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变生不测

 

2024-08-02 11:07:41   作者：周郎   来源：周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冷冷清清的阳光照着满地的斑斑血迹，照在十几具头断腹裂的狼尸上。
　　四处散落着一根根还带着血肉的人骨、马骨。
　　狼群！昨夜留在此地的三人竟是受到了狼群的袭击。
　　宗化、李乾元傻呆呆站着看了半天，方才回过神来，领着朱雀坛的几名弟兄，将散落在地上的人骨集中起来，用昨夜裹着殷朝歌的毛毯包着，就地挖坑埋葬。
　　现在，除了带着慕容芸萝回总舵，他们已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回去之后该怎么办，谁也不知道。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刚进亦集乃，他们就撞上了童尚荣。
　　童尚荣的脸上还挂着泪痕。
　　他带着几十名铁骑营精壮人马，正准备出城。
　　一见宗、李二人，他的脸就绿了，二话不说，打马直冲过来，手中长剑挽了一个剑花，直刺宗化前胸。
　　宗化吓了一跳，慌忙一带马缰，躲开他这一击，哑声叫道：“童副督统，这是干什么？”
　　童尚荣一击走空，左手一带马缰，又冲向李乾元，挥舞着长剑大骂道：“混账东西！你们干得好事！老童今日也不想活了，大伙儿一块儿见阎王去吧！”
　　李乾元一面闪躲他的乱砍乱刺，一面沉声喝道：“童兄且慢，你先看看那是谁？”
　　童尚荣怔了怔，策马奔到担架旁，举目一看，顿时大喜过望，伸手就欲替慕容芸萝解穴。
　　李乾元忙道：“童兄！万万不可！穴道是教主封的，还是由教主他老人家解才是。”
　　童尚荣拍拍脑门，大笑道：“正是，老童糊涂。”
　　他一翻身下了马，跪倒在地磕了个头，哑声道：“多谢二位高义，留下了大小姐的性命！”
　　宗化苦笑道：“童兄不必多礼，我二人也是不得已才这样做。谁也想不到会出这种乱子。”
　　童尚荣站起身来，忽道：“咦，姓殷的小子呢？死了？”
　　宗化低声道：“在大雪山里让狼群给吃了。唉！兄弟手下的两名好手，也……”
　　童尚荣怔住了。半晌方道：“二位，教主的口气若是半点也没有松动，老童刚才是想拼着一死，带着弟兄们先把大小姐抢回来再说，可你们……你们怎么办呢？”
　　李乾元苦笑摇头，叹道：“能怎么办，凭教主发落就是了。”
　　童尚荣叫道：“那大小姐怎么办呢？教主知道殷小子让狼吃了，还会放过她？”
　　当然不会！
　　慕容冲天跌坐在椅子上，大脑里一片空白。
　　穿过大开的帐门，他老远就看见了宗、李二人又将慕容芸萝抬了回来，却没见殷朝歌的人影。
　　这下真的全完了，一点儿希望也没有了。
　　他努力克制住自己的心绪，指着宗、李二人，沉声道：“叫你们去换人，人呢？”
　　宗化横了横心，朗声道：“启禀教主，属下和李坛主已将慕容芸萝带回总舵覆命！”
　　此言一出，帐中诸人莫不变色。
　　宗化竟然在教主面前公然违命，公然顶撞实在是自寻死路。
　　慕容冲天一字一字道：“宗化，本座方才问你，殷朝歌的人呢？”
　　宗化竟是毫无惧色，不慌不忙地道：“回教主的话，殷朝歌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属下无法执行教主的命令，只好将慕容芸萝带回。”
　　慕容冲天目光闪了闪，死盯着宗化，慢慢道：“你说什么？”
　　李乾元抢上一步，抢着道：“回教主，属下等赶到大雪山下，只见满地狼尸、人骨，殷公子与宗堂主手下两名？
　　弟兄俱不知去向。”
　　这话已说得不能再明白了。
　　谁都知道这一回殷朝歌是死定了，连万分之一活着的希望也没有了。
　　慕容冲天哑吼一声，猛地站起身来。
