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双玉杯

 

2021-05-14 12:13:46   作者：熊沐   来源：熊沐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小伙儿道：“众人皆饮酒，你为什么不饮？”
　　那人道：“我不愿意喝醉，再说我喝酒时一定要有些讲究。”
　　小伙儿道：“你想来个众人皆醉我独醒么？”
　　老人笑了：“恐怕是众人皆醒我独醉。”
　　小伙儿道：“不知你怎样才能喝酒？”
　　老人道：“我得用玉杯，一只很纯净的白玉杯。”
　　小伙儿道：“我请你喝酒，你喝不喝？”
　　老人道：“唐林请我喝酒？我为什么不喝？”
　　小伙儿也一笑：“好，我就请你喝酒。”
　　小伙儿喊酒店伙计：“来呀，给我来四斤劣酒！”
　　店伙计也惊奇。
　　这老人看上去是那一伙人中的头领，众人喝佳酿他也滴酒不沾，怎么一转眼竟坐到了这个穷小子的桌上来了？而且要喝酒。喝酒不喝善酿，却要四斤劣酒。这是做什么？
　　酒楼伙计以为这小伙儿是没钱。可那个白衣老人不是付过一千两银票了么？
　　一千两银票，喝什么酒没有？
　　酒楼伙计就去搬来了一坛善酿。
　　他觉得他这件事儿办得很漂亮。
　　所以他把这一坛善酿放在桌上时还笑着说了一句：“喝吧，这是善酿，要喝多少都行，银子已经付过了。”
　　开酒店的人无论何时都不忘记告诉别人他们是大方的。
　　可小伙儿一伸手，一掷，这一坛善酿就从窗口飞出去了。
　　“叭——”，掷了个满地酒香。
　　这一掷把酒楼伙计掷傻了。
　　小伙儿眼神很冷，盯住了酒楼伙计的脸，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告诉你，我要四斤劣酒。”
　　那白衣老人也一笑，对酒楼伙计说道：“我忘了告诉你，我就要喝他的四斤劣酒。”
　　酒楼伙计还说什么？他只好自认晦气，只好对自己说他遇上了疯子，这一群都是些不折不扣的疯子。


