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

 

2021-08-01 18:45:29   作者：阿瑟·黑利   来源：阿瑟·黑利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5

　　彼得·麦克德莫特心中郁闷，怅然若失。抉择时刻难免有，逃避躲藏难面对；既来则安决断时，犹如噩梦变成真。这还不算完，更糟糕的是，你的良知信念、率直忠诚都被撕成片片残花碎叶，飘零风中。
　　还没等耳边的情况说明讲完，彼得就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大致估计出了前厅的状况：那位气度不凡的中年黑人，现在正静静地坐在凹壁桌旁。还有一位白头发小老头则没那么从容，显得相当地愤愤不平，他就是那位英格莱姆医生，德高望重的牙医大会主席。最后这位就是饭店的副经理了，现在他倒是轻松了不少，显得有点儿事不关己的漠然。这也难怪，毕竟上面已经来人了，他的任务就算圆满完成了，职责的重担已经卸下，由上头扛着吧。眼中所见，足够彼得应付一阵子的。
　　摩擦冲突毫无疑问是突发而至的，这一点颇为棘手，让人措手不及。如果处理不当极有可能令形势急转直下，嘀嗒作响的炸弹一触即发。
　　他还发现了两个观望者，一个是柯蒂斯·奥基夫，频繁出现在照片上的那张脸，他再熟悉不过了，现在正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密切关注着一切。另一个则是一名宽肩膀的年轻人，戴着副宽边眼镜，下身穿了一条灰色法兰绒的裤子，上着花呢夹克。此人把一只走南闯北用的旧手提箱摆在身旁，站在那儿似乎正漫不经心地环顾前厅，但其实，副经理桌子旁的好戏他一点儿都没错过。
　　牙医大会主席挺直了5英尺6英寸的身体——1.7米的身高跟近2米高的彼得还是有所差距，本来就红润的圆脸涨得发紫，桀骜不驯的一头白发下，紧绷着的双唇蓄势突发，“麦克德莫特，如果你和你的饭店仍旧食古不化，死守着如此难以置信、侮辱人格的臭规矩，那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现在可就惹上一大堆的麻烦了。”矮小的牙医怒火熊熊，声音也是中气十足，提高声音叫嚷着，“尼古拉斯医生是我们这个行业的精英俊才，我告诉你吧，你们拒绝为他办理入住也是对我个人的侮辱，和对我们大会所有成员的侮辱。”
　　彼得心中很有同感，如果是一个局外人的话，他也许会鼓掌叫好呢。不过，现实阴沉地警告着他：你只是困局中的一枚棋子而已。无论如何，要把“炸弹”从前厅移走。于是，他开始循循善诱，“也许您和这位尼古拉斯医生，”他用亲切友好的目光礼貌地看着黑人，“可否随我到办公室一趟，我们在那里心平气和地谈谈吧。”
　　“不，先生！我们就好好地在这里把话说开了。没什么怕见光，要背着人的。”暴怒的小个子医生站在原地赖着不走。“现在就说吧！我的这位同行朋友尼古拉斯医生，你们是让他登记入住还是不让？”
　　人们纷纷侧目观瞧，几个正在穿行前厅的人则驻足注目。穿花呢夹克的那个人还在掩耳盗铃装作不屑一顾，不过也漫不经心地靠近了一些。
　　命运之神突然翻脸，彼得·麦克德莫特心中苦恼，现在，他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英格莱姆医生给人的直觉是，此人应属善类，令人心生仰慕。难道命运真的要置自己于不义，让他和这样的人兵戎相见不成？就在昨天，他还和沃伦·特伦特就这个政策争得面红耳赤呢，没想到今天这个政策就直接引发了冲突。现在想想，还真是讽刺幽默呀。就在焦躁苦等的医生发出“你们让我的朋友登记吗？”这样的呐喊时，那一刻，彼得多么想不计后果地说一声：“让！”让冲突也就此了结。可是他心里很清楚，他说了也没有用，他只当家不做主。
　　他倒是有权限对客房接待员发号施令，但他的权限有权更有限，更确切地说就是，权力有限。让黑人入住本店，刚好在他的权限之外。关于此事早有明文规定，拒绝接收黑人的政策由来已久而且执行坚决，只有饭店所有者本人才有权“法外施恩”。如果在这上面和客房接待员纠缠不休的话，结果只能是拉长战线拖久战事，最终还是毫无结果。
　　“我跟您一样感到很遗憾，英格莱姆医生，”彼得硬着头皮解释，“但我也是无能为力。很不幸，本店有条店规，使我也无权请尼古拉斯医生入住本店。我很期望能改改规矩，不过我没有权限。”
　　“那么就是说，确认了的订房也毫无用处？”
　　“您也不能这么说。但是，在会议订房之前，我们本该跟您确认一些事情，这是我们的失误，我们当时没有做到。”
　　“如果你当时做到了，”小个子医生放出狠话，“你根本就接不到这场会议，而且，就算你现在接到了，也许还是要弄丢了。”
　　副经理一看火势暴涨，唯恐殃及池鱼，连忙插了一句，“我说过要给他另外找一处安顿之所，麦克德莫特先生。”
　　“我们没兴趣！”英格莱姆医生吼完了副经理，又冲副总经理开炮，“麦克德莫特，你是年轻人，而且我觉得你也是聪明人，你对此刻的所作所为有何感想呢？”
