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铁指禅殒命穿心掌

2025-03-03 15:24:39   作者：蹄风   来源：蹄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无尘道含泪杀徒儿　袁公子图光思爱女

　　且说“铁指禅陆虹”自那天参加大通寺庙会之后，回来便思量了一晚，他想：“陈圆圆夫人是个绝色美人，虽然已是徐娘半老，但看来风韵不减当年。她约我明晚到‘半尘居’静室去，难道竟然看中我这个监军吗？”
　　一会他又自言自语地道：“不会的，她的随身侍女不是说过吗？这番约我前去是有要紧的机密事相告，听说她因为和吴三桂意见不合，才走出宫来带发修行的；这样，或许是吴三桂有什么异动，她不想眼看将来失败，所以求我设法制止也未定呢。”
　　想到这里，他便点了点头。刚一瞌眼，便梦见陈夫人和他在室里私会，正在软玉温馨，忽觉砰然一声有人推门，一惊而醒，原来夜风把窗子吹开了，忙喊守在门外的亲随进来，把窗子关上，这一夜却没有好睡过。
　　昆明城外大通寺，是一间有名的古刹；寺后一带长满了佛肚竹，有一度围墙隔着，寺后便是陈圆圆出家的静室。
　　那地环境清幽，“半尘居”建在荷池侧面，园里植了不少兰花，都是稀有的佳种。
　　这时月亮初升，婆娑树影，园里一片静寂，只有夜虫叫声。
　　寺后一条通道上，有一骑人马得得行来，到了角门处便下马。
　　小门呀的一声开了，有个小丫环提着宫灯，探身出来。
　　陆虹一看，正是昨日池畔传语的那个陈夫人贴身侍女，一时心花怒放；那侍女轻轻叫了一声：“陆大人，请随我来。”便回身进去。
　　陆虹跟随着她曲曲折折地在园里假山修竹丛中走着，不久便到了一间楼宇，侍女把他让到屋子里坐着。
　　陆虹放眼一望，厅子里陈设不俗，画楼雕梁，十分气派，但不像是陈夫人燕居之所。
　　那侍儿递过了茶，便上楼去了。
　　一会，侧门掩开，走进一个小尼姑来，认得就是昨天对他说话的那个带发小尼，便想起身，那小尼合什说道：“大人不必拘礼，陈夫人就下来了。”说了，站过一旁。
　　陆虹等了半响，仍没见陈圆圆的影子，便有些儿不耐烦。
　　小尼似乎看出他的意思，说道：“大人请稍候，让小尼前去看看便回。”
　　说罢，却从大门出外去了；陆虹跟着听到门外“的嗒”一声响。
　　他是走惯了江湖的人，立刻知道这番给人暗算了，急忙抢到门前用力一推，竟动不得分毫，外面已加上了横木。
　　他一看情形不对，厅子里又没有别个通路，回身便向梯级走上。
　　当他冲到了楼上，细看是一间佛阁，屏风帐幔，陈设也是不俗，只是静悄悄的没个人影。
　　陆虹把配刀拔出，一步步地在楼里搜索，他看到厅旁有两间房子，正想掩进。
　　突然门帘一掀，跳出一个人来：身上短褂，束腰，足上黑靴子，提剑一摆，喝道：“陆虹，认得我吗？”
　　陆虹这时已拉开架式，双手提刀，展开“春蛾扑蝶”一势，护着面门准备迎击。
　　听那人一喝，定晴看时，却不认得。
　　原来陆虹昔日几番偷到王家庄去，想把袁无愁加害，那时袁公子不过十五六岁。
　　后来在白鹿苑禅林里和王维扬等交手，又是在黑夜里，如今事隔十多年，袁无愁在彝山里日晒雨淋，容貌变成苍老，因此一时无法认出。
　　当下陆虹便摆出一副官腔来，手里刀一指，应道：“那里来的狂徒，忒是大胆，这里是官眷的地方，竟敢挟械闯进来，还不把凶器放下！”
　　那人哈哈地笑了一声，说道：“陆虹，你死到临头，还对着本公子面前，摆出这副臭架子。我要你死得闭目，本公子就是袁无愁，今天你还我父亲和妻子的命来！”
　　说到这里，咬牙吐出一口涎沫，蓦地腾身，一势“乌龙出洞”，剑光直射冲来。
　　陆虹见来势迅速，早已把衣襟抽起束在腰带下，闪身斜步，身子向横一侧，带刀上撩，贴着带开，随势削向对方手肘。