　　四斤劣酒放在了桌上。
　　白衣老人哀伤的脸上也有了一点点笑意，他从怀里掏出一只白玉杯，对小伙儿道：“请宽恕我这毛病，因为我用这一只玉杯喝酒已经十几年了。”
　　这一只玉杯晶莹、洁白，样式很巧。
　　老人把杯放在桌上。
　　小伙儿这时突然一笑：“你有毛病，我就没有毛病？你有白玉杯，我就没有一只白玉杯？”
　　小伙儿也从怀里掏出一只玉杯来，把它放在桌上。
　　老人的眼睛突然亮了，他惊讶地咦了一声。
　　他这一声马上把那两张桌上的人叫得放下了筷子。一个个沉思凝坐，只等他这里动作。
　　那些人本来就一直注意着这边的动静。
　　但老人马上稳稳坐住了。
　　“不知唐少侠这一只杯从哪里来？”
　　“偷的。”
　　一言四座惊。那边的人已经在凝神屏气，要一冲而起了。
　　“从哪儿偷来的？”老人又问。
　　“一个朋友，一个最好的朋友。”
　　“是朋友就不该偷他的东西。”
　　“是朋友也得偷。而且是当着众人的面偷，因为他如果最后还会说一句话，就一定会告诉我把这酒杯和另一件宝物拿走。”
　　老人忙问：“另一件宝物指什么？”
　　“一粒珠子。”
　　珠子和白玉杯放在桌上。
　　小伙儿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凝视这老人。
　　老人把两只白玉杯拿在一起，他左旋右转，这两只白玉杯便嵌在了一起，再也挣不开。他又把这玉杯旋开，又让它两脚相对，又左旋右转，这一双玉杯又嵌在了一起，再也挣不开。老人的脸上又有了哀伤。
　　“你不知道，这是他在六岁时我送他的，从那时起，我们就一人一只杯，一边聊天，一边喝酒。他很能喝酒。”
　　小伙儿道：“我知道。”
　　老人道：“他最后说了些什么？”
　　小伙儿道：“为什么问我？为什么不去问那些看过离身剑与寂寞剑之争的人？”
　　老人凄笑：“因为我在同你喝劣酒，所以才问你。”
　　小伙儿也一笑：“对，你也该问我。”
　　小伙儿说道：“寂寞剑是个女孩子，她与三尸手斗时屡屡迭险，这时有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小子站在一边，都恨不能上去替她一死。这三个傻小子是我、离玉、江非。”
　　老人一惊道：“江非？”
　　“对，江南武林世家江老爷子的大少爷。”
　　小伙儿就细细地讲述了这件事儿的经过。
　　白衣老人更衰弱了，他像在椅子上坐也坐不住了。
　　他受了很大的打击。离玉只想着寂寞剑么？他为什么不想一想他的父母？他为什么不想想两广的清水秀山？他为什么不想想日夜盼归的亲人？他只想着一个女孩子，他这样做是不是很有些自私？
　　老人好半天才恢复了常态。为了掩饰自己的心态，他问唐小妹：“你是谁？”
　　小丫头有点不高兴，人家坐这里半天了，你才看见人家，还问一句你是谁。
　　她的答话很响亮：“唐小妹，也许你也可以叫我唐二十三。”
　　白衣老人忽然脸色一变，说道：“据我所知，离玉之死并非是他自刺一剑。他是死在寂寞剑下的。”
　　唐林瞪眼看着老人，然后缓缓说道：“我也不是要你相信。如果我不知离玉的心迹，我也不会相信。当场也没有人看得出，因为两柄剑实在太快了。”
　　老人身子一振，突然长身大笑，笑声不高但像要震塌了酒楼：“你说的这些话让我好生可笑，你说离玉会用剑自杀，谁信？你这人对鱼漂儿有情，便对她心生偏袒，这心思谁都可以看出来。你想让我一个老人上你的当，你以为我会上当？”
　　小伙儿冷冷道：“你若不信，我又有什么法子？”
　　老人道：“你是唐林，是唐门新秀，是江湖上有名的人物，所以我也不辱没你。我在酒楼下等你。”
　　老人手一抄，把珠子和一对酒杯放到了一起，揣入怀里。他揣时很小心，很仔细。
　　他不向那十四个人打招呼，一个人飘然下楼。
　　十四个人都扔下筷子，盯住唐林看。唐林知道他们在等，万一唐林要逃，他们马上就会扑上来。
　　唐小妹道：“这老头想和你打仗？”
　　唐林一笑：“对。都怨你，你问我的话都让他听去了。”
　　唐小妹一吐舌头：“他耳朵这么尖？他耳朵比你都尖。他听去就听去呗，又有什么了不起的？”
　　唐林心中一振，笑道：“对，对，那又有什么了不起的？走，下去。”
　　两人下了酒楼。
　　十四人也随他们下楼。


　　一块平地，无人之处，就只有这十八人。
　　白衣老人站在唐林与唐小妹对面。
　　中年尼姑向他一揖，似在请求替他出战。
　　老人摇了摇头。他要亲手杀死唐林。
　　凡是寂寞剑的朋友，他就要杀。他恨透了寂寞剑，当然也不会放过她的朋友。
　　从两广驱驰而上，时至今日，他才要用一剑？
　　这哀痛也留在心里太久了。
　　白衣老人问道：“你有多少枚暗器？”
　　唐林笑道：“一百零八枚。”
　　白衣老人道：“你一次发多少枚？”
　　唐林笑道：“全部。”
　　白衣老人道：“我见到过你们唐家的人，他用一式‘漫天花雨’向我发了六十四枚暗器，那一次我胜了他。”
　　唐林道：“我知道。”
　　唐门之所以能在江湖上立足，不光是因为他们的暗器有名，更重要的是他们总能够记得住自己的每一次失败。
　　白衣老人道：“我自量能接得住‘漫天花雨’，可不一定能接得住你这一式，不知你这一式叫什么？”
　　唐小妹道：“‘尽倾银河’。”
　　白衣老人道：“好名字。”
　　白衣老人道：“我用一柄剑，叫离身剑，因我剑艺不精，所以剑一离身便难抑制，但愿唐少侠能用力，否则我一定会杀死你的。”
　　唐林道：“好。我对老爷子也有一事相求。”
　　“请说。”
　　“如果我战死，请把小妹送回蜀中唐门，我先在这里谢过了。”
　　白衣老人道：“好。”
　　唐小妹忽然尖声嚷：“好笨啊好臭啊，你要死了，我怎么回去？我怎么告诉娘，我说了谎，说你要用那蝶花解药，就一个人知道你在哪里，娘才让我出来的。你不回去，我当然也死。”
　　唐林又对老人道：“你能把她活着送回蜀中唐门？”
　　白衣老人道：“一定。”
　　唐林道：“好。”