　　他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嘴角上慢慢浸出一缕鲜血。
　　所有的人都惊跳起来，惊叫道：“教主……”
　　慕容冲天摆了摆手，慢慢调均了呼吸，缓缓坐回到椅子上，沉声道：“带慕容芸萝！”
　　看着僵卧在担加上的慕容芸萝，慕容冲天的眼中涌出几滴老泪。
　　他闭上双眼，任泪水纵横，哑声道：“慕容芸萝违反教规，罪无可赦……就地……就地……杀无赦！”
　　没有一个人敢动。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慕容冲天竟然真的要杀自己的亲生女儿！
　　慕容冲天睁开眼，道：“宗化，你来行刑，快！”
　　宗化咬着牙，低着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童尚荣忽然自帐外大步闯了进来，横过长剑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大叫道：“请教主恩准属下以命换命！”
　　慕容冲天盯着他看了半晌，轻轻一叹，起身慢慢走到担架边，食指连弹，解开了她的穴道。
　　慕容芸萝一睁眼，就看见了长剑横在颈下的童尚荣，忍不住“哇”的大哭起来。
　　直到这时，她才知道自己确实是闯下大祸了。
　　慕容冲天轻轻抚着她的肩头，喃喃道：“萝儿，休怪为父无情！”
　　一直没说话、也插不上话的夏洁臣冲到慕容冲天身边，直挺挺跪下了。
　　慕容冲天皱眉道：“怎么，夏先生也要让本座徇私情而废教规吗？”
　　夏洁臣叩头道：“教主，晚生随教主十余年，从未向教主做过非分的要求，今日晚生有几句话，请教主听一听晚生说的有没有道理。”
　　慕容冲天叹了口气，道：“请讲。”
　　夏洁臣道：“慕容芸萝虽犯了教规，但请教主念她年幼无知，不知高低进退，何况，宗堂主和李堂主方才已将她送往大雪山中，准备换回殷公子，她无异于已经死过一回，今后二世为人，一定不敢再不遵教规；再说，慕容芸萝之举虽然不对，但一来是为了教主的身体着想，二来也是因小鸽儿受辱，激愤之下，才至于此；三来殷公子谢世，要说责任，则本教所有首脑皆有一定之责任，请教主赏众人一个面子，对她从轻发落。”
　　慕容冲天又叹了口气，泪水滚滚而下，道：“夏先生，俗话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先生也一定听说过‘军无令则不行’这句话，先生适才所言，确实也有一定的道理，但本座为了本教百年大计，只能严守教规，按律办事！”
　　不待诸人再有所表示，慕容冲天深吸一口气，右掌猛挥，拍向慕容芸萝头顶。
　　眼看慕容芸萝即将脑浆迸裂，尸横当场，忽听得一声炸雷似的吼叫声———
　　“教主!”
　　慕容冲天只觉得两耳之中嗡嗡作响，胸中真气翻腾不已。心中一檩，手掌停在了慕容芸萝脑门前数寸处。
　　大帐之中，所有的人都跪下了。
　　每人的手中，都握着一柄短刀。
　　刀尖已对着自己的胸口。
　　就连文弱的夏先生也抓着一柄他平日里裁纸用的小刀，放在了他自己的咽喉上。
　　很显然，只要慕容冲天一掌击下，大帐之内，立刻就将尸横累累，血流成河，而圣火教九成九的首脑人物也就此烟消云散。
　　慕容冲天怔了半晌，忽然笑道：“好，好，好！”大袖一晃，已经坐回大案之后，冷森森地道：“各位难道想置本教数万教众而不顾吗？”
　　众人齐声道：“请教主从轻发落慕容芸萝。”
　　慕容冲天定了定神，沉声道：“慕容芸萝，还不快叩谢大家的救命之恩？”
　　众人哪里敢受慕容芸萝的大礼，还礼的还礼，避让的避让，顿时乱作一团。
　　慕容冲天冲她招了招手，道：“萝儿，你过来。”
　　慕容芸萝刚刚自鬼门关上转了一圈回来，心头余悸仍在，乖乖地垂着头走到大案边。
　　“咯”“咯”两声脆响。
