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节
2024-11-04 21:46:34   作者:浅田次郎   译者:周晓晴   来源:浅田次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干什么那么拘束啊,放松,放松。喂,有谁在没?客人都来了,还不快把茶端上来!——你认为大正时代很不错么?新时代的来临自然是好事,不过这年头的年轻人,总给人漫不经心的感觉。以前我寄人篱下的时候,要是对来拜访师傅的客人稍有怠慢,免不了被折腾到半死啊。轮到负责厨房工作的时候,总是胆战心惊的。看到客人坐下稍作休息后,立马就会端上一杯温水。看着客人喝下,算是润了润喉,紧接着就会为其准备热腾腾的茶水。需要师傅出口吩咐的,也只有准备酒菜的时候。
  当然这教养上的缺失,也不能把责任推给时代。我也是七十有三的老头子了,什么事情都要我挨个地提出来,我也烦得紧。归根究底,是父母没教好。在这个和平的年代,普通人是不会选择任侠【1】这行的。多半都是一些不愿去学校,工作干不下去的小鬼头。自己也不知道能干啥,于是就被父母送到我们这儿来了。而严加管教,让他们成为有担当的男人,从来都是我们任侠的工作之一。
  最近不是世界大战,动员让年轻人去军队里受教么。虽说这大战景气,和我们这些平民没太大的关系。不过能让年轻人好好接受教养,又能强身健体,那自然是好事。无奈现在啊,一句得体的话也不会说,连筷子的上下都分不清的年轻人,实在是太多了。我说这位客人……看你是个老实正经的人家,那些麻烦的仁义套路就省了吧。不过,先前在后面看到樱庭弥之助先生写的介绍信,我也是错愕不小啊。
  不不不,并非我对你心存怀疑。只是,你真的想让我告诉你,维新时发生的那些事儿?真心的?倒不是有什么不能说的。若是个武士家出身的人,可能还有些不愿提起的过往。不过你看我,就是个与那些廉耻意识无缘的混混而已。不过,毕竟活了这么大岁数,遇上什么事儿都靠着一股傻劲儿一路闯过来的,不能说出口的秘密嘛,还是有那么一两个。
  樱庭先生和我,是在机缘巧合的情况下相识的。他留洋回来后,不是当了一阵子官员么,然后才生了要自己开建筑公司的念头。要修楼房啊,需要不少人手,单靠木工可不行。当时我在这片儿干的是职介的业务,于是他亲自找上了我。应该是明治三十年吧。上野的职介屋接了一个招人的委托,不过那附近都是些好吃懒做的家伙,找不到合适的,这才把目标瞄向了新宿这边。
  那时候,日结的短工薪水,差不多是三十钱吧。他愿意出五十钱,让我给他找些本分、踏实的人。我也确实感到了他的诚意。交谈之后,才知道他来历不小。不仅是帝大出身的大学生,公费留学过英国,就在不久前还在做公务员。他这样了不得的人,竟然会想要建楼房,我十分感慨,于是身体力行地四处奔走为他召集人手。
  怎样,不错吧。要是你也像那样豪言壮志地说要把国家建设好,就算让我跑断腿,我一分提成也不会收你的。不过幸好现在铁路通了,甲州、信州这些地方的劳动力也涌入了新宿。我不是江户本地人,所以我更能理解那些苦于谋生的乡下人的心情。要是真能让他们拿上五十钱的薪水,我也是义不容辞啊。樱庭先生感叹于我的气概,问我故乡是哪儿。
  我对他说:“问得好!忘了自我介绍了,我来自南部盛冈。天保十四年,接受北上川水的洗礼而生,维新之战中,因故乡与朝廷为敌,我也就成了这天下的贼民。而后我这贼民来到了大东京,扯起场子干起了任侠的行当。”谁知樱庭先生闻言竟大吃一惊。然后他说出了让人十分怀念的话:“你该不会是……大野家的那个中间侍者?你是佐助?”
  我啊,无奈离开大野家后,就来到了东京。擅自给自己取了个“大野佐助”的名字。虽然,我这样的人原本是没有姓氏的。现在想想,明明手里就拿着印有“樱庭弥之助”的名片,我却完全没有意识到,也是我太疏忽。不过没办法,稍微复杂一点的字,我是不认得的。对方的名字,也只是在口头上匆匆听了一两次而已。这也算是我和樱庭先生的一段奇遇吧。
  你也别正坐了,怎么舒服怎么坐吧。虽然这话从自己口里说出来未免有些不太妥,不过这要提到新宿的大野家,可是在整个大东京都小有名气的赌徒呢。像客人这样的老实人,可能不太好进这个门吧,不过难为你专程来访,又岂能怠慢。在我开始说之前,有一件事,希望你能理解。现在的我,只是个赌徒,过去也只是一人扶持的卑微身份,但南部的精神却一直在我心中。
  就算会丢了性命,我也绝不会说谎,不会有半句怨言。维新后的时代中,我一路向前,终于,老天爷让我成了千人之上的头领。也请客人你把这件事放在心里,再听我慢慢道来。吉村贯一郎先生的事,从哪里说起比较好呢。吉村先生与我常年侍奉的大野次郎右卫门大人同龄,所以该是比我年长九岁。我在大野家开始工作的时候,是十四岁。次郎右卫门大人和吉村先生都是天保五年的马年出生,这样算来应该二十三岁了。那时候他们各自已经成家,也都有了儿子。
  没错,就是千秋少爷和嘉一郎。这两人吧,虽然身份相差太多,不过却是一对关系特别好的挚友。要知道在那个时代,四百石俸禄御高知家的嫡男,可是有朝一日会成为家老的大少爷啊。但他却和足轻的孩子交好,自然不是个小事。千秋少爷自小就经常偷偷地跑到上田组丁的足轻屋敷去玩。每次被大老爷叫去把他领回来的,总是我。不过我是不会强拉着他回去的。毕竟对孩子来说,能不分地位高低,玩得浑身是泥,自然是比什么都有趣的事了。
  听说千秋少爷成了医生,现在在奉天。时不时能收到他夫人的来信,不过我不会写字,所以只能自作主张给他们寄些大米、梅干和佃煮过去。不过,不管是千秋少爷,还是弥之助少爷,也真是像他们会选择的人生呢。这也许就是所谓的三岁看老吧。哦?真是了不得。连满洲那偏僻地方的消息你都打听到了。客人你的那股子执着也着实让人敬佩啊。既然你知道大概的情况,接下来就好说了。我就直接奔正题吧。
  千秋少爷和嘉一郎是好朋友;他们的父亲之间也是交好。不过两人毕竟是组头和足轻的关系,平日里的交往自然都得私下进行。因为我是次郎卫大人的随身侍从,所以他们之间的来往,我是最清楚不过的了。中间侍者其实并非武士,也不是下人,只能算是雇工吧。在武士大人们眼里,我们就跟空气一样没有存在感,做什么事根本无须防着躲着我们。因此也只有我,才原原本本地看到了他们之间的真实。
  来,喝着茶,吃点新宿有名的甜纳豆吧。像我这样背对着神龛,还让客人坐在火盆对面的行为,实在十分失礼,不过看在我一把年纪的分上,莫要计较了吧。我十四岁开始工作的时候,次郎卫大人的口碑已经十分的好了。他相当擅长计数,在城上负责勘定方的工作。他怀里总是揣着个算盘,对于次郎卫大人来说,几乎就相当于家传的宝刀了。
  怎么说呢,他那个人从来不会说诸如“交给你们了”,或是“容后再考虑”那样的话。不论身处何地,对方是谁,他都会毫不顾忌地径直掏出算盘,喀啦喀啦地拨弄起来。然后再如此这般地当面得出结论。在次郎卫大人看来,藩内财政紧张不单是因为饥荒。武士习惯于凡事都“交给”商人或钱庄来办,也是造成如此现状的原因之一。藩里财政经他整顿后,立刻有了很大的起色。所以当主和重臣们对次郎卫大人近乎依赖,就连我这样的人也看在眼里。
  所以我跟着次郎卫大人的日子,亲眼见识了他大显身手。从安政三年到维新,也就是次郎卫大人从二十三到三十五的这十二年,他不断奔波往来于南部、江户和大阪的仓库之间。当然,我也一直跟随在他身边。吉村先生脱藩的事,我还记得很清楚。说实话,其实我早就有些察觉了。话虽难听,但穷人心里想的,也只有同样身为穷人的人最清楚。虽然承蒙大野大人给予了一人扶持的俸禄,可我在志家的小人丁,还有需要赡养的老父母。
