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2024-11-04 21:34:20   作者:浅田次郎   译者:周晓晴   来源:浅田次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据说坊间现在似乎都称那位为“南部的歪鼻子鲑鱼【1】”啊。当然,不是说南部的鲑鱼就长得与众不同一点。只不过从天生就歪鼻子的萨摩和长州的鲑鱼的角度来说,就算是直直的鼻子也能看成歪的。不过放弃爵位,作为政治家投身草莽这样的做法,怎么又能算是歪了鼻子呢。要建立一个真正的立宪国家,建立一个民有、民治、民享的政府,难道最该当先废弃的不就是藩阁政治和世袭贵族制度吗?有如此崇高抱负的人,会放弃升叙授爵,不该是合情合理的吗?
  我们这些南部出身的后援会会员,都不会称那位为总裁或是老师。这也是因为他本人不喜欢这样的称呼。不管是谁,在任何时候都叫他“原先生”。不过他这样的秉性,也正是受到爱戴的秘诀吧。
  之前的选举,因为碰上了大隈先生凭胜仗获得了多数拥护,原先生带领的党政友会意料之外的惨败而归。不过因为他天生就是个不服输的人,没多久就又振奋精神重新站起来了。我们都觉得,平民宰相的诞生不会再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到那一天,数十年来背负在我们身上的反贼污名,应该就能一扫而尽了吧。
  关于你提到的吉村贯一郎这个人,他的事我知道不少。你也不用专门为了这个去问原先生了,他可是很忙的。因为我就是原先生的儿时同伴,只要是他知道的事问我也是一样的。哎呀,竟然会嘴快把和立宪政友会的原敬总裁是竹马之交这种事说了出来——不,要不这样,你就当我们只是同乡吧。我必须先声明,这段日子我手下的那些事业能够风生水起,全是仗了大战景气的影响,可不是我狐假虎威谋私而来的哦。要总是把和他是儿时同伴这样的事挂在嘴边,若被扣上一个政治商人的帽子,那可就是关乎面子的问题了。
  其实不管是原先生还是我,像我们这样幼少时期就背上了反贼之名的人,为了登上时代的大舞台,其间经历的辛酸和世事的无常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尽的啊。我们坚信,正义总有见天日的那天。怀着这种信念,五十年来我只是心无旁骛地工作着。要是多年来的努力被误解为拈来的成果,我是绝对无法接受的哦。
  抱歉,说这么多,我都忘了介绍一下我自己了。我在京桥经营着一家建筑企业,同时也是原先生后援会的一员。我叫作樱庭弥之助。现已年过花甲,事业方面的工作都交托给了女婿去打理。目前正为实现原内阁的建立尽自己的绵薄之力。不过,该怎么说呢。花甲之年还真是一个挺特殊的转折点啊。就像是人生的台历被翻了一页一样,觉得自己一夜之间就老了不少。因为自幼就开始习剑,所以身体还是十分硬朗。不过也渐渐不想去考虑将来的事,变得爱恋旧起来。
  幸好你跟我的秘书讲清了你的来意,说你想询问的是原南部藩士吉村贯一郎的事情。要是其他的事,估计我会当场下逐客令吧。我只要把我知道的都说出来就行了吧。不不不,完全不麻烦!回忆那些已经被遗忘的过去,实在是一件非常快乐的事啊。吉村贯一郎这个名字我印象十分深刻。不过要说跟他有所接触,其实只有很短的一段时间。所以记忆已经十分模糊了,希望你能理解。
  我是嘉永六年这个丑年出生的,所以维新那年我刚十六。对了,原先生比我小了三岁,是安政三年辰年出生的。这么说起来——啊,没准儿原先生根本没见过吉村贯一郎,因为吉村脱藩那都是文久年代的事了。虽然顺序上有点颠倒,不过我想先从我年幼的心受到巨大震撼的那天开始说起。藩校明义堂就在盛冈城日影御门的外小路上。藩士子弟每天早上在那里学习知识,下午则在校内的道场里修习剑术。
  文久二年的话,我应该是九岁还是十岁的样子。那时候也跟现在一样,孩子们会比赛谁先到学校。表御门在天没亮时就会开启,每天风风火火地赶去学校,到达玄关后第一件事就是检查放木屐的鞋箱。我记得那天积了很深的雪。就连住在藩校附近的我,如果不穿麦秆编的雪鞋,也是寸步难行。正因为如此,我满以为那天一定是我第一个到。可哪知道当我看向鞋箱时,发现里面已经放着一双雪鞋了。
  从玄关进去就是一间足有三十六叠大的教室,在最前面的座位上,已经有人支起书桌在诵读课本了。那是个跟我一般大的孩子,名字叫大野千秋。千秋是四百石俸禄的御高知家的嫡男,那孩子虽然不太擅长武艺,不过学识却很优秀。那天挺冷,大房间里也没生个火炉。于是我就把自己的书桌搬到他旁边,两人挤在一块坐。因为上学被抢了先,不服气的我一个劲儿地读起了《论语》,而千秋见状也用不输我的大嗓门开始朗读。就这样,没过多久,身体就暖和了起来。这时千秋却放下了书本,神神秘秘地说要告诉我一件事。
  “弥之助,这件事我可只跟你说啊。听说昨天夜里,吉村老师逐电了呀。”逐电,也就是脱藩。不过这种说法,真的是十分古老了,但千秋确实是这么说的。这也难怪,因为即使是在孩子的心里,“脱藩”也是重罪,所以口头上才会忌讳这个词吧。
  “今早才收到通报的。我父亲天还没亮就去追他了。”吉村贯一郎是千秋的父亲组里的同心。也就是说,大野的父亲因为组头的职责所在,一早就去追捕脱藩的人了。而儿子千秋被骚乱吵醒后,直接就去了藩校,于是成为第一个到达的人。
  “你说的这……是真的?”
  “谁会拿这种事开玩笑啊。虽然确实挺难让人相信的。记住啊,弥之助,这事儿你可跟谁也别提起啊。这可是组里的秘密。”
  “吉村老师是做了什么错事吗?”
  “才不是呢!听说老师是要去江户为尊皇攘夷干一番事业。不过,脱藩是事实,所以父亲才会去追他。”
  “要是追不到就好了。”听到我这句话,千秋兴奋地抓起脚边的胁差,小声说:“放心吧。父亲才不会真的抓他呢。岂能让尊皇攘夷的志士被抓到!”
