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杨过和小龙女

 

2024-11-03 20:15:17   作者：倪匡   来源：倪匡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谈《神鵰侠侣》，当然不能不提到杨过和小龙女。由于以前已经谈过许多，唯恐重复，所以先考虑不再谈了，但是结果还是非谈不可，不谈，意难尽兴，谈了，就算有多少重复，似乎无关紧要。

　　十六年漫长等待

　　杨过和小龙女这两个人，自从一见面开始，命运便紧紧结合在一起了。小龙女的一生，因杨过而改变，而杨过的一生，也因小龙女而改变。男女之间这种情形相当多，何以天下芸芸众生，偏偏会遇上了呢？相遇的机会，甚至有的是十分之偶然的，错过了那一时那一刻的相遇机会，以后终其一生，可能再也不会有同样的机会。
　　但偏偏就是那一霎间的偶遇，改变了双方的一生，这是命运的奇妙，其间一定有可解释之处，但是人类的智力，到如今还未能解释，只好归诸命运的安排。
　　杨过、小龙女在一起，凡是看到的人，无不叹服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杨过不能没有小龙女，小龙女也不能没有杨过。在金庸笔下的男女，似乎没有一对像杨过、小龙女那样匹配的，段誉可以没有王语嫣，乔峰在阿朱死了之后，还可以一样去当他的南院大王，虚竹找不到梦姑也就算了，令狐冲没有盈盈，也还可以活下去……唯有杨过和小龙女，是绝对二而一，一而二，没有法子分得开的，分开了，就等于两个一起完了。
　　小龙女很明白这一点，所以她在非死不可之际，在石崖上刻下了“十六年后，在此重会，夫妻情深，勿失信约”十六个字。
　　小龙女在刻这些字的时候，肝肠寸断，那是不消说的了。她知道自己要是死了，杨过必定活不下去，所以才说甚么十六年之后再相会。
　　小龙女不善于说谎，她刻下了那些字，是对杨过的第一次说谎，也是最后一次说谎。这个谎话，若不是黄蓉看透了小龙女的心意，编出甚么“南海神尼”的故事，杨过只要静下来一想，也立即会明白，给黄蓉这样一骗，杨过也就不再去深思了。
　　其实，杨过在那十六年漫长的等待之中，是一天快乐也没有的，一天一天地数着日子，甚至，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地数着，所谓度日如年，大概没有比那十六年中的杨过更知道这四个字的意义的了。
　　杨过没有想到小龙女会骗他，所以耐着性子，忍受着寂寞苦楚等待，心中充满了希望。当他和黄药师相遇，得知并无南海神尼其人时，他的失望，真是难以形容，他当时大叫：
　　“原来尽是骗人的鬼话……都是骗我的！”（第一五三一页）
　　一句“都是骗我的”，似乎连小龙女也责怪在内了！
　　小龙女的原意，是想时间可以消除杨过的痛苦。时间，的确可以使痛苦渐渐变得平淡，但是那只是发生在普通人身上的事，这种事，不会发生在杨过的身上，过了十六年，杨过对小龙女的思念，只有越来越甚，对小龙女的情爱，也只有越来越深。小龙女有时间可以使杨过忘了她的念头，实属不该，虽然在当时的情形下，她实实在在是没有办法了，才出此下策的，但还是不该。她应该知道，到时她如不出现，杨过在经过十六年寂寞的岁月之后，再遭受这种打击，那痛苦之深，只怕当世再也无人能及了！
　　多活那十六年，再加上“爱人失约”，叫杨过怎么忍受？小龙女当时既明知自己一定“失约”，何必让杨过多活十六年？
　　小龙女对于生、死，本来看得十分淡：
　　“人人都要死，那也算不了甚么。”（第一八六页）
　　可是自从杨过闯进了她的生活之中，她的观念，起了彻底的改变，其时，她可以把自己的生死看得淡，但是却又非把杨过的生死看得重不可，希望杨过可以活下去，这是十分矛盾的一种心境，也只有把所爱的人放在自己之上时，才会有这种矛盾的心情出现。