  吉村先生的俸禄应该是二驮二人扶持吧。同为穷人的拮据,只有彼此才清楚。所谓二驮二人扶持,也就是每年能领到玄米四裱、藏米十依,共计十四依米。虽然在这基础上,还会配给一些柴火油盐味噌一类的东西,可其余的东西都需要自己添置。所以一家四口过得也很不容易。不过,像我这样空有一副好体格,既不会写字也不会剑术的人,那是无可奈何。但若是堂堂的武士,去江户干一番大事业不是也在情理之中么。
  再说了,吉村先生啊,学问上能当藩校的助教,剑术又是北辰一刀流免许皆传的水平。要让他安分过着饿肚子的日子,反倒更像是在强人所难吧?对那个人来说,二驮二人扶持的身份简直就如牢笼一般。在那个年代,脱藩不算特别稀奇的事。所以我一直就隐约地觉得情况不太妙。因为会选择脱藩的,往往都是剑术颇有造诣的武士。至于次郎卫大人察觉与否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即使留意到了,又能怎么样呢?再说了,吉村先生在城下是出了名的爱妻爱子之人,估摸着谁都不信他这样的人,会抛妻弃子脱藩吧。
  就在吉村先生脱藩的前晚,次郎卫大人差遣我送了一些物事到上田的吉村家。大约是深夜吧,次郎卫大人突然来到我居住的长屋门,吩咐道:“佐助,你去一趟贯一家,把这些东西给他送去。别被人看到。”我立马就反应过来,出大事了。不知道客人你能不能理解事态的严重性。要知道,御组头帮助同心脱藩这样的事,一旦暴露,就只有切腹这一条路啊。
  那晚挺冷,还下着小雪。去上田组丁足轻屋敷的路上,虽说是大半夜的,我也走得提心吊胆。单是上田组丁那一带,都是以三十人为单位的各组足轻的住家。什么小野寺五郎兵卫组啊,冈田金太夫组啊,还有阿部勘左卫门组一类的。而吉村先生的家,更被大野次郎右卫门组的三十间足轻房屋包围其中。我这个次郎卫大人的中间侍者,要是在那儿被发现,可就是瓜田李下的事儿咯。
  好不容易我才摸到吉村先生家前。从虚掩的窗户外低唤了一声后,吉村先生战战兢兢地出来开了门。见来者是我,他明显松了一口气。看样子,他恐怕是以为自己的脱藩计划暴露,有人要来拿他了。毕竟我是大野家的中间侍者,加之次郎卫大人的言行,明显也是向着他的。不过,吉村先生虽然可怜。但相较起来,我更为次郎卫大人捏一把汗啊。
  “感激感激”,吉村先生不停地向我鞠了许多次躬。他可是武士呀。受武士那么大的礼,我也是打出娘胎头一遭,顿时一股心酸,眼泪也禁不住掉了下来。我看到,在不断鞠躬的吉村先生身后,那个才十岁的嘉一郎,也下到土房里,双膝并拢,向我低下了头。吉村先生脱藩的事,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归根结底,足轻只有这么点分量。虽然大野家内部,大老爷盛怒之中没少斥责次郎卫大人,不过两三日后,也没见上面对这事做出什么特别的处置。
  虽然蹊跷,其实仔细一琢磨,也就释然了。要知道那时候,城中的生计可谓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虽然只是二驮二人扶持,能少一张吃闲饭的嘴,也不算什么坏事。那时毕竟与现在不同,是不能因为经济不景气就拿员工开刀的。所以,或许足轻脱藩这样的事,上面的人求之不得呢。对了,后来我在江户偶然遇到过吉村先生。那应该是文久改号元治那年的秋天。虽然元治说是持续了两年,其实充其量也就一年多点的日子。反正你知道是吉村先生脱藩第二年秋就行了。
  那年的参勤交代,我们在旧历的九月中旬从盛冈出发,半个月后,也就是十月初的样子,到达了江户。回盛冈则是第二年的二月,所以实际上那一次的奉公是比较短的。其间我一直跟随次郎卫大人左右,帮他打理生活上的琐事。有一天,按着次郎卫大人的吩咐,我去了濑户物町的一家叫岛屋的定飞脚店办事。那店在日本桥北诘,也就是如今三越的斜对面一带吧。距离位于日比谷潮见坂下的南部藩上屋敷没多远。每月带四和九的日子,会有飞脚从岛屋出发。只要在五条街道上,不论哪儿,都能把信件、钱物送达。
  一封信的话,从江户到盛冈,大约是六十多文钱。不过入冬降雪后,会有些许的涨价。次郎卫大人是个勤于动笔的人。奉公时,也几乎不到三日就会朝家乡寄上一些信件。所以岛屋我基本每天都会去一趟。就是在濑户物町的那个岛屋,我遇到了吉村先生。不论是汇兑、书信还是包裹,都在那家店的受理范围内,用现在的话来说,就像是邮局一样的地方吧。当时店里也是人头攒动,忽地,一个带着南部腔调的声音,窜进了我的耳朵里。
  “只不过是一两钱,就要收一百五十文的飞脚费,未免太多。而且说冬天要加收费用,要是送到虾夷一带去还好说,但盛冈可没下雪啊。就算我一百文吧!”竟然连飞脚钱都要讨价还价,也真是丢南部的脸。可当我循着声音的方向看去,不禁大吃一惊——那个人竟然是吉村先生。对方也发现了我,我们俩就这么瞠目结舌地呆立在了原地。
  “哎呀,可真是巧啊。这是来江户奉公了吧。”吉村先生搔着头,一脸尴尬地打破了僵持。他那一身寒磷的行头,我几乎要认不出来了。月代看来许久未曾打理,头上早已成了百日髻,脸上也胡子拉碴的。明明已经入了秋,身上还穿着麻料的单衣,活脱脱就是一个从画里走出来的御府内浪人。反倒是穿着半缠,撩起后襟摆的我,看起来要体面得多。
  不过,我只是个连姓氏都没有的中间侍者,即使对方是个脱藩的罪人,于我也是毫无干系,不过气氛略尴尬而已。我要是个武士的话,那麻烦可就大了。念在过去的交情上,虽然没人提出来,我俩还是十分默契地找了一间小饭馆,也算是叙叙旧吧。日本桥到江户桥的水道沿岸,每天往来之间的金钱交易有千两之多,是俗称江户三千两的其中一个区域。两岸清一色都是生意兴隆的卖店。
  那个时代,江户奉公的时候,我手头上能宽裕许多。平日里就为一些小事儿跑跑腿,跟着大人穿梭在各个宅院和店铺之间,总能得到不少路费或者小费。到了夜里,叫上几个同样有闲钱的中间侍者,赌上几盘。要知道,在南部赌博可是被法令禁止的,所以对于我这个生来好赌的人来说,那种日子简直就是如鱼得水呀。
  看来他平时过得也挺冷清。还在日头上呢,他就喝上了。一边喝着,一边就自顾自地说了起来。也是遇到了故人,想借此机会把自己的近况传达给次郎卫大人吧。总之,他把自他离开后的情况,事无巨细地都给说了一通。说是过去去江户奉公时,在玉之池的玄武馆结识了一个叫什么青山的旗本。如今就在那家做了食客,负责教少爷学问和剑术。不过他把话说得太细,渐渐地就开始露出马脚来。那个人啊,真的是不擅长说假话呢。
  我想,他应该是去找过那个什么青山,也确实在那家当过一阵子食客。不过看他那副模样,现在肯定已经不在那儿了。估计是被那家的年轻人给排挤,撵了出来。如今在什么店里当保镖了吧。拿着微薄的薪酬,节衣缩食,只为了将钱送回给妻儿。说着说着,他换了一张一本正经的表情,开始打听起当年的年成来,“话说回来,佐助啊。今年秋天的收成如何?”他夫人和孩子后来寄宿在雫石老家这事,我是知道的。
  “不用担心。今年日照挺好,也没下太多雨,定是个丰收年。”我对他撒了谎。我觉得,要是把真实的情况告诉他,只会让他更难过吧。幕末年间,年年歉收,那年也不例外。夏天阴冷不说,入秋后又长雨不断,水稻根本就结不出什么颗粒来。来江户的路上,我亲眼目睹了当时的惨状。那种场景,像客人你这样生在现代的人,是想象不出来的。那个年代的饥荒,和如今的歉收可大不相同。那时候,根本连一点儿能吃的东西都没有啊。
