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2024-11-04 21:30:59   作者:浅田次郎   译者:周晓晴   来源:浅田次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西本愿寺驻地那边,从早到晚都有人进进出出,加上大嗓门也不少,根本就不是休息的地方。所以不当班的时候,我们一般会回壬生的乡士大宅去。那儿离西本愿寺驻地也没多远。壬生寺附近有个绫小路街道,角落里有一户叫前川的人家,再往前点就是坊城街道,有户八木家就在面向坊城街道的地方。我们平时擅自进出比较多的,也就是八木的那家宅子。
  踏进大门右手边就是玄关,我们得将刀取下挂在置刀处后才会入内。数年前芹泽鸭就是在那儿的房间里被杀掉,而后也有队士醉酒后用刀砍过柱子。为了避免类似事情发生,屋主曾提出自由进出休憩无妨,至少将刀留在玄关的建议。后来,这也成了一个约定俗成的礼节。
  找个紧挨庭院通风良好的房间,懒散地晒着太阳,吃着喝着人家准备的酒菜。眼前是一大片庄稼地,远处的二条城也是清晰可见,好不惬意。可就在我们享受着悠闲的午后时间时,鸟屋里的鸟突然不安地骚动起来。然后看见冲田总司穿过一旁的小门,晃晃悠悠地走进了院子里。他喀拉喀拉拖着木屐,一手把刀扛在肩上,一手拽着个梨子啃得正香。一看到我们俩,他就咯咯笑了起来,像是在说——你们果然也在这里啊。
  “其他人呢?就你们?”冲田探身向屋里望了望,然后突然幽幽地说了一句:“酒井先生,还是死掉了啊。”我像被附身一样忽地弹了起来,吉村更是把刚喝进嘴的茶喷了一地。“筱原君先前因公务去大阪时,放心不下酒井,便去住吉神社那边探探情况。结果神主告诉他,酒井两天前就死了。虽然他们带酒井去了医生那里,也做了处置,本来已经恢复意识了,结果他醒来一看到自己身上的伤,又立马昏死了过去。哎,谁叫酒井这人本来就胆小呢。”
  说完他把刚吃完的梨子核随手扔到了墙边,又用手在羽织上胡乱抓了几把,然后从怀里摸出两个小包,放在了走廊上,“喏,这是给你们的奖励。要是被问东问西的你们也会觉得麻烦吧,我就帮你们先拿着了。下次遇到土方先生,记得道谢就是。”不等我们再说什么,他又喀拉喀拉地拖着木屐走掉了。有那么一会儿,我和吉村就这么呆立在那里,谁也没说一句话。
  “我确实是避开了要害的啊。”吉村小声念叨着,听起来就像在向谁解释什么一样。
  “说不定是因为斋藤先生那两刀伤口太深了呢。”这不是我在安慰他,事实上我就是这么想的。
  “不对,”吉村在思考片刻后,竟然摇了摇头说,“斋藤先生也是尽量避开了要害的。”听到这个,我感觉眼皮猛跳了一下。如果真是这样,那晚我们演的一场戏不就是毫无意义的闹剧了吗?更重要的是,酒井还是死掉了。似乎是看出我的疑惑,吉村顿了顿又继续说道:“其实想想就该明白,就算酒井慌乱地逃窜,可凭斋藤先生的剑术是不可能两刀都偏掉的。就连他最擅长的突刺,也是有意地把刀尖移开了一分才出招的。可惜酒井先生啊,实在是太畏怯了。”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比杀死一个人更难的,是让一个人活下去。所以那天真正的情况应该是这样。
  斋藤想放酒井一条生路,所以抢在其他人之前出手。谁知道两刀下去,酒井竟然吓软了脚,连逃也不会了。这时吉村察觉了斋藤的意图,于是才有他立刻站出来说接下来交给他的那一幕。然后他设法让带着伤的酒井逃入了草丛,避开要害又砍了酒井三四刀做做样子。本以为是演给斋藤一个人的戏,事实上却是吉村和斋藤两人心领神会下自导自演出来的。说不定这些冲田也早就知道?不,像他这样的人,这些把戏怎么可能逃过他的眼睛。
  那时的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郁闷。你可别误会,可不是因为酒井死了才这样啊。你想想看啊,如果那出闹剧是出自斋藤、吉村和冲田他们三个人的话……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像被裹在湿透的羽织里一样,有种难以言喻的心情。
  ——那那场戏到底是演给谁看呢?总不会是我和筱原吧。也就是说,那时候我们五人中间,只要有谁提出要放过酒井的话,是不会有人反对的。可结果是谁都没这么做。是因为害怕近藤和土方吗?当然不是。那为什么我们连救个人也要拐弯抹角费尽心思?那场闹剧又到底是演给谁看的呢?
