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酒疯子

 

2024-08-05 22:06:00   作者：熊沐   来源：熊沐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浪子一家家走酒楼。
　　北方的通都大邑数凤凰城，在凤凰城里足足有十余家很有一点气派的酒楼。
　　它们是北楼、春楼、快活楼、三花楼、一躺楼、美人窟、龙虎楼、凤凰楼。
　　这些楼都要走，都要好好看一看。
　　知府大人告诉他的只是一句话：“酒疯子在酒楼。”
　　听到了这一句话，他起身就走。
　　既然酒疯子在酒楼，他为什么不去酒楼，他这些天有些胡涂了，既然他是酒疯子，他怎么会不在酒楼？
　　浪子走得很苦。
　　他一家家找，找遍了所有的酒楼。
　　没有。
　　只剩下了一家。
　　这一家就是春楼。
　　春楼，北方的怪楼。在这里喝酒的男人女人可以随心所欲，可以脱光了衣服，在一排排树下来来去去地走着喝，可以在一层楼上闷声闷气地喝，也可以和一大群人吵吵嚷嚷地喝。
　　这里喝酒的人不多，很少有人能付得起这里的酒钱。
　　所有的酒，一搬入春楼都特别贵。
　　浪子走上了楼，
　　他交了十五两银子，但他并不想喝酒。
　　他想找人。
　　他上了三楼。
　　三楼里，有许多的树，树种在楼内，本来就够稀奇的了，但更稀奇的是，在这些树的中间，竟然有许许多多的光若身子的人在喝酒。他们一个个都忘了他们的面目。有的在对着瓶子大喝，有的在自言自语，一边喝酒一边自己对自己讲话。还有的在对面而坐，嘻嘻哈哈，大有嬉戏放荡的人在。这些人象是纣王的肉林里的游客，一个个从树上拿下来肉脯，大吃大嚼，一个个从树上解下来酒袋，咕咕嘟嘟地大喝。
　　浪子把他们都扳起来，看他们的脸，找人。
　　人人都喝得迷迷糊糊。
　　一个书生大声道：“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他身子一翻，又睡去了。
　　没有一个人象是酒疯子。
　　只有一个人，坐在一边，他的眼前摆了十瓶酒，一瓶一个样子，一瓶一种封泥。他看着十瓶酒，闭着眼睛在嗅，嗅得很有兴味儿。
　　浪子看着他。
　　这人很英俊，很年轻。
　　浪子道：“你为什么不喝？”
　　那人一笑：“你一问，便知道你是一个外行。酒这东西，一嗅便是大福，象是一阙仙乐，一起句才是美妙，如果到了最后，听那余音袅袅，便没多少味道了。酒也是如此，你得到美酒时，便不能让它一下子入了你的喉舌，得一点点儿品。”
　　浪子的眼睛亮了亮，突然坐下了。
　　那人道、“你得到了酒，得先看，有四极，才是好酒。”
　　“什么是四极？”
　　“四极你不懂？就是它的瓶子是极好看，一瓶好酒用一只劣瓶装它，那怎么会是好酒？它的气味极正。你知道不知道酒的气味最佳的时候是什么味儿？是香的，甜的，还有一点点儿的砒霜味儿，这是最好的酒味儿。它的色极纯，看上去没有一点儿杂质。它的气极清，没有一丁点儿坏气儿。”
　　“什么是气？”
　　“酒有气，你懂不懂？”
　　浪子不懂。
　　“酒象人一样，有气。有的酒是女人气，她有些甜，有些腻。甜的是上品，一甜不错，两甜更佳。但甜中有腻，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了。有的酒有男人气，一种正气，刚正不阿，差上一点儿也不行。一正是好，两正不可多得。象汾酒，便是一正之酒，象茅酒，便是两正之酒。咳，对你说多了也没有用，因为你这人不会懂得酒气。一般人都知道喝酒，但很少有人会知道酒也有酒气……”
　　浪子看着这人，他的手在微微地抖。
　　酒疯子，在酒楼里，大谈其酒，大饮其酒。他的样子很颓靡，但眼神极亮，是有深湛内功的人。他就是那个酒疯子，他一定是！除了他，还有谁可以说出这么一通关于酒的大道理来？
　　浪子的心在跳。
　　“你是酒疯子？”
　　那人看着浪子，眼神变得犀利起来，冷冷道：“是我，”
　　浪子看着他，眼睛眯了起来。他的眼睛一阵子刺疼。
　　“她在哪里？”
　　“谁？”
　　“我的妻子。”
　　酒疯子的脸色不变，看着浪子。他的眼里有一种奇怪的表情：“她不再是你的妻子了。一个杀人的杀手，他没有妻子。”
