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西风寒夜五色鬼

 

2021-05-12 16:20:17   作者：熊沐   来源：熊沐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丑女同中年文士一齐上路。他告诉丑女他叫病夫。病夫骑着狗东西，在料峭秋寒中独行。
　　丑女想：江湖上的“六君子”也是颇有名头的人物，被他这么轻轻念上几句李白的《将进酒》，就都吓跑了，他准是个大人物。
　　“他们为什么怕你？”
　　病夫一笑，不讲话。他的马很快，跑得很稳。
　　“你为什么不讲话？”
　　“因为寂寞。”
　　“我和你一起，总不停地讲话，你就不会寂寞了吧？”
　　他摇摇头：“你不懂，寂寞是人心里的，不在于身边是不是热闹。”
　　病夫长啸一声，声震数里，他的神情很是落寞。


　　他们宿在一家店里，丑女和他分住在隔壁。
　　病夫在饮酒，他每天只要坐下来，手里就一定握着一只酒杯。他用酒来打发漫漫秋夜。
　　客店很冷清。月夜，传来一声声鬼啸。
　　又有鬼在夜哭，哭的是吊死鬼，嘤嘤细声，不绝如缕，一点点沁人肺腑。还有鬼在唤魂，呦呦鸣唤，像牛犊寻母。更有哀鬼在叹息，一下下叹气，叹得人万念俱灰，认定世人忙碌皆无谓，人生转瞬即逝，何必忙忙碌碌？还有一个鬼在吱吱咬牙，这声音直刺入人耳管，让人心里一阵阵觳觫。更有一个鬼只是咯咯冷笑，这笑不入耳管，只砭肌肤，让人从股腿间生出一阵阵颤抖来。
　　丑女冷冷坐定，突然轻声说道：“既然是五色鬼来了，为什么不进来？夜半惊人，殊为无礼。”
　　丑女的屋子里就站了五个人。这不是人，没有一个有点人样子。丑女虽丑，但和这五位比起来，就算是很漂亮了。
　　这就是五色鬼。
　　鬼也有颜色？
　　有。
　　吊死鬼是白色，他的脖子很细长，软软的像系不住这颗头颅，脖颈上系一条白绢，是陈后主用过的？还是隋炀帝使用过？这白绢逶迤拖曳，给人生无数恐怖。唤魂鬼是黄色，一身土黄，谁见过土黄可以穿成一身衣物的？偏偏这唤魂鬼穿的一身土黄，让人想起一句话“上穷碧落下黄泉”。哀伤鬼在叹息，他穿的是一身白衣，白衣上竟真的有斑斑血点，血点密布全身，让人想起泣血而恸的杜鹃。咬牙鬼穿一身黑素，这颜色让人生怖，知道鬼咬牙，像千年枯朽之中爬起的魑魅，不类人行事。冷笑鬼穿一身绿色。绿色偏好冷笑？绿色就十分冷寒么？
　　这就是关东路上人人谈之色变的五色鬼，今夜偏偏找上了丑女。
　　吊死鬼道：“鱼漂儿？”
　　丑女点点头。
　　咬牙鬼道：“你是不是以为咱们丑，就不好把你那娇嫩嫩的小脸给咱们看？可惜你这模样还是比咱们五色鬼强。”
　　唤魂鬼道：“你在女人谷的事儿咱们都知道了，你躲不过去。”
　　丑女轻声一叹，她知道躲不过去。女人谷是女人的世界，凡是女人皆可以去，只要女人聚集在一处，就无秘密可言。
　　哀伤鬼道：“你得了‘百兽舞’，咱们可真想为你哭。”
　　冷笑鬼道：“那是好事，人人做梦都想的事儿，你为什么要哭？”
　　哀伤鬼道：“你没那能耐，怎么能让人不伤心？你丢了‘百兽舞’，也丢了你自己的性命，怎么能不为你哭？”
　　果然，五色鬼都一齐哭起来。
　　谁见过鬼哭？只听说过那一个词语“鬼哭狼嚎”，狼嗥固然是难听已极，鬼哭就更是让人生怖。你能面对着这绿色的脸、赤红的脸、惨白的脸、土黄的脸和另一张黑灰的脸而不生怖？你能听着这五个鬼不类人声的哭啼而不变色惊惧么？
　　鱼漂儿无论如何胆大，毕竟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孩儿，她害怕，双手直抖，额头在冒冷汗。
　　这时，只要五色鬼一齐出手，她会立刻被制。她宁愿被人凌辱一千次一万次，也不愿这五色鬼阴森森冰冰凉的鬼手碰她一下。
　　鱼漂儿用力一吼：“别哭了！”
　　她这一吼，五色鬼反倒哭得更厉害了。


