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陆无双和程英

 

2024-11-03 20:12:39   作者：倪匡   来源：倪匡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在《神鵰侠侣》之中，有两个对杨过大有情意，但是又郁郁不得意的少女：陆无双和程英。这两个少女，是无可奈何的人生的典型，她们的下落如何，着实十分使人怀念，值得提一提。
　　自然，郭襄也对杨过大有情意，一样没有结果。《神鵰侠侣》一开始就写陆无双、程英，结局时写郭襄，似乎是有意的安排。
　　就算金庸在写作时未有这样的意思，但书成之后，却又确然有这样的效果。

　　表姊妹不同际遇

　　陆无双和程英，是一起长大的，陆无双的性格，开朗活泼，可是遭遇却比程英更差。
　　程英和陆无双性格上的差别，一开始，两句对白，就已表露无遗：
　　“程英道：‘别叫怪人，要叫“老伯伯”……’陆无双笑道：‘他还不怪吗？……要是胡子都翘了起来，那才好看呢。’”（第八页）
　　李莫愁寻仇，陆家家破人亡，陆无双竟被李莫愁擒了去，而程英则遇上了黄药师，变成了黄药师的小弟子。
　　照说，程英有了这样的遭遇，应该是十分幸运的了，但正如李莫愁所说的：
　　“你这等模样，他日长大了，不是让别人伤心，便是自己伤心……”（第五〇页）
　　后来，程英并没有让别人伤心，可是不让别人伤心，就无可避免要自己伤心，李莫愁人虽不好，但不能以人废言，她那两句话，倒是至理名言。
　　陆无双在被李莫愁带走之后，下落甚是神秘。程英当时大着胆子追上去：
　　“只见李莫愁站在面前，腋下却没了陆无双。”（第五〇页）
　　自此之后，一直到陆无双再出现，已经是许久以后的事情了，那时杨过下山找小龙女，遇上了陆无双和人争斗，其时陆无双已然长大，但左足微跛，她的左足之跛，本来是自己摔的，但由于抢救之际，李莫愁来寻仇，所以没有治好，成了跛足。
　　陆无双性格十分倔强，她的左足跛了之后，小时候还可能不怎样，渐渐长大之后，以她那么好强求全，心中伤心到了甚么程度，有多少恨，流多少泪？从她最犯忌人家提她跛足一事看来，她所受的痛苦煎熬，实在不足为外人道，相形之下，程英比她幸运得多了。
　　本来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姊妹，因为一个变化，而变得命运截然不同，人的命运，真是不可测之极。今日，见到一群孩童在一起嬉戏，好像个个一样，没有甚么不同，但是若干年之后，各奔前程，是龙是凤，谁又能作想象于万一？