  这就是“武士”。武士啊,其实是一种口是心非的怪物。而那时的我们,是被武士道的亡魂缠上了啊。明明只要绕开就好,可一个个都争先恐后地跳上了尊皇攘夷的舞台。这样的选择本身就是一场闹剧。大家都是演员,谁也不会说出真实的想法,只是尽责地做好表面功夫,扮演好自己的角色。起床就开演,睡下才算一天的谢幕。
  耳边响起了那夜斋藤的太鼓声啊。如果这就是事情的真相,那他打鼓就不该是为了发泄大家对他的欺骗,而是因为觉得自己演得不够好,或者是他已经开始厌烦作为演员的现实了吧。这么说起来,当时冲田来通知我们时,也难得是一脸的厌倦呢。他口头上虽然说的是“酒井先生,还是死掉了啊”,可他内心想表达的应该是“我们明明费了那么大的功夫,竟然还是失败了啊”。
  客人,你看出来了吗?这就是新选组这个组织最诡异的地方啊。近藤勇空有一身武艺,却当不了幕府御用讲武所的师范。为什么?就因为他是平民百姓出身。那个时代的人被分成三六九等,阶级成了不可逾越的高墙。可他咽不下这口气,几乎是自暴自弃地来到了京都。可是以他的身份,又能召集到怎样的人?自然也只有跟他一样走投无路的浪人或假武士啊。
  所以成天就把武士道挂在嘴上,张口闭口我们是武士!我们是武士!所以一有差失,哪怕只是小错误,也会被扩大到罪无可恕,最后落得个切腹斩首的下场。而当时作为善后人的酒井,察觉到了这个组织的荒谬。所以我们五个人想救他,不是为了什么人情大义,只是为了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啊。可就连那种时候,我们却都放不下无聊的面子和虚荣心,所以才会演了那么一出戏。可收尾没收好,结果不尽人意,才更让人徒增烦躁啊。
  当时我心里就一直想着这些,至于冲田留下的奖赏,我也迟迟不愿收入怀中。现在再想想,其实那也是虚荣心在作祟吧。而且我竟然还对吉村说:“吉村先生,我不能收这些钱。”听到这句话的吉村,用余光迅速地扫了我一眼——没错,那眼神我绝对不会忘!那根本就是饿死鬼或者偷腥的猫看到食物时的表情。
  “这样啊,不过现在再退回去也不太妥。如此,那我就都收下了吧。”
  简直难以置信是不是?他说完这句话,可就立马把我的那份儿揣到自己怀里去啦。就算我知道他秉性如此,可这种时候我也不至于大度到会对他说“请拿”的程度吧。一切都来得太突然,让我根本来不及想好该说什么,只是赶紧一把抓住了吉村的手腕让他等一下。结果吉村竟惊慌地甩开了我的手,我一瞅他那表情,连五官都扭曲得像饿鬼一样了。吉村这家伙,一见到钱完全就像变了个人一样。
  “吉村先生,你这样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我可没说要……”吉村慌慌张张地站起身,平日里彬彬有礼的措辞也不见了踪影。他用一口奇怪的南部腔调对我说:“我,我只是捡起了你不要的东西而已!谢了!”简直让人无言以对。这家伙根本就是一个披着武士外皮的小老百姓啊。他离开大宅时小声嘀咕的那句话,我至今还记得——“钱这东西,可是没写名字的啊。”
  哎呀呀,看来我已经醉啦。岁月不饶人哪。当年被叫作壬生浪人的时候,每晚一升酒根本不在话下。反正第二天一早起来就有剑术的晨练,哪怕喝再多跟着汗也就都流出去了。说起来明大棒球部和相扑部的小子也会来我这儿,还是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喝酒能耐。酒一下肚估计就变成汗或者小便排出体外了吧。不过也弄得店里一股子汗味,上班族的客人过来时都抱怨太臭。
  ——你觉得我这儿臭吗?其实说真的我不讨厌这味儿。想不通?其实很简单,因为这个气味,和当年驻地里的是一样的。应该说不管是在什么时代,年轻小伙子的气味都是一样的。话说明大的棒球部可是很厉害的哦!我和媳妇儿都是他们的拥趸。有比赛的时候,我就关上店,做些饭团什么的给他们送到球场去。这在我媳妇儿身上,也就是个没儿没女的女人母性的本能体现。可我不一样,每次进到休息区,闻到那些臭小子身上制服的味道,我就总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那段日子。他们的侧脸,就跟冲田、斋藤他们重叠了起来。对了,还有永仓和藤堂也在。大家都保持着那时的样子,竟然还打着棒球……
  那些小子都以为我只是个喜欢棒球队的居酒屋老爹,不过也无所谓了。可那里面没有像吉村的家伙,毕竟他年长我们好多岁呢。话说回来,那时候他到底是多大来着?照理说应该跟近藤还有土方差不多。这么说来庆应元年入队时,他好像是三十刚出头吧。如果是这样,那他也真是挺显老的。不过他提过在老家还有老婆和三个孩子,这可能就是显老的原因吧。
  他这人只要喝一丁点儿酒,就会开始炫耀自己的老婆孩子。这种类型的醉鬼,其实还蛮常见的。不过他那些话落在我们这些后生耳朵里,可就实在无趣。而且他一说起来就没个完。所以每次只要他刚有苗头,年轻的队士就会念叨着又开始了,一边找各种借口赶紧溜走。结果每次都是我被拽住听到最后。
  说什么他媳妇是南部小镇上出了名的美人。不过谁也没见过就是。三个孩子,老大是儿子,老二是个女儿,第三个是在他脱藩后出生的,还没见过面……
  要不就此打住吧,这话题说起来让人觉得心里不痛快。再说他和他老婆孩子的事,你应该没什么兴趣吧?
  ——什么?客人你连这种阴沉的话题都想听啊。你还真是个怪人。对了,吉村这家伙经常给老家送钱回去。应该是在三条室町附近吧,有一家叫键屋的大商铺。据说总店是在盛冈,可主人却常年都在京都,店面也修得是相当的气派。那家店当时的生意主要是把盛冈特产的南部表竹皮草履、南部细、漆艺品一类的销往京都,然后再把这边的一些和服料子或者木棉做的旧和服带回盛冈去卖。
  总之吉村这人身上是不会留钱的。每月只要一发了薪饷,他都是原封不动就拿去键屋,委托他们送回老家,平日里额外工作得到的赏钱也不例外。我就曾经陪他去送过一次钱。
  那是一个发饷的日子,拿着钱我就琢磨晚上是不是去岛原转转。可当傍晚我准备出门时,却被土方叫住让我陪吉村去办点儿事。土方这人比较神经质,总是会更多地去注意一些细节上的问题。所以他要求作为队士的我们,即使是私事也不能独自外出。不过也没办法,谁叫我们招太多恨,树太多敌呢。虽然很不情愿,可土方交代的事我岂敢怠慢。再说要是放吉村一个人出去,万一出了什么岔子,我不也得陪着切腹么。
  记得那时已经是四处都是红叶,太阳也沉得特别快的时候了。对,所以应该是深秋的某一天。等我追出驻地,发现吉村已经朝堀川街道北面走出了一段距离。任凭我在后面怎么大喊他的名字也没反应。现在想想当时的情况,不用说,肯定是怀里揣着钱,一心只想着老婆孩子了。
  那个时节已经开始刮北风,可吉村还穿着衣襟已经磨破了的夏季羽织,里面也只穿了一件麻料的单衣,那天他好像没有穿袴。虽然平时走路他就总是前倾着身子,脚下生风的样子。可那天他走得比平时更快,几乎就是要跑了起来。一直到了本国寺的围墙附近我才终于追上了他,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则转身用一种嫌恶的眼神瞪了我一眼。