　　众人只觉心里一寒。
　　慕容芸萝惨叫一声，两眼翻白，晕倒在地。
　　慕容冲天冷笑道：“嘿嘿，死罪既免，活罪难逃！本座又怎能为了一己之私，坏了本教百余年来传下的规矩！”
　　不管怎么说，废两只手总比丢掉性命要强的多了。帐中诸人虽是心中不忍，但也被慕容冲天的气势所摄伏。
　　他们看慕容冲天的目光里，敬畏之意至少又加了十成。
　　稳坐在大案之后的慕容冲天，此刻在他们的眼里已经不仅仅是原来的教主，简直就成了可以顶礼膜拜的天神了。
　　脸色惨白，昏迷不醒的慕容芸萝被童尚荣等人抬出了大帐，慕容冲天忍不住黯然泪下。
　　各坛、各堂首脑皆觉心中不忍，但一时又找不到什么话来安慰教主。
　　慕容冲天举起衣袖，拭去脸上的泪痕，哑声道：“小鸽儿现在在哪里？”
　　路不平忙道：“回教主的话，小鸽儿今儿一大早就没人影了。”
　　慕容冲天呆了呆，道：“那孩子心眼实在，别想不开才是……路堂主，你带些弟兄四处找一找，务必把她找回来。”
　　路不平应了一声，起身匆匆走出大帐。
　　慕容冲天沉吟半晌，又道：“张飞鸿主仆四人，一定要严加监视，不能让他们与也先接上头！殷老弟这一去，？
　　本教已经输了一着棋，如果再让张飞鸿跑了，咱们可就没戏唱了。”
　　哈国栋道：“张飞鸿自来总舵后，倒是一直很安份，每天都只是在城外不远的地方骑骑马什么的，并没有想溜的意思。”
　　慕容冲天冷冷一笑，道：“他要是不想溜，就不是张飞鸿了！……现在监视他们的，是哪一堂的人。”
　　孟秋道：“是属下天行堂的十名好手。”
　　慕容冲天道：“从今日起，天心堂、朱雀坛要协助天行堂，全力盯住张飞鸿，一旦他有异动，杀无赦！”
　　宗、李二人恭声道：“是！”
　　慕容冲天道：“唐都统。”
　　铁骑营都统唐时升起身道：“属下在。”
　　慕容冲天道：“最近也先那边有什么动静没有？”
　　唐时升道：“没有。只不过听几位牧马的牧民说，也先近来又与明廷闹得不太痛快，很有率兵南下的意思。”
　　慕容冲天道：“多派人手，严密监视也先大帐的行踪！”
　　唐时升道：“是。”
　　慕容冲天长叹一声，道：“你们看，也先要想出兵，根本不用任何理由；张飞鸿要是起兵，尽可打出‘复国’的旗号；而本教呢？好不容易逮着了殷朝歌，可以打出替建文帝一脉‘正位’的旗号，却又让……唉！”
　　哈国栋道：“属下以为，咱们可以加派人手，直奔大理，直接去找严子乔要人，抬出建文帝本人来，岂非要比殷朝歌更有用？”
　　慕容冲天似是根本没听见他说什么似的，苦笑着摇头道：“唉！本座一直到现在，仍是不敢相信殷老弟已经……宗堂主，你看会不会还有一点点希望呢？”
　　宗化只觉得心里一凉，就像是被一桶冰水从头直冲到脚。
　　他怀疑遭此剧变，慕容冲天的脑子是不是有些不好使了。
　　以慕容冲天平素机变百出的性格，既然殷朝歌已死，那他一定会另找别的办法，而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在“殷朝歌死没死”这个答案早已肯定的问题上毫无意义地花费时间。
　　宗化定了定神，道：“时下正值严冬，狼群本就饿得快发疯了，属下天心堂那两名兄弟可算是堂内的一流剑手，既然他们都被吃了，殷公子绝对不可能活着。连万分.之一的可能都不会有。”
　　慕容冲天轻轻晃了晃头，曲起食指，叩击着前额道：“本座是有些神思恍惚了……不瞒各位说，本座还是以为殷朝歌还活着，无论怎么想，本座都难以相信他会死，而且是死在饿狼嘴下……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所有的人也都很难相信刚才这几句话会是从慕容冲天嘴里说出来的。
　　慕容冲天竟然神思恍惚到了这个地步，这本身就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这世上本就有很多事都是不可思议的。
