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消闲美人窟

 

2024-08-05 21:53:05   作者：熊沐   来源：熊沐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在北地凤凰城，有一处天下最大的妓馆，它叫做“美人窟”。“美人窟”里，确是个销魂去处，天天温歌蜜曲，真个不夜。在这里，天天哑哑咿咿的是笙歌弦管，天天沉沉醉醉的是香艳绮靡，日夜都有人在这里常夜沉醉，枕香倚翠，过的是快活日子。
　　“美人窟”里美人多。
　　有能唱得水倒流的如灵姑娘；有能吟千曲的玉漱姑娘；还有一个能喝得千杯万盏也不醉的馨香姑娘；更有一个奇女人，能同天下武林豪杰切磋功夫，能在千万人中斩人首级的明玉姑娘，竟然也是此“美人窟”的人。
　　“美人窟”据说是大侠林渊的主意，说是林渊在天下一剑吴帆自杀身死时，想出了这个主意，凡是能有些心中块垒不去的，凡是心有一点念想的，都可以到“美人窟”来做真正的女人。在“美人窟”里的女人，和在别处的女人不一样，她们可以同男人做事儿，也可以独自清闲，有自己的清静女儿身。只要她自己愿意，做什么都行。
　　男人乐意米“美人窟”，因为“美人窟”里善解人意的女人多。
　　此时，在“美人窟”的三楼上，正坐着一个男人。
　　这是一个怪男人。
　　他不象是这里的客人，因为他的一身打扮太寒酸了。他身穿一件月白长衣，但月白长衣已经没了白色，成为黑黑的油亮的颜色了。而且在他的月白长衣上，可以看到一个大大的结儿。是那种鹑衣百结的结儿，一种用线捆系成的结儿，这结儿在他的身上，有些寒碜，象是乞丐的丐衣，十分的显眼。他的脸色阴沉着，此时正看着对面坐着的女人。
　　对面而坐的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白衣女人，她慵慵懒懒，一副打不起精神的样儿，看着这个男人。
　　男人叫来了酒菜。
　　这也是打下围时叫的酒菜，一种很寒酸的时候叫的酒菜。一般来这里的男人，大都显阔，给下人叫的酒菜也比他这酒菜好。这男人兀自不知道自己是寒酸的，也没有一点儿局促。他看着两个小菜，看着一壶浊酒，竟然在口里嘟嘟哝哝，说道：“这里的人真黑，怪不得我娘告诉我，不得与青楼里的人相识，如果与青楼的人结识了，她们早早晚晚会把你的骨头都榨碎，弄成面汤喝下去。你看，你看，这一碟小小的菜，就要人家几两银子，莫非来青楼的人的银子都是抢来的骗来的不成？”
　　面他而坐的姑娘不语。她只是瞅着这男人，象是看着一个怪物。
　　坐在他对面的姑娘也算是倜傥不群的人了，她身居青楼，居然不象那些姑娘们一样，穿红挂绿，只是着一身白衣，一种极高贵的白色纱衣，而且看着一个衣衫不整的叫化子般人物，也不烦，也不厌，她的眼里有一丝好奇的神色。
　　她是“美人窟”里的红姑娘，她的名字叫做馨香。
　　馨香姑娘，是千杯万盏也不醉的人。
　　她坐在这叫化子似的人对面，听他自言自语。
　　这男人道：“这一点酒菜，叫我一个人来吃，还有一点儿不够，再叫你来吃些，就更不够了。我看，你是不是不饿？”
　　女人瞅他，瞅得时间很长。
　　她是青楼女子，但决不是一般的青楼女子。她看得明白，这个男人决不会是一般的叫化子，他是一个风尘异人。
　　风尘异人，就是江湖上很少见的不露真象的高手。
　　馨香姑娘乐一乐，她一乐时，便可能看出姑娘的好处来了。她的嘴一笑，一抿嘴，便可看出她的脸上有一片红晕，有无限的柔情了。她轻俏俏地道：“客官，你自己吃好了。”
　　这男人看来巴不得她不愿意吃，一听得女人如此说，便大遂所愿。他马上道：“好，好，你不吃最好，其实在你们这里，天天是吃，天天是吃，你一定也吃腻了好东西，那我就不让你了！”
