一拉，移动他的马步。
　　史云程左手抵抗着孟叶，右臂一沉，马步植地生根，莲华僧如何拉得动，反给史云程的桥手贴上，手爪一阵麻痹直透全身，竟脱不开来。
　　心里一急，史云程左掌已从孟叶那边收回来，顺势向莲华僧肩上一按，这一掌包含着拂穴的阴劲，如果被按到膈下，便会点闭穴道，动弹不得。
　　莲华僧究竟武技有些根底，他一看形势不对，连忙一个“猛虎蹲身”，一矮身躯，躲开掌压，跟着向史云程冲去。
　　他使的是最后一着险攻，头槌直撞，史云程想再来一掌时，那边孟叶双拳又到，只得一纵身闪开。
　　莲华僧消去了刚才一掌，知道不是史云程敌手，立刻打出江湖唇典，招呼孟叶退走，一瞥间两人都抽身窜出，向山坡下飞奔。
　　史云程在后穷追，心想：“今天如果不将这两人解决，将来定惹出无限风波。”
　　于是运出平生内劲，一路展起轻功，如箭赶上。
　　莲华僧和孟叶正奔到一条山径、骤觉背后掌风袭来，触体震颤，脚步开始浮动，仍拚命前奔。
　　那知史云程不念同门之谊，竟使出最厉害的穿云掌冲击两人，刹那间，两人先后中掌，仆在山上。
　　史云程跟着用掌遍拂两人身上三十六穴道，这是他初试点穴功夫，使莲华僧和孟叶成了废人，连脑筋也给摧毁了，失去了一切记忆，这便是他后来把囚犯变成行尸的开始。
　　孟叶和莲华僧虽然不死，后来已成为一个精神病者，语无伦次，连武技都忘却了。
　　升宵道人后来才晓到这事，他便下山去找史云程算账，那知他到昆明时，已是半年之后，史云程已去了湖北，升宵道人一气之下，便病起来，又看到孟叶两人变了残废，更是伤心。
　　史云程去到湖北，把武当派的高手金仲华击败了，名儿不胫而走；他又找双燕兄弟较技，方刚、方正不愿出来惹他。
　　后来在四川，总督府里有两个柔门派教师，约他前往比武。
　　那天搭了比武台，由四川总督寿祯到场监视，史云程大显身手，仅一个午间，把督府部下十几个教练都打下了比武台，一时遍传远近。
　　寿祯和两广总督尚可喜是亲戚，便把他荐到广东去，当了八旗营总教练。
　　那时江湖里一些高手，大都爱惜羽毛，平曰和官里人不大合得来，但对史云程的武功，却有点钦仰，因此给他起一个绰号叫“铁马神功”。
　　且说王云龙前次到了峨嵋山，知道他的弟弟史云程已经到外间闯江湖，便四下里探访消息。
　　不久史云程在昆明挫败了莲华僧和孟叶的风声传到耳里，他有点不相信，立刻跟踪到昆明，那知史云程早已他去了。
　　这样像是捉迷藏一般，他到湖北，史云程又入了川，后来赶往成都，又是会不到。
　　王云龙携带的川资用光了，他只得返回关外去，把此行经过都告诉了师傅王略，又把道上听到关于史云程的行动也说了。
　　王略便道：“你兄弟可能已忘了本，现在你且不要急急往会他，如果他的行为对不住升宵师叔时，你便不要认他作兄弟了。”
　　王云龙向来是品性忠良的，他对王略的教训永远记着，王略也把从依兰三姓隐士那里学到的功夫，尽地教给云龙，因此后来孕育成一个锄奸助弱的侠士。
　　转瞬又是一年，王云龙跟着王略到各地去，结交了不少江湖能人，渐渐便加入了当时一个推翻满清的组织。
　　那时顺治皇帝登基了十七年，明朝子孙，走到南部边疆苟延残喘的，都给吴三桂，多铎将军两人追得走头无路，福王，唐王，鲁王等都相继败亡。
　　清初三王之中，平南王尚之信，靖南王耿精忠，平西王吴三桂，以吴三桂功劳最伟，南荡西剿，这时又追明朝最后的一个皇帝桂王，直到缅甸。
　　顺治见中原隐患，都已肃清，便渐渐享乐起来。