  我问他“这是要去哪儿啊”,他答“去三条室町那边有点儿事”。当时的我,根本没料到他是去送钱的。这不才刚拿了薪饷,还没捂热乎么。毕竟对家人能有这份心思的人,我还真没见过。不过吉村看起来似乎有些为难。我赶紧向他解释:“你看你跟我们可不同,办事干活都是一把好手,所以土方先生不放心,吩咐我别让你一个人出门……”
  “大白天的,能有什么危险,好意心领了。”
  “哈哈!我明白了。行啊!真看不出来。你这是要去女人那儿吧,那我也就不好跟去煞风景了啊。”当时的新选组有权有势,谁身边都不差个女人。干部阶层的人甚至以休息所为幌子,在城里购置了屋舍供自己的妻妾生活。吉村这人虽然平时那副模样,但毕竟人不可貌相。再说了,就凭吉村那长相,就算有一两个女人也不是稀奇事。所以看他那遮遮掩掩的样子,我觉得自己猜得应该八九不离十了。
  谁想他只是摇头否认,却并没有停下脚步。“不是吗?我看你一脸高兴的样子。”我不死心,继续追问。“哎……实际上….”似乎是不太好开口,吉村只是小声地说,“三条室町那家键屋,总店不是在盛冈么,我是去拜托他们把钱捎回老家的。”听他这么一说,我反倒不知所措起来,总觉得自己是不是问了不该问的东西。
  虽然我还没有娶亲生子,可老家也有年迈的父母。我哥哥不过是个穷困潦倒的足轻,也不知四个孩子平日间是不是都能吃上饱饭。加之还有我这个脱藩离开的不肖弟弟,更是让他在家乡抬不起头了吧。按理说,我本应把至少一半收入给他们送回去,算是补偿也好。可就算心里一百个明白,但一想到这些钱是拼命赚来的,总觉得不及时享乐就太对不起自己了。
  吉村默许了我的同行,一路上他不停地夸着自己的老婆孩子。说他老婆如何如何能干,孩子如何如何可爱,一脸的幸福。不过这些话在我听来,却又有些难以理解。这家伙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活,又是为了谁在杀人呢?他现在干的可是刀尖上舔血的活儿,这么继续下去,横尸街头或是被勒令切腹,都不过是迟早的事。他不会不明白这其中因果,可既然如此他何必连自己的拼命钱也送回老家呢。虽说做丈夫的,赡养妻儿是无可厚非,但看着身处在这样的年代,却本本分分地履行着自己义务的吉村,我心里挺不是滋味。
  我明白,他的想法和心情我到底是无法体会到的,因为那一切,是只有经历过生活过的人才会懂得的。所以那样的牺牲,我也是做不来的。
  到了三条的键屋后,吉村站在门口唤了一声,一个手代【21】模样的人走了出来。那人看着挺年轻,却很有一番气质。我站在不远处的路口等吉村,看他俩一来一去的样子,应该是在老家就认识的吧。手代想必是不知道吉村的来历,不然应对态度可能会大不一样。那时商人的势头正旺,穷苦武士想要寻求帮助,自然也只能低声下气相求。毕竟已经不是武士可以因为一时不爽就拔刀斩人的时代了啊。不过要是吉村亮出新选组调役监察的名号,那出来的就不会是区区手代,估计连当家的都会屁滚尿流地跑出来迎接吧。
  你知道为什么吉村会隐瞒身份,甘愿对着一个手代点头哈腰吗?要知道新选组在池田屋骚动后,那可是人尽皆知。在他老家,也有一些传闻才是。在吉村看来,自己送回的钱是拼了老命换来的这件事,是绝对不能让老婆孩子知道的。所以拜托键屋时,也只说自己是个浪人,为此还不得不对一个小小手代卑躬屈膝。
  手代写下字据,收好了钱后,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转身又进了店。再出现时手中多了一封用油纸包起来的信件。那一刻吉村脸上的笑容,估计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看那样子,准是老家来的信没错了。他又向手代鞠了一躬,随后竟完全忘记了等在路口的我,径直向三条街道的东面走去。
  “喂!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还请你先回去吧。”
  说得倒容易。京三条可是东海道的起点,人来人往鱼龙混杂。他这么大摇大摆走在街上,还只顾埋头看着信,简直就像在对不可疑浪人们宣布——“让你们恨得咬牙的新选组队士吉村贯一郎在此,快来取我人头”。而且这附近是御定番组的地盘,新选组是不会巡逻至此的。顺着这路一直走的话,河原町、木屋町一带又是危险分子们的据点,池田屋就是在那附近。
  可那家伙只是摊开卷起的信纸自顾自地看。明明脸几乎都贴到信上了,依旧是脚下生风,对我的话更是充耳不闻。可就放任他这样走下去,要是在哪儿撞上什么人惹出了事端,最后遭殃的还是我。没办法,只得一路紧跟在他身后。
  ——哎哟,不行了。酒这东西得适度。你看我一喝起来就会忘了自己都一把年纪了。客人啊,实在对不住,要不你坐我旁边来吧。不过还真是唰唰唰唰地下不停啊,真烦呢——这雨。那继续吧。说我俩就这么一前一后,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三条大桥上。从桥上看过去,鸭川对岸的南禅寺呀永观堂那一片啊,映着西山日落,被染得通红。吉村终于收起手中的信,一脸满足地靠在桥柱的拟宝珠上眼望前方。
  “还真是一封长信哪,是你夫人寄来的?”
  “哎呀,你看……其实就只有几句而已。是我儿子写的,只是这字实在不太好认。”说完吉村就把信又用油纸包裹起来,像宝贝一样揣回了怀里。他眯着眼睛看着远处夕阳下的风景,得意地笑起来,“信上说他不管是习字还是剑术都不输给同龄人呢。说等自己元服了,也要上京与父亲一起为尊皇攘夷之业尽一份力……”
  “那可就麻烦了。”
  “是啊,可真是麻烦啦。”吉村盯着水面,挤出一丝苦笑。骨节粗大的手指一直按着麻料单衣的胸口位置,像是在温热怀中的信一样。本想开开玩笑缓和下气氛,一看到他的表情,到嘴边的话又咽回了肚里。那个家伙,眼里竟然都是泪花。哎,他的心情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不过我好歹也是个武士,他当时那副模样,我也只能装作没看见了。
  夕阳通红通红的,我们就像身处在红色的玻璃罩子里一般。吉村吸了几下鼻子,抬起头,喃喃道:“盛冈也有跟这儿相似的地方呢。虽然桥要比这儿小许多,可桥上也有这样的拟宝珠。秋天有红叶,冬天能看雪景,然后到了春天啊,就会开出成片的辛夷花……”吉村的话又被他自己的哽咽声打断。这是忍不住又想起家里的事了吧。北国的话,应该已经是红叶散落的时节,过不久就要进入雪季了。孩子们会不会冷啊,有没有受风寒呢,冻疮是不是又裂开了,过得辛苦吗——他现在满脑子都是这些吧。
  老家那边要捎个信什么的,总不能说自己在西本愿寺御气付新选组内吧,所以信件通常也都暂寄放在键屋那边。我问他有没有向家里详说过自己这边的情况,毕竟对老婆孩子来说,有钱送回家虽然是好事,可总会在意他现在在哪儿,做些什么才是。可他告诉我:“没有,详细的情况我从未提起过。老实说出来比较好吗——自己是新选组这种事。”
  “哎……这个,确实还是不提为好吧。”说实在的,谁也不敢确定我们会不会一直是新选组。即使是现在,在本地人眼里我们也不过就是壬生浪人而已。“可那不就没什么可写的,就只能是报个平安了吗?”