　　那人立刻把剑一圈，撇过了刀锋，闪电般扫出一脚来，带一股疾风便到。
　　这一势是“迷踪派”的出手，叫“点魁踢斗”，初时用剑一圈将刀卸开之后，手里剑也配合着出脚的动作，抢前点来，上下齐到。
　　陆虹心里一惊，幸亏他是无尘道人的大弟子，对这一势本门绝技，自然晓得拆招。
　　只见他双足一点，凌空跃高数尺，刀锋下摆，迎着来剑一碰，带横撇个空，左手挺起双指，趁身体落下时向敌人面门攫出。
　　这一势“二龙争珠”，来得非常迅捷，等到那人缩身躲避时，他便乘这一霎间变成擒拿掌，向对方持剑的手攫去。
　　这一势变化更速，正是迷踪派的本领，总之，欲放还收，出手无常，务令敌人无从捉摸。
　　那知袁无愁早有准备，当缩身躲闪之时，手里剑已是沉低，向前戳去，陆虹如果不腾足避过，便会给剑锋拖过了，因此他一势擒拿掌迫得中途收回。
　　陆虹和袁无愁交手了七八合，晓得对方出手是同门功夫，刚才他吃惊的就是为着这一点。
　　他一面招架，一面暗想：“这几年来没有了无尘师傅的消息，难道他躲起来教出这个门徒。”
　　他想到这里，立刻一变身形，施出一手“龙虎刀”，只见腾身一纵，一张刀上下撩击，真是生龙活虎一般。
　　陆虹这一手刀法是在清宫里时跟史云程学来的，看官也该记得，史云程是化名叫作“云迎”，受了康熙皇帝的赏识，在宫里兼充教练的。
　　他把行龙卧虎派拳技运用在刀剑里，创出一手龙虎刀法，将一班青年侍卫教识了，担任御前护卫。
　　陆虹虽也是迷踪高手，但天资不及史云程，所以比起来还是甘拜下风。
　　闲常便嬲着“云迎”把几手龙虎刀演给他看，不久便领会过来。
　　这时他使出来攻袭面前的敌人，袁无愁见他发劲猛烈，招法狠毒，不晓得是什么刀法，拚力抵挡了一阵，渐渐感到吃力。
　　陆虹乘时将身扑出，挥起钢刀，来一下半圆大劈杀，这是刀法里的“白虹贯日”恶攻，无愁立马接招，横剑上撩，施一记“孟德献刀”。
　　那料陆虹这一下带着千斤外劲，挟雷霆万钧之势疾下，无愁的剑刚贴上，便感到虎口一阵酸麻，转瞬间手里一柄剑已给震落，幸他身形敏捷，向后倒栽打一跟斗纵开。
　　陆虹这时也晓得面前的是袁无愁，那里肯舍，如果放走，无异纵虎归山，何况清宫多年以来，就要把这个明末忠臣的后裔访寻下落，拿获灭口。
　　当下抢前追击，袁无愁绕着神前供桌环走；陆虹一手提刀，一手把桌子推翻，那一面数百斤重的楠木供桌隆然一声倒下，香炉香案翻得一地，炉灰飞扬，迷了眼目。
　　眼看袁无愁一窜越过供桌，站在他的面前，陆虹心想：“你这番还逃得过吗？”
　　就在这一霎间，佛龛里人影闪动，飞出一根绳索来，套着陆虹手里的钢刀，一拉便脱了手。
　　陆虹真是出乎意外，他正注视着面前的袁无愁，堂前香灰飞扬，一时便不注意，也料不到神座后竟有人伏着。
　　他当堂愕一愕，只见神座后跃出一个人来，白衣黑帽，像飞燕一般坠地。
　　看时却是个女子，眉目清秀，穿的是彝人服装，心里无名火起，但刀已被夺取，只得拿起锡香案来迎面掷去。
　　那少女早已把陆虹的刀抢在手里，这时又把绳子一挥，在空间绕着圆形。
　　香案飞到她的面前，那根绳子轻轻带着，顺势向陆虹身前打回来。
　　他不敢怠慢，身子一伏避开，那边袁无愁已腾身过来，一剑剁下，陆虹空手拆了两招，少女的绳子又在他顶上飞舞，看准就要套落。
　　陆虹看见形势不利，虽然一时还能抵挡，但恐以一敌二，又没武器招架，很容易失手。
　　他举臂一张，施出大擒拿手，袁无愁果然提剑退后，他便乘势一跃，冲下梯级。
　　楼下就是他刚才进来的厅子，大门已紧紧关闭，厅里没有窗子，两边墙头开了两个圆形水窗，望见外间星光。
　　陆虹把乌靴插着的响箭抽出，看准圆窗子掷出。
　　这种响箭是往日带兵武官的一种讯号，遇有紧急时施放的。
