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
2024-11-04 22:38:31   作者:浅田次郎   译者:周晓晴   来源:浅田次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你怎么又来了,看来八天假期还是太长啊。 ”梶原刚走进联队本部事务室,就见着木村大尉挂着个老花眼镜正冲自己笑。其实梶原假期中跑来军营复习居合形也就是前两天才开始的事。不过也没办法,谁让无所事事的长假实在太过无聊。“就算是闲的,也不至于专门在下雨的时候跑来吧。你一大好青年,能做的事儿那不是要多少有多少么? ”酣睡一场后,梶原虽然是穿着雨衣离开宿舍的,但身上的军服是前一夜穿出去的,并未干透。“其实我今天不是来用道场。我来是有事找木村大尉您的。 ”“找我?我可不觉得自己能够应付得了堂堂士官学校出身的大官呀。不过嘛……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先去吃个午饭吧。 ”梶原倒不是刻意踩着饭点来的。时钟上的时针指向正午的同时,开饭号吹响了。
  近卫兵营里依旧空空荡荡。透过窗户望下去,号手正冒雨站在营庭的正中间,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吹着“哒哒哒哒哒滴滴滴滴滴,来哟开饭咯”的节奏。
  “你说你是来找我的? ”
  也许是怕惹麻烦,木村大尉走出事务室后突然问道。“因为大尉您说记得明治十年那场战役的事,我有些问题想请教一下。 ”“西南之役的事儿啊!知道倒是知道,毕竟如今军队里我这样江户年代出生的老古董已经不多咯。不过话说回来,说是记得,但我那时候到底还只是个小娃娃。 ”
  将校都是在军营内的将校集会所用餐。一般来说,军营里都会专门备出一栋建筑作为集会所。砖砌的近卫兵营因为营地狭小,就只是在二楼的角落隔了个集会所出来。至少在梶原的见识中,这样的将校食堂算是独树一帜了。
  “那种事儿回去问你家人不就成了吗。 ”“不巧我父母早逝。兄长继承家业后也不太好上门,因此就算是休假也没有归省的意思。 ”“所以你才找上我的么。哎呀呀,上年纪可真没啥好事儿。 ”
  陆军大尉的现役年龄是四十八岁,但现实通常提前几年就会接到待命辞令,被编入预备役去。而木村大尉却是货真价实的实役退休,恐怕也跟他卓越的事务能力脱不了干系。他就是近卫联队的活字典。
  梶原没细算过去世父亲的年龄,但两人应该差不多。
  “简直跟正月和盂兰盆没差了。不过嘛,能放松也不是坏事儿。 ”
  将校集会所里只见得几个当周班士官的身影。换作平时,只要联队长坐了上座,自然而然就会形成会餐的场面。当时的情形倒是可以不用在意旁人随性用餐了。
  梶原在窗边的桌前坐下。刚解下剑带,当班的士兵就端上一个大盘。开始普及不久的铝制餐具里,满满当当地盛着二合定量的麦饭。配汤是煮乌冬,配菜是炸鲸鱼,而那一大份煮白菜应该就是将校专有的菜式。
  “总觉得那个什么铝的玩意儿不太好。受不了那种金属味儿。一有什么装具呀用品的,就知道让近卫联队试用试用,可从来没听说哪样会被否决的。等到你们做主的时候,记得一定把喜恶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啊! ”
  铝制饭碗和七分三分的麦饭同样,都是所谓的试用品。要说优点,除了摔不碎没别的了。虽然军队这边没有明着抱怨,但毫无疑问它与麦饭一样都不太受人待见。
  木村大尉从桌上的腌菜桶里夹出一大撮腌白菜,拌进了麦饭里。“只要有银舍利和濑户物[1]的饭碗,这点配菜足矣。在野外作战时,用铝制饭盒吃饭也是无可奈何之举,那平日里就不能放过我们么。 ”
  也不知道是谁发起的,把白米饭称作银舍利,也算是绝了。麦饭开始使用后,军人们吐不出的苦水儿就化作了类似的词语流行起来。军队里不乏一些有文学修养的人,正是他们让这些造词或者佚名打油诗流传开来的。