  “是啊。‘我很好不用担心,你们也要注意身体不要着凉。’好像每次都只有这几句。不过刚才交给键屋的信里,我给儿子写了一些还算有用的东西。”
  “写了些什么?”
  “听了你可别笑话我。”话毕他就从拟宝珠上撑起身子,挺直了腰板,大声念起来:“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
  是啊,那两句话,就是现在我也记得清清楚楚。那时的他完全没有在炫耀学问的样子,不顾来往行人的侧目,只是大声地念着,就像是要念给远在北国的儿子听一样。不过我更惊讶这家伙竟然还懂孔夫子的训诫。不过他也就是知道而已,瞧他那生活态度,完全就是跟这几句话背道而驰嘛。前面我不就讲过吗,别看他在这儿夸夸其谈的,“钱这东西,可是没写名字的啊”这样的话,也是从这家伙口里说出来的哦。不过正因如此,他才不想儿子的人生跟自己一样吧。贫贱不能移,说起来倒容易。
  不过这真是一句很不错的话。其实五十年来,这句话一直都是我的精神支柱。可真要让我说出口还真的挺不好意思的,所以我也从没跟任何人提起过。现在想想,那家伙竟然能旁若无人地大声念诵出来,也只能说他脸皮足够厚了。
  说起我们加入新选组时的京都,那真是惨不忍睹啊。前一年的蛤御门之变,战争本身倒是一天就结束了,可火星蔓延,又正逢四十五日的旱期,连井水都打不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半数民宅都难逃火海。那时候很多人都以为这场火是铁炮玉【22】带的火星引起的,所以居民们都叫那场火为“铁炮火”,其实那根本就是逃走的长州军四处放的啊。可就是在长州那些家伙落荒而逃的时候,幕府却没有横下心来结果他们。这是为什么?是长州有着我们所不知道的力量,还是幕府已经没有征伐的余力了呢。
  即使有这些历史,但也就是这些逃过枪林弹雨的长州人,不仅最终得了天下,还把国家建设得如此出色,谁还能抱怨什么。也都是我自己当年看走眼啊,如今还真是个了不起的时代呢。
  总之在庆应元年当时,京都还没从一片狼藉中恢复过来,不过倒也总算开始了修缮工程。那些住处被烧掉无家可归的人,就栖身在桥下或者寺庙的外廊下,每日拉长了脖子只为等一口施粥。而一入夜就是小偷、试刀人、强盗的天下。就算那时候偷到抢到什么东西,在那状况下也是一文不值的。没错,我们要对付的可不只是不逞浪人。
  奉行所成了摆设,所司代桑名、守护职会津就各自从自己的领地调来藩兵,向京都下达了戒严令。现在想来,会津中将和桑名的大人不愧是两兄弟,连运气都一样的背。即使是这样,人手依旧不够,这才有了新选组成立一年后出现的京都见回组。那些家伙可是我们的竞争对手啊。
  先前也说过,我们新选组里都是一些脱藩浪人或假武士。而且就身份来说,我们是京都守护职御预(非正规编制),明白吗?连“御抱【23】”都不是,只是御预。也就是说连家臣都不算,只是临时的雇佣军。但见回组的出身可不同,人家可都是旗本【24】家的次男三男一类的,组头还是备中浅尾一万石的莳田相模守,说好听点是竞争对手,实际上按理说在他们面前,我们根本就抬不起头。
  像我们这样无足轻重的人,要想跟他们竞争,只能靠功绩啊,功绩。客人,你是上班族吧。用现在流行的中间带杠【25】的说法是叫啥来着?嗯——啊,对对对,就是那个,工薪阶级。所以你也应该明白,想要出人头地,就只能靠功绩。不过简单地说,即使是同样的功绩也分两种——看不见的和看得见的。横竖都是要干活,可要是做了事谁都不知道,那就是白忙活。
  近藤和土方在这方面可说是高手了。这不是说他们处事圆滑,而是他们总会找到能充分地、大张旗鼓地发挥自己实力的地方,然后用事实让对方承认。实力很重要,但空有实力也不行,怎么能让世间了解并承认自己的实力,靠的就是智慧了。那些说书故事里,经常能看到说新选组有当初的成绩,靠的是近藤的实力土方的智力。事实并非如此,因为他们两人都是不可多得的智囊啊。
  比如最出名的池田屋骚动吧,你想想,池田屋里聚集的志士有二十来人,新选组闯进去的仅仅五人,而且从楼梯上去的只有近藤和冲田,土方则带领着大部分队士守在了鸭川对岸。这种人员配置不觉得奇怪吗?这只是他一头发热?——不,这根本就是近藤故意安排的。
  近藤与冲田分别是新选组的局长和一番队长,但他们还有另一个身份,那就是天然理心流道场的道场主和师范代。他俩冲上二楼,可就是以一敌十啊。这一传出去坊间就会觉得新选组真强,天然理心流真是了不得的剑术。为了达到这个效果,他故意让其他流派的永仓和藤堂留在楼梯下面。永仓新八是神道无念流的免许皆传,而藤堂平助也是北辰一刀流的免许持有者,身为突击队长的他还被大家叫作“魁先生【26】”。把这么两个有力的帮手留在楼下,只让自己和冲田两人冲进修罗场一样的二楼,总觉得这事做得有些过。
  这种表演,若非对自己的实力有相当的自信可干不出来。就算万一运气不好,两人被乱刀砍死,只要留下英勇奋战的事实,自然有土方来接手这份功绩成为新选组新局长。我觉得,在这个计划上,至少近藤、冲田和土方三人是达成了共识的。
  人可不单是只要有实力就行哦,还得有一颗能让实力在世间具体化的头脑。更何况像新选组这样一群出身来历不明的人,就是再勤勤恳恳地工作,周遭依然只会管我们叫壬生浪人。这么跟你说吧,要是见回组算是身家清白的大学毕业生组织的话,新选组里的就是一群小学没毕业的职工和落榜生。所以近藤只能以池田屋为舞台轰轰烈烈地大干一场,来博得世间的刮目相看。
  这五十年来,我一直在想这个事儿。客人,你能明白么?拔出虎彻冲上池田屋楼梯的近藤勇,他背负着的,那可是数百年来世间的偏见啊。而土方却只能咬紧了牙,等候他们的消息。所以啊,不管其他人如何评价,在我心里,他们真的很了不起。难道不是吗?他们为数百年来将自己踩在脚下的德川幕府工作,同时也想用自己的力量去改变这数百年来根深蒂固的不合理的社会阶级。然而那群最后改变了这个时代的家伙,却没看透这些男人的伟大之处。他们原本也是志士啊,只是形式不同而已。
  啊,我这不是在说吉村贯一郎么,扯远了,扯远了。总之,他真是个工作十分卖力的人。背地里很多队士都说吉村见钱眼开,可冷静地想想,难道我们工作不就是为了赚钱,为了养活妻儿吗?他这样做,又有什么不对的呢?