　　陆虹这次前来赴会，也防有人暗算，身上配刀和弹子囊都携备了，还带着响箭；箭身附着了弹簧条，拨动关键，便射出来。
　　这时响箭微微发出呜的一声，看看就要穿窗而出，怎料刚射到圆窗子面前，便像有一种东西把它击落一般，坠到地来。
　　陆虹施出响箭，本想通知外间守卫到援，这时见被击落，正觉得奇怪。
　　袁无愁已从楼上追下来，口里喝道：“陆虹你想逃吗？这里任你插翼也难飞出，有胆量的来决个生死！”
　　陆虹暗念：“他要和我决斗，我何不赚他一赚。”
　　便应道：“袁无愁，你执着利剑来欺我空手对招，胜了也不算得好汉，你敢放下武器过来吗？”
　　袁无愁给他一激，果然答道：“本公子难道惧你，也好，这番教你死得闭目！”
　　立刻把剑抛开，一纵过来。陆虹一展马步，出手接拳，两人各施出迷踪派本领，杀得人影团团的转。
　　两人斗了几合，忽见大门推开，冲进一男一女，各执利剑，站在一旁监视着。
　　陆虹瞥眼一望，男的也是彝族人装束，女的就是先前进来的小尼姑，但这时已改了打扮，穿着白衣黑帽。
　　他心里有些纳罕，暗念怎么愈来愈多人。
　　原来刚才楼上的女子，便是袁无愁的妻子拉娜，她自小练得一手飞索，没论什么野兽，套着一拉，要当堂勒毙；现在守在大门的，却是孟叶的儿子孟彪和他的妹妹丽娜。
　　陆虹看看袁无愁的出手，竟和自己一派，便试试用“连环穿心槌”，看准突袭。
　　这一手速击，如果没懂得拆法的，不容易躲得过，一中就是十几拳。
　　那时袁无愁见陆虹身形一变，双足站着丁字形，张胸纳气，知道他要施出连环穿心槌。
　　不敢大意，也暗暗准备，把全身内劲提起，运到双掌，展开“蝶恋花枝”身形。
　　陆虹立即叱喝一声，跟着奔雷一般冲上，双拳带劲，密集打出。
　　袁无愁不慌不忙，也说声：“来得好！”
　　但见一双手掌摆成扇形，十指开张，左右横截，他的震动次数和连环拳一样快速，挟着内劲，保护着面门。
　　陆虹的拳冲到，已给袁无愁的“横切掌”抵着不能逼近。
　　这一手“横切掌”是无尘老道传给的，不要看轻是十只指头，如果触上，便像触着电风扇的叶子一般，手指也可能被截断了。
　　不过陆虹打出的是拳头，但也感到内劲贴上，有点震麻，连忙把拳收回，不敢继续发出。
　　这一刹间，陆虹已决定向大门冲出，可是一男一女持剑把门，怎样逃得。
　　他揣手弹子囊，抓了一把铁念珠，回身便向孟彪和丽娜打去。
　　这种念珠有几个小孔，打出时有尖锐的风声，厉害处是射得迅捷，劲力可贯穿了铁甲，如果用刀剑挡拨，也给碰缺了刀口。
　　其次是比声音还快，当你听到嘶声时，铁念珠已是打到了。
　　袁无愁正在破了陆虹的一手连环穿心槌，忽又见他一转身，把一撮东西向孟彪兄妹射去，知道是陆虹施出毒手，要用铁念珠伤他兄妹两人，正在着急。
　　骤然一阵风声，地板沥沥地响着撮豆般的声音，陆虹的铁念珠都坠落在地上去了。
　　袁无愁心里明白，但陆虹见铁念珠给屏风后一股疾风扫落，知道有人伏匿。
　　立刻一窜上前，把屏风推倒一看，当堂大惊失色。
　　原来屏风后面站着的正是他多年不见的师傅铁尘道人，一时怔着。
　　陆虹心知这番陷进了圈套，要凭本领打倒他们几个人，已没可能，惟有用计逃走。
　　主意已定，耳畔听见无尘喝道：“逆畜！认得我吗？”
　　陆虹连忙跪下，口里说道：“师傅，弟子那里会不认得，只是不知道你老人家在此，适才多有冒渎。”
　　无尘道人冷笑道：“我没收得你这个好门徒，当了平西王监军，还会把我放在眼里吗。”
　　陆虹不知怎样回答才好，只有诈作叩头。
　　无尘又对着袁无愁和孟彪喝道：“你们拿铁链来，把他锁回彝山去，不要在此连累了陈夫人吃官司。”
　　陆虹暗念：“糟了，如果真的给他们带返彝山去，那时会叫天不应，叫地不闻。袁无愁定不肯把我放过，岂不枉送性命。”
　　回头一望，袁无愁挺剑站着，孟彪正拿着一副手镣。
