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回　渔村贼逞凶

 

2023-08-03 17:02:39   作者：蹄风   来源：蹄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这时候，福安康独个儿卧在小渔船的舱里，莫卧儿把小舟系上，便登岸去了。直到她的步声远去，他才敢睁开双目，一看自己躺在小舟里，夜涛拍岸，船身一颠一簸，耳听潺潺水声，此外万籁俱寂，他叹了一口气，望出船蓬之外，星光熠熠，暗念她为什么把我放在船上，难道还有别人前来接应？想了又觉得莫卧儿心肠够狠，我曾两番救她的命，今天却赚我上当，不过看她刚才神色，还没有要杀我的动机，想到这一点，不觉浮起一丝儿希望。

　　他动动手足，却全没反应，好似手足没有附着自己身上一般的；又转动脖子，也是一般动不得，简直全身都僵了，知道穴道封闭，除了五官还有作用之外，其他的神经已全部静止。

　　这港湾特别僻静，芦苇丛生，附近看不到一点渔火，定是没人所经之处，即使喊救也属枉然。再看自己身上，已盖上渔家的蓑衣，这时候只有听天由命，看莫卧儿怎样把自己发落罢了。

　　过了不久，岸上来了轻微的足音，来的不只一个人，眨眼便见二个人影出现沙滩上，莫卧儿之外，还随着一个渔家女打扮的姑娘。福安康好生奇诧，连忙闭上眼睛。莫卧儿和珠娃的说话，他都听的一清二楚，才知莫卧儿要赶往红叶山房救出梅心美，要这渔家女前来看着自己。

　　莫卧儿匆匆走了，福安康暗吁一口气。那渔家女没有燃上风灯，解开系船缚索，泼剌一响，便棹离岸上。福安康细看那村姑，知道不懂得武技，暗念这姑娘儿或者可欺，她也不敢杀我，何不出言试她一下，或者是我的救星。

　　珠娃正向港湾深处打桨，她心中虽有点害怕，但听莫卧儿说，那小汉子已给她点了穴道，活动不得，又知道莫卧儿不久便来，不觉胆子顿壮。忽听舱里有人叹了一口气，跟着“啊”的叫出，那人像已苏醒，连忙停着打桨，不期然地“呀”的叫起。

　　那人正望着她，却没有动，忽道：“姑娘勿惊，我醒来了，这里是什么地方，谁个把我放在船上的？”珠娃初时很惊，但见那人说话温文，又没有起来，便壮着胆子应道：“你是恶人，干的事自己知道，何必问我。”说毕索性调头船外，不再望他。

　　那小哥儿惶急地道：“啊！谁说我是恶人，姑娘瞧我这样子，是个干歹事的人么？你不要给人家骗了，须知道，皇法在上，你们把我架走，放在船上，是犯法的勾当。若给官府知道时，恐怕姑娘全家也不得了呢，你干么这样愚蠢，替人作犯法的勾当？”

　　珠娃一面听，心里卜卜地跳，这果然是犯法的勾当，记起前几天爹爹说过，皇帝来了西湖，官府有谕，要留心生面的人来往，窝藏陌生的人，也是犯法的；害怕中，想起莫卧儿刚才说这汉子是她的大仇人，已给她点了穴道，不会再醒过来，如今为什么又会说话呢？不觉调头回去再瞧那人一眼。刚才她不敢正视福安康，如今才知躺着的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哥儿，年纪比莫卧儿还小，唇红齿白，一脸华贵之气，那里象个歹人，惊惶中又是好生奇怪。

　　福安康见她调头望着自己，垂首不语，不似适才的踞傲，知道小姑娘已给他的话打动了，于是温柔地道：“好姐姐，我们素未谋面，何来仇怨，你说我是坏人，也得有点道理，我的年纪还小，如何会干坏事呢，恐怕是你的朋友在黑夜里把我误作是她的仇人了。”

　　珠娃听了他的话，半疑半信地睐了他一眼，忽道：“我的姐姐说，你是她的仇人呢，哼！你还把她的妹妹骗了。是不是！”福安康很会作态，故作圆睁双目道：“嗳！奇啊，原来你还有个姐姐的，那么，我是她的仇人，也就是你的仇人了，可是我们却从未见过面的，若果我骗了你姊姊的妹妹，那就是我把你骗了，我简直不明白，你的意思呢。”福安康虽然心急，但知道急不得，所以故把话题岔开，珠娃一时无词可答，又不敢说出，她话里的姊姊是个江湖女侠。