　　彼得横下一条心：逃避又有何用？他直率地回答，“坦率地讲，医生，我已无地自容。”他又自言自语：如果我有勇气低头认罪，我现在就应该走出饭店辞职不干。不过，后面的这句话只是他的心声，没人听得见。理智劝阻着他：如果那么做了，也是于事无补。即使那么做了，尼古拉斯医生还是无房可住，他还会轻易地就把自己跟沃伦·特伦特据理力争的权利给失去了。昨天他还动用了这个权利，而且打算还要再接再厉呢。单单这一个原因还不够吗？他最好还是留下来，去做他应该做的事，还是要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吧。不过，他希望现在可以迈过这个坎儿，这样才能有这个机会。
　　“我的老天啊，吉姆，”年长的医生发出既愤怒又苦恼的声讨，“这事我算管定了，我跟他们绝不罢休。”
　　黑人摇摇头，“我不想掩饰我的痛苦，也不想装作没有受伤，我想我那些激进的朋友们一定会支持我继续抗争到底的。”他耸耸肩，“不过，总的来说，我还是醉心于研究，下午有一班北飞的航班，我看还是赶上为好。”
　　英格莱姆医生直面彼得，“你还不明白吗？这个人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教师和科学家，他来这儿要做的一场论文报告将是大会的重头戏。”
　　彼得心里也不好受：一定会有办法的。
　　“我想知道，”他想孤注一掷，“您可不可以考虑一下我的建议。如果尼古拉斯医生可以接受在另一家饭店入住的话，我可以安排他到这儿来出席大会。”彼得也意识到，他现在正在玩火。其实这很难保证，而且还会刺激沃伦·特伦特跟自己直接来一场终极对决。不过，这也是他所能争取到的最大极限了。
　　“那么，一些社交活动呢——晚宴和午餐会？”黑人的双目与彼得径直相对。
　　彼得缓慢地摇摇头，办不到的承诺还不如不说。
　　尼古拉斯医生耸耸肩，板起了脸，“这没什么意义。英格莱姆医生，我可以把论文寄过来，分发众人即可。我估计里面会有你们感兴趣的东西吧。”
　　“吉姆。”矮小的白发医生深感不安，十分过意不去地说着，“吉姆，我真的不知道该跟你说什么好了，不过这件事，我最后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尼古拉斯医生四下看看，找到了他的手提包，准备拎包就走。彼得连忙说道，“我这就叫行李生来。”
　　“不！”英格莱姆医生把彼得拨到一边。“不是谁都有资格拎这个包的，这是一种荣幸，我要留给自己。”
　　“打扰一下，先生们。”这时，那个穿花呢夹克、戴眼镜的人搭腔了。当大家转身注目时，照相机的快门“咔嚓”一声响起。“很好，”那人说道，“让我们再来一张。”他眯着眼瞅着偷来相机的取景器，“咔嚓”一声又照了一张。放下相机，他自言自语着，“胶卷太棒了，前不久我拍这种照片还得用上闪光灯呢。”
　　彼得·麦克德莫特厉声质问，“你是谁？”
　　“你的意思是问，我叫什么，还是我是干什么的？”
　　“不管是什么，这里是私人领域。饭店……”
　　“噢，别这样！让我们别再管那老一套啦。”摄影师调试着相机的设置，彼得上前一步，他终于又抬起了头。“我可不想再挖掘什么了，大块头，我把手头的这些弄完就够了，那时候你们饭店就出大名喽，臭名远扬呢。不过，你要是想加上饭店人员对摄影师大打出手这一条的话，那就来吧。”彼得踌躇不前，对方咧嘴得意一笑，“你脑筋转得很快，我会给你写上一笔的。”
　　英格莱姆医生终于插上了话，“你是记者吗？”
　　“问得好，医生。”戴眼镜的这名男子又咧嘴笑了笑。“有时候编辑不认可我是记者，不过，我猜他今天可不敢这么说了。等我把这个假期里捡到的小宝贝交给他的时候，看他还敢不敢那么说我？”
　　“你是哪家报社的？”彼得希望是家无名小报。
　　“《纽约先驱论坛报》。”
　　“很好！”牙医大会主席赞许地点点头，“他们很能干，一定能让这件事的报道引发关注，我希望你能把刚才发生的事都记录清楚。”
　　“应该说，我只是大致了解，照片倒是有了。”记者咬文嚼字，“我还需要你给我讲些细节，那样我就不会把你们的名字写错啦。不过，我想先给两位医生在外面拍张合影。”
　　英格莱姆医生拉过黑人同行的胳膊，“这也是战斗的一部分，吉姆，让我们把饭店的恶名搞到全美国所有的报纸上去。”
　　“你说得挺在行啊，”记者先生给予肯定，“各家媒体一定会趋之若鹜的，还有我的照片，一定是很抢手的。”
　　尼古拉斯医生缓慢地点点头。
　　彼得苦闷地掂量着眼前的状况。无能为力了，现在真的无力回天了。
　　他还发现，那位柯蒂斯·奥基夫也不见了踪影。
　　好戏落幕，大家都“尽兴”而去。英格莱姆医生仍意犹未尽，“我希望能尽快见报。你照完相我就去着手把我的大会拉出这家饭店，最能惩治这帮家伙的办法就是戳他们最在乎的软肋——切断他们的财路。”他赤裸裸的挑衅声渐行渐远，前厅又恢复了往日的嘈杂与忙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