　　他立刻俯下头来，再向无尘恳求道：“师傅，弟子随你老人家去就是了，请不要加锁！”
　　说话间，看见无尘不加注意，猛然将身向前一冲，像是渴骥奔泉，雷奔电闪，挺起头椎照无尘脐下撞去。
　　当下大家都出其不意，眼还没看得真切，已见有人倒下。
　　袁无愁等几人，大吃一惊，一齐抢前救援，才看到仆倒地下的是陆虹，已是口鼻流血；无尘道人也倚身墙角，一条腿动不得。
　　原来刚才陆虹暗施毒手，运用头椎想把师傅杀害，全蹲身一窜，带着几百斤劲力撞出，无尘冷不防这个狼子野心的东西竟有这一着，躲避已来不及，立刻将身一斜，大腿挡了头椎，随即发出一记“穿心掌”，向陆虹脑顶一按。
　　这是无尘几十年从不肯施出的，凡是触到穿心掌的人，内脏即时摧毁，筋骨折碎。
　　陆虹虽然用头椎打中无尘，但禁不得无尘一掌按在头上，转眼间七窍流血，当堂气绝。
　　无尘股上也留下了一个碗口大的瘀痕，腿骨折断，后来医治了一个时期，才得复元。
　　无尘道人看见陆虹死状甚惨，一场师徒情份，不禁堕了几点泪；但随即吩咐孟彪说道：“你快点把尸体拿去后山掩了，不要露出痕迹，免累了莲华长老和陈夫人，你干妥之后，立刻到寺里方丈室来见我。”
　　孟彪应了一声，把陆虹的尸体扛起，从后门出外去了。
　　无尘又吩咐袁无愁几人把地上血迹抹干，然后大家离开半尘居，到前面的大通寺来。
　　那时莲华僧瘫着身子，躺在方丈室里听候消息，见无尘和袁无愁等走进来，知道已把陆虹除掉，也替袁无愁庆幸父仇得报。
　　不久，孟彪回来，报告已把尸骸埋了，无尘道人虽然有些悔恨自己施出毒手，但陆虹自出师门以来，已不知害了几多热血志士，此番把他除掉，无异心中丢下了一块大石，同时也觉对得住武林朋友，因此便不再感不安。
　　只有莲华僧想起了史云程昔日毒施穿云掌，此仇未知哪时得报，不免伤感起来。
　　孟彪兄妹更触起当日升宵割赠头颅，而他们的仇人还是逍遥法外，也不胜怅触。
　　无尘见莲华僧默默无言，孟彪兄妹掩面下泪，晓得他们的心事。便道：“孟彪，我也和你们打探史云程的消息，可是十几年来都没人知道他的行踪。刚才本想拿住陆虹，向他追问，怎料这厮却自寻死路。
　　“如今我有一个办法，但不知灵验不灵验。我在彝山里常听人说，你们部落里的巫师有一种圆光术，如果有人失掉了东西或是想访寻一个人的下落时，巫师会从圆光里告诉他们所在的地点，往往没些儿差误。你们兄妹怎么不去试试呢？”
　　这一句话，果然把孟彪兄妹提醒，眼睛里充满了希望的神色。
　　向他的师傅答道：“师傅，如果你不提起，弟子几乎忘却了。我们兄妹因为自小就跟父亲出来昆明居住，头脑较开通，对于部落里这些事儿，向来就不大相信的，假如真的能够查出，就试试也何妨。”
　　无尘点点头道：“徒儿，你说的不错，我不是教你们迷信鬼神，但玄学这一种东西，世界上各处地方都有，就是我们道家里，玄学是一种很奇异的旁门修炼，不过我习的不是这一门功夫便了。今晚我们把陆虹杀了，明天定必惊动整个昆明城，我们也要趁势避开，那末明早就赶返彝山里去罢。”
　　且说无尘道人偕同袁无愁、孟彪、拉娜、丽娜姊妹等，一行返到彝山孟氏部落。
　　第二天晚上，孟彪便往访他们族里最著名的女巫师“萨利婆”，袁无愁和拉娜姊妹也一同前往。
　　这个女巫住的是一个山洞，洞里千奇百怪，吊满了纸人纸马，瓶子里盛着的：有鼠子、蜈蚣，蜘蛛一类毒虫的尸体，屋角摆着童子的天灵盖骨，看了令人毛骨悚然。
　　孟彪拿出两串大钱，一疋白布，把来意说过了。
　　女巫裂开血盆大口，吱吱地笑，跟着把一张白纸张起，纸后点上蜡烛，前面放上一盆清水。
　　她对孟彪说道：“小酋长，别个巫婆的圆光术，只有童子才看得出，但我的施术就不同，你们都可以看到的。”说了，着各人不要出声。
　　萨利婆把两具童子天灵骨放到桌上，拿起一柄生了锈的剑子敲得卜卜地作响，口里喃喃地不知在念什么。
