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云老爷子

 

2020-04-13 19:48:22   作者：熊沐   来源：熊沐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云老爷子很老了。
　　但他坐在这一间小小的土屋里，还可以清清楚楚地记得鱼漂儿当上了北方三十八万众丐帮总舵的总筐头儿时，江湖武林人为她庆祝十七大寿时那热闹情景。
　　鱼漂儿十七岁，那时的鱼漂儿玉貌花容。
　　那一次他成了鱼漂儿的终生朋友。
　　从那以后，他头脑里总有一个袅袅娜娜笑吟吟的女孩儿的倩影。
　　这身影扰了他几十年。
　　云老爷子结婚了，娶了一个很漂亮的女人，后来，那女人死了，他的儿子也死了，云老爷子就又成了孤身一人。
　　鱼漂儿也永远是孤身一人。
　　他就年年来这里看鱼漂儿。
　　他来时就住在这间囚禁他的土屋之内，鱼漂儿就住在他隔壁。两个老人就坐在一起，一点一滴地数去日时光，念叨那些死去活着的人。
　　他和鱼漂儿是一生好友。
　　后来鱼漂儿死了。
　　云涛站在她床前，看着她慢慢合上了眼，轻轻长吁了一口气，就死了。
　　鱼漂儿对他没留下一句话。
　　也许她根本无须向云涛讲什么，也许该讲的平时都讲过了。
　　但云涛细细一想，他与鱼漂儿每年一度相聚，她与他之间确实什么话也没讲，一句话也没讲。
　　他和她常常只是互相看一眼，便明白了对方心里在想什么。已经如此，话语岂不是变得多余了么？
　　但云涛不知道鱼漂儿临死时在想什么。


　　牟熊来了。
　　他向云老爷子笑，笑得很得意。
　　云涛这时不骂了，对牟熊，他已经没了火气，不想骂他了。
　　牟熊道：“这是薄酒，还有佳肴，老爷子今晚好好喝，明天云老爷子就上西天了。”
　　云涛冷冷望着酒菜，说道：“没再下毒？”
　　牟熊道：“用不着下毒，我明天要亲手杀了你。杀死你，让江湖人知道是我牟熊宰了你。”
　　云涛哈哈大笑起来。
　　牟熊看着云涛大笑。
　　“你笑什么？”
　　云涛悠然道：“我在笑你，笑你是个大傻瓜。”
　　牟熊脸色极难看：“你笑不太久了，马上就没命了，再也笑不出来了。”
　　云涛道：“果然不出鱼漂儿所料。”


　　牟熊冲上去，一把抓住云涛的前胸，用力摇晃他。
　　“你说什么，鱼漂儿料到什么？”
　　云涛道：“她料你必然不甘寂寞。”
　　牟熊用力一甩，把云涛甩在地上。
　　“鱼漂儿是个大混蛋，她纯粹是个大混蛋，她这一辈子得过什么好？空有那一身功夫，不如去喂狗。你见到过有千箱万箱绵缎衣服而不穿，只是每天把它们锁在衣箱里等着霉烂的人么？她就是这样一个大傻瓜！”
　　云涛道：“你懂什么？鱼漂儿自有她自己的苦心。”
　　牟熊大吼道：“狗屁苦心！她这是坑害了我，她坑害了我！”云涛道：“她不传你寂寞剑与‘百兽舞’，是为了让你过清静日子，不想让你卷入江湖中的仇杀，象她一生，只忙别人，没一丁点儿自己的快活。”
　　牟熊惊惧地看着云涛：“你说什么？你胡说？你怎会知道我没得她传授‘百兽’与寂寞剑？”
　　云涛道：“我当然知道。你升为北方丐帮总筐头儿那一天，意得志满，昂着头。你忘了，鱼漂儿坐在那座位上，总是低着头，很忧郁的。”
　　牟熊无语，看着云涛，不知他为什么说这个。
　　云涛道：“我当时便一叹，认定鱼漂儿所传非人。但你竟能十年不动，不参与江湖是非，带这三十八万丐帮徒众过安稳日子，不是你没有那一柄寂寞剑，没得到那‘百兽舞’的真传，就是我人老眼花，看错了。但我没看错你，只是你没得到那一柄剑。”
　　牟熊长叹一声，颓然而坐。