  “你可能不知道,我还是二等兵那时候,连濑户物的饭碗都没有。用的是那种……像这样,长方形的木盒子,叫面桶。现在军队里不还有一种说法么,比天上的星星还多的就是面桶。也就是面桶换成濑户物的那阵儿,我一下子升到了将校,连我自己都有些不明所以。 ”
  几个少尉和见习士官模样的人走进了将校集会所,想是换班回来的宫城警卫。他们见着木村大尉,向他行了礼。玻璃窗外,是烟雨迷蒙的千鸟之渊。已经染上红霞的樱树枝条,在风中摇曳。“西南之役的时候,也还用着面桶吧?”梶原赶紧抓住大尉的话茬儿发问。
  “啊……那就是你想了解的吧。明治十年的话,我也才十三四岁,总不至于就参军了。不过在我二十岁现役入营时,军队里从鹿儿岛回来的老兵还多的是,各种英勇事迹可是没少听。不过那个班的班长和这边的军曹,往往讲的都是同一件事,闹了不少笑话。一个个都说自己和谁谁谁交了手,又差点击中谁谁谁的。要真有这么多桐野利秋呀别府晋介的那还得了。 ”气呼呼地吐出硬邦邦的炸鲸鱼,木村大尉开始自顾自地说起来。正如梶原所料,这老将校就是个大话痨。“对了,梶原中尉。我俩交情也不算深,怎么就想到问我呢?我虽是联队里的元老,但跟我差不多的人不还有几个吗? ”梶原中尉搁下了挑起乌冬面的筷子。
  “前几天大尉您不是跟我表示过对乃木阁下遗言的不满吗。我细细琢磨之后,只觉是醍醐灌顶啊。我想着既然大尉能有这番见解,那对西南之役肯定也有许多不同的看法才是。 ”
  “喂喂,你小子不是来挑事儿的吧。 ”“怎么会。我只是无法掩盖自己对正确知识的求知欲罢了。 ”木村大尉把没怎么动的盘子挪到一边,点上一根卷烟。当班的士兵立即把餐具撤了下去,换上了烟灰缸。虽然看着多少有些架子,但脸上露出的还是悠哉老兵特有的表情。木村大尉从一旁的剑立揽过自己的军刀,像拐杖一样杵在胸前,吐出一口烟。“你口口声声说的西南之役,现在正式的叫法应该是西南战争。 ”“啊,这个知道。 ”“可我们那个时候,还有另一个叫法。 ”“是西乡征伐吗? ”
  木村点头,越过梶原肩头的视线有一阵游弋,毕竟这种叫法在军队中备受忌惮。
  “我刚入营那时候,那些个班长啊军曹的都这么叫。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成了西南之役,最后还出来个西南战争。至于理由嘛,你心里应该有数吧。曾经天地难容的朝敌西乡隆盛,如今已随着时代变革大翻身了。眼下根本没人会把西乡殿当反派。他创设了大陆军,几乎就是建国之神的化身。前后才不过三十五年啊。朝敌摇身一变成了英雄。你见过这么荒唐的 事儿么? ”
  木村大尉压低了音量。经他这么一说,梶原的确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一介朝敌仅仅三十五年就飞升为英雄被人推崇,却没有任何人对此抱有疑惑。
  不,实际上在梶原进入陆军幼年学校时,西乡隆盛就已经是精神训话的素材了。也就是说变成英雄实际上只花了二十年。
  “我们学到的都是西乡先生是因忧国之情才举兵的。 ”
  “问题就在这儿。要这么说,那戊辰之战和其他数次的士族叛乱难道不都是一个道理?可独独只有西乡殿成了英雄。肩负着国家重任的人,私自带着幕僚回乡,暗地里组织私军意图推翻政府,那可是谋反啊。但为那事而流血的军人们还没到退役的年纪呢,就开始说那不是叛乱是义举了。哪儿有这么荒唐的事儿! ”
  木村大尉小声的控诉,似乎也是那些不知名的军人们心中的愤慨。
  “比如说上野山里那座西乡像吧,那是十四五年前建的,现在再想想上面也是够心急的了。那时候其实咱们营内的不满情绪还是相当大的。没错,近卫兵就算有意见也不会公开说出来。可对那些经历过战争的老兵而言,一想到敌军的御大将铜像就立在东京的正中间,心里能舒坦么? ”
  木村大尉歪着他那花白的板寸脑袋,一脸看笑话的表情。
