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王先生

 

2024-08-11 14:32:41   作者：周郎   来源：周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大同。
　　王振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冲到窗前。
　　窗外是满天血红的霞光。
　　已是黄昏。
　　王振清楚地记得刚刚还是未时刚过，怎么一下子就是黄昏了呢？
　　难道说自己刚才竟然睡着了？
　　就歪在一张椅子上睡着了？王振想不通自己这是怎么了，在如此重要关头竟然能睡觉，而且睡得很沉。
　　他咂了咂发苦发酸发干的舌头，苦笑着摇了摇头，转过身慢慢向椅子走去。刚走两步，他就停了下来。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
　　——刚才惊醒他的是什么声音？
　　炮声！一定是炮声！
　　他又转身回到窗边，将整个上半身都探出窗外，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听见。
　　莫非也先已经在井源进击猫儿庄之前就撤走了？
　　王振重重地咳了一声，大声道：“来人！”
　　寂静的走廊里立刻响起一阵细碎、杂乱的低语声，紧接着，是一串杂乱、沉重的脚步声。
　　王振的眉头皱了起来。
　　离开京城还不到一个月，这帮大小太监就开始没规矩了。
　　他气哼哼地瞪起了双眼，准备将进来的太监骂个狗血淋头。
　　门呼地一下打开了。
　　王振本已瞪得很大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更圆了，就像两只剥了壳的白水煮鸡蛋。
　　打死他他也想不到，第一个走进门的竟然会是井源。
　　浑身浴血的井源。
　　井源双膝跪下，低声道：“下官无能，有负皇上、翁父重托。”
　　他的声音嘶哑的几乎很难听得清楚，但王振还是听清楚了。
　　不仅仅是听清楚了，井源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他耳边响起的一个炸雷，炸得他头晕目眩。
　　好半天，他才镇定下来。
　　他这才发现，井源的身后，还站着十几个人。
　　这些人中，只有两个人不是他的贴身侍卫，但这两个人却是他此时最最不愿见到的。
　　这两个人都是当朝的国公爷，都是元老级的宿将，三朝重臣英国公张辅和成国公朱勇。
　　朱勇也是一身戎装，戎装上竟也是血迹斑斑。
　　张辅的身上半点血迹也没有，但他的两眼却已血红。王振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勉强咧了咧了嘴，算是向这两个正死盯着他的人打了招呼，然后他就赶忙将目光转到了井源身上。
　　“起来。井将军请起。”
　　说完这句话，王振已经彻底镇定下来了。
　　井源默默地站起身，但他的头依然低垂着。
　　王振淡淡地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将军也不要过于放在心上，将军只有四万人马，兵力远逊于也先，能与他血战一场，安然撤回，已经很不容易了。”
　　朱勇冷冷地哼了一声，愤然扭过头，不再盯着王振。
　　王振讶然道：“怎么，成国公，我这话说错了么？”
　　井源哑声道：“下官中了也先的埋伏，亏得成国公率军救援，才……才得以身免，四万…四万精兵……已……已……”
　　王振两腿一软，身子摇晃了一下，勉强站住，慢慢转动着头，扫视着面前的人们，目光茫然。
　　朱勇忍不住高声道：“王公公还没听明白？井将军的四万骑兵已经全军覆灭了！四万人哪！”
　　王振显然还没有听明白，他艰难地转了转呆滞的眼珠，缓缓道：“全军覆灭了？那…那神机营呢？瓦剌人连
　　火炮都不怕了么？”
　　井源道：“火炮的引信全都点不着……”