　　各位还记得明朝有一位降臣洪承畴，这时已做了江南总督，那苏杭地面，正是盛出美人的地方。
　　当时吴县有一个名士叫冒辟疆，他的姬妾，董小宛，艳色噪绝一时，洪承畴为迎合皇帝意旨，便把董小宛选进宫来。
　　那董小宛生得天姿国色，不愧绝代美人。
　　顺治一见便似唐明皇遇到杨玉环一般，三千宠爱，尽在一身，即日封作董鄂妃，从此便躲在董妃宫里。
　　这样宠幸了几年，董妃思冒公子成了病，顺治请尽了全国名医也治不好，未几，便一病不起。
　　顺治悲痛万分，终日忆着董妃，心神俱丧，自念做了九五之尊，也会有不如意的事情，从此有点看破世情了。
　　有一晚，顺治寝宫外有两条人影，在瓦上展起轻功，绝没些儿声息。
　　那时虽是夜深，宫外武士仍是来往逡巡，戒备得十分严密
　　两黑影中一个迅速落到阶上，闪身圆柱后，一会，守卫的武士走近来，他一步抢出，轻轻向守卫身上一按，立刻倒下来。
　　他干得一声不响，移过一边，又窜到别个卫士身旁，一按便把穴道封闭了，动弹不得，这样连把守在宫外的十几名武士都干掉了，个个僵着不动。
　　他打一手势，飞檐高角之上又飘落一个人来，手里仗剑，燕子一般，穿窗入到顺治寝宫，先前那人也随着纵身宫里。
　　伏在龙床外面的几个太监宫娥，见了两个人突然飞进，都吓到叫不出声。
　　那两个不速之客亮剑指着，伸出手来，在他们脑后一按当堂如同着了魔一般，半睡半醒地动不得。
　　顺治本来未曾阖目，一转眼见榻前站着两人，手里明晃晃的利剑，不禁低声喝道：“干什么！”
　　那两人一幌剑子，轻轻地说道：“不要声张，我们有事到来相告，不会加害你的。”
　　顺治才定睛细看，那两人都是穿上夜行衣，一个是中年汉子，另一个是二十岁上下的少年人，生得面目英俊，双目逼人，发出一股光辉。
　　那两人道：“皇上，你且穿衣起来，我们告诉你一件秘密。”
　　顺治依言，自己下榻来，在熏笼上面取衣服穿上，便问两人道：“两位壮士贵姓，到来有什么要事？”
　　两人把剑插回鞘里，那中年汉子先开言道：“皇上，我今夜特带你的兄弟前来相见，等你们骨肉重聚。”
　　一面指着那少年人。顺治看了一眼，诧异起来，那汉子又道：“皇上不要多疑，他就是小月儿的儿子，和你有血统之亲。”
　　顺治想了一会，迟迟的道：“小月儿！我记得她是从前一个逃走出外的宫女，那时我还年幼，依稀记得，但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汉子见他沉吟不语，又道：“皇上记得童年时曾向一个站着的死人跪拜过吗？拜后他的尸体才倒下来，这个人便是皇上的生父了。”
　　顺治更加奇怪起来，他定眼看着两人，回忆起童年时候确有过这一回事，还记得当时孝庄后要他向那站着的尸体喊作爹爹，事后他吓得几夜睡不着，所以特别留下了一个深刻的印象。
　　他究竟是个聪明帝主，见两人说话似没有恶意，而且能够进寝宫来，定非等闲之辈，或者事出有因，何不弄个明白。
　　便对两人道：“这事尚还记得，但怎么又连到这位小哥身上，请直白的说出来。”
　　王略恐怕耽搁得久，宫里总管和其他守卫会发觉，便把王云龙牵到大镜面前，回头对顺治说道：“皇上请站过来，看看你两人相貌像不像。”
　　顺治果然行近王云龙身旁，一看镜里的影子，不特面貌像得八九，就是身材高大也是一样，心里暗暗惊奇。
　　王略便请顺治坐下锦垫，先把自己姓名说出，然后将廿四年前王高怎样遇到孝庄后，充了辇前侍卫，后来怎样生下顺治，及至王高遇害，小月儿出奔，生下王云龙的经过一五一十的道出来。