　　一会，纸后面的烛光骤然暗起，渐渐留回一丝儿光线，纸上初时像一团烟云罩上。
　　各人屏息静看，那时纸上已露出一些轮廓，看去像个城子，内里有很多人走动，干着各种工作，有些推大磨旋，有些挑大石，个个裸了上身，形容难看，像是丰都地狱里的冤魂。
　　一刹间城里飞沙走石，人物都不见了，只看到风雪连天，一片湖滩，都结了冰。
　　各人正看得出神。纸上景物又变了，现出的是一间华丽房子，有一高大汉子在火炉面前喝酒，那人的影子渐渐地走近前来。
　　袁无愁和孟彪细看，那汉子已有五十年纪，生得方面大耳，双目藏着一股锐利的眼光，使人骇怕。
　　忽然烛火复亮，白纸上一些都看不见了。
　　萨利婆说道：“你们认不认得圆光里的人吗？”
　　这时孟彪等才晓到这个便是史云程，可是刚才的地点，不知是那处地方。
　　他们问萨利婆，她摇头答道：“我也不晓得的，你们猜想圆光里的情境便是了。”
　　当下袁无愁见萨利婆的圆光术那么奇异，心里便想起他的养父王维扬来，未知这时是否还在五台王家庄，又想起白鹿苑那位法洪大师和铁鹰子陆元华，他们都是救过自己性命的恩人，何不请巫婆施术，看看他们是否还在人世。
　　于是把要查问的几个人姓名籍贯对萨利婆说出，那巫婆便继续照前一般施术。
　　只见她念动咒语，把两具天灵骨几乎敲拆了，烛光久久还是亮着，纸上仍是没一丝儿影迹。
　　萨利婆便道：“袁相公，你要查问的人都已去世了，所以圆光术显不出，相公还是问过别些事情罢。”
　　袁无愁听了，也觉得是道理，不免滴下泪来。
　　因云中剑王维扬一向当他亲儿一般看待，又教给他一手武技，现在听说他老人家离开尘世了，怎的会不伤心。
　　孟彪兄妹见他伤心下泪，便在旁劝道：“姊夫，王老爷是不是真的身故，只不过圆光术里看不出来便了，不要太过认真，还是问别的事儿罢。”
　　袁无愁一听，立刻打动他日夕想念女儿的心情。
　　原来他往日离王家庄出走时，女儿纤云还在襁褓，屈指一算，如今已是破瓜年华，如果在处，正是亭亭玉立，但未晓到是否仍在王家庄寄养着，倘若王维扬真的去世时，又未知留下的弱质孤女，哪个人给她照料。
　　萨利婆见他想得出神，便道：“袁相公要问什么不妨说出来，趁圆光童子还在候着差遣，只要是所问的人还在人世，定会灵验的。”
　　袁无愁便把要访女儿下落的心事说出。萨利婆问过了姓名，出生时日，原籍乡贯等，又再施术。
　　她念了几遍咒语，回头便问袁无愁道：“相公，这姑娘是你的亲骨肉吗？如果是的，请相公喷一口法水在纸上去，便会更加灵验。”
　　袁无愁依言，在盆里呷了一口清水，对着圆光纸喷出。
　　一时烛光立刻暗起来，纸上清晰地出现一座高山，白云从山谷飞起，远远看到宫殿巍峨，逐渐展开。
　　袁无愁等好像是身临其境一般，景物一路临近来。
　　面前是一所寺宇，建筑得十分雄壮，门外四个斗大金字，刻着“飞云古观”。
　　看得袁无愁等几个人惊奇不迭。那时圆光里把几个人的视线带进殿门，宝殿两旁，一对楹联写着：“一气混元生宇宙，两仪无极出乾坤。”
　　殿上供着白莲祖师，吊起一盏红灯，有方桌子那么大，成八角形，都嵌上了红琉璃，灯光射出，映在宝座前的一个横额，题着“红灯高照”四个字。
　　各人看了都不解是什么。一忽间那宝殿不见了，纸上转成暗淡，只看到一些阴影，像是地窖。
　　渐渐现得清楚，才看出是一所石牢，燃着一盏油灯，屋角有些东西蠕蠕在动。
　　袁无愁定晴一看，却是一个年轻女子，倒在地上。
　　影子放大来了，那女子头发蓬松，扣着了手足，石牢旁边露出一道石级，有一扇铁门关着。
　　袁无愁哗的一声，正所谓父女情深，虽然不见十多年，但相貌和他往日的妻子一模一样。
　　不料刚才他哗的一声喊出，圆光上的景像当堂消失了，烛光复亮起来。萨利婆说道：“适才袁相公叫出声来，圆光童子已惊走了。袁相公，你刚才见到的女子？她便是你的千金了，看情形她正在被人关着，快些儿想办法救她罢！”