  为了活命,变成难民的百姓不断涌入盛冈城下。要接收所有的人,根本是不可能的。只是就在街道尽头的寺庙建起了救助小屋,不过最终那些地方的尸体也是堆积如山,完全就像是战场一样。从雫石街道方向进入城下的夕颜濑桥一带,也有这样的小屋。这样的事实,我又怎能告诉一个为了仅有的一两,连飞脚费都要讨价还价的吉村先生呢。而且在那些村子里,都是五人一组过着休戚与共的日子。他那区区一两,到底能不能救到自己的家人,也不禁让人怀疑啊。
  后来我也不是没想过,为什么这样一个人,会走上脱藩的路呢。他剑术是十分了得的,学识也很渊博。至于他的书法,我这样的人自然分不出好坏,可据说那是连隐居中的大老爷都赞不绝口的一手好字嘞。这人呐,是能人,可就是不太会做人。他也是活得太正直了。像这样一个连处世之道都不懂的人,还能毫不在意地待在江户这种雁过拔毛的地儿。只是看到那天他的样子,就知道他吃了多少苦头了。
  对了……那天我们还谈到了新选组。牛込试卫馆道场,天然理心流的剑客近藤勇所率领的新选组。隶属于会津肥后守大人的他们,把那些企图撼动德川家地位的不逞浪人们杀得落花流水的事迹,不单单是上了瓦版【2】,还是说书人喜爱的素材。在那个时期的江户,可以说是声名大噪呀。著名的池田屋骚动,就发生在那年夏天。一夜之间,他们受到了整个江户的瞩目。要是放在现在,绝对是能占三个大版面的大事件。
  其实当时谁都明白,德川家实际上已经日落西山了。正因如此,新选组的活跃,无疑让德川势力中心所在地的江户人,受到了不小的鼓舞。总之那阵子,只要一进江户城中的酒馆什么的,听到的都是新选组的话题。有的人洋洋洒洒,写上满满一瓦版,说得跟自己亲眼所见一样。还有一些醉汉,则到处嚷嚷自己是近藤勇的熟人。
  说实在的,在那之前,根本就没人听说过什么天然理心流的试卫馆。但传来传去,到最后竟然天领多摩的武士都成了天然理心流。而多摩的壮士们,是因为看不下去幕阁的无能,为了惩治不逞浪人,才纷纷上京云云。传闻这东西,在醉汉的嘴里一传十十传百,大抵都会变成这副有意思的模样。那时候还有一个新闻,说深川佐贺町的伊东道场师门一同上京,与新选组联合,可谓如虎添翼。虽然我不知道那个什么伊东道场是个什么来历,不过据“内行”透露,那是修习千叶周作所创的北辰一刀流的名门。
  “我也准备上京,看是否能让新选组雇用我。毕竟北辰一刀流的免许,也只有这点用处了。”对他的想法,我自然表示支持。不过,也只是赞成而已,他可不是因为我才加入的啊。毕竟像吉村先生那样的高手,那是一定能为近藤勇所用,大展身手的呀。再说了,当时一想到自己熟识的人要加入新选组了,心里啊,也是热血沸腾呢。谁又会想到短短三年后,世道就大变样了呢。
  不怕你笑话,那时的我没少拿吉村先生的事给自己撑场子:“听好了!你们别以为我是南部的乡下人,就敢小看我啊。知道新选组的调役监察兼剑术教练吉村贯一郎先生不?啧!那可是我在南部时的熟人呐!想听新选组鬼贯的旧话不?找我!保证有问必答!”酒桌上,只要把这话拿出来一说,别提多有面子了。
  要不要来根烟?我最近也把烟管给戒掉了,现在都抽卷烟。是一个叫BAT【3】的牌子,不是指的棒球棒,是蝙蝠的意思。倒不是说有多好抽,只挺省事儿的,也算是新时代的潮流吧。话说回来,这世界大战到底会是个什么结果呢。德国是相当的强力呢。论海军的实力,英国自然是一把手,不过德国可有飞船呀飞机还有什么潜水艇那样的新型兵器。英国估计也撑不了多久了。再过不久,日本也会直接参战吧。
  要没这念头,造那么多军舰又是为了什么?榛名和雾岛才下水没多久,可又造了艘有三万吨的扶桑啊。三十六口径主炮都足有十二门,我是不太清楚到底是个多庞大的军舰,可单看那火力,就比现有的军舰高了五成。一想到现在这个国家,跟五十年前那个大家都举着刀砍来砍去的是同一个,简直就像在做梦。不过像我这样守旧的人,能把烟管换成蝙蝠,已经算是尽了全力在拽新时代的尾巴了。
  那天——我偷偷把怀里的钱都给了吉村先生。虽说作为中间侍者,其实根本没有去同情武士的余力。可相较之下,我不仅不为生计所困,人也正值二十一二的壮年,有的是力气去挣钱。我从怀里摸出钱袋,让他当作是上京的盘缠,吉村先生欢天喜地地就接了过去。不不不,那不过只是我从同伴那里靠赌博赚来的,不太体面的钱,根本不值得让他如此对我感恩戴德。
  回到上屋敷后,我把遇见吉村先生的事告诉了次郎卫大人。那个平日里就是被枪指着鼻子,也不会露出半点动摇的人,顿时就变了脸色,连忙拉着我质问吉村先生的所在。可我并不知道吉村先生住在哪儿。再说他也有他的苦衷,就算我问,也未必会告诉我。不过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是绝对不在那个叫什么青山的旗本家的。我老老实实地回答说忘记问了,结果竟被次郎卫大人训斥了一番:“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机灵!你见了贯一,单是聊些家常能有什么意义?为什么就没想到过让我去见他!”
  其实,我也不是没那么打算过。可那种背景下,要做出那样的判断,不是容易的事。要知道,毕竟大野次郎右卫门是备受藩中重臣信赖的角色。我区区一个中间,又何德何能,轻易就看得出公私的分别呢。按理说他俩在家乡确实交情颇深,让他们见一面也是情理之中。可转念一想,从彼此立场上来看,两人实在是不应相见。不,应该说我当时觉得,次郎卫大人是不该再与吉村先生有所交集了。
  那晚,次郎卫大人把我叫去了他房间,然后刨根问底地,让我把所见所闻都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个清楚。是个什么打扮?瘦没有?气色看来如何?我知道,次郎卫大人是打从心底里关心吉村先生,所以我把情况美化了一些,为的只是能让他稍微安心。最让我吃惊的是,在我准备退下去的时候,次郎卫大人竟然叫住了我,给了我一些钱。
  “佐助,你把自己的钱给贯一了吧。”次郎卫大人他啊,真的是一位能站在他人立场上,为对方考虑的人。那以后,我再没有在江户见到过吉村先生。不过,那一次也并不是最后的离别。客人你也应该听说了吧,四年后,也就是戊辰年的正月,我们又再会了……说起来可能会让你觉得冷漠,不过那之后,我就没把吉村先生的事放在心上了。那段时间,我也是自顾不暇。应该说,忙的不是我,而是我的主人次郎卫大人。我作为他的随身中间侍从,自然是不得闲的。
  大野家身为四百石俸禄的御高知,按照藩内诸士军役的规矩,出行的时候,身后应该跟着供侍四人,持枪、持甲各一人,持具足两人,马夫两人,然后是持雨衣箱的一人,带辎重的两人,合计就是十三人。御高知的行列就是这么浩浩荡荡的。不过,这也只是个规矩。也不可能一年到头一出门就这阵仗。加之在我随同奉公的那段时期,各个御高知家也因为借俸一类的政策,手头上都不宽裕。所以不管哪家,似乎都凑不太齐规定的人数。关于借俸,简单地说就是迟发薪水。
  但正月初登城的时候,是必须严格按照军役规定的规模来出行的。于是各处都慌慌张张地到处找人凑数。次郎卫大人这人呐,一向都按照自己内心的想法行事,因此他绝对不会带上一群充场面的侍从。所以,虽然我本来的位置应该是马夫,但实际上什么都得干,因为次郎卫大人到哪儿都只会带上我一个人。大老爷时常抱怨“要再考虑下体面”,可次郎卫大人却反驳他说:“如今可不是该顾及体面的时期。作为藩内的勘定方,要是连我都不能以身作则做到节俭,又何来底气去议论财政之事!”