　　很多情况越是听起来觉得不可思议，实际上却正是事实。
　　如果现在有人跑到这中军大帐来，说他亲眼看见殷朝歌并没有葬身狼腹，只怕所有的人都会认为这个人是个疯子。
　　就连最最希望殷朝歌或许有一线生机的慕容冲天，只怕也不会相信这个人的话。
　　殷朝歌偏偏就没有死。
　　慕容芸萝本想置他于死地的那一掌，恰恰给了他一条生路。
　　在大沙漠中，童尚荣偷袭的一掌震断了他任、督、带三脉，所以他全身的内力也同时被断开成两部分。
　　张飞鸿为了救他的性命，废掉的只是他气海穴中的那一部分，而另一部分内力散布在“膻中”、“乳根”、“天突”诸大穴中，只因经脉散乱，不能齐归一处。所以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
　　与慕容冲天对奕之时，因受慕容冲天与张飞鸿二人的内力逼迫，逼得他不得不尽全力才能维护呼吸，就在那段时间里，他胸肺等处的经脉已经略有恢复，所以他在吐了一大口血之后，反而觉得劲力暗生。
　　慕容芸萝的那一掌实在是倾尽了她的全部功力，而这一股浑厚的内力恰恰将殷朝歌已经开始疏通的胸前诸脉一举理顺。
　　化外力而为己用，这正是雪阳神功的神妙之处。
　　如果殷朝歌已将雪阳神功练到最高境界，童尚荣偷袭的那一掌都伤不了他。
　　狼群袭来时，留下来守护他的天心堂两名剑手正坐在火堆边，聊着当天晚上发生的事，而他已被冻得清醒过来。
　　近百匹饿得快要发狂的饿狼悄无声息地靠近了火堆，等两名剑手发觉时，一匹马已经悲嘶着被十几匹狼扑倒了。
　　跑是肯定跑不掉的。这一点，两名剑手心里十分清楚。
　　他们抽出长剑，开始跟狼群拚命。
　　另一匹马跑到了火堆边，而狼群竟也不敢逼近火堆。
　　殷朝歌就地一滚，自裹得紧紧的毯子里爬了出来，抓起两块燃烧得正旺的大木棍，挥舞着叫道：“两位老兄快过来，狼怕火！”
　　两名剑手已经被狼群团团围住，根本就冲不过来。
　　凄厉尖锐的狼嚎声震得殷朝歌心里直发麻，他用力自火堆里抽出一块块正燃烧的木块向两名剑手那边扔过去，想帮助他们冲出来。
　　狼群只稍稍避开一下，又已合围。
　　殷朝歌抓起一根又粗又长的树枝，在火堆上点燃，爬上了马背，想冲过去惊散狼群，但这匹马却扬起四蹄，往相反的方向狂奔。
　　立刻有十余匹狼紧追过来。马跑得更快了。
　　很快，殷朝歌就听见了那两名剑手的惨叫声。
　　跟在他后面的十几匹饿狼虽说忌惮他手中燃烧的树枝，不敢太逼近，却是尾追不舍。
　　马却渐渐地有些跑不动了。
　　也不知跑了多长时间，树枝早已熄灭，他跨下坐骑突然哀嘶一声就倒下了，将他扔出去三四丈远。
　　几匹饿狼立刻呼啸着猛扑过来。
　　皮肉的撕裂声，狼牙的摩擦声，饿狼的咀嚼声和沉重的喘息声在寂静的夜空里极为清晰地传到殷朝歌耳中。
　　殷朝歌只觉得全身的毛发都已根根直竖起来，惶急之下，发足急奔。
　　没跑出几步，便觉脚下一空，顺着一个大陡坡滚了下去。
　　冰凉的雪立刻灌满了他的嘴、耳和鼻子。
　　滚了好半天，他才停了下来。这是什么地方呢？
　　身下是厚厚的积雪，头顶是幽蓝发黑的星空。
　　一弯残月冷冷清清地照着他四周积雪的山顶。
　　远处狼群的嚎叫声在这冷冷清清的星空下更显得凄厉瘆人。
　　殷朝歌深深吸了几口山谷间凛冽的空气，忽然觉得胸前几处经络已经畅通无阻了。
　　膻中大穴中，竟然有一股颇为浑厚的内力在流动。
　　难道内伤已奇迹般地痊愈了？
　　他屏气凝神，开始引导膻中穴中的内气沿任、督二脉向丹田行进。
　　丹田穴内立刻像针刺般疼痛起来。
　　他叹了口气，放弃了这无用的挣扎。
　　看来，除了躺在这山谷之中等死，已没有别的路好走了。
　　两颗冰冷的眼泪滑出眼眶。眼泪立刻就结成了冰珠。
　　殷朝歌将心一横，忽地放开嗓子，唱起摆夷山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