　　王振暴躁地一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几乎是吼着道：“我是说神机营，神机营的人总撤回来了吧？
　　井源不说话了。
　　王振伸出一只手，像是要去抓住井源的前襟，但手刚伸出一半，又无力地落在了身侧。
　　他总算弄清楚了所发生的事情。
　　——能活着逃回大同的，只有井源一人。
　　——王林，他的侄子，也死了。
　　这个打击来的太突然，也太沉重了。
　　他根本不愿意相信这会是真的。
　　但浑身浴血的井源就站在他的面前。
　　井源就是活生生的，血淋淋的证据。
　　王振的心剧烈的绞痛起来，就像是被人当胸狠命地捅了一刀。
　　王林到底是他的侄子。嫡亲的亲侄子。
　　没有儿子，也绝不可能再有儿子的王振，一直就将两个侄子看成自己的亲儿子。
　　一直没有说话的张辅终于开口了，他一开口，就是王振不爱听的话：“井将军回来之后，我们一起去查看了神机营剩下的火炮，发现所有的引信都已无法再使用了。”
　　王振努力压住心间的绞痛，用不太平稳的声调道：“那又怎么样？”
　　张辅咬了咬牙，大声道：“我认为，皇上车驾应该立
　　即回京，对付也先的事，就交给我和成国公来负责！”
　　王振在这一瞬间清醒过来。彻底的清醒。
　　张辅和朱勇一定是看准了现在是他最软弱的时候，所以他们想乘此机会将兵权抓到手！
　　他当然不能让这两人图谋得逞！
　　王振的语调又恢复了往日的镇定与强硬，“不，皇上不能回京！”
　　朱勇火爆地跳了起来，叫道：“为什么？事实俱在眼前，车驾如果继续北进，实在太危险？？”
　　王振冷冷地道：“两位国公爷如果实在受不了征战之劳，不妨先行回京。”
　　朱勇怒道：“你这是什么话？你以为朱某怕死么？”
　　王振淡然一笑，道：“国公爷身经百战，当然不会怕死，只是国公爷年事已高，只怕稍有闪失，损了你的一世威名哪！”
　　朱勇为之气结，一时说不出话来。
　　张辅悄悄叹了口气。
　　他知道，他们已经失败了。
　　他实在不能不佩服王振。
　　不管怎么说，能在听到自己嫡亲的侄子丧命的消息后，还能保持如此的镇定，张辅自认绝对做不到。
　　张辅道：“这么说，王公公的意思是要进兵喽？”
　　王振对空拱了拱手，微笑道：“并非王某的意思，是皇上的意思。”
　　凡事把“皇上”二字先抬出来，是王振从未失手过的“杀手锏”。
　　这次当然也不会例外。“杀手锏”果然又起作用了。
　　张辅一拉朱勇的衣袖，道：“既然如此，张某等先告退了。”
　　王振松了口气，正想淡淡地说上一句“不送”，话到嘴边，却又被人堵了回来。
　　堵住他的话的人是朱勇。
　　一向对张辅言听计从的朱勇，今天却犯起了牛脾气。
　　他甩开张辅的手，指着王振沉声道：“你到底想干什么？形势到底有多危险你又不是不知道，干吗一定要撺掇着皇上亲身犯险呢?!”
　　王振面色一沉，道：“我想干什么？我能干什么！王某一天到晚操碎了心，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朝廷，为了皇上！”
　　朱勇向前逼进一步，伸着头，直瞪着王振，咬着牙一字一字道：“如果你真是为了朝廷，为了皇上，你就应该劝皇上回驾京师！”
　　王振不屑地一笑，道：“也先倾举国之兵前来犯边，这正是一举解决他的好时机，我为什么要劝皇上回京？皇上一旦回驾，军心必定散乱，这个责任谁来负？反正王某是负不起的，我看你成国公也负不起！”
　　朱勇气哼哼地冲张辅一摆手，道：“你别拉我！”
　　转脸又逼视着王振，道：“今天井将军进攻失利，四万人马全军覆没，这足以说明也先有多大的战斗力了，你凭什么认为能一举解决他？”
　　张辅又悄悄叹了口气，干脆往后退了两步，笼起手，不再做劝阻朱勇的努力。
　　朱勇爆躁的性格在朝中是尽人皆知的，一旦他真的犯起倔，只怕是皇帝当面，他也一定要将想说的话说出来。
　　王振不笑了，他的语气也越来越慢，越来越有力，“凭什么？凭皇上的英明神武，凭大同的四五十万大军！不错，井将军今天是失利了，是损失了四万人马，可这算什么呢？我们通过这一战，了解到了也先的实力和作战布置，又有什么不好呢？你好歹也算是打了一辈子仗的人了，怎么连一点兵法都不读！如果单单在乎一城一池的得失，在小规模的战斗上患得患失，哪里还打得了什么大胜仗？”