  次郎卫大人虽然可以算是孝子的模范,可原则上的问题他决不会让步,不过只要他的意见有理有据,就算是大老爷也不会强求他。其实两父子的关系十分不错。不过因为是武士家庭,一些亲密的举动是看不到的。可次郎卫大人对大老爷尽心尽孝,相对的,大老爷也为有如此的儿子而骄傲。因为是庶出,次郎卫大人年轻时候,也吃了不少苦头。可那些艰辛,最终都成了他成长的动力。总之,次郎卫大人身边,一直就只有我一个人。
  不过你也该看得出来吧,就我这体格,以一抵十那是完全没问题的。一边牵着马,一边扛着挟箱什么的,对我来说就是小菜一碟啊。读书写字的事我是干不了,可我并不愚笨。十三个人的工作,自然手到擒来。但次郎卫大人,实在是太忙了。能说会道不说,还精于计算。虽说个子小了一点,又有些发福,也算是仪表堂堂了。像“交给你了”这样的话,次郎卫大人是决计不会说出口的。因此也只有他,才能让商人们无利可图。所以那时次郎卫大人做得最多的工作,恐怕就要数各种交涉了。
  一年要往来江户和南部数次,到江户的一百四十里路,一般来说需要半个月,可他总是只花十一天就到。遇上十万火急的事,还得坐上快轿七天之内赶去。但不管他多么忙,都会把事情做得尽善尽美,让重臣们心服口服。如此往复,他自然得到了更多的信任,于是也就更加忙碌起来。哎嘿,那时候啊,一边看着账本一边端着茶泡饭吃什么的,都见怪不怪了。说点难听的,最忙的时候,经常连大小便的时间都没有哇。现在想来,那时候的次郎卫大人,虽然也不过三十来岁。可他肩上压着的,是整个南部二十万石的分量啊。
  他被任命为大阪的藏屋敷差配役,是在维新的前一年,也就是庆应三年兔年的秋天。大阪藏屋敷的职责,是把年贡米转为钱财。也就是说,那是藩财政的喉舌所在。虽然一直由御留守居役在张罗负责,可无奈大阪的商人实在太过精明老练,根本就不是他们的对手。所以次郎卫大人是作为藩中的王牌被安排过去的。大阪驻地的官员及有来往的商人们,都称次郎卫大人作“差配大人”。在他们看来,既然藏屋敷的负责人还是那个“御留守居役大人”,那么另一位差配大人,就是被派来救场的领头人了。
  大阪是当时的经济中心。全日本的米,都会汇集在那里。按来历来说,米分为两种。一种是地方商人收购上来的库存米,而另一种,就是各藩征收上来的年贡米了。汇集在大阪的米,一年有四百万依之多。其中四分之一是库存米,剩下的四分之三是年贡米,储藏在各藩的藏屋敷中。当然,藩仓库中还有不少各地的特产品。将这些转卖给商人换取钱财,应该就是藩财政最主要的形式了吧。
  南部是有不少特产品的。长期贸易中大放异彩的铜、三陆的海产鱼干……最炙手可热的,还要数大豆了。其实南部在米的产量上,并不算特别出众,但一说到南部的大豆,那可是有能够影响大阪行情实力的名特产啊。就算当年米歉收,只要大豆的收成尚可,也是无妨的。次郎卫大人的工作,就是要尽量高价地把大豆给卖出去。
  不过说起淀川两岸那成排的大名屋敷,那还真是气派得很哪。不论天下的形式如何风云变化,那里却像与世隔绝一般,繁荣依旧。中之岛上的,都是大藩的藏屋敷。以中之岛为中心,堂岛川北岸、土佐渠和江户渠两岸林立的藏屋敷,足有一百三十间之多。那景象,何其壮观啊。南部藩的仓库位于土佐渠岸。旁边是彦根藩的井伊大人。隔着梅檀木桥对面的中之岛上,则是石州浜田的松平大人、福井的松平大人,以及萨摩的岛津大人家的藏屋敷。
  其实南部与彦根的藏屋敷并立的北浜过书町一带,藏屋敷的数量并不算多。取而代之的是林林总总的商铺、制铜作坊或是商人们的集会所。我还记得次郎卫大人刚到时,出来迎接的人那阵仗啊。像是捧着什么了不得的宝贝,小心翼翼,生怕磕着碰着了一样。连对身为随从的我,其他中间侍从也是没少谄媚讨好呀。
  虽然按理说御留守居役是勘定方的前辈。而其他的官员里,也不乏几个家世俸禄在次郎卫大人之上的人。不过想想也是,大野次郎右卫门那是谁啊?那可是连三井鸿池4)听到他的名号,都要忌讳三分的狠角色。那群不知道串通商人在私底下干了些什么的仓库官员,自然丝毫不敢怠慢。
  出来迎接的人群里,还有不少进出的商人。要说这藏屋敷的结构吧,其实也挺奇特的。因为表面上按照幕府的意思,各藩是不允许在大阪建藏屋敷的。所以虽然说是南部藩的藏屋敷,可名义上的主人却是被称作“名代”的商人,然后配置有负责货物出入的“藏元”,以及代理负责结算账目,并将收入送回自身领地的“挂屋”。所有的藏屋敷实际都由这三类商人在操作。而藩中的御留守役手下的其他官员,事实上起到的是监督作用。就是什么都“交给你们”的甩手掌柜。
  嗯?不太好懂么?那我再说得简单明了一点吧。按规矩来的话,武士是不能做买卖的。所以,事务只能交给商人去做。藏屋敷虽然是南部藩的,不过名代、藏元和挂屋能够在那里做自己的买卖。他们就相当于现在的不动产商、贸易商和银行。说起来,不论过去还是现在,这三方借着政府政策赚钱的这种结构,倒是没什么变化啊。
  有些话,虽然由我这个不学无术的混混嘴里说出来,也许不太合适。可这几十年我也是看着这些过来的,要我来说,这种结构要是不做任何改变的话,再过个五十年一百年,至多也就一百五十年后,日本就会变成一个莫名其妙的国家。这种官商勾结的买卖,作为监督人的官员那定是少不了甜头。一旦有了争执,只要我们这些肚里虽然没点墨水,但交际广拳头硬的混混出场,事情也就解决了。不过就算万事都能靠武力来收场,我却并不觉得这样的世道能有好的将来。
  再回到我们刚到那天。这么说吧,御留守役手下的官员纷纷到玄关迎接。玄关到大门的石子路两旁,上至主人,下至手代,一顺地跪满了进出的商人。一个个脸上都写着“手下留情”。不过我毕竟只是个中间,次郎卫大人的工作具体是什么,我其实并不知道。不过有一点我很清楚,对那些平日里串通互利的人来说,他的到来,无疑就像紧紧地给他们夹套上了一副铜箍一般。
  当然仅仅是靠名声,是无法彻底改变当时的状况的。眼见次郎卫大人忙里忙外的样子,那些什么都交给商人去做的悠哉官员们,也不敢再按兵不动了。次郎卫大人不会传商人上门来。他秉性一丝不苟,凡事喜欢亲力亲为,因此一般都是他主动去找商人们。所以连带着我这个随身侍从也是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我能有今天的成绩,也许就是靠着对那种忙碌生活的适应,和向次郎卫大人学来的那股拼劲吧。
  统率众人的气度,凭的可不是学问。只有在艰难中摸爬滚打起来的人,才能一点一点地生出那种器量。唉,我说客人啊。把人家说的话写在本本上,也要有个度吧。要是派个工作给你,就你这点觉悟,就算跑断了腿也干不下来的。别人说的话,你都要当成一种经验教训,一字一句都要记到心里去,可不是记在本子上这么简单啊。客人你也还是太嫩了呢。接下来,到了庆应四年——也就是明治元年戊辰年的正月初七那天。
  持续了三天的鸟羽伏见之战中,幕府军大败。原以为他们会以大阪城为据点,背水一战,没想到公方大人竟然就在天保山附近海面,乘上军舰逃回了江户。一时间,天下的局势让人捉摸不定,而我这样的人,能做的也只有静观其变了。虽然后来南部藩加入了奥羽越列藩同盟,站到了官军的敌对阵营。可在那个时期,还处于中立的立场上。
  不过说句真心话,没人会想到幕府真会输掉。毕竟虽然不知道萨长到底有多厉害,幕府这边可是东照神君再世的庆喜公亲自出马啊。我们也亲眼看着一万五千人的庞大军队,浩浩荡荡地离开大阪城向京都进发。按照次郎卫大人的指示,藏屋敷派出了斥候。每天,他们把各处战况搜集起来后,再由次郎卫大人细书一封,快马加鞭地送回南部去。一开始的确是幕府军占了优势,可也不知怎的,情势渐渐变得古怪,最终战局却大为扭转。