　　相思之苦化为云烟

　　果然，杨过到时候等不到小龙女出现，悲痛欲绝：
　　“花香浮动，春意正浓，他心中却如一片寒冰……”（第一五五九页）
　　终于，他发觉小龙女在骗他，他大叫“怎地你不守信约”，他万念俱灰：
　　“双足一蹬，身子飞起，跃入了深谷之中。”（第一五六一页）
　　以小龙女对杨过了解之深，十六年前，她留字跳下深谷去之际，绝对应该知道十六年后，会有这样的结果，而她当时又绝无可能知道深谷底下另有天地，不但可以活下来，而且可以把身中剧毒去尽，她这样做法，是不是不很应该呢？
　　若是小龙女料到时间不能冲淡杨过对她的爱恋，不留下那两行字，要杨过多活十六年，杨过立时就跟着跳下去，两人在谷底天地之中，无忧无虑，不受任何人干扰，度那十六年快乐光阴，那有多么好！比到南方去养小鸡小鸭又强得多了。
　　或曰──小龙女哪知谷底另有天地？
　　不知道，更应该如此做，两个人一起葬身谷底，也没有甚么不好，好过杨过一个人孤独十六年之后，也是一样死于谷底。
　　一个人多活十六年，少活十六年，真是一点意义也没有的事，重要的是活着快乐不快乐，活着，不快乐，多活一百六十年，却又怎地？
　　在谷底，杨过小龙女重逢，这当然是他们两人一生之中，最幸福的一刻了，其中有一句小龙女的话，颇值得注意：
　　“倘若我不是从小在古墓中长大，这一十六年定然挨不下来。”（第一六〇一页）
　　那么，杨过呢？杨过不是从小在古墓长大的，杨过是一个热血沸腾的人，这一十六年是如何挨下来的？肯定比小龙女挨得更痛苦得多！
　　所以，杨过虽然身在极度的痛苦之中，也忍不住叹息，问小龙女何以定了十六年，不是八年：
　　“杨过叹道：‘你为甚么想到一十六年？倘若你定的是八年之约，咱们岂不是能早见八年？’”（第一六〇一页）
　　杨过的言下之意是：如果你根本不订甚么约，咱们当时就可以在一起哩！
　　小龙女的解释，不是很能自圆其说：
　　“我知你对我深情，短短八年时光，决计冲淡不了你那烈火一般的性子。唉，哪想到虽隔一十六年，你还是跳了下来。”（第一六〇一页）
　　小龙女真是大错而特错了，人要变心，别说八年，八天也变了，“大劈棺”中，八个时辰也变了，哪里要以年来计，用日来计已经足够。若是不变的，一百六十年也不会变。
　　她自己多受了十六年相思寂寞之苦，也令杨过多受了十六年相思寂寞之苦。
　　在小说中看看容易，十六年，只不过是三个字而已，但实际生活过起来，十六年寂寞相思的日子，真不是普通人所能忍受下去的，思念之苦，连一个晚上，也如漫漫永无尽头一样，何况是十六年！真的连想起来都不禁要打冷战！
　　杨过小龙女终于又相会了，在相会之后，想起过去一天一天、一夜一夜的孤单日子，那是极有价值的回忆了。
　　杨过、小龙女重逢那年，杨过三十六岁，小龙女四十岁。
　　杨过初见小龙女时，小龙女十八岁：
　　“今日是那姓龙的女子十八岁生辰。”（第一四一页）
　　而杨过那年十四岁：
　　“那年杨过已十六岁了……两年之间……”（第二一五页）
　　小龙女比杨过大四岁。
　　杨过小龙女从第一次见面起，几乎没有安安稳稳过，最初两年倒是很开心的，以后，各种各样的横逆打击，接踵而来，两人在命运的浪潮冲击之下，身不由主地在惊涛骇浪之中打滚，一直到二十二年之后，才再相聚，若说好事多磨，真几乎要把人磨成粉了！
　　当两人又上了山谷之后：
　　“并肩站在断肠崖前……两人相对一笑，此时心头之喜，这一十六年来的苦楚登时化作云烟。”（第一六〇四页）
　　但愿如此，但愿天下受尽相思煎熬的有情男女，都有像杨过小龙女那样相对一笑，把过去多少相思之苦化为云烟的一天，但愿！但愿！