  哎,那时候连小孩都挂在嘴上的尊皇攘夷,到底是怎么样的?黑船来袭,挑起战事,提出各种不合理的要求。要是放任不管,总有一天国家主权会被夺走。所以大名们纷纷以天皇陛下为中心,一致团结,并推德川为总大将与外国势力相抗衡。要是这么解释的话,孩子们也能理解。可实际上这一切却归结成了一句意义不明的“尊皇攘夷”口号。所以在那时候的孩子眼里,尊皇攘夷就是正义,也就是武士道精神。不,不光是孩子,全日本的武士都成天把这个词挂在嘴上,都将它当作那个险恶时代中的标志。
  ——二驮二人扶持吗?
  对哦,吉村贯一郎是住在上田组丁的足轻同心,说起俸禄的话说不定真的就只有这么多。他虽然地位低下,可不仅学识渊博,据说还是个剑术高手。至于有多厉害,我们这些小孩子是没法判断的。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又能教学问又能指导剑术的老师,除了他再没有别人了。现在想想,那应该就是所谓的文武双全,武士的榜样吧。
  二驮二人扶持啊……他似乎也没有领到其他的报酬。要是这样,那就真是太可怜了。我现在慢慢地能回忆起他的长相,还有从一个孩子眼里看到的他的为人。你看我,只顾着回想竟然直呼其名了。我应该称呼他为吉村老师,毕竟他曾是我的恩师啊。至于我为什么会直呼他的名字,也听听我的辩解吧。当时在明义堂学习的,都是一些有家世背景的孩子。而那些被叫作足轻同心的下级武士家的小孩,只能跟商人或百姓家的孩子一起在寺子屋念书。
  明义堂所在的日影御门外小路上有条四谷街道,穿过那条街,再沿着三户街道一直往上走,就是足轻们居住的上田组丁。那附近就有两间寺子屋。一间是一个叫赤泽的藩士在任教,学生男女加起来有七八十人,另一间则比赤泽的私塾规模略小,可也有五十来个学生。
  至于吉村老师是因为什么机缘开始在藩士子弟的学校教书的,这个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明义堂的孩子都知道他住在上田组丁,每天从那边来学校。况且对大野千秋这样的孩子来说,他是父亲组里的同心,也就是跟家臣没什么两样。所以当时我们心里,其实都挺看不起这位老师。这么说吧,在我的记忆里啊,有两个吉村贯一郎。
  一个是学识渊博,又写得一手书法,甚至还拥有北辰一刀流免许皆传的吉村贯一郎老师。而另一个,是上田组丁的足轻同心,吃着二驮二人扶持俸禄的低级武士吉村贯一郎。哎呀,也就是那个时代才会出现的矛盾。然后,应该就是当天的下午吧。早上的座学课结束后,孩子们都会先回一趟家,吃完饭再拿着竹刀和防具去明义堂。到了下午还飘着小雪,那天真是相当冷。
  从表御门进了明义堂后,右手边有个御番所。当我到学校的时候,那里已经围了一群人。正好奇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准备过去看看时,我看到大野千秋也在那儿。他脸色有些苍白,一看到我赶紧拉住我说:“不好了,弥之助!嘉一郎正在被前辈们围着打啊!怎么办?”
  听他这么一说,我赶紧挤到人墙边,伸长了脖子查看圈里的情况。这才知道是真的出事儿了。只见吉村老师的儿子嘉一郎正跪在一棵积雪的老松树下,旁边围了五六个年长的前辈。嘉一郎满脸瘀青,鼻子下嘴角上还挂着血迹,看来是被打得相当惨。我本想进去阻止,但一看到围住他的都是年长自己三四岁的前辈,顿时生了怯意。
  那天因为有雪,孩子们都是一身蓑衣加斗笠,脚踩麦秆雪鞋的打扮。可再看看嘉一郎,他身上只有一件早已磨破的道服,脚上也只有一双草鞋。嘉一郎与我和大野同龄,所以那时候也应该是九岁或十岁的样子。要问前辈们为什么欺负他,其实我们心里都有数。嘉一郎身为足轻同心的孩子,是不能在教室里学习的,所以平日里他都会坐在走廊上听我们上课。到了下午,他就会跟我们一起练习剑术。不过,这才是他父亲脱藩的第二天吧,他怎么还敢大摇大摆地跑到道场来啊。
  “不是这样的,弥之助。嘉一郎是来给大家赔罪的。”见我误会,千秋赶紧解释道,“他就坐在表御门旁,每次有人路过他就会低头向大家道歉。结果却把前辈们引来了,才弄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吉村老师脱藩的事,在年长的前辈们之间已经传开了吧。一个小孩子,竟然会为了父亲犯下的错来给人赔罪,真让人觉得痛心不是吗?这么一个其志可嘉的孩子,前辈们却下如此狠手,想来应该是平日在道场里结下的怨恨吧。嘉一郎的剑术真的很强,几乎已经可以达到成年藩士的水平了。所以这些年长三四岁的前辈们,又哪里是他的对手,没少当过他的手下败将。
  嘉一郎只是一言不发地趴在雪地上,而前辈们仍在不停地对他恶言相向。最后当中竟然有人大声地叫嚣道:“你要还是个武士,就不要在这儿装模作样求人饶恕。切腹吧!切腹!”这下我也发觉状况似乎不太妙了。就在这时,千秋突然高声叫着“请等一下!”一边拨开人群挤到前辈们面前。我根本来不及阻止,不,其实我根本就没料到那个秀气白净的小个子千秋会挺身而出。
  只见千秋脱下了斗笠和蓑衣,连雪鞋也扯掉扔到了一边。然后他跪到嘉一郎的旁边,双手撑地,抬头看向前辈们,斩钉截铁地说道:“在此有一事需向大家报告。昨日脱藩而去的吉村老师,乃是从属于大野组。同心的过失也就是组头的失误,所以要惩罚嘉一郎的话,请连我也一并处罚了吧!如果嘉一郎要切腹的话,我也会跟他一起切腹谢罪的!还请前辈们定夺!”