  如此一来,大阪就随时可能变为战场。于是藏屋敷围墙四周,通通挂上了印有家纹的高脚灯笼,以此来表明中立。次郎卫大人的指令十分合理。总之不能做出战的打扮,只需着常服,臂缠白袖带,守住大门即可。准备好充分的水,以随时应对流弹造成的火灾。战败武士一律不予理睬;追兵一律不予相助;战局一律不许议论。要拿出我们这里是商人掌管的藏屋敷,南部藩的人只是为了买卖才逗留于此的姿态。
  要是不彻底把态度表明,不知道会受到怎样的殃及。毕竟那时的我们,身在远离家乡的大阪,却被推到了风头浪尖上。于是我们挂起高脚灯笼,把自己关在藏屋敷中,屏息凝神地观察四周的动向。然而正月初七深夜——那个人出现了。要是世间真有神佛,那么那天的事,无疑就是上天开的一个恶劣的玩笑。半死不活的吉村先生,辗转到达的地方,竟然偏偏就是次郎卫大人担任差配役的藏屋敷。时至今日,我也不相信会有那样的偶然。一定是昏了头的佛祖所做的恶作剧。
  下雪了。我那时就在连着大门的中间房间里,听到外面嘈杂的声音,就从窗户探出头去看看情况。只见门前燃起的火撑下,一个一看就是鸟羽伏见逃出来的,浑身是伤的武士模样的人蹲在那里。门卫把他围了起来,正在依照指示勒令他离开。忽地,那个伏在门卫脚边求饶的武士的声音,传到了我耳朵里:“我是前些年因故从南部脱藩的人。有没有哪位还识得我?我叫作吉村贯一郎,是一个组付同心。”
  我惊得几乎跌坐到地上,连忙扯过半缠披上身子,只穿着兜裆布就跑出了中间的房间。因为是深夜,藏屋敷的大门自然是关着的。门内的守卫小屋里,已经空无一人,大门上的小门敞开着,想是都听到动静出去查看情况了吧。在长屋门漆黑的暗影中,大门上的那扇狭长的小门,正透出刺眼的白光,简直就像贴上去的一样,从那里正好能看到吉村先生的身影。已经积了薄薄一层雪的地面上,吉村先生手握着出鞘的刀缩在那里,看起来像是跪着一般。门前的火撑和藩士手中灯笼的火光,映出了他那可怜的模样。
  不,不对……虽然说出来也实在太过凄凉,不过说昧心的话实在不是我的风格。吉村先生那时候并不是看起来像,而是真的跪在那里。他是在跪地求饶啊。他挨个挨个地朝着在场的人磕头,哀求大家念在同辈的情谊上能让他进来。那时候的我觉得简直不可思议,竟然没有一个人上前去扶起吉村先生。要知道,只有足轻才会被差去当门卫。所以在场的那十来人,都是和吉村先生同样身份的足轻。
  虽然已经过了六年,当中确实有不认识吉村先生的人。可其中应该也有上田组丁的同伴,或是曾经上过吉村先生课的年轻武士。但谁都没有上前去安慰他。有的只是恶言相向,和用六尺棒把他推来推去的动作,到最后,竟还有人嚷着要杀掉他。那时的我,感到十分无奈。毕竟武士之间的事,怎么也轮不到我一个中间去多嘴。
  但吉村先生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利爪一般挠在我的心口上:“我在雫石老家,还有妻子和三个孩子。之所以脱藩,也是为了不让妻儿挨饿。他们还在等着我回去啊。求求你们,救救我!”门卫中有人粗声粗气地吼道:“哪个足轻家里没挨着饿!你家孩子吃着饱饭的时候,我的孩子可还饿着肚子呢!”正如他所说的。那位怒斥吉村先生的足轻的声音,也是让我心中一震。
  “我深知自己理屈,不过我还是恳求大家。若是大家能够助我归乡,我吉村贯一郎,今后必当为勤皇之志赴汤蹈火,在所不惜!还请,还请能替我通报给御藏役大人啊!”
  “昨天还在佐幕,今天就能勤皇了。像你这样墙头草的武士,能干出什么像样的事!快走!要是不走,我们可就要把你交给隔壁的彦根或者河对面的萨摩了!”
  “这位,就是你。虽然不同组,但你也应该是同住在上田组丁,不可能不识得我的。求你了,请帮我通报一声吧!”
  被他抓住脚的武士,一边后退一边回答道:“我可不认识你!南部的武士怎么可能在新选组里!你是在骗人吧!为了保命,就在这儿信口开河胡说八道!”
  “不不不,我祖祖辈辈都是食南部俸禄的足轻。我没有撒谎,也没有骗人!”也许只是我的臆想吧。那些门卫们虽然口头上说着那样的话,但说不定其实心里也不好受。要不然,他们完全可以不去理睬那个浑身是血的吉村先生才是。过了一阵,门卫中一位上了些年纪的武士,一声不响地从小门钻了进来。他立马就发现了杵在暗处的我,随即小声说了一句:“我会去禀告御差配役大人的。成吧?”
  我虽然是次郎卫大人的中间,可终究只是个侍从,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身份,这样的事,根本不需要还跟我提起。他应该也是上田组丁的足轻吧,或许还知道大野大人和吉村先生之间的关系。所以他才会目不斜视地对我说了那样的话。我双手合十,冻僵的嘴唇早就没法利索地说话了,不过我还是从牙齿缝里挤出了一句“那就有劳你了”。毕竟身为一个中间,我是没有资格在深夜里进入次郎卫大人的寝室禀报情况的。
  那位武士离开后,我就在玄关和门之间来来回回踱着步。那时候我可是只穿了兜裆布,披着半缠,赤着脚连草鞋都没穿啊。可紧张和焦急的情绪,让我丝毫没感到寒冷。那时我满心以为吉村先生有神佛保佑,这下一定能得救了。没多久,门卫回来了。他对在玄关晃悠着的我说:“佐助,御差配役大人在叫你。放那个人进来,你去把灯拿来。”那一瞬间,就像是身体里的力气都被抽掉了一样,我那颗悬着的心,才算放了下来。
  客人,你相信这世界上有神明么?别看我现在就坐在神龛前面,我可是一点也不信。原本我就不是那种信仰特别虔诚的人。而维新那年正月初七发生的事,让我彻底不再相信有神的存在了。那我背后这个到底算是什么?反正不是供神的地方。酉市的熊手5]什么的,和沙丁鱼的头一样,都不过是些吉祥物而已。所以尽管我每天早上都会放上神酒,装模作样击掌拜上几下,可实际上我没有祈求过任何事情。
  我根本就不相信有什么神佛。要是只靠着求神拜佛就能实现心愿,那世间的人都不用活得那么辛苦了。只是作为任侠一家的当家,若不做做样子,场面上还是说不太过去的。虽然我不知道吉村先生到底向神佛许过多少愿望。不过他一定不断祈求着能再见见自己的儿女吧,哪怕是一眼也好。他在门前毫无尊严地求救,决不是因为贪生怕死。他不过是想再一次的,能把他视如珍宝的妻儿拥在怀里,仅此而已吧。
  要不是为这个,堂堂的两把刀,怎么可能做出下跪那样的事。就算身为足轻,可只要是武士,都是十分心高气傲的啊。那个时候,我几乎就相信这世界上真的有神了。因为老天听到他的声音,就要让他实现愿望了。等我端着烛火走上走廊时,上级武士们从原本进行评定的屋里蜂拥而出。打头的正是一脸煞白的次郎卫大人。我用烛火照亮他们脚下,随着人群一同走到内堂的一间屋里。雪光从敞开着的雨窗透了进来,照到地板上。
  在走廊上,我一直偷偷观察着次郎卫大人的脸色。烛光映照下原本煞白的脸,渐渐地,开始带了一些血色,最后变成了如金刚一样横眉怒目的模样。沿途,一些听到骚动的藩士也纷纷起身出来,不明就里地跟在次郎卫大人身后,一个个战战兢兢。吉村先生被两个担当门卫的武士左右架着,规规矩矩地坐在后院的雪地上。在映着雪光的走廊上站定后,次郎卫大人把刀鞘往地板上一立,面目可憎。他俯视着院子里的吉村先生,突然说出了一句让人难以置信的话:“你这愚蠢的家伙!难道不知道羞愧吗!”