　　福安康乘机道：“你一定受人骗了，老实对你说吧，我是钱塘知县的儿子，今天和几个同窗游湖，多喝了一点酒，刚才上岸找毛厕，想不到给一个蒙面女妇拔剑指嚇，后来把我惊昏了，醒来就发觉躺在这小舟上，她一定认错了人，若然不是，也就是见我是个宦家儿子，想讹我爹一点银子未定，好姊姊，你不要上了人家的当啊。”

　　珠娃是个渔家女，平日见识浅薄，这时也不知那哥儿的话是真是假，一时芳心紊乱，只道：“这不关我的事啊！等我姐姐回来再说吧，如果她这番把你绑架，我也不会答应的，倘你真是她的仇人，那我可管不了哪。”

　　福安康见央求不得，便出言激她道：“我看你一定受过她的黄金，才敢作这犯法的勾当。”珠娃作色道：“你不要小视了人，谁受过她的黄金？”福安康冷笑道：“世间岂有这么愚蠢的人，既不是为了黄金，那末你为什么要给她利用呢，难道不怕你的爹娘受累么，刚才我的同窗书友不见我回去，定必四处找寻，一会他们找到来，我决不会放过你的，那时连你的一家也要捉将官里去。”

　　这番话果然把珠娃吓倒了，她虽然佩服莫卧儿的本事，但究竟相交之日浅，想起自己的一家会捉将官里去，那时连累了爹娘，怎生是好，小姑娘一时惊惶形诸脸上，巴不得莫卧儿快些转回来。不觉颤声道：“公子等着吧，我姐姐快回来的了。”

　　福安康见渔家女称他作公子，知道事有转机，忙道：“不！若是等到劫我的贼女回来，你们二人便是通同一气，我的朋友定不会饶过你的。”珠娃不禁瞪着一双大眼道：“那么，公子要我怎样干？”福安康心里暗喜，答道：“这有何难，我给那贼丫头击伤了，走动不得，请你赶快把船调到六和桥那边，我的一班朋友都在那里，这样姑娘不单只没罪，而且会受到我家人的重赏呢。”

　　珠娃把桨一拨，小船立刻调转头，朝着原来水道划去，一边问道：“六和桥那边，近日不是有官兵守着，不许人来往么？”福安康道：“没妨事，夜里是没人守着的，谢谢姑娘，这番把我救了，作了一樁好事。”

　　这僻静港湾冷落而黑暗，水面浮满海草，珠娃打着桨，心里还是七上八落，不知干不干才好，又怕放走了这小哥儿，对不起莫卧儿，只有缓缓前进，拖延时间，希望莫卧儿快些到来。

　　福安康不能动，希望赶快划到六和桥，那一带布满便衣巡检，只要喊一声，便有接应了。他催着珠娃快一点，耳听水声潺潺，外面一片冷清。约过了一顿饭前后，小船已出了港湾。远远望见点点灯火，倒影水面，那里正是红叶山房，心里又怕莫卧儿救出梅心美，调船前来，和这小舟碰个正着，心里不觉忐忑不宁。还幸水流湍急，渔舟随着流水，渐渐靠近岸边，水面如镜，依稀望见白堤的影子，暗念再过些时，便有救了，心中喜悦，神气一振。

　　就在这刹儿，蓦地听见水面拨剌一响，岸边有一团黑影直飘过来，一阵清朗而带暴怒的语声，喝叫：“姐儿放下桨，那奸贼在你的船上，不要放走了他！”福安康暗叫不妙，渔家女给人声一喝，又不是莫卧儿，连忙停了桨，举头一望，原来又来了一位年轻汉子，穿上玄色衣裳，一身武士打扮，手持竹篙，黑夜里瞧不清楚他的面貌，像是踏水而来，当他临近，细瞧一眼，才知脚踏几根树干，用芦苇连缚，结成浮水木筏，一眨眼，那人持竹篙一点，砰的一响落到船头，小舟颠侧一下，珠娃大惊，侧身躲在篷边，大叫“好汉饶命！”

　　那年青武士没有答她，也没用眼瞧她，只扫向船里。当他发觉福安康躺着，立刻放下竹篙，唰的拉出佩剑来，黑暗里光影亮出，珠娃更惊，忙跪倒船头道：“好汉饶命啊！这不关我的事，今夜我不过替人掌船……”