  话是这么说,可就算是前辈,谁又敢对四百石俸禄家的嫡男做出点什么啊,况且当时千秋的那一席话气魄十足又合情合理。幸好闻讯而来的教授藩士适时赶到,又把前辈们臭骂了一顿,这件事才算告一段落。我对我这两位朋友,真的是打从心底里表示敬佩。因为他们做的这些,是我无论如何也做不来的。
  ——在现在的孩子眼里,这种事无疑就是天方夜谭。毕竟那时候的我们,放现代也就只是小学三四年级的小孩子啊。武士的世界有太多的不合理,可这些精神和气魄却确实弥足珍贵。你知道他们两个小孩子接下来又做了些什么吗?就是现在想起来也是觉得鼻子发酸啊。没有人表示什么,可他俩却像事先说好了的一样,朝着城的方向,深深地拜了下去。仿佛是在乞求主公的宽恕一般,迟迟没有起身。可毕竟是才十岁的孩子,没过多久就因为这难耐的严寒,被冻得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在那棵积着雪的老松树下,两个小小的背影肩并着肩抽泣着的情景,我永远也忘不了。千秋的背影,就像他父亲次郎右卫门一样,而嘉一郎则是像极了吉村老师,瘦瘦的有点驼背。至于那之后他们两人到底怎么样了,已经回忆不起来啦。毕竟这些都是五十年前发生的事了。只是刚刚那件事,说起来竟然像昨天才发生过的一样,真让人不可思议。
  南部氏是清和源氏的后裔。在源赖朝那一代曾以甲斐国南部乡为领地,当年源赖朝攻打奥州平泉,南部氏立下战功,所以得到了以八户为中心的糠部五郡作为赐地,直至如今。南部产骏马,南部的武士也以擅长骑马战而名声在外。南部氏军旗家纹其中之一的武田菱,据说也正是出自此处。之后他们追随丰臣秀吉参加了小田原征伐战,确保了南部七郡的领地权。这一稳定就是三百年,一直到幕末,南部领都没有经历过易主或转封。
  樱庭一族是南部二十万石谱代【2】世家。御高知众的家老职位上,就有两家樱庭。一家俸禄一千石,另一家俸禄有两千石之多。我出身的樱庭家虽然只是个旁系,却也是百石级别的。总而言之,樱庭一族从甲斐国封领以来,就一直作为家臣辅佐主公。所以单只是一个姓氏,就能让旁人退避三舍。
  不过我也是生不逢时啊。我们那个时候已经是幕末了,因为连续数年的饥荒弄得藩里财政十分紧张,连俸禄都要拖到第二年的春天,还是以兑票的形式发给家臣们。我家虽说好歹是百石俸禄,可日子过得也不轻松。而且俸禄上了百石的武士,家里长枪啊具足啊是少不了的,除此之外还必须得有三位家臣供差使。而且身为组头,手下还有三十名连温饱都难以保障的足轻同心需要关照。
  也许由身处下位的人看来,我们的身份应当是养尊处优了。可实际上我的父亲只是把“武士不露饿相”贯彻到底了而已。吉村贯一郎老师是大野次郎右卫门组内的同心。当然,像他这样身为二驮二人扶持俸禄的足轻,在藩校担任教职不说,还同时当上藩道场的师范代的例子,可以说是史无前例的。这也足以证明他的学识和剑术有多优秀。一般来说,既然是破格启用,那多做的工作总应该有相应的补贴吧。不过后来估计是以财政紧张什么的为由,让他只能毫无怨言地打了白工。具体的情况我就不太清楚了。
  不过他确实是个不太懂得圆滑处世的人就是了。他个子挺高,瘦长瘦长的,走路的时候有点驼背,还总爱贴着路边走。那时候孩子们顽皮,就喜欢嘻嘻哈哈地跟在他后面模仿他走路的样子。可就算老师转过身发现了我们,也从来没有对我们发过火。他应该是个很和善的人。现在我再去回忆他的长相,也只能想起一张面带笑容的脸。从前的武士都把不苟言笑当作一种修养,所以他的笑脸才给尚年幼的我们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吧。
  尽管时代的错误是无可奈何,如果正是他的和善和憨厚,才让他不得不走上脱藩这条路的话,这结局也太让人心酸了。类似这样的内容,你还满意吗?对了,说起吉村老师,之前从我父亲那里听说过不少关于他的事情。老师的父亲在他还小的时候撒手人寰,留下他和他母亲孤儿寡母的。先代的大野当家觉得他们实在可怜,特准老师在元服前能代替父亲领取俸禄以维持生活。
  大野家除了现米的俸禄外,在农村还有一些知行地,所以才有网开一面的能力。不过能得到特例的扶持,肯定不会仅仅是出于同情,恐怕也是因为他们觉得年幼的吉村老师,将来会大有前途吧。另一方面,老师为了报答这份恩赐,更是加倍努力学习,剑术的修行也丝毫没有松懈。这在当时还被传为佳话。父亲也跟我夸奖过他,说吉村贯一郎这个人刚健朴实,重情重义,是南部武士的榜样。
  我觉得事实上也该是如此。不过在年少的我的心里,却很难把这些和吉村老师联系到一起。这也说明了当时吉村老师在孩子们的眼里,是多么不起眼的一个武士。他一整年都只穿一件麻料的单衣,天冷的时候他就会在里面缝上一层旧木棉。还没见过其他武士像他那样穿衣服的。麻料里缝上旧木棉的话,不管他妻子的针线活有多好,领子和袖口的总是会露出来,实在不好看。不对,我记得吉村夫人体弱多病,总是卧病在床,所以是老师自己缝的也说不定。
  哎哟,说着说着,好像慢慢地回想起他的长相了。宽宽的额头细长的脸,鼻梁高挺,眉清目秀,也算是个美男子吧。可他给人的感觉总是怯怯懦懦的,一点也看不出武士的风范。睫毛跟女孩子一样长,低头读书的时候,看起来就像睡着了一般。不过让人不可思议的还在后头。只要一到了下午的剑术课,他就会完全变成另一个人。在教室时的那把温和的声音,转瞬间就变成了如裂帛般尖锐的气合声。而那双有着长睫毛的温柔的眼睛,也像戴上了面具一样,变得目光如炬。那气势,只是被瞪上一眼都会忍不住浑身发抖。