　　袁无愁惨然失色，心惊肉跳。便向巫婆恳道：“仙姑，请指示刚才的地方是那里去处呢？”
　　萨利婆答道：“这个恕小妇人不知，但相公和令千金是骨肉，圆光里已有灵迹显出来，请照着情境访寻，自有奇合。”
　　孟彪知道再问也不会有结果，便把无愁的衣袖子一拉，别过萨利婆回到孟家村里。
　　无尘道人听了袁无愁说出刚才一番经过，也暗暗替他着急，说道：“这样看来，令千金一定落在奸人手里，可惜我向来没有留心到那里有名山寺观，明天我带你到湖北去找一个人，或者会晓得圆光里的寺观在那里未定。”
　　袁无愁巴不得立刻清楚，这晚便一夜睡不着。
　　无尘第二朝带着袁公子出了彝山，乘船直到宜昌，拜访一个帮会头目。
　　这人往昔是长江上游码头的风云人物，和施亮是拜把兄弟。
　　过了几天，无尘把这人找到了，一探立刻有了头绪。
　　原来这个不是别人，就是昔日汉口鸿安客栈的黑太岁沉仲强，跟施亮在红枪会多年，直到施亮死后，他才收山归隐。
　　施亮往日和八臂郎君燕于南同是山东红灯教的副头领，自从教主朱蕃身故，教里的术士妙法真人接掌了红灯教，作了总头目。
　　燕于南见他是左道旁门，平日就不满他的作风，因此不愿同流合污，便偕同施亮退出了红灯教，回到花青云那里，和妻子花尚武领导着红枪会。
　　施亮和沉仲强后来也作了湖北、四川两地红枪会分帮的头目。
　　沉仲强现在已是八十高龄，对于过去红灯教的事，因和燕于南、施亮两人相处日久，也颇得知其祥。
　　当下沉老头子把袁公子在圆光里看到的寺名说出来，就是山东红灯教的总机关飞云观，在莱州地面一个山岭上，教主仍是妙法真人领导。
　　自朱蕃死后，红灯教用种种邪术惑人，画符医病，念咒护身，可以刀枪不入，一般愚民纷纷入教，如今已扩展到各处地方，教徒共有十几万人，就是官里的衙役皂卒，也多数是教民，所以地方官也没法禁止。
　　红灯教的见面口语，就是“红灯高照”四字，白莲祖师面前一盏大红灯，也是教里的一种神圣的标志，不论有什么事情，都要在红灯之前发誓。
　　沉老头子所知道的，只是这么多。
　　无尘道人便将袁无愁要访寻他的女儿下落的事说出，沉仲强听了便道：“这事易呢，袁小姐听说就在静因老尼那里学技，你们快到金陵檀度庵打探消息去罢！”
　　袁无愁听了，立刻又要起程。
　　无尘道人便道：“袁公子，你这番个人前往便得了，你见着静因老尼，顺便替贫道问讯罢。我还要赶回彝山去照顾孟家兄妹，恐防陆虹的官司牵连到他们身上，没人保护他们。
　　“至于你的妻子拉娜，我定然给你照料着，你放心前去把令千金救出是了。我想你见到了静因老尼时，总会有希望的，不过你干妥之后，就要回来见你的妻子要紧。”
　　原来往日武林中人也有派别的观念，无尘那时是迷踪派的代表人物，静因是青龙会的掌印，如果无尘领着袁公子去求老尼把纤云小姐救出，这无异表示自己没本领，所以不愿同往。
　　一方面他说要返彝山照料孟彪兄妹，也是实在的话。
　　袁无愁知道不能相强，大家就在沉仲强家里分别出门。
　　后来直到无尘道人收到袁公子的信息，才派孟彪兄妹到关外帮助众英雄攻破史云程的黑狱，这是后话不表。
　　话分两头，且说袁无愁从湖北趁下水船抵达金陵，那知檀度庵里只留下偃月小尼看守，老尼已在几天之前出外去了。
　　偃月和纤云向来情如姊妹一般，听说来者就是纤云的父亲袁无愁，正喜来得恰可，忙道：“袁相公，小姐半月前失了踪，前几天师傅收到来信勒索，才知道已落在奸徒手里。师傅便吩咐看守庵堂，出外去了，还说要一月半月才能回来呢。”
　　袁无愁听了，问道：“小师傅，你听到是那一路匪党干的吗？”
　　偃月答道：“袁相公，师傅自从失了小姐下落，便十分焦急，日夕打探都没丝儿征兆，那天收了信，只说估不到是那一班家伙干的，又说他们不念昔日一脉渊源，连她也不放在眼里。我只听了这两句话，便不敢问下去呢。”