　　牟熊的目光茫然。
　　他象对自己讲话，又象是向云涛低语：
　　“我恨她，我恨她。我当了十年丐帮总筐头儿，但谁对我一讲话，还总是提鱼漂儿如何如何，她已经死了，她的尸骨也烂了，没她这个人没她这个东西了，为什么还要对我提她？总筐头儿是她还是我？她不传我‘百兽舞’，不传我寂寞剑，让我在江湖上不敢与人争锋，她这是什么好意，她是个大混蛋！”
　　牟熊眼里有火，这火足可以烧毁云涛。


　　云涛暗暗一叹。
　　鱼漂儿一生谨慎，怎么会知道这十年后的一幕。她死时不到六十岁，本来不该死的，但她一生郁郁，不曾尽欢，又为丐帮事务操劳，从一个豆蔻女孩儿变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她的日子极艰难。她哪会知道十年之后牟熊要争江湖名声，要用江湖人的血去洗他自己的名声？
　　看来鱼漂儿不传他“百兽舞”与寂寞剑，也算是为江湖人造福。云涛道：“我活了六七十岁，也算活明白了一个道理，象你这种人不会在江湖上称霸称雄的，别说你没有‘百兽舞’和寂寞剑的功夫，就算你有那功夫，你也不会得逞。江湖上有许许多多的能人，他们会让你再也不做这种豪强梦。”
　　牟熊冷笑，他听不进去云涛的话，等了十年，十年已经太久了，他不想再等下去了，哪怕再等十天，他也不再情愿。


　　牟熊道：“我现在就杀了你！让你没法儿再看到我在江湖上快意恩仇了，这是不是有一点儿遗憾？”
　　牟熊的手在颤抖，他凝神屏息，要击云老爷子一掌。
　　云老爷子一叹。心道：鱼漂儿，魔障生于心，神仙也劝不转了。他闭目等死。


　　身后传来劈头老五的话：
　　“总筐头儿，有要事禀报。”
　　牟熊收回了他的手，慢慢转过身去，身后站着丐帮六劈头。
　　劈头老五道：“寂寞剑，我看到了寂寞剑！”
　　牟熊一千次一万次想或许有一日会有人告知他江湖上寂寞剑重出，但他想一千次一万次也没有想到是劈头老五偕同他的另外五兄弟来这小屋当着云老爷子的面提及此剑。
　　牟熊的脸色很难看：“老五，你胡说什么？你以为有一柄剑，就会是寂寞剑么？”
　　劈头老五看着他，五劈头也都看着他。
　　牟熊心中吃惊，但脸面上却如同平时，很是淡然：“老五，你看见了寂寞剑么？那是怎样的一柄剑？”
　　劈头老五道：“我没看见剑。”
　　牟熊笑了一笑，脸色复又阴沉：“你没看清，怎么就知道它是寂寞剑？”
　　劈头老五道：“它肯定是寂寞剑，因为我只看到了一片彩虹，没看见剑。而且这剑对敌三才夺，没一丁点儿声响。”
　　牟熊的脸色变得阴沉起来了。
　　劈头们知道了他手里没有寂寞剑，他们从牟熊的脸色可以看出这柄剑并不在他手中。
　　劈头老五说的寂寞剑在狼孩林子手里，这事已然确实。
　　劈头老大一拱手道：“总筐头儿，我们去找他。”
　　六劈头都转身而去。