  据说他随大野次郎右卫门大人去江户奉公时,在神田玉池的千叶道场修习过北辰一刀流。从前,各个藩都会让藩内有发展前途的年轻人随同去江户赴任,送他们去有名的道场或学问所进修,费用由藩来承担。顺带说一句,当时南部藩的江户上屋敷就是现在的日比谷公园南边的那部分。大概就是图书馆那一带吧。幕末前,从樱田门到那附近有一条连着灌溉池的外护城河,上面有一个幸桥门,所以护城河内的地区又被叫作“内幸町”。内幸町到霞之关一带的旧大名屋敷,维新后马上就被征收,成了公园或市政机关。
  话题又扯远了——
  刚说到,像吉村老师那样,剑术学问双双了得被寄予厚望培养的人,前途应该是一片光明才对。可他却始终只是个无法出人头地的穷苦武士。就算是在那样的封建时代,他的遭遇仍是让人觉得难合情理。不过那时候我毕竟还是孩子,很多事情也不甚了解。也许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吧。南部藩上自千石俸禄的御高知众,下到领着扶持米的普通武士,总共拥有六百多个家臣。所以能力出众又能得到提拔的,估计就只有百石俸禄以上的武士吧。
  为什么说要百石俸禄以上才行呢?因为只有这个级别和更高级别的武士,才允许在战事中担任骑军迎战。幕末时期,南部藩率先引入了荷兰式的军事训练法。如此一来,按理说在大规模战斗中步兵的重要性应该得到承认才是。可事实上因为原来的组织制度尚在,人们仍觉得“只有骑马武者才是真正的武士”,观念可说是根深蒂固啊。没错,在当时的观念看来,骑马武者才是武士,步兵就不过是小卒而已。所以平日里靠着扶持米过活的足轻同心们,既是家臣,却又不算是家臣。
  按当时的概念来说,即百石俸禄以上的骑马武者是南部家的家臣,而其他的人则是各个组里养活的下人。所以啊,只要那样的制度还在,想要打破格式出人头地是不可能的吧。这么说来吉村老师当年应该就是在无法撼动的武士社会中,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努力和能力被抹杀,却又无能为力。从前的人被分成士农工商四等,武士和平民之间的差距可说是不言而喻。大多数人却不知道,在武士社会内部,也是同样存在着永远无法打破的阶级制度的。
  啊,你瞧瞧。那韫椁结出的果实个头可真不小。要用现在流行的带横文字说的话,应该是——MARUMERO(木瓜)的果实吧。在上田组丁的足轻屋敷,MARUMERO树家家户户随处可见。大大的果实可以用盐腌起来,留到冬天食用。要是加入烧酒,还有镇咳的功效。MARUMERO、茱萸、柿子、栗子……院子里除了菜地,少不了这些会开花结果的树木的影子。
  ——对了,我想起了吉村老师的儿子,嘉一郎的一件事。你有兴趣听吗?那是在老师脱藩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应该也就六七岁吧。这应该算是我这个花甲老人能回忆起的最早的记忆了。那天远处的群山被夕阳染得通红,岩手山上吹下的风,已带着漫长冬季即将到来的信号。因为刚去藩道场练习不久,所以同窗之间对彼此的家境并不是很清楚。
  放学后,我和嘉一郎一起回家,一路嘻嘻哈哈地打闹好不快活。等我回过神才发现三户丁的自己家早就已经走过了。那时已是晚秋的黄昏,为了省力,我们把笨重的胴台挂在竹刀上扛着走。我俩中的一人背上两人的竹刀和胴台,每到一个路口,就换另一个人背。明明没有谁提出来要这么做,却像事先商量好的一般默契。不管在哪个时代,这应该是放学路上孩子们所喜欢的游戏吧。
  先负责背的人是我,到了下一个路口就轮到了嘉一郎。而这么一个无聊的游戏,我们却玩得津津有味。直到我走到上田组丁的足轻町时,我才发现自己家早就过了。迎接我的,是我从未踏足过的阴暗又贫穷的聚落。宽阔笔直的道路通往被称作上田惣门的木户门,道路两旁的沟渠里流着的是从高松池引来的清水。足轻屋敷的占地比想象中更大,横宽约五间,纵长应该有十间吧。
  并排的房屋都是清一色的茅草屋顶,屋外围着一圈篱墙。从大路上拐进小道,就能看到家家户户的篱墙里都掘出了菜地,还种着MA-RUMERO啊茱萸啊柿子栗子一类的树。墙根下结出不少大个儿的果实。
  “像百姓的家一样。”听我这么一说,嘉一郎显得有点不好意思,回应道:“要是不种点菜的话,东西会不够吃的。”身在百石俸禄武士家,从来衣食无忧的我,那时真以为他是在跟我开玩笑。我们在附近晃悠了一阵,每过一个路口,继续交换着背上的胴台和竹刀。一直走到位于聚落中心的嘉一郎家门前。
  “这一片,是属于大野次郎右卫门大人组的哦。”
  “诶——这么说你们家是千秋父亲的家臣啰。”
  跨过水渠上架着的板桥,我们到了一处没有门的庭院,那是一座看起来很旧的房子,屋顶依旧是简陋的茅草。姑且算是玄关的地方,只有一扇虚掩的板门,门后是黑漆漆的土房。
  “母亲,我回来了。”嘉一郎这么大声一喊,就看到板间那扇脏兮兮的障子被拉开,嘉一郎的母亲趴在地板上,脸色苍白地看向我们。
  “叨扰了!”