  梶原第一次见到西乡像还是在陆军幼年学校入学那年。是区队长带着他们从市之谷台去的,还让带了便当。估计现在那也算是中央幼年学校的例行活动之一了吧。
  在铜像前列队排开、敬礼,一副像是在接受西乡先生检阅的阵仗。然而,孩提时代自己的心里,始终有一个大疙瘩。上野山中是祖父年轻时战死的地方,而立在那里的铜像却属于消灭了彰义队的那名总大将。精神训话的时候,说他是促成了江户无血开城的伟人,嘴上虽然不说什么,但为此不满的学生那是大有人在。
  “木村大尉您的家乡是? ”
  梶原突然话锋一转。与步兵联队由各自当地的壮丁编制不同,近卫兵没有那种限制。大家都是从全国选出来的优秀分子,所以出身也是天南地北。
  “你是想说我这是败者的借口吗?”木村大尉苦笑道。
  “现在哪里还有什么胜败之说呢。就像我,毕竟生在幕臣之家,所以对西乡先生的铜像总是感觉不到亲切感。 ”
  “可惜啊,我家并没什么大背景。我就是个百姓家的三男,征兵的时候成天念叨着要抽中要抽中那种。 ”
  “要抽中? ”
  “嗯,甲种合格却指望着不中的,都是殷实人家的子弟。为了减少口粮,我打小就被送到深川的材木屋去奉公。三餐倒是不用愁了,就是成天一点乐趣也没有。甲种合格既已是板上钉钉,剩下的就只能天天盼着要中了。满期时,我死缠烂打想留在军队,结果运气还算好,让我从步三调来了近步。所以对我而言,没什么胜者败者的分法。不过梶原呐,既然我这样的人都这么说了,那西乡殿总该还是有什么异于常人之处的。 ”
  当班的士兵在木村大尉面前放上了温过的牛奶。估计是看餐盘里的东西几乎没动,担心不合大尉的胃口吧。都说军队里比星星还多的是面桶,这位老将校果然有些与众不同。
  “我是不知道你到底想打听什么……”木村大尉一边吹凉手里的牛奶,挑眼看向了梶原。
  “要想一辈子在军队里混得好,就要懂得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的道理。将校是将校,下士官兵是下士官兵,各有各的地位。就是发表意见言论,也要严守在其位谋其职的规矩。我想说的就是,类似西乡先生怎么样,西南战争又如何的话题,等你升到了大将中将,才会是能够提及的话题。 ”
  “我从来没有在军队里出人头地的打算。更别提要混得好了。 ”“你要这么想是你的自由。面对像你这样顽固的人,可能是我表达方式不太对。那我换个问题吧 ——步兵的任务是什么? ”“结束战斗。炮兵战后突入敌阵,以白刃战的形式为战斗收官。 ”“那么突击时候的最关键的是什么? ”“敢斗精神! ”“撇开精神方面的,我指的是各自战技上的要点。 ”“横一线散开,以匍匐前进的姿势逼近敌人,在冲锋号令响起的时候迅速转移到白刃战。 ”“哟呵,这不明白得很么? ”
  梶原想起来了。不突出乃是军人的本分。鹤立鸡群般的功名绝对不是应该嘉奖称赞的事。团体战的威力在于是否能够集中战力,因此突出本身和落后并没区别。
  既然身为军人,战斗中的心得也应该体现在日常的生活中 ——这恐怕就是木村大尉想传达的意思吧。“那大尉您的意思是,意图了解西南战争的想法,是作为军人不应该有的吗? ”木村大尉卷起剑带,一副准备要回去的样子。“从渴求知识这方面来说的话,也没什么不好。但到底不是可说长道短的旧事。我也是为你好。就此打住吧。 ”木村大尉说完就起身向年轻将校们回了答礼,然后走出了集会所。虽然什么都还没问,但梶原却有一种听到自己想要答案的感觉。西乡隆盛既是贼将却又是英雄,西南战争虽是士族谋反却被封为圣战。
  想要质疑这些矛盾点,就等同于踏入身为军人所不该踏足的禁忌领域。秋雨愈下愈大,雨水开始斜着拍打起军营的玻璃窗户来。

  注释:

  [1]濑户物:陶瓷的一种,因日本爱知县濑户地区烧制陶瓷而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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