  那时候就是如此,那是个做着理所当然的事,却会被人看不起的时代。那之后,他常去三条室町的键屋送钱回老家的事就在队士里传开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毕竟照规定是不能单独出门的,所以他每次去的时候总有人同行。大家都笑话他是守财奴,说他不知羞耻,说他根本就是个雇佣浪人。那时候啊,这些背地里说这些的年轻队士,我是遇到一个揍一个。其实我也明白,他们说的都是事实,而且就连我也曾经这么认为过,所以我没法出口帮吉村辩解什么。
  “你们倒是有功夫在背后说人家坏话,有本事工作上超过他啊!”——我也只能以这个理由揍人家了。我为什么会出手揍那些议论吉村的家伙?为什么,连我自己都说不清啊……友情?你可别挤对我了。新选组的人可没你想象的那么单纯。要知道,敌人可不只是不逞浪人而已。平日里要是不谨言慎行,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同伴告密或者毁谤,落得切腹的下场。前一刻还在一起对酌的人,下一刻就趁你酒醉要你命也说不定。
  嗯?现在的公司里也就这样?是吗是吗,原来如此。不过客人啊,在有件事上,你们和我们可是有决定性的差别哦。想知道?
  ——上司说要砍掉你的时候,你被砍掉的是工作岗位,我们被砍掉的可是脑袋啊。经过一路的努力,庆应三年的时候,新选组终于得到了幕府的肯定。那也是我和吉村进新选组的两年后。我记得那时,参谋伊东甲子太郎因为跟近藤和土方意见不合,就带了一大帮队士脱队离开了。不过就那点人数,对当时的新选组来说根本就无关痛痒。那时候队士人数早就已经增加到了两百多人。
  我记得那是一个闷热的夏日午后,驻地里的夹竹桃开得正旺。据说是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宣布,我们被召集到大厅集合,而且要求全员都穿上羽织和袴。两百来号年轻队士,个个都不明就里,大厅里都是大家吵吵嚷嚷的议论声。这时,身着正装的近藤带着干部们走了进来。上身是印有三引两的黑色纹付【27】,下装应该是仙台平料子的袴,总发也一丝不苟地束成了大银杏髻。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棱角分明的剪纸画一样,潇洒得很哟。
  没错,近藤这人啊,不论对任何事,都十分注重形式,甚至可以说到了一种荒唐的地步。那些民间故事里,一提到近藤,一边倒地说他是个粗人,而土方则是穿着讲究体面。其实啊,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儿。近藤才是真正好讲究的范本啊,而作为他弟弟辈儿的土方,因为从小就跟着他,可以说是近朱者赤吧。
  也就是说,单看近藤的那一身装束,就算他还没开口,我们也能感觉到即将宣布的事情到底有多“特别”了。队士们几乎是在看到近藤的同时,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土方的几句开场白后,近藤站到了大厅的正面位置,把他那带蜡色鞘的刀英气地往榻榻米上这么一立,两手交叉放在缠着黑卷系的刀柄上。他用目光扫了一圈在座的我们,再以那常年锻炼出来的粗犷声音说道:“本次得幕府布令,我们新选组成员,均被内部提拔为旗本了!”
  有那么一瞬间,大厅里安静得能听到我们各自的呼吸声,不过这种安静下一刻就被爆发出来的欢呼声替代了。当然高兴了。可以说是根本不敢相信啊。你是不知道啊,当时的旗本在现在可就相当于有中央官厅勋位的官员大人,放公司里的话也就该是东京总部的正式员工了呀。那时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脑子里啊,不知怎么的就浮现出老父亲和祖父的脸。他们可是在足轻的栋创长屋里,空顶着武士的头衔,直到死都没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啊。
  而我旁边的吉村,几乎是像触电了一样从榻榻米上弹了起来。事后那本就单薄得像灯草一样的身子,又像被抽掉了骨头似的突然瘫软下来,他只得用双手撑住大腿来保持站立的姿势。
  “近藤先生,您说的,您说的是真的吗?”他那声音里透出的与其说是兴奋,更多的是单纯被吓到了。我赶紧拽了拽他羽织的袖摆,让他冷静一点。近藤兴许是对吉村平日的表现早有耳闻了吧,所以不仅没有责怪他的行为,倒像是发自内心地表示替他高兴,并对一脸僵硬的吉村说道:“没错。在下被提拔为御见回组组长级别,土方君是肝煎级别,六位副长助勤则是见回组级别,而六位调役均升为御见回组并。”
  听到这些后,吉村呆呆地立在了原地。在我们一群坐着的人里,他看起来就像一个稻草人——一个破破烂烂的稻草人。也许是因为他的薪饷一文不剩都送回了老家的缘故吧,唯一的羽织早就是补丁摞补丁,那个入队时被我错认为会津藩御目付的形象也早已不复存在。看着他那副样子,土方苦笑道:“吉村君,你这是怎么了?是有什么不满?”