  “欢迎欢迎。嘉一郎,这位是……”嘉一郎的母亲连忙起身,当她看到我时,露出了一脸的惊讶。这时我才发现,我那时正好背着两人的胴台和竹刀——当然,这只是个偶然。
  “他叫樱庭弥之助,跟我一起在道场学习的。”只听到樱庭两字,嘉一郎的母亲突然发出了尖锐的怪叫声。她还穿着寝服,就跌跌撞撞地从里面的屋子里冲出来,一下子跪在地板上。然后她拽过完全不明所以的嘉一郎,一巴掌扇了上去。
  “还请原谅!还请原谅!小儿竟对您做了如此无礼的事情!”嘉一郎的母亲一边道歉,一边惊慌失措地夺过我肩上的行李放在地板上,然后连忙又拜了下去。虽然我那时还年幼,但一看这阵仗,心里马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可慌乱之中也不知如何应对,只是把心里所想的说了出来,“那个,其实我虽然也是樱庭,但并不是御高知的樱庭大人家的人。我只是三户丁的樱庭。”
  嘉一郎的母亲似乎松了一口气,缓缓抬起了头。忽然她像想起什么一样又拜了下去,“不不不,即使如此,您也是御组头大人,而且还是御谱代樱庭大人家的少爷。小儿不知天高地厚,竟让樱庭大人背负行李,实在是——还请务必原谅!”嘉一郎看样子也明白自己似乎是犯了错。不过那时我们只是六七岁的孩子,要说到底犯了什么错其实也是懵懵懂懂的。
  “实在是对不起。”
  “不,不用在意。”
  我俩之间的交流,就在两句短短的对话中收场。之后我被请到了板间内。看着作为款待食物被端到面前的白水和茱萸果实,心里生出一种莫名的感觉。只有我的面前放着装着碗盘的膳箱,嘉一郎和他的母亲则毕恭毕敬地坐在我面前,随时注意着我的脸色。
  “这一次我不告诉你父亲,以后记得度身而行!”嘉一郎的母亲还在训斥他。我一粒粒别扭地吃着茱萸,然后开始打量这生平第一次踏足的足轻屋敷内部。板间的角落叠放着应当是用来做手工的南部细和线框。六叠榻榻米,六叠木板地,连着玄关的是同样为土房的厨房。真是一个相当简陋的家。最让我吃惊的是,屋顶竟没有天花板,由一片茅草苫和的房梁取而代之。即使是自己亲眼所见,我却并不认为下级武士的生活都该是这样。也许吉村家是有什么特殊情况,才会让他们变得如此贫穷。
  说起来——我记得嘉一郎的母亲非常漂亮。虽然体弱多病和窘迫的生活让她显得十分憔悴,可那白皙的肌肤看起来仍是吹弹可破,一双大大的眸子……美得啊,让身为小孩子的我都不自觉地看入了迷呢。我嘴里嚼着茱萸,心里啊就觉得只有这一点,是真心羡慕起嘉一郎来。盛冈的城下町在建立时,巧妙地利用了中津川和雫石川汇入北上川的特殊地形优势。可说是一处险峻的城下町。
  过去啊,从河川引水凿出的护城河,里里外外把城下町包围好几圈。要是站在高处看,你会觉得整个城下町像是浮在水中一样。现在这些护城河已经被填平,盛冈也一改过去的风貌摇身一变成了文化都市。在当时,奥州地区可说是战乱不断。而盛冈却能像磐石一样屹立不倒,很大一部分要归功于这座城易守难攻的优势吧。这也是后来戊辰之战时,不少人提议以城为掩护应战的原因所在。
  现在我们这些同乡的老头子们聚在一起时,还时常会说起——要是当年我们真的那么做了,结果会是怎么样呢?要我说啊,最终我们自然是抵不过官兵长枪大炮的,不过……南部武士的优点是什么?能忍啊!就算赢不了,也能给萨长那帮爱跳脚的武士们添添堵吧。没错,忍耐可是南部人的气性啊。南部出身的人大多性格稳重随和,让人看不出有什么能干的地方。可一个个都像倔牛一样,一旦定了方向绝不会转向,必然会一步一个脚印走到最后。也就是这种较真固执的地方,才会被叫作“南部的歪鼻子鲑鱼”吧。
  可能你嫌我啰唆,不过我还是要再重申一次——原先生的鼻子那可是一点都不歪。都是因为那群藩阀政客自己是歪鼻子,所以在他们眼里直鼻子才能看成歪的呀。我们刚才说到哪儿来着?对对对,城下的构造。从城的旁边开始说吧。隔着一条水渠,就是成排的御高知们的宅院。然后从那里再向外穿过一条水渠和护城河,就是武家屋敷。那里挤挤攘攘地住着五十石级别以上的武士。
  被叫作足轻同心的下级武士们居住的地方,就在城下出入口附近的各个街道两侧。以所属的组为单位划分出生活区域。这样的聚落就叫作御组丁。当然,不管是从防御的角度上来看,还是从战事爆发后军队的机动力方面来看,这种将步兵以军营为单位配置在一起的做法,是绝对合情合理的。吉村老师一家就住在位于奥州街道北面入口处的上田组丁。另外,位于江户参勤时的必经之路——本街道入口处的仙北组丁也有一个规模较大的同心御组丁。除了本街道,远野街道、雫石街道、野田街道尽头都配置了大大小小的御组丁。
  所以,只要是同心的御组丁,那必定位于城下的边缘地带。像北边角落的上田组丁,四周都是农田,如果从城走过去,得花上二十分钟。从上田组丁继续往外笔直走下去的话,道路尽头处还有叫作上田析形的关卡,整天都有卫兵驻守。关卡的土墙呈方斗形,上面插着前段被削尖的木桩,看起来是挺像那么回事儿,可实际上那里的警戒是比较松懈的。这还用说么。那里虽说是奥州街道的北面出口,可从出口外一直到下北半岛一带,可都还是南部的领地啊。所以孩子们经常会从析形的两旁钻出去,到离关卡不远的高松池玩耍。
  不过城下南门的谷丁戒备就相当森严了。那里关卡的规模也要大得多,析形的四方都堆起高高的护墙,面带凶相的官兵们丝毫不敢有一点松懈。因为那里可是本街道的南大门,从那里往外走就是六十二万石的伊达领地,要去江户就必须得经过那里。如果要去那个关卡,还必须穿过一条两旁挤满武家屋敷的街道。这么说来,有一件事我至今还是想不通。
  其实吉村老师脱藩那天,负责谷丁惣门哨所的取调役人是我的一位堂兄。那是个雪片横飞,寒风凛冽的早上,有一位作旅行打扮的武士出现在关卡前。那武士身着长道中羽织,头戴一文字斗笠,穿着手甲脚绊,野袴的下摆被他撩起掖在两侧。一身行头看来十分正式。武士自称是藩道场的师范代吉村贯一郎,并出示了通行证明,也向关卡的人说明了自己的情况——他很荣幸地被推荐成为了幕府讲武所的剑术老师。江户御留守居役【3】有令,命他即刻赶往赴任。然后从包成两层的油纸和绸巾中,拿出了北辰一刀流免许状。