　　浪子的心一哆嗦。
　　这是什么意思？他是说浪子不配与他的妻子在一起，还是说他这样的人不配有妻子？她不再是你的妻子了，就是说她死了？或者是她根本就不再愿意看见浪子了？
　　浪子的声音冷涩如铁：“她不愿意见我？”
　　酒疯子的话很慢，也很懒：“她不愿意见你。”
　　浪子道：“她怎么样？”
　　也许她是被酒疯子关了起来，也许她是死了，他情愿她是死了，还是情愿她是被关了起来？
　　“她死了。”
　　浪子的眼睛烧着了火。
　　她死了，她真的死了么？
　　浪子的手伸了出来。
　　这是一双奇怪的手。
　　这一双手总是能杀死他想杀的人。有的时候看来根本就没有希望，但浪子还是杀死了他想杀死的人。
　　浪子道：“你得死在这里了。”
　　酒疯子道：“好，好，我在这里等你，也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浪子站了起来。
　　“你喝不喝酒？”
　　浪子摇头。
　　酒疯子很遗憾，指着这些酒瓶子，说道：“我穷二十年的时间，找到了天下最好的好酒。只有这么几瓶，你喝不喝？”
　　浪子冷冷道：“我杀人时从不喝酒。”
　　酒疯子大声道：“可我杀人时，从来都得喝酒。”
　　酒疯子开了一瓶酒。
　　浪子的心里一跳。也许他该在酒疯子开酒瓶的时候杀死他？人家都说，酒疯子是七分酒气三分功夫，如果以酒疯子的十分功夫与浪子一决，浪子也不保能必胜。
　　酒疯子的手开始哆嗦了，他的手里拿着酒瓶子。
　　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这一口气把酒瓶里的所有气味都吞进了肚子里。
　　他的手居然不抖了。
　　他看着浪子，说道：“如果你早早杀了我，你还会成功，但我只要一喝下这一瓶酒，你也许就杀不死我了。”
　　浪子稳稳地站着，冷冷道：“我一定杀死你！”
　　没有人会象酒疯子这样喝酒的。
　　他先是抿，一口口地抿，抿得几口后，再大大地吞咽，一瓶子酒都吞进肚子里去了。他的眼睛亮了起来，他的手也变得灵活了，他盯着浪子看，象是他的脑袋也灵了起来，他的话也快了。
　　“你就是浪子？”
　　浪子不语。
　　酒疯子大笑。
　　“笨蛋，一个笨蛋！你以为世上的人都会笨得让你来杀他么，你以为人家都等着，排着队要你杀他么？”
　　浪子也冷笑。
　　两人交手了！
　　酒疯子的手指很灵活，一点一掐，一叼一啄，都是快如风，急如电，一出手便制了先机。浪子被他逼得走不出招式来。
　　但酒疯子知道浪子。天下武林中人都应该知道浪子。浪子的武功极怪，只要你以为你可能胜过他时，一松口气，只要你松一口气，你就一招落败，死在浪子的手里。
　　他有生生不息的内功，有一种死打硬逼的勇气。
　　浪子在用他奇妙无比的掌式。他的掌花翻飞，让酒疯子无法胜他。
　　酒疯子一跳跳到了一边。
　　“等一等！等一等！”
　　为什么要等？等什么？
　　原来酒疯子要喝酒。
　　他又打开了一瓶酒。
　　这是一瓶花雕。
　　‘一股香气便飘飘荡荡地飘了来，浪子从来没有象这样，他从来没有闻到这么香的酒。他不由得吸了一口气，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酒香极了！
　　酒疯子居然理也不理浪子，一口口地专心喝酒。
　　浪子道：“酒疯子，我宰了你！”
　　如果此时他一出手，酒疯子双手抱着酒瓶子，他必死无疑。
　　酒疯子长吁了一口气，道：“你能在人喝酒时杀死人家，你也是天下最无耻的人了。人什么时候最可亲，人什么时候最可敬？就是在喝酒的时候。如果你是那样的人，她怎么会想念你？”
　　浪子的心一荡，她是谁？他说的是他的妻子么？
　　浪子不动声色。
　　他居然只是看着酒疯子，看着他一坛一坛地把所有的酒都喝了下去。
　　酒疯子的眼睛眯了起来。
　　他看人时的眼神也眄斜着。
　　他盯着浪子看。他喝醉了。他说话时也木木讷讷：“浪子，
　　象你……你这样的人……为什么要娶她？她那么好……你为什么要害她？你不是人，你让她天天哭，让她天天害怕。让女人……天天害怕的男人不是什么英雄，他只是狗熊……狗熊……就是狗……”
　　酒疯子站也站不住了。
　　浪子的脸色说不出是悲伤还是悲愤，死死盯着这个酒疯子。