　　那小尼姑偃月也有多少主意，她把袁无愁带到玄武湖小洲潘氏的家里，潘氏就是王家庄往日的管家，当日王维扬派她南来照顾纤云的。
　　袁无愁在王家庄长大，见面自然认得。潘氏见了袁无愁，便痛哭起来。
　　袁无愁问起纤云失踪经过，潘氏说道：“公子，老身这番活不成了。令千金那晚好好的失了踪，第二朝老身把消息禀告了静因师傅，她也吃了一惊，幸亏她在江湖里都有交情，立刻分发了帖子，通知长江上下游帮会人马，帮同寻访。
　　“后来连青龙会北五省也送帖去了，都是自己人，论理她的名儿亮起，那会有人敢将小姐绑架勒索，却不料竟落在自己人手上，这就是静因师傅往年和燕头领退出来的红灯教，这个教现时各地都有分帮，声势浩大起来了，他们把小姐架走，听说要王家二公子出面去理论，才答允开门讲话呢。”
　　袁无愁一听，真是霹雳如从天上降，料不到竟牵涉到太极王家二公子身上。
　　于是问潘氏道：“嬷嬷，这班妖人有说要什么取赎吗，如果单是金银，也容易办到。”
　　潘氏答道：“公子，他们要的不是金银那么简单呢，听说他们竟谋取青龙会那宗埋在地下的宝藏，要王二公子把玉石图记拿去才肯把小姐放出。”
　　说了又大哭起来。袁无愁只有把潘氏暂时安慰，心想：“怪不得老尼赶着去了，原来这班妖人想夺得青龙会那块留传下来的宝藏玉石。
　　“这样，他们一定把纤云藏在红灯教里的，当日我在圆光里面看到的地方，和沉仲强说的山东红灯教的总机关情景相同，我何不即日赶程前往，拼了性命也要把女儿救出来。”
　　主意已决，这晚草草留在潘氏家里宿过一宵，第二天一早便束装北上。
　　这里暂作交代：袁纤云这次怎么会落在红灯教主妙法真人手里呢，她向来足不出户，除了日常到檀度庵之外，便在家里练习拳脚。
　　自从半年前，王崇明南来檀度庵，接受了青龙会华北五省把舵职掌，事后兼程北返，临行和纤云恋恋不舍，这也算是姻缘前定。
　　当日纤云送王崇明到了乌衣，大家订了终生。
　　崇明答应返家后禀过嫂嫂，便回来接纤云到五台山居住，择日成婚。
　　因此纤云每日盼望个郎重来，日念一日，那知王崇明一去便没信息。
　　她怎么知道崇明正遇到了一连串的事情，他返到五台白鹿苑，发觉师傅凌空长老暴毙，以后就会见了洪成栋，夜探贝尔湖鬼墟，使他无暇顾到袁纤云。
　　也是事有凑巧，那天纤云小姐在玄武湖里小洲，晚饭后觉得无聊，便走出村里散步，那知一时爱管闲事，便惹出下面一段风波。
　　小洲上的村子，不过几十户人家，都是一些渔民和水面生活的老百姓，平日邻里和睦，守望相助，大家都有来往。
　　纤云和村里的小孩子又最合得来，闲常说些故事；也教他们认字读书，所以都叫她做表姊姊。
　　那时已是入黑时份，村里没有路灯，景色阴暗，有些人家已关上门，只有三几家男人没归来的，大门还打开。
　　纤云无意中来到一家姓方的土屋门前，那里有一口井，她便凭着井栏休息。
　　正想返身回家，忽觉那家门外墙脚下面，有些东西蠕蠕在动，初时还以为是小猫儿，讵料细看之下，不免叫怪起来。
　　原来那些动着的东西，是几个小纸人儿。约莫有五六寸高，都是白纸剪成，像是妇女拜神和贴在社坛上的小纸人一般。
　　这时小纸人倚着墙脚，一步步移动，到了门槛面前，竟然会自动地跨过进入。
　　袁纤云觉得有些古怪，不动声息地站在一角守候。
　　过了一会，那些纸人又蠕蠕地走出门来了，也是先前一般动作，一路走出村口。
　　纤云紧紧地跟着后面窥探，只见小纸人到了村口，便像风吹一般飞起，直向湖滨，纤云展起轻功，在后追赶，那些纸人瞬眼间落到一叶小舟，舟里有几个装束奇异的人，一手接着，便开船离岸。
　　袁纤云看看湖里已静悄悄地，立刻展开登萍渡水的功夫，这是她每天练习的本领，借着湖里一些残荷枝叶，便可飞渡浅滩，到达湖心堤。
　　那处只是十几丈的一衣带水，刚才的小船也泊岸了。