  这件事是在维新很久以后才从堂兄那里听说的,当时他已经去了东京,在警视厅做了巡查。说来也确实挺古怪。一个小小的上田组丁同心,脱藩的时候不仅穿着正式的服装,手里竟然还有公差用的通行证。多年来,这件事一直困惑着堂兄。脱藩是重罪。但如果只是个同心的话,实际上对藩来说,在财政紧张时能少张吃饭的嘴反而不算什么坏事。因此组头大野次郎右卫门,以及剑术师范和藩校的老师们,都没有受到责罚。反倒是我们这些了解老师人品的学生,还有与老师熟识的上田组丁的同心们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就在老师脱藩不久,我和大野千秋去过上田组丁他的家里。那天以后,嘉一郎就再没来过道场。别看我们只是孩子,当时我们真的担心老师的家人们会不会因受不了责难,做出自我了断的事。可那时候啊,吉村老师的事在孩子之间都成了禁忌,更别说还敢向父亲问起他家人的消息了。道场的练习结束后,千秋突然叫住了我。
  “我说,弥之助。嘉一郎那家伙别是想不开切腹了吧?”声音小得像自言自语一样,可这话一出,说的人和听的人都不自觉打了个寒战。于是我们决定亲自去探探情况。天空中四散着雪花,我和千秋都只穿着蓝色的剑道服,哆哆嗦嗦地向着位于城下町边缘的上田组丁走去。足轻的组,以大道为分界线,一侧十五间,三十间为一队。天色渐渐转暗,面前笔直的大道上已经是一个人影也看不到了。这一切让人不得不产生一种错觉——这脚下的路,或许根本是通往黄泉之国的通道。
  “他才不会切腹!他怎么可能切腹!”走着走着,我忍不住开了口。千秋沉默了一小会儿,仿佛是安慰自己一般说道:“足轻不算武士,才不会切腹呢!”可事实,真的是这样么。我们是货真价实的南部藩士的子弟,这点毋庸置疑。下一级的“御徒士”,也是没有自立门户的藩士家的次男三男或地方御给人【4】的子弟,也算是名正言顺的武士。
  可住在同心组丁的足轻们,与其说他们是藩士,倒不如说只是藩里的雇工。证据就是不管是哪里的组,不论追溯到哪一辈,他们当中都没有任何人与我们有过血亲关系。因为他们不能与我们通婚,所以我们之间不可能诞生血缘上的关系。也就是说,数百同心的姓氏中,绝不可能有“樱庭”或是“大野”的。同心再往下,是被叫作“御小人”的下仆阶层。不过这些人本身就是百姓家的次男三男,只是以一人扶持的俸禄雇来打杂帮工的下人而已,并非武士。而同心,相较之下反而是更接近御小人一般的存在。
  不过为什么这些同心会佩刀,还拥有自己的姓氏呢。而且其中还有像嘉一郎这样的,甚至能去藩道场修习武艺的个例。当然这个问题对当时只有十来岁的我们来说,是如何也想不通的。又走了一段路,千秋像有什么心事,突然就沉默了。过了一阵子,他向我坦白了一件事。
  “我说,弥之助啊。在我家的长屋那边,住着一位婆婆,这件事你应该知道吧。”他指的大概是住在大野宅的长屋里那个来历不明的寒酸老太婆吧。
  “有件事,咱们只在这里说,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那个婆婆,其实是我祖母。”
  “千秋的祖母?不是跟你一起住在宅子里么?”没理解到他话中的含义,我忍不住反问了一句。
  “那位吗?其实与我并没有血缘关系。我父亲是个私生子。原本要继承家业的伯父不幸亡故,于是大野家就把身为私生子的父亲接了回去。婆婆因为无依无靠,便跟着一起去了大野家。祖父过世后,父亲顺理成章继承了家业,所以家里才有了一位与我并非血亲的祖母。而我真正的祖母,其实一直住在长屋里啊。”
  那一刻,我想起了曾透过格子窗看到的,那昏暗长屋内的白发老婆婆,没日没夜地坐在织机前的样子。说不吃惊是假的,可实际上这其中的一些因果,我早就从樱庭家的亲戚那里听到过。因此虽然那时候我年纪还小,却并不觉得这种事无法理解。可千秋的自白并不止这些。
  “其实呢,婆婆和父亲在被接去宅子之前,就住在离这儿不远的与力小路上。父亲小时候是在上田组丁的赤泽塾念的书。因为吉村老师和他同年,所以他俩关系据说还挺好的。”
  我意识到我似乎是知道了一件十分了不得的事。当然,其间的来龙去脉我并不是很明白,可千秋这人凡事深思熟虑又聪明,他心里一定也有了自己的答案,并在为此烦恼着吧。那种强烈的感觉就像海浪一样拍打着我的心。虽然我也不是十分清楚其中缘由,但可以肯定的是,整件事的背后绝对是一个能颠覆我常识的真相。
  在南部藩,除开南部主公那一族,四百石俸禄以上的御高知也就只有三十来家。这些人战场上是掌旗的侍大将,平日里则是掌管着藩政中枢的御家老级人物。而其中堂堂上野家的现任当主,却曾在上田组丁相邻的与力小路出生长大,还和足轻、商人的孩子们一起在寺子屋念书学习。而千秋的心里,应该是想着一些更加具体的事吧。
  比如要是大野家原本的继承人没有早逝,或者是那时候当家有其他嫡出的儿子,他的父亲应该一辈子也无法冠上大野的姓氏。也许现在还与生母一起住在与力小路,要不就当了南部细工匠,充其量也就做个寺子屋的老师吧。而身为儿子的自己,肯定也是过着同样的生活。我突然想起出事的第二天,千秋与嘉一郎并肩坐在雪地上的背影。那时候的千秋,其实并不仅仅是为了维护自己父亲组里的孩子。对他来说,嘉一郎说不定本该是他的竹马之交,两人也应该过着类似的生活。可现实如此,那么至少让自己陪着一起忏悔吧。
  大野千秋真是一个纤细又伶俐的孩子。不知过了多久,我们来到了嘉一郎家门前。左邻右舍的足轻家已是灯火通明,炊烟袅袅了。吉村家却安静得可怕,完全感觉不到人的声息。从破板门的缝隙看进去,屋里一片漆黑。我们围着房子转了一圈,一声声地唤着嘉一郎的名字。可一切都没有变化。屋外的篱墙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雪,屋后院子里的农田也被雪掩埋,高高的柿子树上,乌鸦在啄食着已经烂掉的果实。
  当时心里充满了各种不祥的预感,我们甚至想过把门拆掉进去看看。我们就这么一遍又一遍地围着屋子转着,一声又一声地唤着没有回应的名字。
  “怎么了这是?”许是我们的行为惊动了周围的住户,隔着一间屋的那家有人探出头,然后一脸警惕地走向我们。闻讯而来的,原来是住在大道另一侧的同心组的小头目。一颗已经光秃秃的脑袋,只有后脑勺上有一撮姑且算是发髻的白发。小头目趁着昏暗的光打量了我们一番,当他看到千秋时,忙不迭地拜了下去。他应该是听到动静以为有贼人,想着要教训教训对方,抽了顶门棍儿就出来了。可不想看到的却是自己组头家的小少爷,一定吓坏了吧。