　　就听得有人一叹：“你这个丫头不懂，五色鬼是有伤心事才哭的，对不对？”
　　鱼漂儿就见到了冷冷地站着的病夫。奇怪的是，他进来时不光她人不知晓，就是那五个鬼也没听见。鱼漂儿很快乐，像要溺死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她这回不是独自面对着五色鬼了。
　　五色鬼竟然一齐住了哭声，惊奇地看着病夫，道：“你怎么知道咱们的心事，人怎么会知道鬼的心事？你是人是鬼？你是谁？”
　　病夫冷冷道：“我是病夫，只差一步就成为鬼了，我怎么会不知道你的心事？”
　　吊死鬼道：“你知道咱们有什么心事？”
　　病夫悠然道：“当然知道。”
　　他指着吊死鬼道：“你凭这一条白绢杀人，先把扣子系死，然后对面勒死人，你总是伤心，世上的人咋这么不抗勒，勒一勒就死。你想找到一个勒不死的人，而且他或许可以把你日夜吊在颈上的这一条白绢除去。”
　　吊死鬼沉默了半晌，道：“你这人果然有些名堂。”
　　唤魂鬼道：“你既然有这么大神通，为什么不一并讲讲五色鬼的心事？”
　　病夫酒杯往口中一倒，道：“好！你这个唤魂鬼总是想学学楚地遗风，像楚人招魂那样捧死人衣冠，从野外一步步唤魂归来，但你从来没有听过诗圣屈原的《招魂》，你梦寐以求的是那招魂曲博大宏深的曲调，你找不到那曲子，觉得唤魂时也无力。”
　　唤魂鬼脸色苍白，显然是又被这病夫说中了心事。
　　“你是哀伤鬼。你学人哀伤，不独自愁，但你在蓟山恶风岗与人赌哀伤，那是一个女人，你与她赌三日三夜，泣泪后继血，三日后你败了。你在三日之内，失落头发八百根，而那个女人失落头发九百一十一根。你的白发只有一半，而那女人三日三夜头发全白，你输了，从此郁郁不乐。”
　　哀伤鬼突然泪水哗哗淌。
　　病夫又看定冷笑鬼：“你一生对世人冷笑，但此生又遗憾不已。你有个女人，但她离你而去。她与你在一起，只盼你不再冷笑，只盼你面上有一点暖意。可你做不到，她才离你而去。从那以后你笑得更冷，但你心中更伤心，就笑世人，其中最实在的，还是在笑你自己。”
　　冷笑鬼笑着笑着，笑就僵在脸上。
　　病夫最后看着咬牙鬼，不讲话。
　　咬牙鬼咯咯咬牙，终于怒吼一声：“讲啊，讲啊，为什么不讲话了？”
　　病夫道：“你咬牙，是因为你凡事临头总害怕。你哆嗦。有一回你遇见了对头，你怕他，因为你功夫不如那人好。可你与那人相对，咯咯吱吱咬牙，终于让那人忍不住焦躁，盛怒之下动手就露出了破绽。你把他杀了。从那以后你就总练咬牙，你临战时还是惧怕，但又想用咬牙唬住人，想图侥幸取胜。”
　　咬牙鬼不咬牙了，没了咯咯吱吱的咬牙声音，果然他是在哆嗦。
　　病夫道：“世上的人都有病，也不独是你们。但有病的人毕竟是人，有病的人也不必全变成鬼的。鬼哪里有人可爱？做鬼哪有做人舒服？”
　　五色鬼的脸色居然也会变，只不过是绿的更绿，白的更白，黄的更黄，黑的更黑了。
　　吊死鬼突然一声吼叫，五色鬼齐齐向门外逃去。五色鬼毕竟是五色鬼，只见袍袖一划，不见走动，人已飘向门外。
　　鬼被人讲中了心事，鬼怎么能不逃？五色鬼马上就没了踪影。