　　女人道：“好，好，你吃你的好了。”
　　男人就狼吞虎咽。
　　男人一边吃一边问话：“你在这里几年了？”
　　“不知道。”
　　男人就自言自语：“真是奇怪，来这里几年了也不知道，那你知道什么？”
　　女人道：“我知道你不是一般的江湖人，你是一个风尘异人`。”
　　男人哈哈大笑：“你可真好笑，你是不是在街头巷尾听够了白话，以为一个穷人就是风尘异人么？好笑，好笑，真是好笑！”
　　女人看着他关。
　　他笑够了，居然看着女人，说道：“馨香姑娘，你怎么不笑？”
　　女人静静地说道：“我看不出有什么好笑的。”
　　男人道：“我一个穷人，在家里没有什么兴头，偷偷跑出来一趟，看一看‘美人窟’的美人，腰里没有二两银子，居然要与‘美人窟’的姑娘打秋风，这怎么不可笑？”
　　女人道：“你不是一个穷人。”
　　男人一愣，道：“你怎么看我不是一个穷人？”
　　女人叹道：“这又何必多说？你身上的那件衣服，虽然穿得很旧，但它是北方南三媳妇的手艺，非五十两银子不能买下。单是它上面的那条龙，就值二十两银子。”
　　男人哦了一声，显然很是奇怪，他问道：“你怎么知道它值二十两银子？”
　　女人道：“人家绣的龙都是瘪眼珠子的，只有南三媳妇的龙眼珠子是圆的，这是南家的绣工绝技，向来传儿媳不传女儿的，因为女儿是外人。”
　　男人道：“啊，原来是这样，我一直以为这件衣服很贱，谁知道它竟然值这么多的银子，我穿它岂不是可惜了？我从前不知道它竟能值这么多的银子，如果我早知道，我一定早就拿它换酒喝了。可惜可惜，我从来不把它当回事，弄得又脏又破，你说，这还能换二十两银子么？”
　　馨香道：“你真的不知道你的衣服值这么多的钱？”
　　男人道：“不知道。”
　　馨香看着他，幽幽一叹：“其实你不必骗我，你身上的东西都很值钱，你的鞋子是凤凰鞋庄的货，值二十两银子，你的扎头巾是南三媳妇的绣工，也值个十两八两的，还有你的扇坠子，是上好的白玉，更是值钱。它值一千两银子……”
　　男人不语，呆呆地看着女人。他不知道女人竟然说出这番话。
　　馨香一叹：“你是谁，何必骗我？”
　　男人沉吟片刻后道：“我是浪子，一个浪迹天涯的浪子，你认得不认得我有什么用？”
　　馨香姑娘突问：“浪子崔平？”
　　他一笑，无奈地道：“不错，就是浪子崔平。唉，怎么搞的，谁都认得浪子崔平，没有人认得我，我是浪子崔平，但我也不是浪子崔平，浪子崔平是个爱管闲事的人，可我不爱管闲事儿。”
　　馨香凝视着他，慢慢问道：“你想不想喝酒？”
　　浪子举举他的酒杯，说道：“不正在喝么？”
　　馨香道：“不是这个。”
　　她转身走出去了，端来了一坛酒。
　　这一坛酒放在了桌上。
　　很平常的坛子，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
　　但馨香姑娘很庄重，她又用两个纤纤手指挑来两只酒杯，把这两只酒杯放在浪子面前。
　　浪子把手指一挑，轻轻地把一只酒杯弹到了馨香姑娘的面前。
　　馨香道：“你知道不知道这是什么酒？”
　　浪子崔平把酒坛的封皮打开，他一嗅，便道：“这是女儿红，十八年的女儿红。”
　　他心里有一些诧异，瞅着馨香姑娘。
　　十八年的女儿红，是好酒，但也不是最好的好酒。
　　馨香道：“你是不是在心里很不以为然？你心里在说道，就是十八年的女儿红，这酒也不算怎么样，是不是？”
　　浪子用惊诧的目光看她。
　　她轻轻道：“也许浪子喝过比这更名贵的酒，但此坛酒在我看来，简直是我自己的命一样。”
　　浪子茫然地看着她，她发现，浪子的目光也会象一般男人那样温柔。
　　馨香道：“它是我的生酒。”
　　浪子再也不是那种满不在乎的样子了。他的身子微微一颤。