　　两个人对面对立。
　　这一击必是惊天动地的一击。
　　唐林很小心地戴上鹿皮手套。他的暗器袋系在胸前。也许，他会发不出暗器，就被离身剑一击而毙？也许，他一百零八枚暗器飞出去，世上就再也没有了离身剑这个人。
　　就看谁可以抢得先手。
　　白衣老人忽然一阵子长啸。
　　这啸声沉绵深厚，显然这老人功力已臻化境。
　　白衣老人一振而飞，飞向唐林。
　　这一飞极疾，马上就要落了。
　　这是最好的出暗器时机，唐林一出手，一百零八枚齐发，就是一式“尽倾银河”。
　　如果把银河倒倾，是不是会飞落满天繁星？
　　可暗器没发出来，这一剑刺得太快了。
　　这一剑直奔唐林心窝的要穴而去。一击必死！
　　唐林反而闭上了眼睛。
　　是不是他见失去了生机，只好等死？
　　白衣老人疾忙荡身，移剑，这一剑才刺在唐林的肩上。
　　一剑入去，鲜血长流。
　　唐林倒下了。
　　他败，一着就败给了离身剑。
　　他暗器根本没机会出手。
　　老人道：“你为什么不出暗器？”
　　唐林闭着眼，任鲜血长流。他不讲话。
　　老人又问：“你为什么不出暗器？”
　　唐林睁开了眼：“你不相信我，我何必告诉你？”
　　老人一叹，道：“我相信你。”
　　他身子向上一飘，人坐在唐林面前。
　　唐林道：“因为离身剑是我的朋友，因为寂寞剑也是我的朋友。”
　　就是这么个原因，这原因很简单。唐林一旦得知对方就是离身剑，就是离玉的父亲，他就决心不再出手，宁愿被离身剑杀死。
　　唐林看着老人：“为了离玉，我宁愿这么做。”
　　白衣老人道：“为了离玉？”
　　唐林点点头：“你现在杀死我也行，为了离玉，我不会有一句怨言。”
　　老人身心一震。来江北以来，他捶心疾首，既恨寂寞剑，也恨她的所有朋友。他决心杀死她，杀死一切与她交好的人，他不像离玉，一个个去挑丐帮分舵，他要杀寂寞剑，杀寂寞剑身边的那些人，把他们全杀死。静夜中宵，他也恨离玉。如果他是同那个女孩儿有一点儿情意，也不该死在那里，这岂不辱没了离身剑的名声？离身剑可败，但不可辱。
　　他头一回听说有人为了离玉，竟然肯赴死。
　　这让他心里一阵子激动。
　　白衣老人手一挥。
　　上来一个中年胖子。
　　“我叫离宰，我来给你上药。”
　　离宰很胖，但人行动敏捷，手很轻柔，比女人还轻柔，看来他是个疗伤圣手。
　　唐林等他敷完药，道：“多谢！”
　　离宰也不讲话，一闪身而退。
　　白衣老人道：“你可以走了，回蜀中去。你别忘了，家中老人在盼浪子回头，盼游子归乡。”
　　他声音有些异样。
　　唐林点点头。
　　白衣老人拿出那一对白玉双杯，拧旋下一只来递与唐林：“但愿你再喝劣酒时，会想起我。”
　　唐林双手接杯。
　　老人又道：“我本来可以送你两匹好马，但我没法儿送，送了你，我的人就得扔下两个。我不想把人扔在这里。我想马上到关东，去会会那个寂寞剑。”
　　唐林明白他的心境，他的心被怒火烧满，他要平息这怒火，只好去找寂寞剑。
　　白衣老人又看着唐小妹道：“好在你可以自己带他回川了，不然她会一路骂我千遍万遍的，那样我岂不是会很难受？”
　　白衣老人走了，像旋风一样卷走了十六骑，十六骑转眼间隐入了村舍、炊烟之中。


　　唐小妹又问了：“他是不是很厉害？”
　　唐林点点头。
　　“他比寂寞剑还厉害？”
　　唐林神色沉郁，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不用‘尽倾银河’？”
　　唐林看着她，摇摇头道：“没用，六十四枚也好，一百零八枚也好，对他都没用。”
　　唐小妹道：“但愿他别遇上寂寞剑。”
　　但她与唐林都知道，这绝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