　　傻蛋和媳妇儿

　　陆无双和杨过相遇，杨过其时，少年心性，胡闹得可以：
　　“心意已决：一时之间若是寻不着姑姑，我就尽瞧这姑娘恼怒的样儿便了。”（第三〇〇页）
　　到了市集，杨过胡闹得更够瞧，硬把陆无双叫做“媳妇儿”。北方话，那就是老婆。
　　（目下香港相恋的年轻男女，颇流行叫小老婆、老公仔的昵称，莫非源自杨过乎？一笑。）
　　陆无双在无可奈何之余，就称杨过为“傻蛋”。男女之间，若是可以有这一类的昵称而互相不以为忤时，那一定可以发展为进一步的交情了。
　　陆无双那时，只当杨过是一个放牛童，而杨过的心中只有小龙女，陆无双后来明白了这一点，也只有黯然而已，但是她不但不会恼杨过，相反地，杨过和她胡闹的那段日子，必然在她记忆之中永远留存，至于他日回想起来，是甚么滋味，是甜是苦，是酸是辣，那只怕也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了！
　　陆无双落入李莫愁的手中，李莫愁没有杀她，可是陆无双的童年日子，真是凄惨莫名，李莫愁可以随意把她打骂羞辱，而她还要曲意迎合，委曲求全。
　　那一段简单的，写陆无双遭遇的文字，真是道尽了一个不幸小女孩的凄惨遭遇，令人对陆无双寄以无限同情。相形之下，杨过的童年生活虽然也一样苦，但比较起来，还是好得多了！
　　陆无双的遭遇之惨，真是到了一个小女孩所能遭遇之极：
　　“逃是万万逃不走的……一起始便曲意迎合，处处讨好……李莫愁有时记起当年恨事，就将她叫来折辱一场，陆无双故意装得蓬头垢面，一跷一拐，李莫愁……胡乱打骂一番……陆无双委曲求全，也亏她一个小小女孩……”（第三〇六页）
　　写得虽然简单，可是这其中包含多少辛酸，多少屈辱！多少眼泪，多少咬牙切齿的痛恨！
　　看看杨过的童年：
　　“……从此流落嘉兴，住在这破窑之中，偷鸡摸狗的混日子……这几年来，杨过到处遭人白眼，受人欺辱……”（第六二页）
　　写得也很简单，但同样不知包含了多少童年的辛酸！
　　不过杨过是男孩子，陆无双是女孩子，而且陆无双的处境，比杨过更苦，同样的环境，男孩子吃得起苦，女孩子所受的委屈就更大。陆无双的遭遇，真叫人愤慨莫名。
　　陆无双的性格坚韧一面，也在她的遭遇中，显露无遗，结果还是逃了出来，而且一不做二不休，豁了出去，盗走了李莫愁的“五毒秘传”。
　　这本“五毒秘传”，后来好像并没有起甚么作用，连提也未见提起。
　　陆无双童年生涯如此不堪，她的脾气、行为，自然不免偏激古怪，杨过初与之相遇，若不是武功高强，早已死在她的弯刀之下了。而就算陆无双杀了杨过，她心中也不会有甚么歉疚，一个自小被人欺侮惯了的人，心理上会认定全世界人都对不起他，那么他做些对不起人的事，也就不算甚么，他会感到反正大家都那样，没有甚么了不起的。童年生活对人的一生有极大的影响，作为成人，实在应该尽自己的一切力量，使和自己有关系的儿童，或和自己根本没有关系的儿童多一点快乐，少一分痛苦。
　　不过童年的屈辱，并没有使陆无双少了气概，李莫愁找到了她，面对这个大魔头，她：
　　“上唇微翘，反而神情倨傲。”（第三一四页）
　　陆无双这时的神情，一副豁出去的样子，一定大投杨过之所好，因为杨过自己也是这样性格的人。
　　杨过救了陆无双，替陆无双解衣续骨的那一段，写得动人之极！一双青年男女，女的裸胸相向，男的手一碰上去，如触炭火，一大段文字之优美细腻得未曾有。同样的情景，金庸在他的作品中，也曾出现过，但是没有这一段写得那么好，如《天龙八部》之中，乔峰替阿朱治伤，阿朱固然羞不可抑，但乔峰却未免太“顶天立地大丈夫”了些，不如杨过陆无双一对青年男女那样有趣。
　　杨过一生之中，有时胡闹，有时轻佻，但当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和接触到少女裸露的胸脯之际，他的反应倒十分君子。
　　杨过一心只在小龙女身上，但陆无双这个少女，在被杨过续了折断的肋骨之后，自然在心意上，起了极大的变化，首先，她觉得杨过“容貌清秀，双目灵动有神”了，而且，本来是几次三番要下手杀杨过的，也变成打了杨过一掌之后就：
　　“心下歉然，笑道：‘傻蛋，打痛了你么？’”（第三三九页）
　　而且，当她和杨过躺在一起躲避李莫愁之际：
　　“心想那傻蛋定要伸手相抱，那时怎生是好？过了良久良久，杨过却没半点动静，反而微觉失望，闻到他身上浓重的男子气息，竟尔颠倒难以自已……”（第三四〇页）
　　这一段，写一个春心已动的小鬼头心理，真是妙不可言。到了这时候，尽管陆无双口中不肯吃亏，但是她对杨过的情意，已经再无疑问了。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杨过和程英相遇，始自程英在小客店中盗驴引开李莫愁，那时程英未现身，后来杨过和完颜萍谈自己童年事，程英现身而不露面，戴着人皮面具。
　　程英有时候也学会了黄药师故作玄虚的那一套，有点做作。她在小客店盗驴之后，自然是一直跟着杨过、陆无双的。
　　那时，她不知杨过是谁，但陆无双是她表妹，一定早已认出，两人自小在极大的危难中分手，相隔多年又重逢，理应高兴得发狂才是，可是程英却可以一直不露面，镇定得异乎寻常。
　　杨过和陆无双的种种胡闹，程英自然一一看在眼中，陆无双对杨过已大有情意，程英以她少女特有的敏感，自然也可以觉察得到。杨过狂吻完颜萍的眼睛，她也看在眼中，所以，程英其实最了解，其他少女在杨过眼中，只不过如过眼烟云，杨过的心目之中，只有独独的一个人：小龙女！
　　程英是最早知道这一点的，可是她还是免不了把自己的一丝情意，系到了杨过的身上。程英是聪明的女孩子，她绝不以为自己可以在杨过心目中替代小龙女的地位，但是她还是情不自禁。
　　男女之间的情意，本来就是不能凭自己意志控制的。若是可以凭自己的意志去控制的话，人世间哪里还会有那么多烦恼！
　　程英和杨过相会，始终未曾除下人皮面具，杨过突然离去，程英和陆无双偕行，又隔了许久才再出现。其时杨过重伤，程英带了他回住所，杨过在重伤之余，一直把程英当作是小龙女，程英其时，柔肠百结：
　　“……给他抱住了，羞得全身发烧，不知如何是好。”（第五八四页）
　　被一个重伤的人抱住了，以程英的武功而论，为甚么“不知如何是好”？不知如何是好的，是她心中的情意！不知是表达好，还是藏起来好，少女情怀，反复思量，真是不知如何才好，她只好在纸上不断写“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也真是够叫人怅惘的了。
　　连程英这样善于控制自己，给人以“宁静平和”之感的少女，一旦遇上了感情冲击，也无法自制，情爱这一关，除非是超凡入圣，否则真是没有人过得了的，真正超凡入圣，过得了的，又有甚么好呢？还是作为一个普通人，在情爱上纠缠一番的好。