　　牟熊没讲话。
　　他知道他没什么话可说。不让六劈头去找林子？那样就失去了一次夺回寂寞剑的机会。他也想夺回寂寞剑。他知道鱼漂儿的这一柄长剑。它实际上只是一柄窄窄的软剑，剑身长些，毫无出众之处，但在鱼漂儿手里，确实做过几次惊天动地的大事儿，鱼漂儿用它敌离身剑，杀三尸手，又用它同凌云阁主严释抵敌，严释一双酒掌功参造化，但也被鱼漂儿杀得心悦诚服，这实在是让人听了血脉贲张的壮举。他不能阻止六劈头去夺剑，这样他就有可能获得这一柄寂寞剑。
　　他愿意占有这一柄剑，有了这一柄剑，绝不会自甘寂寞，他也不会让丐帮在北方武林中寂寞。
　　他心里很得意，但不露声色。


　　云涛云老爷子哂笑道：“总筐头儿又要对人动你的心机了。你以为那柄寂寞剑是好佩带的么？鱼漂儿带着它，可没少受江湖风波之苦。你要用这柄剑，也许会有灭顶之灾呢。”
　　牟熊铁青着脸，盯着老人：“我最恨的就是你这样子的人，每天咭咭呱呱讲个没完没了，总想告诉别人怎样活。别人怎样活干你屁事？你马上就要升天，为什么不多关心关心你自己？”
　　牟熊转身，举掌朝云老爷子击去。
　　这是大摔碑手加绵掌功夫，牟熊对他这功夫十分自信，除了江湖上擅九大绝技的高人之外，他这功夫也可称武林中的上等技艺。但他这一掌没击下去。
　　因为他看见在云老爷子面前有一柄剑一闪，没等他看清，剑就没了，只在眼前闪过一道光。
　　象是一道彩虹。
　　牟熊不由得脱口而问：“这是什么？”
　　云老爷子道：“寂寞剑。”


　　牟熊心神一震，如果是寂寞剑，他会看不清么？他会连那剑身也没看清就被对方出剑收剑一气呵成了么？那剑式也太快了。
　　他不相信云老爷子。
　　“你看见了寂寞剑？”
　　云老爷子道：“鱼漂儿用剑，我看不见。狼孩林子用剑，我看得见。”
　　牟熊也知道身后有人，但不相信他就是那个追杀十二天下的狼孩林子。
　　他慢慢转过头去。
　　他看见了林子。
　　林子手里无剑。


　　林子慢慢道：“我要请云老爷子走。”
　　牟熊道：“去哪儿？”
　　林子道：“回云飞山庄。”
　　牟熊道：“好啊，那有什么不好。”
　　牟熊一笑，笑得很苦涩，苦涩得心底有些发酸。
　　他不能让云涛老爷子活着，但林子在面前，如果他手里真执着那柄寂寞剑，牟熊决不是这个狼孩的对手。
　　牟熊一笑道：“如果你能打开这一副镣铐的话，你们自可以走了，我没有钥匙，钥匙让劈头五兄弟带走了。”
　　林子一笑，手一抖，唰唰两剑，把镣铐劈断。
　　云老爷子未动，镣铐哗哗落地。
　　林子跟在云老爷子身后，向外慢慢走。
　　丐帮大院里人很多，但没人敢阻拦他们。
　　云涛脸色肃然，慢慢走出丐帮凤凰城分舵。
　　秋风已经开始刷刷吹落树叶。
　　北方的严寒时节就要来了。
　　云涛云老爷子坐在轿子里。他的云飞山庄来了许多人，这些人原想冲进丐帮分舵，不惜拼死，也要救出云老爷子。
　　可云老爷子已经从丐帮分舵走出来了。
　　云老爷子突然道：“林子，林子！”
　　林子低低头：“林子在这里。”
　　云老爷子道：“寂寞剑虽好，但佩带这剑的人常常很惨，你是不是知道这个？”
　　林子点点头。
　　云老爷子道：“你拔剑不够快。”
　　林子也点点头。
　　云老爷子道：“因为你始终想着剑，所以不够快。如果你不想它，只是觉得人寂寞，剑更寂寞，那样怕就会快上许多了。”
　　云老爷子走了，小轿在山间路上颠着，那些随行随侍的人都肃然疾走。
　　云老爷子有一个很温暖很平静的窝。
　　林子知道他没有，他没有一点儿温馨。
　　幸好他还有一个女人，一个对他很好的女人，这个女人就是小慧，朱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