　　大凡南方的女孩儿，一出生时，家中父母便在后园里埋下一坛女儿红酒。这一坛酒，就是为了这女儿埋的，一般人家大都是埋下后，在女儿出嫁时拿出来，以供欢庆时饮用。有钱的人家，埋下的酒就不止一坛了。他们在以后的时节，用此酒以娱佳宾，存五十年六十年的也有。
　　但能喝到“美人窟”的美女馨香出生酒的人，必是大受她青睐的人。
　　平常人决无此殊荣。况又用的是一对银杯。
　　浪子崔平不再是放荡不羁的模样了。他瞅着馨香姑娘，起身一揖道：“姑娘的好心，浪子心领了。”
　　馨香姑娘一笑道：“浪子，你不必在意，人生在世，只要对于一切事皆不在意，人就会活得自在了。你何必在乎呢？”
　　浪子崔平道：“我想不在意，可你不让，你把你的生日女儿红拿出来，我怎么会不在意？”
　　馨香姑娘道：“既然在意，何不好好地喝个痛快？”
　　浪子的脸上有了一丝暖意。他笑道：“好，好，就喝它个痛快，”
　　两人拿过两只银杯，斟上酒，便轻轻地吐声道：“请”便一饮而尽。
　　女儿红，所以是天下好酒，盖因它是女儿纯情所致，没有一丁点儿世俗之情所玷染。
　　馨香姑娘是“美人窟”里最能饮酒的女人，她一喝下女儿红，便也是羞红了面颜，配红了醉颜，眼也眄斜，看着浪子，轻声问：“有诗总是咏浪子，不知道浪子有什么好处？”
　　浪子崔平笑了：“要我说浪子的好处？”
　　馨香一点头，抿着嘴点头的模样，确是妩媚难得。
　　浪子崔平道：“好，你听我说好了。”
　　便唱道：
　　“世人只知江南好，
　　游人只合江南老。
　　浪子无心江南游，
　　翠竹依风心如草。”
　　浪子出游，一心一意，无牵无挂，没有家室，没有人可思念，便是浪子的好处了。
　　又唱：
　　“世事如烟轻轻织，
　　人生如梦皆如是。
　　只我一杯淡浊酒，
　　天下无非亦无是。”
　　人事不管，无任在身，便不需早起，不必早睡，无用劳劳碌碌，一生辛勤，这也便是浪子的好处了。
　　再唱：
　　“南三媳妇衣，
　　吕氏剑书几。
　　天堂背粱肉，
　　赤骝千里驹。”
　　这说的是，浪子可以极尽奢侈，可以极尽荣华，人生如梦，转眼便是十年，青春年华一逝而去，怎么能不尽情享乐？
　　浪子崔平唱罢，低下头，半天不曾讲话。
　　是不是他已经享尽了浪子的快乐，不再思返？是不是他已经再也不想着家园欢乐，再也不思进取？
　　但他的眼光中也有一点迷惘，他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很快乐，他不知道他天天走江湖宿青楼的孤凄。
　　馨香姑娘也笑了。她轻轻地抚摸着浪子的肩头。女人会抚摸，会把男人的欲火摸得出来，会把男人的炽情抚摸出来，一会儿，浪子的眼光就已经是火辣辣的了。
　　她轻轻地细语道：“浪子，浪子，你为什么不听听我唱？”
　　只听得“美人窟”里，有会唱曲儿的姑娘如灵，她一曲唱罢，能令千人扼腕，能让江水倒流，能使江湖心儿如铁的男人泪水湿满衣襟，可从未听得这个能千杯不醉的馨香姑娘也会唱歌。
　　但她真的能唱：
　　“燕子来时新社，
　　梨花落后清明。
　　池上碧苔三四点，
　　叶底黄鹂一两声。
　　巧笑东邻女伴，
　　采桑径里逢迎。
　　疑怪昨宵春梦好，
　　原是今朝斗草赢，
　　笑从双脸生。”
　　馨香姑娘唱的是南人情景，让也去过南方的浪子崔平顿生一缕思情，他似乎看到了南方的村社，看到了杨柳依依的南方春光，听到了牧童的笛声，看到了袅袅炊烟。他的眼里没了那一丝孤凄，也有了一丝温柔。
　　馨香姑娘总是歌唱南方，她也贮上一坛女儿红，看来她一定是思念南方思乡人。
　　江南佳丽多，斯人独念乡。
　　浪子看着她。一行清泪从她的眼角流出，一滴滴落在酒杯里。
　　她轻声道：“浪子，浪子，我今天过生日，我今天满十八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