　　她没说毕，年青武士像发觉自己过于鲁莽，因他正站在小姑娘面前，剑锋几乎触到她的身上去，怪不得她惊惶跪倒。当下忙道：“渔娘勿惊！我是来取这斯狗命的！”一边用剑指着船里的人。接着骂道：“福安康，我是谁！你这奸贼也有今日么？”

　　他怒的咬牙切齿。这时珠娃才敢望他，只见少年人生得一张紫棠脸皮，剑眉圆目，轩昂中带着杀气，年纪不过长那哥儿两三岁。心里便道：“原来他也是来找那哥儿算帐的，这样看来，莫姊姊的话不会差，这小哥儿定是个坏胚子。”福安康刚才双目一瞥，立刻认得来者是谁，心里当堂叫苦，原来这少年武士正是燕山郎，是他的死对头儿，今夜给他跟踪到来，恐怕九死一生了。福安康过人之处，就是临危不乱，他知道燕山郎恨自己占了梅心美，如今狭路相逢，必不会放过自己的，当下惟有平心静气，闭上双目，泰然处之。

　　燕山郎为什么会突然出现，让作书人草草交代一笔。当口女侠甘碧等在郝家寨拿获福安康，正庆幸小奸贼落网，谁料给梅心美暗中放走，一同逃的无踪。各人都知道是梅心美所为，只有燕山郎袒护梅心美，说她可能受了鹰爪儿捕去。莫卧儿见他处处替梅心美掩饰，不禁大怒，曾当面奚落他，翌天莫卧儿便留书甘碧，不告而行，说誓要把梅心美找回。燕山郎有愧于心，他单恋着梅心美，又怕她落在福安康的魔掌，这天也跟着离开郝家寨，到处访寻梅心美的下落。

　　他不是和莫卧儿一起登程，正是各行各路，所以莫卧儿夜探龙舟救出梅心美，后来又给她逃去的事，燕山郎全不知晓。他一路打探消息，来到西湖，暗念近日乾隆已微服到了杭州，福安康定必随在一起，只要探出这小奸贼的行踪，便连梅心美的下落也知道了。

　　燕山郎果然猜的不错，这时候，梅心美正和福安康在红叶山房双宿双栖，渡着欢乐的日子。她又怎知燕山郎日久惦念着她，到处访查她的下落呢，正是皇天不负有心人，西湖地面不算大，燕山郎明査暗访，踏遍了西子湖滨，这一晚，月色无光，他又在湖岸僻处来往逡巡，蓦地看见面前一条黑影，乍隐乍现，轻功起落，正是同线中人，当下连忙在后钉梢，细察那人的举动，并没沿着大路走，却在荒林野径之间穿插，似乎在找寻什么似的。

　　天上浮云吹散，一刹那，朦胧月影，罩着湖边，燕山郎立刻发觉那人的背影好生熟悉，穷目力一望，正是不望犹可，一望当堂热血奔腾，神经紧张，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今夜得来全不费功夫，那夜行人非他，正是自己恨之刺骨的情敌福安康，今夜穿上便服，和化名康清时一般无异。因相隔尚远，这时还未发觉背后有人钉梢。

　　燕山郎新愁旧恨，一时记在心头，想起福安康在郝家寨逃脱，连梅心美一起挟逼出走；直至今日，还未探得梅心美的下落，想不到冤家路狭，今夜会在此相适，望着他一起一落的影子，不禁怒火如焚。不期然地脚下加紧，向前赶去，一边拨剑在手，在知怎的，剑锋竟然察察震动，原来自己怒极发抖，手臂为之颤动。

　　二人的距离渐渐接近，眉月又复躲进浮云里，幸未为福安康发觉，前面是一片疏林。燕山郎给夜风一吹，脑筋清爽，忽地一想：那小贼种本领非凡，自己曾经吃过了他的亏，打蛇不死三世冤，何况大家是情仇势无两立，明枪明刀，恐怕斗他不过，那时反为白送性命。

　　想了不觉脚步缓下来，暗念自己只手单拳，还是用计设他，正是想着，谁想刹那之间，树林里突然窜出一个人，挡着福安康去路，相隔得远，瞧不出那人的面貌，只分辨出来的是个女子。燕山郎不禁一楞，急向草丛伏下，远处一阵冷笑声，随风传来，使到他又惊又喜，那冷笑声是莫卧儿的口音，清脆中充满怒气。