　　纤云伏在柳树后跟踪着，那几个怪客四看无人，便舍舟上岸，沿着城墙来到一间五通神祠，轻轻扣门进去了。
　　袁纤云一纵上了屋脊，发现侧厢有点灯光，她投下一枚小石子探路，没有反响，才倒挂着半身向厢里窥望。
　　屋子里聚着五六个人，有两个穿了道袍的，躺在榻上吸鸦片，烟雾笼罩了一室。
　　那两个道人面肉横生，不像善类。
　　只听其中一个问道：“小乙，村里的男童，你探到了多少？”
　　刚才船里的汉子应道：“大师兄，我们探得合用的货式总有七八个，适才已经施了法术，今夜便可取到两具东西来了。”
　　那道人口里喃喃地，似是在计算什么，一会向对面的同伴说：“我们这番还差三四件东西，明天能够取齐，便可回去了。”
　　对面那道士年纪大一点，正在吸一口烟，他慢慢地吐出来，答道：“我们这一队人做事敏捷，回去定然受到教主赞许，如果发到奖金，我们大家都有份儿呢。”
　　室里的人听他那么说，面上都有了喜色。纤云听他们刚才说，已在村里施了法，今夜便来取这一句话，立刻惊悟起来。
　　心想：“难道这些纸人儿就是施法的东西吗？那么，他们取的定是小孩子，怎能让他们到村里害人。”
　　想到这里，一翻身离开五通祠，飞返到村里来。
　　这晚纤云结束一番，带备随身武器，偷偷地从自己房间的窗口窜上瓦面，直到方姓人家的屋上伏着。
　　三鼓过后，只见一阵风吹来，夹着几片东西，看时却是适间见到的纸人儿。
　　那些纸人落到院子，便从窗口跃进室里。
　　纤云不敢怠慢，将身一蹲，飞下院子来，从窗子望进，吓的一跳，原来小纸人手里还拿着一把竹剑子，只不过两寸来长；床上睡着一个小童，裤子已给拉开，纸人正想下手割取童阳。
　　她急抓出一枚弹子，对准射出，拍一声小纸人的剑给打落了。
　　三个小纸人似乎有灵性一般，一齐向窗口飞出，纤云那会让这些怪东西逃走，她把弹子一连发射，三个纸人儿都给打中坠落来了。
　　她一脚踏着，拿起一看，纸人身上书满了符箓。
　　连忙纵出门外，从怀里揣出火种来，把纸人都烧了。
　　跟着飞也似的赶到村前，看看日间停船之处果然有小舟泊着。
　　她一个鹞子出窝的身形，纵到船上，拔剑出鞘，定睛一看。
　　船里躺着三个汉子正在处呻吟，口流涎沫，已不能动弹。
　　她把短剑一指喝道：“那里来的妖徒，到村里来作祟，你们快些说出来历，否则本姑娘就一剑……”
　　那几个人喘着了气，答道：“姑娘，你替我们把纸人拿回来，我们便说，否则我们活不成了。”
　　纤云手起剑落，把一个刺了。其余两个口里颤着，断断续续地说道：“你……你杀了我们，红灯祖师爷便会……会替我们报仇的。”
　　纤云平日也听过静因老尼说出，她壮年时也是红灯教里的出色人物，立即喝道：“胡说，红灯教那会派你们这些妖徒出来害人！”
　　那两人仲出手来道：“快拿回纸人来……”说了头一垂，都死去了。
　　袁纤云见问不到头绪，便乘夜再赶到五通祠去。她飞身上瓦，到了侧厢，底下不见有人。
　　遥见殿上火光烘烘，转身向正殿走去，只见那个年纪老一点的道士，正在散开头发，在处仗剑作法；殿上供着一个神像，坐着白莲花，供桌上放了一面镜子。
　　焚起一炉炭火，烧得很炽。纤云不暇细看，她张开两臂，像鹰子船落到殿前，抢步直入。
　　那道人一见她持剑降在阶上，口里便道：“原来是你这个丫头和我们作对！”
　　纤云喝一声：“妖道看剑！”向殿里直冲，手起剑落。
　　讵料还没近得老道面前，那道人一手抓起桌上那面镜子，对着纤云照去，口里喝声道：“疾！”
　　一阵白烟，从炉火上撤出，纤云给镜子一照，已是双目迷眩，白烟吹进鼻子，立刻觉到浑身无力，跟着失了知觉，倒身坛前。那道士哈哈大笑。
　　正是：天堂有路你不走　地狱无门自找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