  那声音,像是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才发出来的一样,让人不禁毛骨悚然。感到错愕的不仅是我。门卫们,走廊上那些重臣和藩士们,大家都瞠目结舌地望向了次郎卫大人。可最感到吃惊的,应该还是吉村先生吧。他抬起头,呆呆地看着次郎卫大人。过了好一阵子,才终于开了口。不过说的都是一些听似借口的话。
  说什么脱藩是为了自己的大志啊,参战也不是出于自己的本意啊,一旦归乡必当倾尽全力为南部工作啊一类的。与他在门外时所说的完全不同。不过,他也是别无选择。要知道那时候次郎卫大人的表情,丝毫没有掺杂私人情绪,分明就是一个态度果敢的官员啊。一言不发地听完说辞后,次郎卫大人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回了一句:“事到如今还在狡辩!你这个壬生浪人!”
  接着又继续说道:“你口口声声说你是勤皇之士,如何让人相信!如果你还自觉是南部武士,那么立刻回到新选组的驻地去,在会津公的面前光荣地战死!吉村,你可明白。你不忠不义在先,如今竟有脸要求归乡,当真是荒唐至极!”听到吉村这个名字的时候,走廊上的藩士中便起了骚动。也难怪,若是足轻的话,因为不同组,可能有人并不知道吉村先生。但在去藩道场练习、或是自家子弟在藩校念书的上级武士里,熟悉他的可就多了。
  说来也讽刺。足轻们每日过的都是为三餐而愁的日子。所以对他们来说,有时间去道场还不如去接些副业更为现实。而会去藩校念书的,都是上级武士家的孩子。足轻子弟,只能在寺子屋学习。所以足轻当中才会有人不认识吉村先生。即便是认识,也是对他敬而远之的。但那些拿着优厚俸禄的上级武士们,却个个都听过他的名字。北辰一刀流免许皆传。藩校的助教。身为足轻,却能指导藩士剑术,教授上级武士子弟学问。这样一个吉村贯一郎,在上级武士之中可以说是无人不晓。
  虽然受到了次郎卫大人满带恶意的怒骂,可吉村先生并没有露怯。反而趴到了套廊边上,拼了命地苦苦哀求。但得到的,都是次郎卫大人毫不留情的回应。“该死”、“混账”、“南部武士之耻”……
  终于,从他嘴里吐出了一句让在场的人都怀疑自己耳朵的话——“看在武士的情面上,吉村,里面的房间倒可借你一间。你切腹吧!”那句话如惊雷一般,顿时让四周陷入死寂。也许其他人不会知道,但站在一旁的我看得很明白。次郎卫大人脚下的地板,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响,他的双腿,在发抖。他说的那些话,绝对不是他的真实想法。
  (贯一。你为什么不在战争开始前逃走呢?伤成这样,不是想跑也跑不了吗!那你怎么就不干脆跟着新选组和会津的武士一起,进入大阪城呢?只要跟其他人在一起,总有办法找活路的!可你为什么偏偏要跑到这里来啊!就算我能为你两肋插刀,但我不能为了你将南部一藩置于不利的境地啊!不能只为了你,就让南部二十万石跟朝廷作对啊!)
  不过……满身疮痍的吉村先生,为什么会到南部的藏屋敷来,理由其实很简单。因为他是南部的武士。是生在盛冈长在盛冈的南部人。团对鹤家纹高脚灯笼,在走投无路的他眼里,就是来自故乡的光。灯笼上映出的,对他来说不是家纹,而是通向妻子儿女所在之处的,通向故乡的路标啊。不过说来也真是让人纳闷呢,客人。
  这新时代和民主,是好事。不过就因为世道变好了的缘故吧,总觉得最近已经看不到几个有血性的男人了。难道你不这么觉得?就拿那些加入我组织的年轻人来说吧。稍微骂上几句,立马就变脸走人。连为人手下的忍耐都不会,根本受不得一点儿挫折。也是因为大战带来的景气,这年头已经没人会愁吃愁穿了。就算不勉强去干任侠的活计,只是想要吃上三顿饱饭,也并不是难事。更别说单单只是为了磨炼血性这样的理由了。
  都是些没吃过苦的家伙,一个个看起来都乳臭未干的。这要是女人,倒还好,身为男人,外表比实际看起来年轻,绝不是什么好事。只能说明那家伙有多蠢。进了军队,会教你怎么死,却不会告诉你怎么活下去。偏偏后者才是更关键的。毕竟一个连怎么活着都不懂的男人,根本就不需要知道怎么去死。世道变好了,连该怎么活都不知道的蠢货反倒是越来越多了。像我这样的,也只能算是活着丢人现眼的。大野次郎右卫门大人和吉村贯一郎先生,才是真正懂得如何去活的出色男人。他们活得磊落,死得其所。
  哎?难道你不这么想?你说你不能赞同次郎卫大人和吉村先生的活法和死法——怎么就不好了?会觉得不好,那表示客人你也是个没吃过苦的新时代的年轻人啊。反正我是觉得挺好。武士道什么的根本就是狗屁。身为男人,只要活得有股子硬气,同样就能死得有意义。我对这个深信不疑,现在也是。男人就要活得像个汉子。视死如归不算是好汉,快意人生那才是能耐。
  怎么才算快意?就是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把那些你必须做的,那些你不做就没人会去做,那些除了你没人能做的事统统做到,就算是了。只要能做到这地步,就是条铮铮的汉子!次郎卫大人和吉村先生,就是做好了他们理应去做的一切。所以在我看来,他俩都是男人中的男人!好汉中的好汉!哪里啊?根本没什么困难的呀。就像是作为一个男人,应该去做的,就是承担赡养妻儿家人的辛苦,仅此而已。我这辈子是一人吃饱全家不愁的赌徒命,不过相对的,我肩上的担子,就是手下千人的生计问题了。
  客人你今后的人生还很长,但那些什么要扬名立万的念头,还是打消了吧,不值得的。要活,就要活得像条汉子才是嘛。不用我说,你也该能理解次郎卫大人当时的心情吧。头一年深秋的时候,公方大人把政权返还给了朝廷。那也是大势所趋,本是无可奈何,再说毕竟也只是形式上的东西。可要是让你把官位、领地都给交出来,那谁还会甘愿双手奉上呀。就算是公方大人,那也要养活手下的旗本御家人啊。
  所以,公方大人才会带着大阪的一万五千大军上京,为的就是争取到谈判的筹码。因此鸟羽伏见之战的初衷,其实并非是为了争夺天下。对萨长来说,公方大人没有束手就擒,而是稍加反抗的举动,反而正中下怀。若非如此,他们怎会有借口给幕府扣上忤逆朝廷的反贼帽子呢。其实我们这些中间,对天下的局势原本是无从了解的。不过我住的长屋门,一墙之隔就是门卫的小屋。平日里总能听到武士们的各种议论。
  鸟羽伏见之战开始于正月初三那天。庆喜公终于忍无可忍,带兵出战。大家都说,这下对付萨长的家伙们就跟捏死蚂蚁差不多了。毕竟,庆喜公可是东照神君家康公再世嘛。过去幕府的天下,交由天子来治理,原本也是合情合理。可谁会愿意屈居于萨摩长州那些西日本大名之下呢?所以至少在情绪上说,大多的人都是站在德川幕府一边的。