　　燕山郎一时喜出望外，知道莫卧儿会说过誓要拿着福安康，救出梅心美，今夜势不会把那小奸贼放过。但又想起莫卧儿生性骄傲，平日自恃武艺高强，独断独行，如果上前相助，反会引起她的反感，不若静观其变，倘她敌不过小贼，那时暗助一臂。

　　当下绕过树林一边，纵登一株树上，远远望着，那知入到眼帘的，使到燕山郎当堂光火，他揉了一下眼睛，几乎不相信自己的双眼，这时莫卧儿正和福安康用计，当下施展听音功夫，细察二人说话，莫卧儿竟然向福安康质问，要是真的爱她，今后如何处置梅心美，这句话直蹿燕山郎的心头，一阵子灼痛；知道梅心美已受福安康污辱，更是怒不可遏，又听到福安康向莫卧儿表露心意，愈说愈肉麻，燕山郎本待伺机助莫卧儿一臂，如今骤如冷水浇背一般，禁不住富贵色情的引诱，这样看来，日前她和福安康路上同行，那时恐惶已受了那奸贼的引诱。

　　燕山郎愈想愈气，只有暂时隐身树上。怎知此时，附近草丛还有人伏着，这个人正是梅心美。可是她正看着福安康向莫卧儿献媚，心里忿恨交集，那再留意到树上有人。

　　话休烦絮，燕山郎在树上伏了许久，终于看见莫卧儿把福安康点了穴道，这时候才恍然大悟，也笑自己愚昧卤莽，几乎误了大事，还幸刚才未走出。当他见到莫卧儿一脚把福安康踢翻，扛起便走，不禁又惊又喜，正想大叫一声：“莫姊姊等着，我是山郎。”怎知还没说出，草丛里霍的一响跃出一人，直向前路奔去，那人穿了夜行衣，黑巾蒙面，瞧不出是谁，只知是个女子。一刹那，她的影子已没在夜色里，莫卧儿轻功快，那女子也快，一阵衣带风响，二人都已远去。

　　燕山郎怔片刻，心里道：“不好！这女子难道是飞凤，今番正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莫卧儿还未晓到有人钉梢，要是真的飞凤来了，莫姐姐岂不是很危险！”想毕便决意在后跟踪，暗地接应。但日前几次吃过飞凤的苦头儿，又不敢过于接近，只有远远钉着。上文叙及，梅心美正走之间，偶然吹落面巾，发觉背后来了夜行人，这个正是燕山郎了。

　　他和梅心美各怀戒心，远远落后，莫卧儿轻功又快，所以相隔半顿饭时分，才来到湖边，这时莫卧儿已赶往红叶山房去了，只留着珠娃在船上守着福安康。

　　燕山郎就是这样突然出现的，如今书接前文：燕山郎拔剑张目，一足跨进舱里，恨不得把福安康碎尸万段，才能泄心头之忿。只见那小贼闭了双目，像是眼不见，耳不闻，一时更是光火，骂道：“小贼种，你干的好事多了！我恨你，恨你把冒姑姑杀了！我恨你，恨你计骗心美妹妹，把她污辱！你不是真的爱她，使她断送了一生的幸福！我恨你，恨你这人面兽心的贼种！”

　　他要把福安康痛骂一遍，才一剑一剑戮落，让他痛苦呻吟，慢慢地死去，他没有立即动手。可是不管他怎么样的骂，怎样的咬牙切齿，福安康终是不言不语，使到他暴跳如雷，顿足舱板的，砰砰作响。

　　小渔娘珠娃见他额上青筋暴露，不禁替他着急，在旁道：“好汉，那坏蛋给莫姐姐点了穴呢，活动不得。”燕山郎才觉，答道：“是啊！但刚才分明听见他说话的，他在装傻，待我剁下他一块肉，看他作声不作声。”他真的一抖剑锋，打算戳在那厮的腿上。珠娃胆小，看着剑影，先自惊叫一声“哟！”燕山郎不觉楞着，说道：“那厮死不足惜，姑娘害怕什么？他刚才几乎把你骗了。”珠娃抖着道：“好汉，莫姐姐就快回来了，她说前往救出她的妹妹，好汉不若等她们到来，才再动手。”