　　情爱的无奈与悲哀

　　程英和陆无双，都对杨过十分好，这份好，自然是基于情意而生，三人在小茅屋中互相取笑的那一段，趣味盎然，三个人各有各的性情，也各有各的言语，那一大段讨论是程英陪杨过逃走，还是陆无双来陪，真可以抽出来，作为小说写作的示范之用，而结果程英、陆无双各自分别把可以保命的锦帕给了杨过，两个少女的心意如何，至此完全揭明了。
　　等到大难临头：
　　“表姊妹二人给杨过握住了手，都是心神俱醉。”（第六〇〇页）
　　程英和陆无双，都明知杨过有小龙女，在她们来说，这时“三人今日同时而死，快快活活”，真的可以无憾，她们的情意，在那一霎间，也就可以成为永恒。只可惜后来事情还要发展下去，陆无双和程英，在情怀上，真是无可奈何之极。尤其在黄药师一到，杨过与之高谈阔论之际，一直强调：
　　“人人都不许我，但我宁可死了，也要娶她。”（第六〇五页）
　　“我偏要她既做我师父，又做我妻子。”（第六〇六页）
　　杨过毫无忌惮，慷慨激昂，在他来说，是抒发自己情怀，遇到了一个可以说话的对象，痛快淋漓之极。只是难为了在一旁的程姑娘和陆姑娘，杨过的这番话，听在她们的心中，又是甚么滋味？或者芳心之中，会对杨过更加敬佩，但是黯然神伤，是一定难免的了。
　　杨过无法接受陆无双和程英的情意，那决不是杨过之错，杨过也：
　　“想起程陆二女的情意，不禁黯然。”（第六一四页）
　　只好黯然，别无他法。世间上尽管再有办法的人，一遇上这种事，也只好没有办法，因为那真是没有办法的事！程英只好：
　　“心中微微一酸，装作浑不在意。”（第六三一页）
　　至多就是这样了！
　　等到杨过在傻姑口中，问出了父亲的死因，大叫离去，程英和陆无双两人，只好凭相思来打发日子了。
　　杨过离去之后，李莫愁是不是又来生过事，书中皆未明写，而且黄药师要杨过在三年之后去打败李莫愁，也没有了下文，因为三年之后，杨过武功大进，李莫愁早已不是敌手了。
　　程英陆无双再现身，是在绝情谷中，杨过和小龙女在一起。程英和陆无双的心意，又有一番明写：
　　“程陆二女以前见杨过对小龙女情有独钟，心中不能不含妒念，此刻一见，不由得自惭形秽，不单是为了小龙女的美丽，杨过早就对程英说过：‘我想念她，倒也不是为了她的美貌，就算她是天下第一丑人，我也一般想念。’”（第五八七页）
　　一个女人能令一个男人情有独钟，日思夜想，其中一定有道理在，这个道理，也只有局内人能明白，局外人至多只能凭外貌的美丑来判断，但天下也尽多丑女丑男，能令异性情有独钟，神魂颠倒的，其间原因之复杂，局外人又岂能知悉？
　　到最后，最不想出现的场面，终于出现。其时，小龙女跳崖，杨过伤心绝伦，但是爱心不变：
　　“杨过道：‘两位妹妹，我有一个念头，说出来请勿见怪。’”（第一三一九页）
　　杨过和程、陆两人之间，已经熟得不能再熟，杨过忽然在说话之前，先来上“请勿见怪”这一句，那是他知道，这话说了出来之后，两人是一定要见怪的！但是又非说不可！
　　杨过的话是：
　　“……，我并无兄弟姊妹，意欲和两位义结金兰，从此兄妹相称，有如骨肉……”
　　而程英的反应是：
　　“心中一酸，知他对小龙女之情生死不渝。”
　　陆无双的反应是：
　　“……低下了头，眼中含泪……强作欢颜……声音已有些哽咽……”（第一三一九页）
　　再下来，杨过教陆无双武功，然后，悄然而去，“陆无双心中大痛”，程英一面说甚么人有聚有散，一面还是忍不住流下泪来。
　　在《神鵰侠侣》第二部分中，程英、陆无双两人又出现了几下，但已不起甚么大作用了。这两个可爱的女子，情义深重，实在使人萦念。
　　金庸藉陆无双和程英，写出了情爱缠结中的失意和无可奈何，却又写得看来十分平淡，但是在平淡之后，又藏着那么深切的悲哀，就像是程英在说了“人生离合，亦复如斯，你又何必烦恼”之后，忍不住要流下泪来！
　　号啕痛苦，固然悲哀，但悄然落泪，更是悲至极点！
　　程英是上等人物，陆无双虽然性情偏些，但后来在绝情谷中，很调侃了郭芙一番，所以也可以列入上等人物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