　　鱼漂儿笑着对病夫道：“我才知道制服人不一定要用武功。”
　　病夫竟然摇头道：“错了，你错了。你以为他们全走么？”
　　鱼漂儿愣住了，五色鬼没有了踪影，怎么没走？
　　病夫道：“你听，他们回来了。”
　　鱼漂儿是在听，是在认真听，但她什么也没听见。可她看见了，五色鬼又飘忽而入，围住了病夫。
　　病夫的神情很冷漠，他是不是总是这样寂寞？他是不是总也不想放下他的酒杯？
　　吊死鬼突然讲话了：“咱们不能走，只有你这一个人知道咱们的短处。”
　　唤魂鬼插言道：“人家都说，说话不揭短，打鬼不打脸。”
　　哀伤鬼一叹道：“鬼有脸，人有皮，你这样让我们五色鬼怎么活下去？”
　　咬牙鬼道：“咱们就是要和你比一比人谋鬼计，看人强还是鬼强。”
　　冷笑鬼道：“咱们想得明明白白，你杀了咱们，咱们也不过还是鬼，至多不过是没了那五色儿，都成了阴鬼。咱们要杀了你，可就把你这人弄成了鬼。这事儿干干不赔本。”
　　五色鬼一齐向病夫逼近。
　　病夫竟然不惧。他向鱼漂儿道：“你瞧，钟馗不打鬼，鬼也杀钟馗。是不是？”
　　吊死鬼道：“你这人天大聪明，竟忘了五色鬼还有一忌。”
　　病夫淡然道：“真的不知，不知五位忌什么东西？”
　　唤魂鬼道：“当着矬子不讲矮，你当着咱们五色鬼提那个倒霉的钟馗，咱们只好杀了你。”
　　说杀就杀，五色鬼一齐扑向病夫。
　　鱼漂儿从没见到这么诡异的身法。
　　吊死鬼颈上的白绢舞动起来了，像两只长长的手臂，这白绢飘忽如风，一次次去缠病夫的脖颈。哀伤鬼的手里多了一个钱凿子，这是一个铁器，是为死人凿打纸钱用的，像一个钱管，刃口弯成一个方格。这钱凿子是件奇门兵刃，看来可以制穴还可以发暗器。唤魂鬼手里多出了一支招魂幡，这幡儿上面吊着银线，荡来绕去呜呜飞响，似在一步步招病夫的魂魄。咬牙鬼用的是一只碗和一根尺把长的酱杆儿，酱杆儿头上有一团棉球儿，谁都明白这是死人头上的倒头饭碗和那用来给死人开光的沾水酱杆。这玩艺让人厌恶，谁乐意让他用这酱杆在眼前比划，何况这咬牙鬼还一边比划一边叫嚷：
　　“开眼光，亮堂堂。
　　开耳光，听八方。
　　开鼻光，闻麝香。
　　开嘴光，吃牛羊。”
　　他把这病夫当成了一具死尸，这岂不让人又厌恶又恐怖？
　　冷笑鬼用的是一柄斧子和几枚桃心棺材钉。谁能眼看着这鬼像钉死棺材那样操起斧头把桃心棺材钉往身上头上乱钉？
　　鱼漂儿又惊又怕，她心里堵得慌，又有些恶心。人好躲，鬼难缠。
　　病夫躲避着五色鬼的攻击。他既不想让吊死鬼绕上白绢把他勒死，也不想让哀伤鬼在他的皮肉上打上纸钱印儿。哀伤鬼一边打一边哀声惨凄：“打点钱吧，留着用，打点钱吧，留着用。”招魂幡的银线在咝咝响，唤魂鬼一声声嗥唤：“病夫——，回来！回来吧——，病夫——”这唤声凄切，让人不忍卒听。他更得躲着咬牙鬼的那只碗和一团棉球，他知道这碗中有毒，棉球中有腐尸之蠹，沾上一点儿便可致命。他也不想被冷笑鬼的斧子钉上，那钉子钉入人体，还哪里有一个活生生的人在？
　　饶是病夫的步法飘忽，也抵不住这五色鬼的配合无隙。
　　鱼漂儿一狠心，一咬牙，想冲上去。
　　病夫突然长啸一声，唰地从腰里抽出一柄剑来。
　　这是一柄怪剑，剑身极长，剑面极薄。病夫手一抖，在空中挽无数剑花，剑花幻化成一团团彩虹。
　　五色鬼突然住了手。他们的脸色肃然。
　　五个人一个声音，这声音很绝望，是鬼的声音：“寂寞剑？”
　　病夫仍很淡漠：“对，寂寞剑。”
　　白绢不飘忽了，如果用白绢去对付寂寞剑，不如先用白绢勒紧自己。钱凿子不挥舞了，寂寞剑一出，钱凿子内的毒针便如雪逢暴日。招魂幡不飞舞了，谁知道寂寞剑一挥，这银线会飞成几百根银刺飞向哪里？是奔他自己的穴道，还是奔向双眼？倒头饭碗和酱杆儿也不伸了，还在后悔刚才对寂寞剑的主人说那一番“开光开光”的鬼话？阎王斧都会笑你痴傻。斧子钉子自然也不向人比划了，再比划，别人就开始为你钉棺材了。
　　他们的神色很尴尬，他们才知道今天夜里是鬼打墙了，打的是一面铜墙。
　　寂寞剑只一晃，又不见了。没人见到这剑是如何收回的。
　　病夫手上无剑，但意中有剑。
　　五色鬼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还是该愁还是该咬牙。他们头一回知道做鬼的日子快结束了。