　　燕山郎听说，莫卧儿正赶往红叶山房救梅心美，心里又愤恨又惊喜，一时呆想着：“巴不得梅心美赶快到来，当她面前揭破这小奸贼的兽行，然后一剑了结，替她复仇，也教她泄去心头之恨……”突然蓦地听到船里冷笑一声，大家定眼一望，只见福安康张开双目，露出得意的神色。燕山郎戟指骂他道：“你已死在眉睫，还笑什么？”福安康沉声道：“可笑你太愚蠢，莫卧儿已中了我的诱骗，休想望她回来了！”燕山郎怒道：“放屁！小爷不会相信你的话。”他把剑一抖，指着福安康的胸前。福安康非常镇定，冷笑道：“你敢杀我！莫卧儿已在红叶山房落网了，你估梅心美真的在那里，刚才我不过用苦肉计骗她，要是你伤我分毫，难道不顾及她们的性命吗？”福安康说她们，就是连梅心美也在内，正是投鼠忌器，燕山郎果然持剑不下。细看福安康，那小奸绝无惊恐之容，一时又是半信半疑，呆了片刻。

　　这时小舟靠着岸边，随水飘流，近处是一面山坡，忽听有人叫道：“不要再受那奸贼的骗，他已是死有余辜，还在撤谎，真的该杀！”声音颤抖，喉头哽咽，这说话的人是谁？燕山郎急向岸上一声：“师妹来得正好，今夜让我替你报仇。”一边催着珠娃棹桨靠岸。

　　谁料那黑影迅速消失，远远传来悲声道：“我已无面目见你，师哥不要管我，快把奸贼杀了，他害得我好苦！”燕山郎纵登岸上，把眼向前一望，刚才的影子早已不见，疏林野草，满是低洼，不觉高声喊叫：“心美妹妹不要走！”

　　珠娃见他上了岸，当堂惊呼“好汉不要走！”燕山郎知道梅心美不愿相见，又怕福安康逃脱，暗想一切都是这小贼作的孽，弄到心美如此痛若，更可恨福安康死近眉睫，还向自己撒谎，不觉杀机顿起，转身一纵，回到船头。珠娃见他目吐凶光，脸色发青，也为之惊栗。

　　燕山郎右手提剑，左手张开五指，一脚扫开盖在福安康身上的蓑衣，指着他道：“福安康，你干的好事多了，这样把你了结，实在太便宜。”

　　福安康不能动，正在千钧一发的当儿，他突然高声叫道：“你敢杀我！飞凤来了！你瞧！”一边把眼望向岸上。燕山郎以往吃过飞凤的亏，以为飞凤真的来了，不觉掉首一望。

　　岸上一片冷静，怎有人迹，知道福安康在拖延时刻，当堂怒火遮目，叱道：“你想我不杀你，除非多长一个头！”举剑一挥，一道光影冲向福安康。蓦地一阵嘶风声响，如箭矢穿空，眨眼便觉一连串黑影像流星般打来，正奔燕山郎的身上，燕山郎一惊，眼看黑影射到，躲避为先，他的剑锋还未戳到福安康身上，便急的拧身一闪，忽觉剑上一震，手肘揺荡，拍拍发响，他的剑随之弹开。这时候再难分辨出打来的是什么暗器，忙的震动剑波，一簇光影护着身上，打来黑影当堂四散。

　　一刹那，岸上来了一声娇喝：“忒大胆的奸细，好在郡主赶来得及！”声音冷酷而清澈，耳才听着，人影已随声出现，疾如鹰隼下降。燕山郎一惊，飞凤果真来了，知道她的剑厉害非凡，立刻仰空扫出一剑，他的剑一出，即时锵的一响，迸出火花，原来人影一幌，剑光已冲到面前，还幸先把剑扫出，刚好撞个正着。燕山郎手肘微微有些发麻，刚人影从船尾窜进，燕山郎只得一步退出船头，定睛一望，只见飞凤穿上短衣窄袖，背搭玄色肩巾，手里宝剑晶莹发亮，燕山郎看到了她的影子，一时又惊又气，知道今夜手刃福安康不成。忽觉脚下伏着一人，原来珠娃早已慌作一团，踣在他的脚下。

　　飞凤见一剑给燕山郎挡去，连忙站在福安康身旁，匆匆问道：“你没受伤？”福安康双目流泪，咽声道：“姑姑不来，侄儿今夜要丧在叛贼的手里了，可恨莫卧儿把我穴道封闭！”他未说毕，飞凤圆睁双目，狠狠地盯着燕山郎，只说一句：“侄儿不要急！看姑姑来把这狗才收拾。”

