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节:烤火取暖
2024-10-06 16:12:00   作者:吉川英治   译者:   来源:吉川英治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吉野也不由觉得矜持,没法谈笑自如。真将异性看成异性的话,是没办法从事娼妓工作的——
这是低水准的青楼“买醉者“所抱持的观念。因为他们根本不明了松级太夫的背景和修养。
  虽然这么说,朝夕在男人圈中周旋的吉野和武藏之间有很大的不同。从年龄来看,吉野比武藏长一两岁,对男女感情方面的见闻、感觉或辨别也比武藏更有经验。但是,在此夜深时分,眼前这位男人,因羞涩而不敢正视吉野,并强忍着悸动的心,一直坐在原地不动。这使吉野又恢复纯情少女般的情怀,与对方一样内心充满初恋的悸动。
  两名侍女不知就里,在隔壁房间铺上豪华的棉被和枕头之后才离去。从枕头垂下的金铃铛,在昏暗的寝室中闪着亮光。这反而变成扰人的东西,令两人无法放松。
  偶尔,积雪从屋檐或树梢落下的声音都会惊吓到他们。因为在两人耳里,这声音有如巨响,好像有人从围墙上跳下来一般。
  “?”
  吉野偷偷瞧了武藏一眼。那时,武藏整个人好像刺猬,全身都处在备战状态。他的眼睛像老鹰般明亮,发梢、神经都处在高亢状态。此刻,任何让他碰到的东西,铁定断裂无疑。
  “……”
  “……”
  吉野内心打了个寒颤。虽说天将破晓时寒冷彻骨,但是她的颤栗却不是寒冷的天气所致。
  这种颤栗加上对异性的悸动,在她的血液里交互奔驰。两人之间的牡丹柴薪,继续燃烧着。最后当火炉上的开水沸腾,发出松风般的汽笛声时,吉野的心境,才恢复原来的沉稳。她静静地喝着茶:“大概快天亮了吧……武藏先生,到这边来喝杯热茶,烤火取暖吧!”
  “谢谢!”
  武藏依然背对着吉野,淡淡地回答。
  “请……”
  吉野替他沏好了茶,心想再说话只会自讨没趣,只好保持沉默。
  放在小绸巾上的茶凉了。不知吉野是生气了,还是认为和乡巴佬多说无益,她收起小绸巾,将杯中的茶倒掉。
  接下来,她以怜悯的眼神看着武藏,武藏仍然没有改变姿势。从背后看上去,他的身体就像穿着钢盔铁甲,毫无空隙。
  “武藏先生,如果……”
  “什么事?”
  “您这是防备谁呢?”
  “我并没有防备任何人,我只是警告自己不可疏忽。”
  “对敌人呢?”
  “当然应该戒备。”
  “如果吉冈门徒成群攻击这里,我觉得在您还没站起来之前,就会遭到砍杀。您实在是一位令人可怜的人啊!”
  “?”
  “武藏先生,我生为女性,对兵法一窍不通。可是,自入夜以来,您的动作和眼神就像死人一般。说得更贴切一点,您脸上已露临死之相。无论是修行的武者还是兵法者,能够在江湖扬名的人,都是能够面临枪林弹雨而面不改色,然而这样就表示他厉害、他是人上人吗?”
  吉野连着问了几个问题,并不是有意要诘问武藏,倒是有点轻蔑的意思。
  “什么?”
  武藏走进房间,坐到吉野所坐的火炉边。
  “吉野姑娘,你嘲笑武藏是个不成熟的人呀!”
  “您生气了吗?”
  “因为说这句话的人是女人,所以我没有必要生气。你说你担心我即将面临死亡,这是什么意思?”
  虽然武藏说他没生气,但是他的眼神一点也不温柔。因为他在这屋子里等待天亮的时候,时时刻刻都感受到吉冈门人的诅咒,以及他们拿着刀枪严阵以待的杀气。即使吉野没预先打听消息,他也有这样的预感。
  当时,在莲华王院内的时候,他就想藏身到别处。只是这样一来,对方可能对光悦下手,何况他跟侍女灵弥说过一定会回来,如果不折回来,岂不欺骗了她。再说,世人也可能谣传他是因为害怕吉冈门人复仇才躲藏起来。他想了许久,最后若无其事地回到扇屋和大伙儿同席而坐。武藏必须忍受极大的痛苦才能做到这一点,而且也必须表现出从容自在的样子。为什么吉野看他的举止会笑他不成熟,反而说他看起来是一副垂死之相。为何这么斥责他呢?
  如果只是艺妓的嬉笑之言也就罢了,但如果是她的真心之言,可就不能置之不理。因此武藏心想,即使这间屋子早已被包围,他也要问个明白。武藏露出认真的眼神询问吉野。
  他的眼神炯炯有光,犹如刀锋直盯着吉野,等待她的答复。
  “你是开玩笑的吧?”
  吉野不轻易开口,武藏故意激她。吉野原本严肃的脸颊重现酒窝。
  “怎么会?”
  她堆着满脸的笑容摇摇头说道:“我为什么要和学兵法的武藏先生开这种玩笑呢?”
  “为什么在你眼里我像即将被杀的人?还是个脆弱不成熟的人?请告诉我原因。”
  “您若真想知道,我就试着说说看吧!武藏先生,刚才吉野为大家弹了一首琵琶曲,不知道您听进去没有?”
  “琵琶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真后悔问您这句话。您始终处在紧张状态,根本没仔细欣赏刚才我所弹的那首复杂的曲子。”
  “不,我听了。”
  “那么我问您,琵琶只有大弦、中弦、清弦和游弦等四弦,为什么可以自由自在地奏出强弱缓急等音调呢?这些您听出来了吗?”
  “我只听到你弹平曲熊野,其他还要听什么吗?”
  “正如您所说,这样就已足够了。但是如果将琵琶比喻成一个人——请想想看,仅有四根弦和木板琴体就能奏出那么多的音阶是多不可思议啊!千变万化的音阶组合成乐谱。想必您知道白乐天一诗中对琵琶音色描述得淋漓尽至。我念给您听吧!”
  吉野皱皱眉头,既不像有节奏的唱诗,也不像单纯的念诗,只是低声吟着:
  大弦嘈嘈如急雨
  小弦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
  大珠小珠落玉盘
  间关莺语花底滑
  幽咽泉流水下滩
  水泉冷涩弦凝绝
  凝绝不通声暂歇
  别有幽愁暗恨生
  此时无声胜有声
  银瓶乍破水浆迸
  铁骑突出刀枪鸣
  曲终收拨当心画
  四弦一声如裂帛
  “光是一把琵琶,就可以奏出这么复杂的旋律。当我还是侍女的时候,就觉得琵琶为何这么了不起、这么不可思议。所以我将琵琶摔破,仔细研究它的结构,再亲自做了一把。像我这么愚昧的人,最后终于发现琵琶除了外体之外,还有琵琶心呢!”
  吉野说完,起身拿了挂在墙上的琵琶,再折回原位。她将琵琶放在两人之间,端详着琵琶:“琵琶能奏出不可思议的音色,如果劈开琴板,它的内部其实一点也不奇特。我想让您看看。”
  她纤细且柔软的手上握着一把小刀。“啊!“武藏深呼吸一口气,说时迟那时快,刀刃已深深嵌入琵琶的一角。她从琵琶最上头的木板到桑木琴体,劈了三四刀。这劈琴的声音,就像血从身体流出来的声音。武藏觉得好像被刀锋刺进骨头一般,疼痛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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