　　寂寞剑，江湖人谁不知道寂寞剑？
　　凡是走动江湖的，都知道寂寞剑。因为寂寞剑太有名了，所以寂寞剑的主人反倒一天天被人们淡忘了。见过寂寞剑的人都死了，他们死时都不寂寞。他们常常是名重一方的豪雄，不然就是威震天下的大盗。
　　据说寂寞剑从不与别人的兵器碰撞。要与人比武，这怎么可能？你用招式，别人也用招式，你出剑，人家有刀枪，甚至有剑的克星蜈蚣钩，剑来钩往怎么会不碰撞？
　　但江淮大侠杨怒的话你该信，他是蜈蚣钩与寂寞剑那一场比武的唯一证人。杨怒那神色是悠然向往：“整整打了八十一个回合。蜈蚣钩狠，甚至削去了米大侠的袖子，但八十一个回合，没有一声兵器撞击声……”
　　有人忙问为什么。
　　杨怒轻轻扼腕一叹道：“米大侠的寂寞剑，从不与蜈蚣钩碰撞。”
　　“难道蜈蚣钩的主人至死也没能让他的钩去碰一次寂寞剑？”
　　杨怒一叹道：“如果他击上了一下，米大侠的剑还怎么叫寂寞剑？”
　　寂寞剑只喋血，一向不与别家兵器相击撞，因此它很寂寞。
　　寂寞剑的主人米离是不是也很寂寞？
　　鱼漂儿看着米离。她只是听爹爹俞波儿讲过米离。她印象中的米离是神，而不是这么样一个神情落寞的书生。他无敌于天下。名动天下的蜈蚣钩在淮阳一役中就被称为“天下第一钩”了，但它在寂寞剑下走了八十一招，不能与寂寞剑一声相吻，便殒落了。
　　世上绝技，谁再与寂寞剑争锋？


　　五色鬼呆若木鸡。
　　寂寞剑出手，在他们手中的奇门兵刃中游走，挽无数剑花，如果寂寞剑要杀人，他们五个已真正成了鬼了。他们做梦也想不到，这五种奇门兵刃组成的密网中，竟有一剑可破隙而出，不碰一下兵器，轻易取去他们项上人头。
　　他们万念俱灰。
　　米离突然淡淡一笑。说道：“五色鬼会不会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