　　朱勇彻底被激怒了。
　　他涨红着脸，“嗷”地一声跳了起来，大叫道：“兵法！你少在我面前谈什么兵法！你以为你懂兵法？实话告诉你吧，你什么都不懂，你连个屁都不懂！”
　　王振的脸色一下变得铁青。
　　自今上登基以来，还从来没有人敢当面对他说过如此无礼的话。
　　张辅抢上两步，拉住朱勇一只胳膊，死命将他往外拖。
　　事情再闹下去，可就要闯大祸了！
　　王振阴沉沉地道：“国公爷，你刚才说什么？王某耳朵不太好，你能不能再说一遍给我听听？”
　　张辅勉强挤出一个笑脸，道：“王公公，大家都是为
　　昆
　　表
　　了朝廷，为了皇上，成国公是个急性子的人，你千万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王振阴冷地一笑，慢慢地道：“国公爷言重了。只不过想当年，成祖皇帝为了寻求与蒙古人决战的机会，不惜深入草原数千里，而这次也先自己送上门来了，成国公却认为皇上不应该亲征，王某真不懂他是怎么想的！”
　　张辅连拉带骂，已将朱勇拖到门边了，朱勇还是挣扎着回过头来，大叫道：“你也别忘了，成祖皇帝每次出兵，都是春末夏初，而到夏末，就已回驾，你自称通晓兵法，自己好好想想其中的道理吧！”
　　王振的双眼忽然一亮，但很快又恢复了阴沉。
　　朱勇已被张辅连劝带拖，走了好远了，王振依然阴沉着脸站在椅子前，两眼定定地看着门外已快黑透的天空，一言不发。
　　夜已深。王振裹着一件宽大的蚕绸夹袍，在床和窗户之间慢吞吞地踱来踱去。从床到窗户是十七步。从窗户到床还是十七步。
　　王振已经不知踱了多少个来回了，但每一趟，他都不自觉地默数着自己的步数。“还是十七步！”
　　王振站在窗前，转过身，呆呆地看着床头的两支烛火，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
　　其实，每踱一趟，他都有意识地加快或减慢自己的步伐，加大或减小自己的步幅，但每一次，他默数的数字还是十七步。
　　更让他觉得不可思议的，还是战局的变化。
　　他再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所有的官员，所有的将军都全力反对皇帝继续亲征北上。
　　甚至连大同的镇守太监，他的得意门生郭敬也反对。
　　晚饭后，郭敬独自一人，悄悄地来求见过他。
　　从郭敬的口中，王振了解到了战局的真实的形势。
　　王振不相信局势会坏到郭敬所说的地步，但又不得不信。
　　因为他很清楚郭敬对他的忠心。
　　忠心耿耿的郭敬在他面前绝对不可能说假话。
　　为什么也先的七八万骑兵就有这样大的战斗力呢？
　　为什么自己从京师带来的五十万大军会在短短的不过二十天的时间里就乱了军心呢？
　　郭敬走后，王振一直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但他却找不出一个合情合理的答案。
　　没有答案，是不是恰恰证明了他一手策划的这次“远征”根本上就是不必要的呢？
　　王振当然不愿意这么想，但他已不能不这么想。
　　他已决定退兵。
　　做出退兵的决定之后，他竟然有了一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这种感觉是如此的强烈，强烈到他自己的内心颇有一点为之羞愧的意思。
　　他很清醒地认识到，一旦宣布退兵，他在皇帝心中的形象就会大大地受到损伤，而且他在朝中的声望也会受损。
　　但他已顾不了这许多了。
　　决心已下，剩下来就只有一件事可做了。
　　这件事对王振来说，本应该是很容易，很轻而易举的，但现在，他却不知道该怎样去着手。
　　所以他才会烦躁。
　　他知道自己对皇帝的影响有多大，但这次，他却失去了信心。
　　皇帝真的会对他依然言听计从，痛痛快快地下旨退兵吗？如果皇帝执意进兵，他又该怎么办呢？
　　王振伸手使劲地按着自己右耳边一根剧烈跳动着的青筋。眉头紧紧地皱起。他的头又痛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