　　还提到太宗派人到“呼玛”地方掳了小孩回来，发掘王高骸骨滴血辨认亲儿，想加杀害，幸得他和升宵道人把遗骸换去，偷偷地瞒过了的事，叙述一番。
　　顺治听得出神，血脉奋张，忽然寝宫门外灯光亮起，内务总管带了一队御前护卫，轻轻叩门。
　　王略大惊，只见顺治喝道：“干吗的在外大惊小怪！还不快滚！”
　　寝宫门外似乎有人跪下来奏道：“奴才请圣上安。”
　　顺治又喝道：“这里没事，你们快滚！”
　　门外连声应了“是是。”但还是站着不动。
　　顺治这时轻轻对两人说道：“过几天我到天坛去，你们在内里伏着见面，那时再谈。”
　　说了，故意咳了一声，宫门外的护卫都应道：“奴才等都在。”
　　顺治才命开了寝宫门，那些人一冲便进，见了顺治都跪下来。
　　顺治怒道：“你们这些没用的东西，今天有人进宫来行刺了，刚才幸得这两位侠士保护，将刺客杀退，你们快些拿一盘金珠来，赏他两人，护送出宫！”
　　他说得声色俱厉，底下那班人把额头都叩出血来，不迭地呼：“奴才死罪！”
　　王略和王云龙每人拿了一袋珍珠，十锭黄金，安全地走出皇城。
　　北京天坛在正阳门外，占地四千多亩，建筑早在明朝永乐年间，是封建时代皇帝祭天的地方。
　　在今日来说，是我国富有艺术性的建筑物，天坛有外内两度墙垣，都是前圆后方的，所有宫殿的基坛，一律建成圆形，祈年殿的台阶，围着三重白玉栏杆，檐瓦全用蓝色玻璃盖上，大殿用四根大龙柱作重心，周围有廿四根柱子作支架，没有墙壁，只有精致的格扇门作屏障。
　　中间那四根大柱，象征着四季廿四根支柱象征二十四季节，外边三百六十个玉石栏杆，就是周天三百六十度。
　　此外还有圜丘坛，皇穹宇，那皇穹宇是件奉历代帝皇神主的地方，殿外有一度圆墙，如果对着它细声说话，远远地把耳贴在墙壁便可听到清清楚楚。
　　最奇的是站在圆墙中心第三块石级上，呼喊一声，立刻就有三下回声，可是站偏一点来呼喊便没有反应，这种完全是声学作用，凡是到天坛去游玩的人，没有不拿这玩意来试试的。
　　闲话少提。且说顺治皇帝自那一晚见过王云龙之后，不知道是否骨肉间的精神感召，他对王云龙已存下一个很深的印象。
　　过两天，他借口那宵遇险得能人相救，要往天坛叩祭祖先。
　　体部一早便把天坛打扫一遍，禁卫军防范得水泄不通。
　　王略和王云龙只携了一根飞索，扒到圆柱横梁上面伏着，那些横梁都阔过人身，站在殿下是仰望不到的，也料不到竟有人能够攀上去。
　　往日皇帝祭告天地祖先，禀告时所有随从都要避开，窥看便要斩头。
　　顺治进到皇穹宇，草草祭毕，举头四望，不见有人，心想大概守卫森严，他两人进不来了。
　　想还未了，便见面前一幌，两条人影立刻飞下，正是王略和王云龙。
　　当下心里大喜，他一把拉着王云龙道：“今天我两人在天坛里，滴出血来，看看是否混合。”
　　说罢，就拿起白玉酒杯，从王云龙身上接过剑来，拉开袖子向臂上一刺，滴血入杯。
　　王略忙把衣袖撕了一幅，替顺治裹了伤口。
　　王云龙跟着也划破了手臂，鲜血流进玉杯。
　　说也奇怪，两人的血一经汇合，便混和起来。
　　顺治心里顿觉安慰，王略仍怕他疑惑，即时当着他们面前，咬破了中指，把血水滴进杯里，竟然如水上加油一般，怎样搅动，都混不进两人的血液。
　　便道：“皇上，今番证明了，我和你两人的血型不同，所以混合不来，你们兄弟今日团聚了。”
　　原来王略这番冒险到来，完全是想打动了顺治的血族观念，把国家仍旧回到汉人手里。