  “没有!”吉村终于抬起了头,直勾勾地看着土方,“能否冒昧问一句,不才这样的可领多少俸禄呢?”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自然让队士们炸开了锅,有吓傻了的,也有忍不住笑喷了的,还有摇头叹气的,就连堂堂的近藤勇都不免瞠目结舌,半句训斥人的话也说不出来了。我们可是被提拔为幕臣了啊,能得到旗本家臣的地位已经是荣幸之至,谁还会去在意钱的问题啊。
  “这个嘛……这方面是怎么算的?”显然,在这个问题上近藤并没有做准备,难免有点慌了手脚,只得连忙询问身旁的土方。土方一边叹气一边翻开文件回答道:“吉村贯一郎,诸士调役兼监察,赐俸禄四十表。”话音未落,吉村已经拜了下去,用哽咽的声音说着:“感激不尽!感激不尽!”他只是大声地重复这句话,十遍,二十遍……“近藤先生,真的非常谢谢您!”他拜过近藤后,又转向土方的方向拜了下去:“土方先生,真的,真的非常感谢您!”然后他又慌慌张张地看向坐在一旁的助勤们,逐个道谢——
  “冲田先生,谢谢您!”“永仓先生,谢谢您!”“原田先生,谢谢您!”
  他这样做,几个年轻的干部实在是有点不知所措。只有助勤中年纪稍长的井上源三郎诚恳地对他说:“跟我道谢可是弄错对象了,支付给你俸禄的可不是我,而是幕府啊。”
  “不过,当初要不是井上先生和在座的诸位前辈推举我为调役兼监察,我也不会有今天。真的是感激不尽,感激不尽啊。”
  “你在剑术和学问上的造诣得到了大家的信服,所以你得到了这份工作,若非如此单是我们的推荐也是无意义的。”
  “不过我…..”吉村似乎还有意辩解什么。只见他咬紧了嘴唇,紧握的拳头竟然在颤抖。在队士们的默默注视及等待下,吉村抽了抽鼻子,用难听的南部口音颤巍巍地说:“我,我在家乡不过只是个二驮二人扶持的足轻而已。就算剑术再高超,就算学识再渊博,哪怕成天过着八面玲珑的生活,下级武士,说到底也只是下级武士。可这样的我,现在竟然可以从幕府领到四十依的俸禄……啊,整整四十依……就凭我的身份,是不可能亲自向公方大人道谢的,所以至少让我能向大家表示感激。谨在此受我一拜。”
  那家伙怎么就能那样坦诚地表达出自己心里的想法呢。一时间,厅里又陷入了沉静。在座大家的心里,其实都有这样的想法吧。毕竟像我,也跟吉村一样,只是个足轻家的孩子啊。
  “够了,你的心情我们都明白了。”永仓看来一脸不悦,冲田则是哈哈笑道:“瞧你这说的,你的剑术可不止四十依的价值啊,要我看至少该值个千石吧。”经他这么一说,大厅里的气氛才总算有了些缓和。
  御见回役四十依——这个俸禄到底是个什么分量,现在的人肯定是不清楚了。简单地说就是一年能领到四十依大米,维持生活肯定不成问题。可跟幕府御徒士【28】的正规俸禄七十依五人扶持一比,这样的俸禄真的有资格被称为幕臣吗?虽然近藤豪言壮语地说什么“我们新选组成员都被提拔为旗本了”,实际不过只是夸大其词罢了。
  说起御旗本,那可是俸禄超过百石的直属家臣,所以成为旗本的实际上只有近藤自己而已。而我们嘛……勉强算是边缘的家臣吧。不过即便是这样,四十依对于我们这些足轻同心阶层的人来说,已经是像在做梦一样了。
  吉村贯一郎在南部老家的俸禄是二驮二人扶持。一驮是马背两侧能担起的米的分量,一左一右就是两俵。所以二驮的话,就是四俵米。而且这些米一年内会分两三次分发,被称为御切米。当然,只有这点口粮的话,生活都难有保障。所以一般会在此基础上补贴一些御扶持米。一人扶持就是一天五合。不同的藩具体补贴量可能有一些出入,不过大致上都差不多吧。二驮二人扶持的话,一天算一升,一年三百六十升,也就是三十六斗【29】。
  能把算盘递给我一下吗?打维新后啊,手里的刀就换成了算盘,这一换就是五十年,我现在算得可快了。来来来,现在市场上的米,一俵糙米我们按三斗五升算。三十六斗扶持米的话大约相当于十俵,然后再加上御切米的四俵——吉村的俸禄就该是一年十四俵。
  怎样?这下你能理解那家伙听到自己俸禄四十俵时,立马拜下去的那种心情了吧。家里有处在发育期的孩子的话,十四俵米单供一日三餐就已经紧巴巴的了,更何况一部分还要拿去换些钱。所剩无几的米只能做成稀粥果腹,尽可能地多撑些日子。当时足轻家的日子也都差不多这样。
  不过那时候闹了几年饥荒,所以就连大人们也过得不轻松。像那些领着百石俸禄的御高知们,实际上到手的也都是些兑票,要到第二年的春天才能兑换成实物,所以御高知们通常会把一部分兑票拿到商人那里去兑现。要是天不作美连续两年没收成的话,难过的可不光是老百姓,御高知们、家臣们,就连商人也连带会受到影响。
  其实足轻虽然是穷点,可换个角度想想的话,算是活得比较轻松了。毕竟每天只要想着怎么把生活维系下去就行。不管是哪个时代,位居上位的人就算不能让自己的家臣过上奢华的生活,至少会去考虑如何保障他们的生活。俸禄的多少是由身份决定的,不能任意提高。这样就意味着需要绞尽脑汁想一些其他方式来填补这些空缺。所以才会出现“二驮二人扶持”这种不伦不类的薪饷发放方法。“本音与建前【30】”的矛盾,就是那时候武士的日常啊。
  对了,客人你看,像你们这些上班族,每月除了固定的薪饷,应该还能拿到一些叫什么奖金的补贴吧。那玩意儿估计就是那时候的遗留产物。就像每月扶持米以外的那一年两次、三次的御切米一样。不是我想跟年轻人说教,实际上你们现在的生活,正是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智慧和忍耐的产物啊,可不能给忘了哦。
  可那时候的吉村,却还是走了抛下老婆孩子脱藩这条路。具体因为什么我也说不清楚,不过肯定是有难言的苦衷才会走到这一步的。像我那样年纪不大又无牵无挂的单身汉,因为想上京干一番事业,脱藩这种事也没什么压力。可吉村不同,要不是生活窘迫到再也无法支撑下去,是绝对不会背井离乡的。他为了养活自己的妻儿,舍弃了他微不足道的俸禄,背弃了他的主家。
  ——以我对他性格的了解来看,他这个人要不真是走投无路,绝不可能做出脱藩这样的事来。御见回役四十俵的幕府家臣。你说他能不高兴么。他那竹竿一样的身板就这么立在那里,紧握着的拳头还在不停地发抖。那家伙就是用他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抚摸孩子的头、拥抱自己的妻子、夺取别人的生命的。同一双手,要做的事情却太多,男人啊,真是不容易哦。我记得吉村的手指很长,应该是一双看起来很温暖的手。
  说起来客人啊,之前的欧洲大战【31】可真是有天佑神助啊。别人家的乱子是越大越好,就是这个道理吧。哎哟,你看我都忘了,这可不是别人家的事。日本和德国可都参与宣战了。日本真是变强了啊。
  大隈先生的本事是货真价实的,可毕竟岁数摆在那里,说到下次的大命降下的人选,立宪政友会的总裁原敬你觉得如何?我觉得很不错,先前我才去听了他在日比谷做的演讲。真的是相当出色啊,可以说是气质不凡一表人才。当然最妙的还是他可是个没有爵位的平民,而且,他的出身可是曾经以萨长为敌的南部哦!