　　就在飞凤和福安康说话的当儿，燕山郎已抓着竹篙，正想跃登岸上去，谁料珠娃扯着他的裤管，大叫“好汉不要撇下我！”燕山郎心有不忍，稍一迟疑，飞凤的剑已如电剁到，燕山郎怕累及珠娃，急的拧身一脚把她摔到水里去，飞凤的一记是下门剑，燕山郎顺势引身便起，来剑带起一阵剑花掠过脚下，他暗叫一声“险啊！”双足已落在船蓬。一看珠娃，已浮出水面，正向岸边泅去。知道渔娘精通水性，才暗地捏去一把汗。

　　飞凤一剑扎空，怒喝一声“小狗贼那里走！”手中宝剑迎上一划，唰的一响把船篷戳去一角，燕山郎早已料到她有此一着，闪电般一记倒撵猴儿身形，翻到船尾，正待乘飞凤不觉，一剑把躺在舱中的福安康了结。谁料飞凤比他更快，当他身形才转，骤觉飕的一缕暗风掠到，一刹那，他的衣领已给人攫着，原来飞凤在黑暗中攫出一记“云龙探爪”大擒拿手，一瞬便到，使他避无可避。

　　燕山郎手腕一翻，想一剑向飞凤刺去，怎知拍的一响，飞凤的脚跟着踢到，他的剑当堂脱手，直飞到崦上去了，飞凤冷笑一声：“小贼种，可知道郡主的厉害！”笑声未毕，福安康在舱里，连声嚷道：“姑姑，了结他吧！省得留下祸根！”福安康知道燕山郎是自己情敌，留他在处，势无两立，所以催着飞凤把他杀掉。飞凤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子，听了福安康说话，凤目一睁，那边宝剑抖出，喝叫“取你狗命！”燕山郎自忖必死，也没法挣扎，正在生死关头，忽地来了唰唰微声，像黄蜂振翼，福安康高叫“有暗器！”可是迟了。黑暗里两点黑影先后扑奔飞凤，她持剑的手肘已着了一下，拍的一响，像给弹子打中，那里是寸关部位，震的手臂酸麻。燕山郎乘这大好时机，急把全身一矮，挣脱了飞凤的手，船尾离岸边不过二丈多，当下双足一点，如箭脱弦般窜向岸上。

　　飞凤何等乖觉，岂会眼睁睜的让他逃命，怒火一冒，全身腾空，疾如风起，燕山郎窜到半途，飞凤已如影随形，风来脚到，她的凤爪脚有名厉害，从来已不知几多武林高手丧命她的脚下。燕山郎还算命大，没有给她踢中脑后，只觉脊髄骨一阵子剧痛，如中了一椎，当堂裁在水中，扑通一响，溅起一阵水花。

　　飞凤见他翻在水里，这处崖岸之下，水深过丈，一片漆黑，知他纵不淹死，刚才中了自己一脚，也要痛的不能挣扎，沉落水底。为着救回福安康要紧，便在半空弯身翻个跟斗，回到船上，回头望向崖下，已不见燕山郎的影子，只有一簇簇泡沫从水下冒出。

　　飞凤倒抽一口气，小船里寂然无声，没见福安康的动静，又是一怔，连叫着福哥儿，也没回应，从星光下定睛一望，原来福安康牙齿咬着一枚东西，所以发声不得，忽的一手取过来说：“你把我唬煞了，那是什么东西？”

　　福安康才答道：“榄核镖啊！这一枚给我摄在口里了，姑姑刚才有受伤吗？”飞凤抚着她的右手，苦笑道：“没妨事，你瞧我穿上皮手呢。”一边细看那枚榄核镖，又道：“那暗算我的人是谁呢？手法很重，打得一手好镖子，要不是你吸去第二枚，我的肩膊可能受伤了！”

　　原来福安康刚才嚷出有暗器之后，耳听风响，知道射来的一共是两枚，他虽然手足不能活动，但气功还可施展，心里一急，立把丹田气一提，使出吸摄内功把另一枚榄核镖摄下，紧紧咬着。

　　当下他给飞凤一问，即时一怔，心里已明白是何人所干，却又不敢说出口，只有道：“这一手榄核镖原是和尚穷的本领，侄儿也猜不出何人暗算姑姑；为今之计，还是赶快替侄儿解开穴道，我们一同上岸追踪那人去吧。”