  公方大人上京,讨伐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萨长贼人,号令天下。作为德川先遣队的,自然就是会津了。而南部念在同为奥州大名的情面上,多少也应该会有一些动作才是——差不多,说的就像是类似这样的话吧。谁知道一旦开打,德川方却节节败退。这样一来,今后的局势可就有些不清不楚啰。先前我说过,河岸边密密麻麻的都是各藩的藏屋敷。那时候,各个藏屋敷无疑都是屏息凝神地在暗中留意着战场的风向。像那样在进退维谷中度过的安静正月,对我来说还是头一遭。
  次郎卫大人的真正任务,也许根本就不是什么米和大豆的买卖。那些都不过是幌子,或许他其实是南部的当主和重臣们派到大阪去探究、洞悉天下局势的。毕竟次郎卫大人不仅在商人中人脉颇广,在各藩的仓库官员里,也是小有名气的。这么一想的话,次郎卫大人为什么会那样对待苦苦哀求的吉村,又为什么会说出那番话,都能说得通了。虽然当时在场的我们对他的态度十分不解,可后来冷静一想,也就明白了。在那种情况下,藏匿鸟羽伏见之战逃出来的武士,是万万做不得的事。更何况,那个武士还是新选组的残党。
  吉村先生被带到内厅后,次郎卫大人光着脚走到院子里,隔着墙看了看隔壁的动静。隔壁是御谱代彦根藩的藏屋敷。你听说过吗?就是那个樱田门外事变里,被暗杀了的大老井伊直弼的彦根藩哦。也不知是出于什么考虑,鸟羽伏见之战中,他们站在了萨长阵营,与德川为敌。战胜方就在隔壁,要是我们把战败方的逃兵带到了屋内之事被发现,必定会引起不小的麻烦。
  再者,南部和彦根啊,彼此原本也就不太待见。当然,其中也是有一些原因的。南部藩与水户藩交好,当主美浓守大人的夫人,也是水户出身。而彦根藩呢,樱田门外事变中,他们先代的当主,就是被水户浪人刺杀的。明明身为御谱代大名,可彦根却选择了萨长阵营,大概就是因为庆喜将军是水户出身的吧。毕竟当年他们的当主之所以会被杀,也是因为将军人选的纠纷。那时候的井伊大老是反对庆喜公成为将军的。
  不过从鸟羽伏见之后,庆喜公丝毫不顾将军威严,仓皇逃回江户的行为就可以看出——井伊大老其实是十分有看人眼光的。正因为有这样的背景,南部和彦根自然难以安然相处。要是让对方知道原本就不和的邻居,藏了一个新选组的逃兵,还不知会被拿来如何做文章呢。因此次郎卫大人相当在意隔壁的动静。次郎卫大人这个人啊,凡事都爱操心。不过他的谨慎,总是有他的道理。所以那天的事,旁人说他是蛇蝎心肠,其实不然。他之所以会那样做,只不过是在危机面前,保护故乡的念头占了上风而已。
  说不定那几日他每晚都会到积雪的院子里去。望着印有南部家纹的高脚灯笼,竖着耳朵细听墙那头的动静。团对鹤家纹,对于吉村先生和次郎卫大人来说,那都是最爱的故乡的印记啊。内厅里,他俩一左一右坐在百目蜡烛两边的身影,我永远也忘不了。次郎卫大人背对壁龛,坐在上座。他的脊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挺得更直。这就是真正的男人与众不同的地方了。即使是在强大的对手面前,他们也不会露出那样的气魄的。当他们做出倾尽全力的姿态时,说明此刻的对手,正是自己的内心。
  那时候的次郎卫大人,就像是恶鬼夜叉一样。他挺直了脊梁,居高临下般俯视着吉村先生。你说吉村先生么?那真是惨不忍睹,能活着已经是奇迹了。浑身上下就没一块好肉,也不知道被枪炮击中了多少次。他只是稍微挪动一下身体,汩汩的鲜血就会从衣服中渗出来。可即使如此,他仍是端坐在次郎卫大人的面前。一边说着“真是十分抱歉,御组头大人”,一边拜了下去。就他那样,其实想逃也逃不掉了。也不知道是怎么挣扎着走到这里来的,就那一身的伤,说实在的,还能喘着气儿说话,就已经让人难以置信了。
  我满心以为次郎卫大人会偷偷地叫来医生为他处置伤口,然后看准时机再把他给放了。当着其他人的面令他切腹,不过是缓兵之计才对。可我错了。他们两人独处时,次郎卫大人的脸色反而更差了。吉村先生手里,还攥着刀。刀刃已经崩得不像话,刀身也从刀镗位置整个弯掉,变成了弓一样的形状。说是攥着,实际上是用布手巾或是撕下来的布条给缠在手上才对。
  “抱歉啊,能帮我取下来吗?”吉村先生对我说。因为吸收了血,已成乌黑色的布条死死地拧在一起,根本无法解开。次郎卫大人见我为难,就把短刀递给了我。也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这么于的。割开布条后,发现刀柄已经黏在血肉模糊的手指上,整个手掌也变得硬邦邦的了。
  于是我只有一根一根地,使劲把他的手指从刀柄上掰开。终于,哐啷一声,他手中的刀才落了下来。那可是钢刀啊,得杀了多少人,才变成这样不堪的模样啊。次郎卫大人盯着掉在榻榻米上的刀,沉默了好一阵子。透过走廊上的纸门照进来的雪光,映亮了次郎卫大人的侧脸。随风飞舞的雪影,落在房间里,就像是走马灯一样。
  “贯一,你看你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啊。竟然大逆不道地与朝廷作对,身为武士你不觉得羞耻吗!你作为南部的武士,却为了金钱走上邪路。吃了败仗侥幸苟且也就罢了,竟然还厚颜无耻地跑来祈求活路。荒谬!你忘了你六年前是如何让自己的主家蒙羞的吗!果断地切腹吧。我看你那把刀,是想切也切不开了。我的刀给你,这可是大和守安定的名刀,拿好了。”次郎卫大人用那张依旧冷冰冰的表情低声说道。然后他解下腰间的佩刀,放到吉村先生面前。那是一把有着描金的刀鞘,缠着红褐色柄卷的,大野家祖上传下来的名刀。
  “听好了,贯一。你已经走到这个地步,千万不要再做出违背武士精神的事,干干脆脆地切腹谢罪。知道吗?”
  客人你觉得次郎卫大人太残忍吗?其实那时候我也是这么想的。看吉村先生手里那把破破烂烂的刀就知道,他有多拼命了。而这个时候,却偏偏塞给他一把价值数百两的名刀,让他切腹。就算是一时兴起,这样的作法也未免太残酷。要知道大和守安定于足轻而言,根本就是求也求不来的宝贝啊。所以我完全无法理解次郎卫大人的做法。甚至觉得,也许,这个人其实当真就是恶鬼的化身了。对此,吉村先生却没有任何反驳。看来也是心灰意冷了吧。
  “听到了么,贯一。别再磨蹭了,果断切腹吧!”次郎卫大人再次扔下一句话后,起身走出了房间。我实在看不下去了,留下一句“吉村先生,请不要急着那样做”,就去追次郎卫大人。我冲到正快步走在廊下的次郎卫大人身后,一下子拽住了他,“老爷,你行行好吧!请收回让吉村先生切腹那样残酷的决定!还请,还请你救救他啊!”
