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黯然销魂掌

 

2024-11-03 20:11:09   作者：倪匡   来源：倪匡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卓然而成大家

　　《神鵰侠侣》全书之中，最高的武功，是杨过自创的“黯然销魂掌”。黯然销魂，正是男女情爱之中，最失意的境界，《神鵰侠侣》既是“情书”，最高武功取名如此，恰当之极。
　　“黯然销魂掌”一共有十七招，有一次出手，是杨过和黄药师在一起，出手打潇湘子等人，一出手，黄药师便已识货：
　　“就只这么一掌，已瞧出杨过自创武功，已卓然而成大家。”（第一五二九页）
　　而周伯通对黯然销魂掌更有极高的评价。周伯通这个人，是非不分，一味顽皮，但是他对武学的认识，却是非同小可，能得到他一言之褒，尚且不易，何况是全心全意的赞扬，推崇备至：
　　“……近年来最好的武功，是杨过那小娃娃所创的‘黯然销魂掌’，老顽童自愧不如，武学一道，且莫提起！”（第一五五五页）
　　这种毫无保留的赞扬和推崇之语，学武之士中，也只有老顽童周伯通才说得出来，这个老顽童，虽然有很多惹厌行为，但是想到甚么说甚么，不保留，不矫揉，不做作，倒是十分实在的。这种话，黄药师就不肯说──若是在《射鵰》时，黄药师连承认杨过掌法比他高都未必肯，不过到了《神鵰侠侣》之中，黄药师进步了不知多少，真正有了点潇洒起来，但是他赞扬黯然销魂掌的话，还是不如周伯通，他只说：
　　“……老夫的落英神剑掌便输却一筹了。”（第一五三〇页）
　　要黄药师讲出这样的话来，已然难之又难，但总不如周伯通。
　　毫无保留地赞扬，是需要有宽阔的胸襟的，尤其大家都学武，就需要更宽阔的胸襟，周伯通做到了这一点，这是周伯通的可爱处。
　　周伯通第一次见识黯然销魂掌，是杨过要逼他去见瑛姑，杨过一将这套掌法使出来：
　　“只见杨过单臂负后，凝目远眺，脚下虚浮，胸前门户洞开，全身姿式与武学中各项大忌无不吻合。”（第一四一一页）
　　接下来杨过使了黯然销魂掌中的“心惊肉跳”、“杞人忧天”、“无中生有”、“拖泥带水”四招，这四招的动作经过，都写得十分详细，读者可以参阅原著。
　　许多人谈论金庸的小说，由于金庸小说中的人物性格鲜明、故事情节曲折、文字淡雅动人等等优点，一般都忽略了他的小说是武侠小说，其中对于武学部分的构思和形容之妙。
　　这一部分，正是武侠小说的主要构成部分，不宜被忽略，所以特地举出“黯然销魂掌”来说明金庸在这方面的功力之深，宜乎成为武侠小说大宗师。
　　这路掌法：
　　“因他单剩一臂，是以不在招数变化取胜，反而故意与武学通理相反。”（第一四一二页）
　　而且还更有甚者：
　　“掌法逆中有正，正反相冲，自相矛盾，不能自圆其说。”（第一四一六页）
　　那不但和武学通理相反，简直和所有通理相反了，难怪连武学奇才周伯通也不明其理，杨过的回答是：
　　“此中详情，可不足为人道了。”（第一四一七页）
　　杨过是伤心人别有怀抱，别人怎么能懂得。世界上有许多事，除了当事人之外，别人是无法明白的。明明平日行事，十分有条理，聪明伶俐玲珑剔透正常再正常的一个人，忽然之间，会去做颠三倒四、人人皆以为蠢不可言愚不可及的事，而且还会在明明白白的情形下，越陷越深，不能自拔，不思自拔，明知做下去没有结果，非但不会有快乐，忧患痛苦，是会越来越深，可是还是要做下去，“自相矛盾，不能自圆其说”至于极点，那又是为了甚么呢？旁人只有像周伯通那样不明其理，搔头自问。但，那是没有答案的，只有当事人自己明白！“此中详情，可不足为人道了！”
　　在“黯然销魂掌”的武学道理之中，忽然夹了这一段，正是有了领悟而发，勿作等闲视之，武学之道，和人生之道，本来就是相通的。
　　有时，真正没有道理起来，又焉知那不是道理之一种呢？

　　武功由心意控制

　　黯然销魂掌还有一个最特别之处，就是和人的心境有关，和别的武功全然不同。郭靖使降龙十八掌，高兴的时候威力如此，不开心的时候，威力也是一样，可是黯然销魂掌就大不相同。
　　杨过向周伯通讲述黯然销魂掌的精要之处，“反复讲了几遍，周伯通总是不懂”，杨过只好叹道：
　　“……晚辈相思良苦，心有所感，方有这套掌法之创。老前辈无牵无挂，快乐逍遥，自是无法领悟其中忧心如焚的滋味。”（第一四一九页）
　　不过，周伯通和瑛姑之间的情意纠缠，一直拖了那么多年，黯然销魂掌十七招之中，“心惊肉跳”那一招，他总应该懂的。
　　仔细看那十七招的名目，几乎已将人世间男女情爱纠缠的种种现象，全包括在内了，堪称为“爱情百态”，作为“情书”《神鵰侠侣》中的最高武功，自然再适宜也没有了。黯然销魂掌，威力大则大矣，但是却有一个致命的大缺点，那就是它：
　　“……这套掌法心使臂，臂使掌，全由心意主宰……”（第一六一六页）
　　“这一路掌法身与心合……”（第一六一五页）
　　也就是说，要使黯然销魂掌，一定要有黯然销魂的心情，一定要真有，假装的、做作的，全都不管用，武功的威力，是由心意来控制的。所以，这路掌法，在高台之上，生死一线之间，何以打败了金轮法王之后，杨过一定再也未曾用过，就算想用，也没有威力。因为再也没有甚么力量可以令得他和小龙女分开，而他既然和小龙女在一起，就不会有黯然销魂的心情，当然掌法的威力，也全然发挥不出来了。
　　所以，杨过创了这套掌法之后，总共用了没有多少次，打潇湘子等六人一次，演给周伯通看一次，和金轮法王决斗一次，总共三次而已。
　　自此之后，杨过心满意足，快乐逍遥，黯然销魂掌也就如烟消云散，不再存在了。
　　常常以为，杨过小龙女，就悲剧性的小说结构而言，不应该重逢。如果杨过不能再见小龙女，而又不死的话，那么这套黯然销魂掌，自当成为天下第一武学了。
　　不过，还是让杨过开开心心吧，没有了这套掌法，就让它没有好了，有甚么稀奇。
　　人只要快乐，其余的一切一切，都可以不要的，只可惜，快乐是那么虚无飘渺，别说摸到抓到了，有时，连看都看不到，甚至，连想都想不到！唉，唯有黯然销魂而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