　　飞凤便没再追问下去，蹲身遍按福安康身上穴道，只是给点了灵枢六，不觉道：“侄儿还算机警，没给那丫头点了内藏。”一边施出金刚劲，替他调舒血道，打通气门，不久血脉复通。飞凤怎会懂得龙猛功解穴方法，皆因莫卧儿这手功夫昔日得自龙猛真经，而龙猛真经是密勒池的内功秘笈，当日王雪莲莲早已得到师傅玄空高僧的传授，其后王雪莲坠崖失性，作了清宫飞鸾郡主，那时飞凤乘机向她大献殷勤，要她传授一点密宗本领，虽则未窥全豹，却也能明白多少，故今次能替福安康解开穴道。

　　福安康把丹田呼吸调整一下，精神复振，他一跃而起，向飞凤叩头道：“今夜侄儿险些中了莫卧儿的诡计，还幸姑姑及时赶来，救了侄儿一命，刚才姑姑进过红叶山房吗？”飞凤把他拉起来道：“莫卧儿那贱人心狠手辣，侄儿今后若还惦念她，便是自寻死路了。我刚才走进红叶山房，守卫们告诉我，你离开那里已有一个时辰，我恐怕侄儿在外出了岔子，所以找寻到来。”

　　二人草草说过几句，立刻棹回岸上，黑夜里放眼一望，四处都没人影。福安康知道刚才发出核镖的人是梅心美，今夜自己行动，料必给她窥到，一时心中内疚，不敢对飞凤说出。当下改转话题道：“姑姑，莫卧儿刚才说要到红叶山房去，不要给她劫走心美妹妹。”飞凤怒道：“你忒误事，为了莫卧儿，连妻子也不要了，还不快走！”二人展起轻功，如飞的赶回红叶山房不表。

　　话分两头，且说燕山郎背骨中了飞凤一脚，本来一脚也会致命，不过他当时正向岸上窜走，而飞凤的脚从后踢来，两股为同一方向发出而不是对衡，所以受伤不重，这是他的命大，当下扑通地沉在水里，背骨痛的连挣扎也没气力，口里已灌了几口水，暗念这番会淹在水中。突然之间，觉得水里有人把他托着，面部即时露出水面，不致呼吸窒息，正想看看那人是谁，耳畔即时来了悄悄的语声道：“好汉不要动，快把苇茎含在口里。”果然有一根像竹管的东西放在他的口里，原来是一根中空的芦苇茎，可以吸气，一刹那，那人托着他又复潜下水里。

　　他已知道救自己的人是刚才翻落水中的渔娘，想不到她精通水性，只觉身体在水面下流，不上片刻，半身已冒出水面，一看身旁的果然那渔家女，正想道谢，珠娃早已掩着他的嘴巴，又指着前方，仿佛瞧见刚才的小船，还在远处泛着。

　　珠娃看看岸边，这一带是近丈的土崖，燕山郎受了伤，怎能把他牵到岸上去，正在惶急，崖上忽有人嘬口叫着：“到这边来！”仰头一望，那边站着一个穿夜行衣的人，面上蒙了黑巾，燕山郎早已认出口音，喜道：“她是来救我的，姐姐带我到那边去吧。”

　　那人把一株小树干垂下，作梯子一般，燕山郎立刻抓紧，黑衣人迅速把树干向上抽，连燕山郎一起拉到崖上去。

　　夜风砭骨，燕山郎全身湿透，像落汤鸡似的；不觉打着寒噤，他虽然站着，但背骨受伤，如同驼子，没法挺着腰。他佝偻身子，几乎跌下，忽然一阵温暖之气，原来黑衣人已把他拥在怀里，耳畔听到一句悲切的语声道：“师兄，我十分对你不起！”声音颤抖，跟着热泪滚落他的颊上，这时候，燕山郎才想到救他的人是日夕相信的师妹梅心美。刚才在路上已发现有人钉梢，为什么没猜到是她？又想起适才正在生死关头，有人射出暗器救自己，这个人也定是她无疑了。他倚在梅心美的怀里，忘了痛苦，一时悲喜交集，悲的是梅心美已受了福安康的玷污，喜的是她还未忘情自己。