  我一边听着他的演讲啊,就在想,这岁数的话该是跟吉村的儿子一般大吧。那一口没有完全掩盖住的南部腔,不知不觉就让我想起了吉村的事。说不定原先生小时候还跟吉村学过剑,跟吉村的儿子并排坐在一起习过字呢。心里真不是个滋味儿啊。南部的武士们因为曾经被定为反贼,维新后的日子可不是那么好过,这要是能出个宰相,也算是能洗掉先前的污名了吧。我在私底下可是相当支持他的。吉村贯一郎的消息?没有,真没有。客人你还真是纠缠不休啊。我不是说了么,不知道的事情,就是不知道。
  好吧,我认输了。客人你是北国出身的吧?你看你这副执拗劲,肯定是在雪里长大的。你别说,这种说法它还真的有一定的道理,你瞧我这个江户男儿,就是不管什么事最后都说不出个不字儿。
  ——我就不说庆应四年,戊辰年这个你应该有印象了吧。据说时代的变迁往往都会撞上辰年,那年确实是翻天覆地改朝换了代啊。也就是那年,年号从庆应变成了明治。鸟羽伏见我们一败涂地。正月三日打响的战役,四日五日已可见战况对我方不利了,到了六日我们只能越过木津川退到大阪。而将军大人、御老中【32】、会津公还有桑名大人竟然舍弃我们,一路逃回了江户。指挥官扔下自己的军队,整个司令部临阵逃脱,这种事情听起来就让人气愤吧。
  当时的我们就想啊,既然都走到这一步了,还不如死守大阪城背水一战。虽然新选组队士多数战死,可自始至终担任着殿后的工作。没想到六日桥本一战,淀川西岸的藤堂藩竟然倒戈,直接从侧面炮轰了过来,这下我们知道回天乏术了。幕府军遭受了毁灭的打击,纷纷向大阪逃散。
  途中我和同伴们走散了,不过我知道只要去八轩家的京屋就能和大家会合。那家商铺当时是我们在大阪的临时驻地。我啊,就是逃走的时候跑得快,六日那晚我连夜赶路,七日的早上我就第一个到达了京屋。整个大阪都沉浸在一种让人不太舒服的死寂里。商铺都紧闭门窗,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北滨一带的大名藏屋敷也是大门紧锁,偶尔能看到几条野狗路过,萨长的追兵并没有出现。
  我向驻地的人讨了碗七草粥,喝完后连衣服也没脱就像一摊泥一样地睡下了。期间陆陆续续有其他人赶到。几乎每个人都是先跑到厨房喝了水吃了粥,然后只脱了草鞋就摇摇晃晃地跑到里屋,倒头就睡,鼾声立起。每次我醒过来时,都会发现身边又多了几张熟悉的睡脸。当时心里只想着,太好了,这家伙也逃出来了啊,就又恍恍惚惚地陷入沉睡中。
  潜意识里,其实我应该是在等那家伙吧。不知道他是在哪儿走散的,五日的千两松一战时,他还跟我在一起。淀千两松处于宇治川和桂川交汇的狭窄河堤上,我们佯装撤退,目的就是把敌人引到那里去。短兵相接,敌我双方混成一团,河堤上堆满了尸体。副长助勤井上源三郎就是在那里战死的。而我的左肩被铳弹射中,大腿还挨了一枪,不过幸亏都不是致命伤。这一伤,反倒让我逃得更快了。
  七日那天晚上,幸存下来的队士差不多都到了八轩家。而那些逃往大阪城方向的人却开始中途折回——二之丸大火,他们觉得城里也不再安全了。现在想想,真是愚蠢至极啊。敌人还没追来,城内怎么就失火了呢。一般首先会想到是不是城内的敌方间谍所为吧,再说了,就不能是单纯的失火?幕府军连吃败战,成了惊弓之鸟,看到那阵仗脑子里就只有大阪已经陷落的想法了。
  但近藤勇可不是一般人。他因在年前的战事中受到狙击,被转移到大阪城内接受治疗。得知城外形势后,他脖子上挂着缠着绷带的手,仅靠剩下的那只手骑马飞奔到了八轩家,将已经陷入恐慌的队士们训诫了一番。他说公方大人是为今后的大局考虑,所以才由大阪湾乘船回了江户。而我们新选组要抱着誓死的决心,为幕府军争取东山再起的时间。要我们做好埋骨大阪的觉悟。
  那时我真心觉得值了。毕竟加入新选组这三年来,我们真的过得很好。而且能作为德川家臣战死在大阪城下,也是武士的荣誉。不过我更在意的是吉村的事。当时幸存下来的队士也就五十来人,可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他一定会来。于是夜深后我去了大川的河堤上等他。上游有天满桥,下游是天神桥。淀川流到城前突然转了一个方向,而大川一带,当时正飘着雪。见到河面上有船只路过,我就会挥动灯笼大喊:“请问——有一位叫吉村贯一郎的人在船上吗?有哪位看到他了吗?”