　　酒疯子居然能唱：
　　“岑夫子，
　　丹丘生，
　　将进酒，
　　杯莫停，
　　……”
　　他再也不唱了。他看着浪子，死死盯着浪子：“我为了你，把我天天不舍得喝的酒都一回喝光了，我费了二十年才把这十瓶洒弄全，这一次全都喝光了，全都喝光了！”
　　酒疯子忽然抱头大哭。
　　他哭得很伤心。
　　浪子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人。
　　一个疯子，一个嗜酒如命的疯子。
　　但此时酒疯子忽然笑了，哈哈大笑。
　　浪子道：“你笑什么？”
　　酒疯子的脸上满是笑意：“我得谢谢你。”
　　浪子愕然。他谢浪子，他为什么要谢浪子？
　　“如果不是你，我怎么会舍得喝我的十瓶酒，我一定不会
　　舍得喝，我一出门，天天也睡不好，喝不好，我怕人家把我的十瓶酒弄去了，那样我不是白白弄了么？”
　　浪子恍然大悟。
　　酒疯子道：“我得谢谢你，因为这样，我想好了一个主意，你看行不行？”
　　浪子冷冷道：“什么主意？”
　　酒疯子道：“我让你杀死我，让你杀死我算了！”
　　浪子以为他是在说笑，但酒疯子不象是说笑，他坐下了，把他的衣服都穿好了，危襟正坐，闭上了眼睛，他慢慢道：“浪子，看在江湖同道的份上，你快一点儿，别让我受罪……”
　　他果然闭目等死。
　　浪子的心里很激动。
　　他可以马上杀死这个酒疯子，可以马上为他的妻子报仇了。
　　但他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
　　“你告诉我，我的妻子……她在哪里？”
　　酒疯子的脸色很平静：“我不会告诉你。”
　　“为什么？”
　　“因为她知道你已经死了。”
　　浪子的心一震。
　　她已经知道了，她知道他已经死了，那么说她已经伤心过了，她已经哭过了？她再也不会为他重新悲恸欲绝了，她现在正一点点回味与他在一起的那些日子。
　　浪子道：“她……”
　　他问不出。
　　男人有些话也问不出。
　　酒疯子道：“她现在不再哭了。”
　　浪子的心一震。
　　酒疯子道：“你可以杀死我，这样，你与我的帐就一笔勾销了。你不能去找她，她再也不会想你了……”
　　浪子的声音突然也变得很软：“她在哪里？”。
　　酒疯子道：“你不会知道。你永远也不会知道。”
　　杀不杀死酒疯子？他下不下手？
　　酒疯子的脸色很恬静，一点儿也不畏死。
　　对于不怕死的人来说，死是一种仪式。
　　浪子恨他。是他，把浪子的妻子夺走了，是他让浪子真的成了一个浪子，他再也没有家了！
　　浪子的手举了起来，他大声嘶吼着，劈掌一击！
　　这是雷霆万钧的一击！
　　浪子忽然倒下了！
　　他的手忽然变得没有一丝力气。
　　他在倒下前，只是看到了眼前一花，眼前忽地出了一片雾雨，一片大大的雾雨。
　　这雾雨是有香气的，很香的一种香气！
　　他就倒下了。
　　他再醒过来时，已经是黑夜了。
　　他的身子很乏，站也站不起来。
　　他中了很深很深的毒么？
　　刚才，他一出手时，中了酒疯子的一口酒气。
　　他不明白，人们都有可能练成一种内功，可能把酒逼成一束，可这个酒疯子竟能把酒聚成气，吐出来一道酒气。
　　这一道酒气当时把浪子打晕。
　　他现在是在什么地方？他现在是不是要死了？
　　他抬头看着月亮，知道他是在室外。
　　有人说话了。
　　“你喝酒不喝酒？”
　　浪子听得出，这是酒疯子的声音。
　　但只闻声音，看不到人。
　　浪子不语。
　　“你败了。”
　　浪子道：“你用了计。”
　　“怨你不喝酒。”
　　喝过的酒里有毒，但喝过的酒里也有解毒药。
　　浪子不语。
　　“我不杀你，不是为了你……”
　　这一句话象针一样刺伤了他。
　　“你杀好了，你杀死我好了！杀吧！！”
　　“你也没有想杀我。”
　　浪子默然。
　　“你的身边有一瓶酒，如果你把它喝下去，你就可能死，或者你就可能解了毒。你喝酒不喝酒？”
　　浪子的眼睛在找酒。
　　果然有一瓶酒。
　　味道不好，但浪子一口气把它都喝了下去。
　　酒疯子在笑，笑声很苦涩：“象你这种不懂酒的人，只能喝这种酒了，好酒，让你喝了，可惜……”
　　再也没有声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