　　顺治也是聪明不过，早就懂得他的意思，只是顾虑太多，环境重重，一时未便说出口。
　　他对王云龙道：“我两人既是亲骨肉，弟弟迟几天到禁卫营那里报个名，认做姓罗的，我便会派人带进宫来，先充一个御前侍卫领班，随后再作打算罢。”
　　王云龙还没答应，骤觉格扇门外似有人影，再看时已经消失，王略急道：“有人窥伺！”
　　顺治喝了两声，不见回答，便匆匆的道：“就是这样，我等着你到来。”
　　两人立刻缩进神座躲起，顺治喊了一声“内侍”，随即退出殿外去了。
　　王略心急所谋的大事，见顺治已给打动了，便想早些进行。
　　他教王云龙改了名字叫罗云，到禁卫营去，果然有人把他招呼着。
　　到了入黑，便有几个武弁进来，说禁卫营统领请他往见。
　　王云龙不虞有诈，随着一路进入紫禁城，来到一处门口，那几个武官教他守候些时，都走进门里去了。
　　王云龙等了一会，正在思疑，忽然四边冲出了武士来，大呼拿奸细！
　　不由分说，便把他捆起来，禁在地牢里。
　　书中交代，王云龙被禁卫营关起来，顺治是不晓得的。
　　因那时清宫里，正和后来慈禧垂帘听政的时代有点相同。
　　顺治的母亲博尔济特吉氏自下嫁摄政王，当时顺治年纪还小，一切朝政，都操在多尔衮手里。
　　顺治到了长大识性时，见母后和多尔衮淫乱宫庭，自成党羽，心里暗暗憎恨。
　　顺治册立董贵妃时，太后也是极端反对的。
　　不久摄政王去世，顺治才渐渐把朝政掌握过来，不过朝里仍有不少是太后的党羽，时常窥伺顺治的行动。
　　多尔衮手下，往日养着几个宫廷侠士，内中最有本领的是铁指禅陆虹，金枪白鹏等，这时已成了太后的走狗。
　　当晚顺治说遇到了刺客，给两个人救驾，太后听了已是生疑，后来顺治到天坛祭祖，太后便派陆虹和白鹏跟踪窥视，这就是王云龙在皇穹宇见到的人影。
　　但当时顺治和王云龙滴血相认的情形，和约进宫来的说话都偷听到了。
　　陆虹回去报告了太后，便布下了这个圈套来，把王云龙暗地里囚起。
　　王略在外间等了几天，没见消息，心里非常焦急，又怕顺治变了初衷，要把王云龙杀害。
　　想再偷进禁城窥探，但料禁卫营定有准备，宫里能人众多，不能再往。
　　他住在龙须沟旁的一间贫民屋子里，原来是和王云龙一起的。
　　过了几天，王略晚上躺着胡思乱想，忽然瓦上微微有点声响，他一窜出到院外，只见一双人影倏忽的跃下来，正是王云龙，还背着了那个九五之尊的顺治皇帝。
　　王云龙怎么会背了顺治出走，这里便要回叙一笔。
　　原来顺治手下也有一班亲信，也有混在太后那里充宫人的，暗暗探听消息。
　　王云龙被囚的第五天，太后提出来亲自审讯，这事给小宫娥知道了，暗暗通知了顺治。
　　这个少年皇帝正闷得发慌，听了这个消息，想了一会，觉得他和王云龙的事揭穿了，今后太后定必监视更严，一方又思念董妃，便有看破了尊荣的心意。
　　他把心一横，到了晚上，静静地带了亲随护卫，直到天牢来。
　　那管卒的大小狱卒，见皇帝驾到，自然吓得冷汗直流。
　　顺治着把石牢打开，放出了王云龙。那时太后的党羽，早已飞奔往坤宁宫报告。
　　顺治的亲随便禀告道：“圣上，太后就要来了。”
　　顺治沉吟不语。王云龙初时以为顺治赚他，这时方知是自己误会，便对顺治说道：“皇上，请回去罢，不要替我担心了。”
　　说了便想飞身上瓦。那知顺治把他衣袖扯着，说道：“云龙弟，我和你一起去。”
　　王云龙本待说：“你去不得！”但顺治似乎早有准备，脱下黄袍，身上穿了平民服装。