  吉村,吉村……我用尽全力反复地喊着他的名字。说来也怪,明明没能回来的家伙有那么多,可我那时候却只想要找到吉村。怎么说呢,就像是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想方设法要唤回光亮的那种感觉。可直到我嗓子都喊哑了,也没等到他。我瘫坐在河堤上,抱着膝盖,默默地念着吉村的名字,最后竟然哭了出来。
  “吉村,你可别死啊。”那是我内心最真实的想法,而当我听到自己亲口说出这句话时,我终于明白了。
  ——为什么是吉村?因为吉村他是我,是我们所有人的良心啊。
  话说到这儿,接下来发生的,看来不说也不行了。我不会再说第二次。其实那晚,我真的见到过吉村。那是荒芜的河岸上开始降下薄薄细雪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黑暗之中,有人叫了我的名字。我抬起头,用灯笼照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我看到了满身疮痍的吉村。他站在雪中,一手捂着侧腹,一手用被血染红的刀作手杖支撑着身体。
  我连忙跑过去扶住他,想着先把他带回京屋,于是就搀着他跌跌撞撞地往河堤下面走。可中途我却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听说将军大人和会津公他们已经坐船逃去江户了呢。不过我们新选组准备要死守大阪城。”
  闻言吉村马上停下脚步,还一把推开了我。他摇了摇头,往后退了几步,一边说:“我不会去的!”他那张脸已经被血和泥糊得黑乎乎的,可一双眼睛却炯炯发亮,“幕府还败得不够惨么?萨长已经掌了锦旗,我们现在可是反贼了啊!近藤先生时时念叨的勤皇啊尊皇什么的,都成了空谈不是吗?既然如此,那我们又有什么非死不可的理由呢?”其实我心里也明白,吉村说的没有错。可现在的我们又能去哪儿呢?除了去送死,我们已经无处可去了。
  我让吉村先冷静下来,告诉他当务之急先回京屋去包扎一下伤口。可当我伸出手准备再去扶他时,他竟然对我拔刀相向啊。他可是认真的,那一刀,砍断了我手中的灯笼。灯笼掉到地上,小雪纷飞的黑暗中燃起了一团火。吉村放下了刀,看了看往下游的那条路,问我:“告诉我,沿着这条路直走的话,是不是能到大阪港口?”我回答说应该是吧。
  “你到底想怎样?”我忍不住问他。
  “我要找到幕府的船,然后跟着他们回江户去。”
  “你就算是去到江户,也没有任何意义啊。”
  “不。到了江户,我可以假扮成商人或者百姓,然后沿着奥州街道,就算是爬我也要爬回盛冈。我的妻子还在雫石等着我回去。还有我的儿子、女儿和小家伙,他们一定每天都在盼着我回家的消息。”说着,吉村便倚靠着藏屋敷的海参墙开始一步步地挪动身体。虽说沿着河川的路最终都会延伸到海边,可我总是无法相信那条路的尽头是广阔的大海。因为那时候的我们,就像身在时代淤泥中的藻屑一般,寸步难行一筹莫展。
  他摇摇晃晃的背影慢慢地远去,在被黑暗淹没前的最后一刻,他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伸了伸脊梁,朝我深深地鞠了一躬,又再次走向黑暗。我不停地喊着他的名字,可他再也没有回头。
  ——客人,这样你满意了吗?为了满足你的好奇心,一个老人好不容易忘记的往事啊,就这么被启了封。哎呀,哗啦哗啦地,挺能下啊。真是让人心烦呢——这雨。好啦好啦,你一个正正经经的年轻人,大半夜的在外面消磨时间也得有个度,快回去吧。多谢惠顾,我要准备打烊了。

  注释:

  【1】SUMIYA:汉字“角屋”在日语中的不同读法。
  【2】庆应:1865年为庆应元年。
  【3】守护职:江户幕府官职名。
  【4】苗字带刀:拥有姓名权,可佩刀。在江户时代,这是武士才能拥有的权利。
  【5】所司代:江户幕府官职名。
  【6】月代:传统日本成年男性的发型。将由前额侧开始至头顶部的头发全部剃光,使头皮露出呈半月形。
  【7】御目付:官职。监督官。
  【8】总发:未剃成月代样式的全发。
  【9】目录:技艺认定级别的一种,比免许低。
  【10】蛤御门之战:蛤御门之变。1864年8月20日(元治元年七月十九日)发生在日本京都的武力冲突事件,又被称为禁门之变。
  【11】五尺八寸:日本旧时长度计量单位,约为175cm。
  【12】气合:气势或运气时所表现出的喊声。
  【13】正眼:剑道架势之一。刀尖对准对方眼睛的姿势。也叫作中段。
  【14】逆胴:剑道中击打对方左边腰部位置的技巧。【15】间合:竞技中的距离或时机。
  【16】间:日本旧时长度计量单位。1间约为1.8米。【17】袈裟斩:从右上斜砍至左下。
  【18】小判:江户时期通用金币之一种。薄圆形。为标准金币,一枚为一两。
  【19】酒井兵库:本意均为摄州或大阪地区地名同音或同字。
  【20】御家人株:富裕的城市商人(町人)和农民花钱成为贫困御家人的养子,或买得御家人家格。
  【21】手代:商家的伙计,或小掌柜。【22】铁炮玉:炮弹,枪弹,子弹。
  【23】御抱:御抱席,原则上是只限一代的家臣家格,可现实中却可以以重新登录的形式世袭。
  【24】旗本:江户时代将军的直属家臣,有资格觐见将军。
  【25】中间带杠:俗指日语中的片假名。
  【26】魁先生:日语中魁与“打先锋”“打头阵”的词同音。
  【27】纹付:带有家纹的正装和服。
  【28】御徒士:官职名。担任将军出行时的先遣或道路护卫。
  【29】合,升,斗:日本旧时体积计量单位。1斗为10升,1升为10合,1合约为0.18公升。
  【30】本音与建前:本音,真实的想法与欲望;建前,表面上的行为与功夫。
  【31】欧洲大战: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别称。
  【32】御老中:幕府将军麾下直属的最高官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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