  次郎卫大人抬起脚,狠狠地踹向了我的脸。要知道奉公以来,别说是踹了,他对我连手都没有动过。比起疼痛,当时我心里更多的是害怕啊,“你一个下人,竟敢对主人的意见指手画脚!给我闭嘴!”也就是那时候,我才意识到,他可是御高知大人啊。关键时刻那心里,也只有明哲保身了吧。屋里的武士们仿佛听到了骚动,纷纷打开拉门探出头来。
  次郎卫大人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用整个藏屋敷都能听到的音量高声说道:“你们给我听好了!敢违背我命令的人,决不饶恕!谁也不准为那个无耻的家伙求情!”客人啊,你知道吗。打那晚起,我就厌恶起下雪来了。只要是雪天,不论有什么重要的事,我都会像猫一样地蜷在家里,决不迈出门半步。弄得我的那些手下摸不着头脑,都稀奇地感叹:“头头不是北国出身的嘛,怎么竟这么怕冷?”其实我哪里是怕冷啊。不过是只要一看到雪,就会想起正月初七那天发生的事而已。
  那晚,我就这么在偌大的藏屋敷里,毫无目的地转悠了好久好久。一开始是因为想着次郎卫大人会不会有什么吩咐,于是就坐在他寝室外面的走廊上候着。“佐助,我无事唤你,回自己屋里去吧。”次郎卫大人一句话就把我给打发走了。穿过已经银装素裹的内院,我回到了长屋门自己的房间里。可哪里还睡得着啊。先是起来瞅瞅门卫小屋那边的动静,然后又跑到门外坐在玄关前,总之就是在藏屋敷里瞎转悠。
  就像次郎卫大人所说的,中间不过是下人。一个奴仆身份的人,哪里有资格对武士大人的作为评头论足呢。况且还是我这个二十四五的愣头青。就算我心里有多想帮帮吉村先生,也万万不该去出口祈求啊。所以我只能四处转悠。那晚,雪一直没消停。傍晚的鹅毛大雪,入夜后渐渐变小,最终变成了冰末一样的细雪。没错,寒寒窣窣的,简直就像是盛冈所下的冻雪一般。
  我抱着光溜溜的腿,坐在玄关的敷台上。想着吉村先生是用一种怎样的心情,听着这细雪的声响呢。毕竟连我都恍惚觉得,那沙沙而落的雪,让人仿佛置身盛冈一般啊。在五十年前的那个时候,也没有什么管用的药。人经常都会因为一些小问题就丢了命。还真是轻于鸿毛呀。不过那一次,吉村先生的命却让我感到无比沉重。不单是我。玄关前面就是长屋门,门外那些当班的门卫,还有门卫小屋里候着的武士,大家都一言不发地低着头叹着气,口中吐出浓长的白雾。
  次郎卫大人对吉村先生的处置,想必也传到了他们耳中吧。那一晚,整个藏屋敷就像被雪藏冰封了一般,静得可怕。我恍恍惚惚地望着落下的雪,心里想着,吉村先生到底算是什么。其实我们都知道吉村先生的价值。那样一个既温柔又强大的男人,大家却对他避之不及。毕竟到了紧要关头,谁都得为自己着想不是?可好不容易进了藏屋敷,这次,却又是差配役大人要他的命了。
  对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来说,吉村先生的命有多少分量我是不得而知的,可至少对住在长屋门的足轻和中间而言,他的命是有价值的。等我回过神,已经是按现在来说午夜两三点的时候了。我赶紧拿了火盆和被褥,进了内厅。藏屋敷里的棉被,都是来往的商人为我们准备的,连中间的屋里也有,那真是相当奢侈。毕竟像我这样的中间,从来只用过粗布被,至多也就能有一件旧棉做的睡衣而已。
  我把棉被搭在肩上,正准备偷摸出去的时候。一个躺着的老中间不动声色地用脚把火盆朝我的方向推了推——横竖都要去的话,那就把这个也带上的意思吧。我道了声谢,那个中间没有回应,只是翻了个身继续睡自己的觉了。虽然大家都装作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其实都在担心着吉村先生。不过说实在的,我对他们那种装出来的事不关己的态度,仍是感到相当的气愤。
  当我抱着火盆,背着棉被来到走廊上时,发现内屋里似乎已经没了动静。心想着看来已经来晚了,便停下了脚步。毕竟我可不想看到因为切腹而死掉的吉村先生啊。我小心翼翼地凑到门边,看了看屋子里的情况。吉村先生仰面倒在蜡烛旁边,还在打着鼾呢。那一瞬间,我心里悬着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下来。其实啊,他要是没有切腹,就这么死掉的话,对我来说也许更好受些。当然,能活着,才是最让人欣慰的了。
  看他那睡得舒坦的样子,想必是梦到妻儿了吧。我把火盆放在他脚边,为他盖上了棉被,然后在他枕边双手合十,祈祷着老天能让他在美梦中去往另一个世界。我不是武士,根本无法接受像切腹这般残忍的死法。虽然都说切腹代表着武士的荣誉,可那样的做法,实际上没有任何意义。作为一个人,能在睡梦中安然离世,才是最好的死法吧。
  吉村先生那人,从不会妄自尊大,在我们这些人面前也一点没有武士的架子。武士的身份,并没有让他有过身为武士所该有的愉快回忆。可死的时候,却要他像个武士一样,未免太不公平。后来,每当想起那件事我就后悔不已。你说那时候我为什么就不直接用自己的手,把睡在棉被里的吉村先生给了断了呢?为什么就没有让他能够在安详中,去到那个世界呢?
  话是这么说,可是那样的事,我绝对下不了手。因为吉村先生他,是我们穷人的榜样啊。只有他,没有委曲求全安于现状,而是独自与贫穷抗争。祖祖辈辈传承下来的贫穷枷锁,他却想在自己这代靠着一己之力扭转挣脱。他,就是穷人中的英雄啊。其实他所做的事,其他人也并非没有想到过。即使是穷人家的孩子,小时候,也都做过有朝一日能飞黄腾达,让父母妻儿过上奢侈日子的美梦的。不过一个个长大以后,却在命运这东西的驱使下,选择了向贫穷妥协。他却没有那样做。
  你不觉得他很了不起么?在我心里,他就是那么了不起。所以要我用自己的双手结束他的生命这种事,我是万万做不出来的呀。可我后来真的后悔了啊。即使到了现在,我也时常会这么想—为什么我会因为自己的犹豫,让他那样一个人,最后落得那般凄惨的死法啊……
  后来?后来啊……啊,想起来了。后来我就退出房间,去了伙房。应该是想去喝口水吧。那时候,宅子里雨窗紧闭,内廊里一片漆黑。我晃晃悠悠地,走到了位于北边角落的伙房。藏屋敷的伙房,不是一般的宽敞。里面单是灶头都有四五个,还有一块能供十几个人一同进餐的大木板。雪光从天井的烟囱洞里洒下来。就在那团像白棉般朦胧的光中,我看到了难以置信的一幕。
  次郎卫大人正站在伙房的水瓮前。原本我以为他也是睡不着起来喝水的。可我错了。次郎卫大人揭开了米饭桶的盖子,正在那儿捏饭团。次郎卫大人平日里总是抬头挺胸,让自己看起来比实际高大许多。而不知怎的,那一刻,他的背影那么矮小,简直就像个小孩子一般。灶头的火光,把他的赤脚照得红通通的。次郎卫大人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捏饭团呢。
  “佐助吗?”次郎卫大人转过头对我说:“我本来想就着这些冷饭做点茶泡饭,可我不知道其他东西放在何处。不过盐饭团,也是能填饱肚子的吧。喏,把这些拿去给吉村。”鸟羽伏见之战是正月初三开始的,而初七才逃出来的吉村先生,想必也没吃上一顿像样的饭,现在必定饥肠辘辘了。为什么我就没想到呢?
  “对不住,老爷。都怪我不够机灵,还让你来做这些。”
  “哎,没想到也是理所当然的。我这也是才意识到,之前哪里还会去考虑他是不是饿着肚子啊。再给他带些热水过去吧。”次郎卫大人留下这些话,便回了自己的寝室。南部漆的碗里,装着两只大个的饭团。说是饭团,但因为手拙,却捏成了如丸子一样的形状。即便次郎卫大人做了这些,我依旧是对他颇有微词的。想必他是想让吉村先生吃下自己亲手做的饭团,借此来扫清自己心中的罪恶感吧。不过在我看来,有做这些的工夫,想想怎么救吉村先生的命不是更好吗?
  因为心里不舒坦,所以他做的饭团,我并没有马上拿到内屋去。而是蹲在灶头前,扇了一会儿火。让我感到无比懊悔的,正是那与我无缘的所谓武士道。我是打从心底里敬佩着次郎卫大人。虽不至于会产生恨意,可只要我一想到为什么事情会走到如此地步,为什么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就是一肚子的烦躁。而吉村先生的伟大,却在不知不觉间渗透入我的心中。在他心里,一定也是充满了跟我一样的疑问吧?但他却不仅只限于想想而已。就在其他人都止步于想法的时候,他做出了行动。武士的体面固然重要,却不能只是为了面子就让妻儿受冻挨饿。于是,他选择了脱藩。
  客人,你认为武士之道,到底应该是什么?我觉得吧,也就跟任侠之道如出一辙吧。总之就该是男子汉之道,不是吗?如果是,那作为一个带把儿的,保护女人孩子不就该是天经地义的事吗!虽不至于像那些百姓一样饿死街头,可食难果腹的妻儿也已经瘦弱不堪。虚弱的他们一旦染上风寒什么的,也是随时可能送命,再加上还未出世的婴儿,还不知道能不能撑过冬天……
  一想到这些,吉村先生寝食难安。为了保护妻儿,他应该是别无选择才对。所以时至今日,他在我心里仍然还是男人中的男人。像他那样尽到了作为男人应尽之职的人,轮不到任何人来挑剔。既然如此,问题就来了。那么一个了不起的人,却死在了武士道上,那武士道到底算个什么?把他逼上绝路的那个时代,难道就没有错吗?全都扭曲了。人忘记了自己的本分,变得只会空喊着口号横冲直撞,那个时代,整个都是扭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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