　　他愣了一息，才道：“师妹，愚兄想的你她好苦啊，估不到今夜你会前来救我……”一边打算把头抬起看她一眼，那知脊背痛如刀割，嗳的叫了一声，又伏在梅心美的臂上。只觉梅心美心头跳动，眼泪生活生活的滚落脖上，忍不住心头辛酸，咽着喉头道：“愚兄以为今生再难相见了，今夜见着师妹一面，愚兄死也瞑目了。”

　　身旁突然有人说道：“嘻！好汉何出此不吉之言，这位……这位姑娘把你救了，还是赶快走吧，刚才的歹人怕会找到来呢。”回头一望，才知是珠娃，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岸上，正把一双圆眼睛瞪着梅心美，见她穿了男子的夜行衣，又蒙半面，但是口音却是个女子，所以称她作姑娘时有点犹疑。

　　梅心美如梦惊醒，恍然道：“这位姊姊说的是，师兄又受了伤，走动不得，如何是好？”

　　珠娃在旁道：“三十六着，走为上着啊！我可以背他走，事不宜迟，两位快随我走吧！”一边转背过来，打算把燕山郎驮着，梅心美急道：“我也可以驮他，不过，我的师兄已受了伤，那里有地藏身呢？”一边说，还紧紧地抓着燕山郎不放。

　　珠娃忙道：“这里离我家不远，还幸歹人未晓到我是谁，不如把好汉驮到我家再作打算。”

　　梅心美已是忙了手足，手神无主，当下急把燕山驮起，跟着珠娃背后，向前走去。珠娃引他们折入幽僻山径，在黑暗中曲折走了片刻，已到了小渔村。

　　梅心美回头西望，还幸没人跟踪，不觉暗暗吐了一口气。珠娃推开柴门，屋里一片漆黑，依稀辨出是一间土墙茅舍，前后两进。入到房里，珠娃燃着油灯，屋里并无别人，梅心美四望一眼，诧道：“妹妹独个儿住在这里么？”

　　珠娃低声道：“我的爹住在隔壁呢。”一边指着土坑道：“姊姊把他放下来躺着吧！”说毕合力挽着燕山郎，让他躺下。

　　梅心美看见板壁挂着一些女子衣服，还有百宝囊，不像是渔娘的东西，便问道：“姊姊也懂得一些武技，你这百宝囊造的不错。”姝娃急道：“那不是我的东西，是我姊姊莫……”燕山郎在坑上接下去道：“这是莫卧儿姊姊的，她就住在这室里。”

　　梅心美当堂一怔，一时羞愧交集，想起莫卧儿夜探龙舟冒险相救，可是自己却对她不起，中途跟福安康逃走，今天自己已身受玷污，还有何面目见她，更无语可以安慰燕山郎。不禁低垂粉颈，心中悲痛，偷眼看燕山郎，正在发出低微的呻吟，他把双眼瞪着她，又望向小渔娘，像有无限说话似的，却碍着珠娃在旁，不能倾诉。

　　珠娃见燕山郎呻吟，便道：“好汉伤在那里，今天是我把你累了。”她一眼望见莫卧儿的百宝囊，立刻拿过来说：“我知道莫姊姊有疗伤的丹丸，放在这囊里。”梅心美接在手里，探囊一找，果然找到少林寺的续骨还魂丹，连忙放在口里嚼碎，珠娃倒过一碗茶，梅心美也不避嫌，垂下螓首，把丹药吐在燕山郎的口里，把茶给他送下。一边又取出另一枚丹丸，拿碗中茶沥开成糊状，轻轻敷在伤处，然后用罗帕替他裹好。小渔娘瞧见这船情景，心里明白他们是有情人，不觉粉脸微红，借故说要到外间，把门关上，悄悄地退出室外去了。

　　一室沉沉，油灯暗淡，燕山郎敷药之后，痛楚渐减。不觉望了梅心美一眼，见她背转身子，双肩抽动，原来幽幽地啜泣。心里更是难过，便道：“师妹哭什么，愚兄明白你的苦衷，这番你是受了那小奸贼的诱惑，愚兄决不会怪你，否则也不会从郝家寨追踪到来，沿路打听你的下落，只恨福安康那人面兽心的东西把你骗了，愚兄誓要手刃了他，替你报仇。”

　　燕山郎不说犹可，一说更触起梅心美的心事，新仇旧恨，齐上心头。她蓦地转身过来，扑到坑上，抱着燕山郎大哭，泪下如雨，哭声欲大，像要把心中压抑倾吐，又像对着燕山郎忏悔，酸楚之情，难形笔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