　　瘦黄马

　　又提到瘦黄马了，每次提及《神鵰侠侣》，都提到这匹瘦黄马，反而神鵰不与焉。那是因为每当读《神鵰》，读到杨过遇见瘦黄马之际，都禁不住全身发热之故。
　　瘦黄马是千里神驹，可是却落在伧夫手中。
　　问一个问题：一匹千里神驹，如果落入伧夫俗子手中，会有甚么结果呢？答案是：千里神驹的才能被埋没了，因为伧夫俗子不知道牠是千里马。
　　这个答案，看来是肯定的了？肯定是肯定，可是还不完整。如果千里马被伧夫当成普通马，那倒也还罢了。最糟糕的是，千里马总有点千里马的特征，这些特征，看在伧夫眼中，非但认不出来，而且还会相反，把千里马当作下等劣马来看待，连普通马都及不上！
　　于是，千里马的悲剧就上演了！
　　那匹瘦黄马就是这样，明明是千里马，却被用来拉车，而且还当牠是劣马来用。千里马用非其材，自然不免有点古怪，而且又无法和伧夫沟通，只好忍受着悲苦，一旦遇到了识货的，才有机会显出是千里马来，不然，想要出头，不知要经过多少曲折。
　　像杨过遇上瘦黄马的这种情形，不单是人和马之间的关系，人和人之间，这种关系发生的可能更多，所谓“知遇”者是。
　　人是不能脱离社会而独存的，在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其中有一项关系，就是“知遇”关系。天生我才必有用，才能若是没有人知道，发挥起来就困难，一旦有人确知，自然得心应手，挥洒自如，如瘦黄马之遇到杨过焉！
　　金庸写那匹瘦黄马，真是神来之笔，杨过救了牠之后，牠竟然无力奔驰：
　　“只奔出十余丈，前腿一软，跪倒在地。”（第四二九页）
　　若是写牠一脱挽索之后，立时奔驰如飞，那就太简单了，要知道就算是千里神驹，久在伧夫的虐待之下，也要喘一口气的。
　　瘦黄马到了第二日，仍然是：
　　“脚步蹒跚，不是失蹄，就是打蹶”，一直到了七八日后，精神恢复，元气大足，这才“步履如飞”！
　　瘦黄马还喜欢喝酒──此所以，曾竭力主张，牠沙场殉主，应该让牠在临死之前，喝一个饱，然后醉死。
　　马是不是有喜欢喝酒的，不可查考，至少在过往所有的饲马经验之中，未曾试过，或许真有喜欢喝酒的马也说不定──小说中的情节，有时不必拘泥，《聊斋志异》中甚至有“浇以酒则茂”的菊花，《飞狐外传》中也有要用酒来淋浇的“七心海棠”，这全是艺术的想象。
　　一匹瘦马，而又喜欢喝酒，岂不是有趣？
　　这匹瘦黄马，还担当了一个相当重要的任务，就是以牠来反衬出武氏兄弟，武修文和武敦儒的不堪。
　　“武氏兄弟见了这匹丑马，忍不住哈哈大笑。”（第四五三页）
　　不但大笑，而且还要连连出言讥嘲，杨过当时，连理都懒得理他们，也根本不作解释。
　　本来就是，当伧夫不识千里马，还要出言嘲笑之际，理他作甚？解释给他听作甚？凡是伧夫，自己无知，必然还自以为是，以为人家不好，这种村夫行径，似乎放诸四海而皆准，到处都是一样的。
　　瘦黄马，是金庸笔下最可爱的上上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