  “我有些担心嘉一郎的事,所以过来看看。”千秋这么一说,小头目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唯唯诺诺地回答道:“吉村一家在几天前已经回到雫石的娘家去了,还请莫要惦念。”听到这个消息,我算是松了一口气。可不知怎么又觉得难受起来。父亲脱藩后,被留下的家人虽然不至于受到责罚,但同心屋敷却不能再住下去了。所以作为母亲也只能避开人们的耳目,带着两个孩子回到雫石的老家去吧。
  “说他们已经回乡下老家去了呢。”千秋转身看向我,果然也是一脸的放心和寂寞。我们准备要回去时,小头目叫住我们。只见他钻进自家,拿出了嘉一郎寄放在他那里的所谓道歉信。泛黄的信纸上,清晰地写着——
  此次,因父亲吉村贯一郎行为不端,给各位带来诸多麻烦。在此深表歉意。
  谨代家族全员向各位致歉。
  主公、御组头大人、同心众人,给各位带来诸多困扰。在此深感抱歉。
  诚请、恳请各位原谅。贯一郎嫡男  吉村嘉一郎
  我们就着小头目手中灯笼的光亮,将嘉一郎的道歉信反反复复读了许多遍。那之后我再也没看到过谁,能写出那样诚恳,仿佛用全身力量写出来的发自肺腑的信了。文笔虽然仍显拙劣,可就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已经是让人不得不叹服的好文章。你看我,一说得兴起,倒忘记问了。你到底是出于怎样的理由,来调查吉村贯一郎老师的事?可别告诉我你要把这些拿去加油添醋,写成小说剧本什么的。
  啊,抱歉抱歉。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你是认真地在做调查了。可我很好奇,为什么是吉村贯一郎老师呢?因为不管他是犯了多大的错,这都五十年了,就是有时效也已经过了才是。该不会,是要为祖父报仇之类的理由吧。没错,这件事我也听说过。据说吉村老师脱藩后就去了京都,加入了那个有名的新选组,而且干得挺不错。
  至于是从谁那里听说——这我可就不记得啰。不过幕末的时候,即使是遥远的盛冈乡下,也不乏能听到新选组的传闻。在京都,他们是比鬼更可怕的浪人集团,手起刀落,就能把那些不逞浪人杀得片甲不留啊。那个时代明明还没有报纸,更没有电报和铁路。位于乡下的盛冈,却又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呢?首先,南部藩在文久年间被朝廷指派为内里守备役,而自庆应起又受幕府之命转任京都勤番。不论是哪种形式,都少不了会有一名南部当主家的人携重兵驻扎在京都的。
  加之大阪方面自古就设有南部藩的藏屋敷,主要负责买卖特产——海带或南部大豆一类的作物。京都的三条室町那里,还有一家盛冈商人经营的大型商铺“键屋”的分店。不过,当家的茂兵卫其实常年都住在京都,所以很难说清盛冈和京都哪家才算是总店了。也就是说,京都一带曾活动着不少的南部人。正因如此,天下的情势总能及时地传到盛冈去。
  萨长那群藩阀政客,一个个都爱吹嘘自己是让日本成为近代国家的功臣。可实际上呢?即使是维新前的日本,也并不如他们所说的那样不便。所谓的文明开化,不过就是铁路代替了马匹,人和货物的移动速度变快了一点而已嘛。话说回来,当年听说那个吉村老师竟然加入了新选组的时候,我也是十分震惊的。老师确是藩内数一数二的剑术高手,可我实在无法相信老师能用剑去杀人。这也足以说明老师给我留下的印象是多么温和、憨厚吧。不仅是我,几乎是所有的人,在听到这个传闻时,都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然后……明治元年十月,官军进入盛冈后,有一队土佐兵做的第一件事,竟是杀气腾腾地到处追问吉村老师的行踪。那时我已经十六岁了,所以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头戴花俏的狮子头,身着西洋军服却披着阵羽织的将校。他沿着帷子小路,挨家挨户地向武家屋敷的人打听吉村老师的去向。然后也来到了位于三户丁的我家。他身后跟着清一色端着铁炮的步兵,有十来个人。
  南部藩因为加入奥羽越列藩同盟参战,被扣上了反贼的帽子。虽然为了谢罪,迫于无奈只得允许官军进驻,可藩士们的心里憋着一肚子的火。在他们眼里,面前这群人才是披着官军外皮的反贼啊。面对大声嚷嚷着的将校,我和父亲只是静静地坐在玄关的敷台上。我还记得父亲怒视着那人,不卑不亢地说了这样的话——
  “承蒙天皇陛下御赐锦旗,并获准佩戴官军狮子头的武士,竟然如此粗暴无礼!当知战争的胜负不过武运好坏之差!不!若此次是南部与土佐之战,对尔等之徒,我南部武士定是百战不败!连门前通报之礼也不知,大声喧闹直呼家中当主之名,实属荒谬至极!如再继续放肆,我必在此与你拼个同归于尽!即刻退出门外!着家仆通报来意!并大声道出有事相求于樱庭大人——还不明白吗!你们这群没用的东西!”
  其实,让他们受到如此待遇的,我们应该也不是头一家了吧。南部的人大多思虑深远性格温厚,可关键时刻,那连撬杆也挪不动的犟劲就出来了。那将校被父亲的气魄所折服,先是为自己的无礼赔了不是,然后开始用像外语一样的土佐方言询问是否知道一个叫吉村贯一郎的人的行踪。
  听他这么一问,我感到背脊骤然蹿起一丝凉意。那一刻,我和父亲都明白了他们的来意。也就是那时,我才第一次意识到,传言都是真的。吉村老师作为新选组队士,一定杀了这土佐将校的不少同辈。他那一脸凶神恶煞的表情,怎么看也不像是在搜捕罪犯,定是单纯为了报私怨无误。父亲如此这般地如实回答后,那土佐将校竟然打起老师家人的主意来。
  “咳,吉村的妻子吗?先前听说她在丈夫脱藩后,就因难堪责罚自尽了啊——是这样吧?弥之助!”
  “是的,父亲。确实如此。”吉村老师的家人并没有死,而是寄宿在雫石老家。这件事,父亲应该也是知道的。估计在其他地方也只得到同样的答案吧。也不知那将校信了几分,只见他摆出一张怒气冲冲的脸转身走了出去。他走后,我和父亲就瘫软般坐在冰冷的敷台上,呆呆地望着天,好一会儿都没缓过气来。院子里光秃秃的柿子树枝丫,把寒风中泛白的天空硬生生地划出一道道黑色的裂缝。
  “弥之助。有件事,你听了可别说出去。”父亲望着天空,喃喃道,“吉村他啊,已经去世了。”听到这个消息,我竟不知道应该作何反应,只得死死地盯着父亲的侧脸。父亲口中吐着白气,两眼呆滞地继续说道:“先前从大野大人那里听到的。鸟羽伏见之战惨败后,吉村就逃到了大阪的南部藩藏屋敷,然后在那儿果断切腹自尽了。”
  “这,这是真的吗?”