　　那些护驾侍从都叩在地上劝止，顺治道：“朕去去便回，倘明天仍不见我面，你们便把宫里案上留下的密函交给大学士洪承畴罢。”
　　王云龙见顺治这样坚决，又见小太监飞报：“太后来了！”
　　一时顾不得许多，背起顺治一窜上殿瓦，展起轻功，瞬眼已消失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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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云龙见顺治夤夜出走，劝他返宫里去。
　　无奈顺治已看破了世情，他道：“朕枉为天子，自问不能成大事，有负你两位的期望。而且大清国基已固，不容易改变，否则生灵又再涂炭，朕何忍弄到这样。当董妃逝世时，朕已决心皈依佛门，潜身名山终此一生，故早已写了诏书，着各大臣宣称朕急疾驾崩，你两位无用相劝了。”
　　这晚他两人带顺治连越禁城，出了北京，以后便是同到关外。
　　顺治出家的事，和本书没多大关连，所以轻轻提过便算了。
　　如今说到史云程，自从到了广东，那时尚可喜已死，由尚之信袭了平南王位，密谋异动。
　　史云程不辞而别，弃了总教练的职位，想到北京去告密，博得一官半职。
　　刚巧他的同胞哥哥王云龙把顺治安置好了，随王略返到天池，住了几年，王略已经年纪渐老，不常出外。
　　王云龙时常到天台山去会见顺治，两人谈起史云程来，虽是同血统骨肉，可是大家从未见面。
　　王云龙便决定无论走到天涯海角，定要寻到史云程的踪迹，一则骨肉团聚，了却平生之愿，二则劝他遵守师训，不要以为自己有天璜血裔，便想向富贵荣华的道路走去，也要使他晓得顺治以九五之尊，还弃江山如敝屣，便可看破一切繁华了。
　　王云龙从山西南下，足迹走遍七八省。
　　当他到广东时，史云程已弃职他往，行踪不明。他便再返回北方，走过大庾岭，那知兄弟相逢，竟然错过。
　　原来王云龙到广东后，资斧已罄，一路乞食北返。
　　到了大庾，又患了水土不服，这天他赏看梅花，肚子又饿，便在路旁亭子里躺着歇一会，不经不觉间便睡着了。
　　这时岭上有一个贵介公子模样的人，带了亲随，乘着马儿一步一步的上岭。
　　原来庾岭的梅，岭南的早开，岭北的迟发。
　　走到岭上一望，山南像是花海一般，灿烂得红遍满山，香风阵阵吹来，心神一爽。
　　但北望岭表，那便是另一个世界，只见树枝丛生，花蕾满簇，含苞欲放，如同点点白雪，挂在枝头。
　　那贵公子下马来，徘徊欣赏，不愿就走，亲随把行囊卸下，就在亭子外烹茶，行囊里有现成的点心，那公子本想走进亭子里歇息，但一望进去，亭椅上正躺着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面色枯黄，像是饿坏了的样子，鼻子微微发出鼾声，那汉子的衣衫想是穿了日久，满身油污。
　　公子把鼻子一掩，吐了一口痰沫，似乎看了那穷汉子便会吃点心不下了。
　　他一拂袖子，着亲随把茶捧到亭外去，择一块石头坐下，慢慢地喝着茶，眼看梅花，把刚才那穷汉子的影子都忘却了。
　　日影西斜，那公子又复上马，亲随跟在马后，缓缓下岭，亭子里的汉子才揉着双眼醒来，只觉肚子里咕咕地响，脚下软得没些儿气力。他站起来向岭下一望，还见到那公子的影子。
　　正是：咫尺天涯　相逢道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