  父亲没有回答,只是无力地点了下头。然后就那么垂着脸,静静地坐在那里。父亲心中的痛,夹着寒风一丝一丝地传达到了我心里。出身谱代之家的父亲,先不论好事还是坏事,总之他应该算是一个典型的南部武士了。他活到八十四岁,对于戊辰之战时发生的一切,或者是任何背上反贼罪名后的艰辛,都绝口不提。他只是默默地在南部耕着自己的地,直到前年尽享天年西归。就连同年八月与脱离奥羽越列藩同盟的秋田藩的大馆之战中因骁勇善战立了汗马功劳的事,之后他都不曾提起。
  “那些家伙才是反贼。他们不过是依靠操纵天皇陛下,才推翻了德川家的反贼而已!即使我能够冲在攻打秋田的最前面,但在那些手握锦旗的家伙面前,我却无法一战。不仅如此,我们还不得不放下武器,开城投降。身为武士,这无疑是莫大的耻辱。”对着垂头丧气的父亲,我当时说了些什么呢。不,那时我脑子里应该也是一片空白吧。只记得,那是我第一次听父亲发牢骚,当然,也是最后一次。
  “吉村真的是个了不起的人。他才是真正的南部武士!听着,弥之助。吉村是为了大义才脱藩的。他不过是因为看不下去南部武士那只知从百姓那儿榨取年俸,却忘记大义为何物的行为,才毅然决定背井离乡的。他在上京后,更将萨长那群反贼杀了个落花流水。他和我们这些一看到锦旗就软了脚,不战自败还将领地拱手相让的武士不一样。他,才是南部武士的典范啊!”现在想想,父亲应该是抗战派吧。所以才对不得不交出盛冈名城一事感到屈辱不已。
  维新后,父亲托了些关系,把我送来东京进修。在我事业有成后,好几次想把他接到东京来,他却死活也不愿意离开自己在花卷开垦耕种的那几块田。就连他因脑中风过世时,也是倒在了他精心栽培的大豆田里。父亲的一字一句,至今都铭刻在我心里,不曾忘记。但有一件事,却让我至今无法释怀。
  没错,就是这个。既然吉村老师千辛万苦从鸟羽伏见之战脱身,又成功逃到了大阪藏屋敷,又为了什么非切腹不可呢?即使是受了回天乏术的重伤,那也应该是能得到全力的救治啊。凭什么这么想?就凭当时在大阪藏屋敷担任差配役的,正是那位大野次郎右卫门大人。
  话说回来,你还真是热心呢。瞧瞧这杯红茶,你一口都还没来得及动,这都凉了。我让侍者给你换一杯吧。
  ——我身边雇佣的工读生或侍者,大家都是岩手县出身。这位侍者老家在远野,现在在夜校念书,将来想当个法律专家呢。哦,你是说大野次郎右卫门啊……
  其实我不太想提他的事。因为我觉得他不算是个好人。不过他毕竟也是我挚友大野千秋的父亲,我并不想说他的坏话。受伤后的吉村老师不仅没有得到救治,反而被迫切腹,应该全都归咎于大野次郎右卫门的冷血。除此之外我想不到任何合理的答案。吉村老师是大野次郎右卫门组里的足轻。不仅是他们之间,想必他们几代之前就一直是如此关系。
  吉村的脱藩,一定让大野感到十分不悦。所以眼见吉村老师从鸟羽伏见之战逃出,辗转到了南部的藏屋敷时,他哪里还会去关心他的伤势,内心里其实在暗喜这下终于落到自己手上了吧。所以他怒斥吉村老师不知羞耻,叫他切腹谢罪。当时的事,我也是之后从大阪驻地的一些藩士那里听的。对着死里逃生,投靠主家的吉村老师,他竟然只是看了一眼便怒吼着“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好说的!你这个壬生浪人!”然后就把人带到了里屋,并勒令其切腹。
  你想想,大野虽然是吉村老师的组头,可不是主人啊。要是对着大野家使唤的佣人一类的,倒也无可奈何,可他没有任何权力让吉村老师切腹。要是放在现代来说的话,就跟当部长的没有权力擅自辞退部下是一个道理。他当时的做法,明显是越权了。当时同在大阪驻地的藩士们听到如此裁决,自然也大吃一惊,忙劝大野不必做到这个地步。可大野根本听不进去啊。所以在藩士们的心里,大野根本就是一个没血没肉的恶鬼。
  因为他毕竟是挚友的父亲,对他的事迹从小就有耳闻。他是个严谨到极致的人,就连在走廊或路口转弯时,那转身的角度都像是用尺子量出来一样精确。他个子不高,虽然看来在武艺方面造诣不深,可长着一张满是睿智的脸,儿子千秋与他有九分相似。不过,说他不算好人,其实也只是出于我私人的感情。也许因为他在教育上的严厉,从小我就觉得他这人十分可怕,甚至还觉得千秋是个可怜的孩子。
  不过他在藩内人望是极高的。其实在被称为御高知众的重臣家族里,当主多为世袭,所以大部分人都空有一个挂名的官职,真正在工作的却少之又少。单是从这方面来看,大野次郎右卫门把藩政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也算是个实至名归的栋梁之臣了。连我那样的小孩都知道世间对他的如此评价,足以见得他有多能干了吧。因为他格外精于计算,所以身在武士门第的他,除了作为组头侍大将外,同时也担当着勘定方的职务。
  幕末时期作物连年歉收,再加上当时什么虾夷地沿岸警备,还有之前提到的京都勤番一类的问题,无疑让藩内财政雪上加霜,陷入窘境。正因如此,原本就役职序列来说,勘定奉行并不算十分高级的职位。可大野次郎右卫门出众的计算与交涉能力,为他赢得了肯定。应该说算是特命大臣?反正啊,就是破格让他坐上了勘定差配役这个位置。就连我父亲这样的人也会时常念叨——要是没有大野大人,生活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而他之所以会作为藏屋敷的差配役赴任大阪,也是有他的使命的。当时南部的大豆可以说是独占了整个大阪市场,而那时偏偏遇到连续数年歉收,所以能否合理操作市场应该就成了藩内财政的症结所在。庆应三年大政奉还【5】后,担当京都勤番的南部兵从屋敷撤出。没想到刚一回家乡,奥羽越列藩同盟的那些麻烦事儿就接踵而至。也因为有这样的背景,藩中行政兵力与财政更应分开对应,所以当时大阪藏屋敷的任务并没有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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