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浪子不回头

 

2024-08-05 22:09:31   作者：熊沐   来源：熊沐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浪子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坐在酒楼上，一杯杯喝酒。
　　愁时喝酒，醉里浇愁愁更愁。
　　他已经喝下了两坛子酒。手已经不好使了，直哆嗦，他还是喝，要喝到天黑，喝到天亮，再喝到天黑，直喝到死时为止。
　　他的脸上是冷笑，一种伤心已极的冷笑。
　　他的笑是对于整个世界的漠视，一种伤心已极的漠视。
　　这时，有人走到了他的面前。
　　这是店掌柜。
　　“客官，已经关店了，你要喝酒，明日再来，行不行？”
　　浪子正有一肚子的火气无处发泄，大声道：“我喝我的酒，你自闭你的店，关我什么事儿？”
　　一边有人搭言了：“怎么不关你的事儿？你要是晓事儿，自己走开就是，何必在这里喋喋不休？”
　　浪子心头火一下子就窜上来了。他瞪眼看着眼前人。
　　这人是一个贵家公子。他的衣着很是华贵，一派公子哥儿的样儿，头上戴着公子巾，用一种苏绸精制，有南三媳妇的针凿。他的衣服也很讲究，缝得贴贴靠靠，极为合身，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象是有一张极高明的面皮贴在了他的脸上。
　　浪子心道：看来，这人是一个富贵公子了，但正巧碰我今天不顺，活该你倒霉。我今天不杀死你，我这一口恶气怎么除去？我杀死你，你也无处告状，我不是御赐紫玉令么？我一定得杀人，杀不死那些个王八蛋的酒疯子皇帝疯子，杀死你这个混蛋却还是绰绰有余吧？
　　浪子心里动了杀机，但表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他对着那
　　人道：“我看你也是一个男人，你知道不知道一个男人心里正闷，闲得无聊时，想做什么？”
　　那个公子哥儿却也不知死，笑嘻嘻地对浪子道：“是么，你心里有些闷，不妨去干一点儿别的，你知道不知道干什么比一个人喝闷酒更有趣？”
　　浪子突然更赖了，他低下头，看着他的酒杯，慢慢摇头：“我不知道。”
　　那人吃吃笑，且轻轻说道：“我告诉你，你可以去一处地方，一个天下人都愿意去的地方。”
　　浪子的声音发呆：“什么地方？”
　　那人道：“美人窟，在美人窟里消闲，自有说不出的乐趣，你为什么不去？”
　　浪子道：“酒与美人，你更喜欢哪一样？”
　　那人愕然：“当然是美人了。你以为不是美人么？有美在侧兮，如中心醉兮。你知道不知道？”
　　浪子道：“不知道，”
　　那人一叹：“你不知道，这可就有点不妙了。”
　　浪子突地一声大叫：“你给我滚开！”
　　那人吓了一跳。
　　浪子看着他，大声道：“你滚开，你耽误了我喝酒，你再不走开，我就宰了你！”
　　那人笑了，是一种蔑视的笑。
　　浪子一声大喝，便冲向那人。
　　他一连出手，这是他的拿手招式“浪子十八式”。
　　一出手便是三式，他想用这三式制敌于死地。
　　一招“浪子出街”，双手平出，似无什么变化，但又有许多的变化，双手十指，变生出无数指式，直捣向那人。
　　那人却也是一个会家，他一退，便飘出十几步，人再猱身而上，一上步至前出手，便是一个小擒拿手的“出手式”。
　　浪子惊讶地咦了一声，不想这男人的身手居然也极敏捷。
　　又是一招“浪子醉酒”，这一招出手便有无数的趔趄在身，人也不能直行了，身子自然行得不稳，手在肘后，腿在人后，象是要出手，但又没有一点儿招式。
　　突地一出手，两手变式，变成了两掌贴出！
　　这两掌却是极快。
　　那人一见这两掌出手，却似是对他的功夫有一些熟稔。他不迎向浪子的手掌，只是向后一跳，待得这一掌出空，他又向前一冲，再来至浪子的眼前。
　　浪子的两式走空，脸色便有点不好看了。他盯着那人，冷冷道：“你是谁？”
　　那人道：“你管我是谁？”
　　浪子大怒，一飞而起，在空中停了一停，身子直直地落向那人。
　　叭！
　　两人竟然换了一掌！
　　浪子的又一式“浪子回头”居然也无奈他何。他盯着这人看着。
　　这人决不是等闲之辈，一定是江湖上的有名人物。
　　在江湖上，能接得浪子三式的人并不多。
　　那人看着浪子，说道：“你是不是得用一回你的百事尺了。”
　　江湖上的人都知道浪子，但很少有人看得到浪子的百事尺。因为他们不等看到浪子的百事尺，小命就已乌呼哀哉了。
　　浪子心道：看来这人一定是那个酒疯子，再不就是一个他的敌手，他从前杀死了许多的人，这让他不知道他的对手究竟是谁了。他冷冷笑道：“好，用尺就用尺！”
　　百事尺，这是一种奇形兵器。
　　很少有人见到过这种兵器。
　　一把尺子，本来没有什么稀奇，但这一把尺子却有无数的奥妙，在尺子的中间，有一些圆孔，圆孔中间藏有一些银针，可以飞起时射人。更因为百事尺里有许多的机关，人家才叫他的尺为百事尺。
　　那人也知道百事尺的厉害，一声冷哼，道：“你的百事尺如果也奈何不了我，你又有什么办法？”
　　浪子不语。
　　他一出尺，一蓬飞针倾射而出！
　　银针渡劫！
　　一蓬针直射向那人，那人的身子明明已经马上要中了毒针，偏偏一闪，这一闪极是奇妙，变了三式，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银针都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仍然是面对面。
　　浪子一声怒喝：“看尺！”
　　他出手了，一连三尺。
　　三尺量天！
　　静下来了，浪子一飞时，也知腰里是一失，他此时的心境自然有些惊悚，但一落地，知道他自己不曾受伤，便心道声惭愧，看着对面之人。
　　对面的人道：“浪子，你胜不了我。”
　　浪子的手轻轻地举了起来，他的手里，有一块紫玉令！
　　这是那人的紫玉令！
　　浪子居然在刚才的交手中，把对方的紫玉令拿到了手里。
　　显然浪子的武功更是胜那人一筹。
　　但那人也笑了，笑得十分放肆。他也慢慢地举起了他的手。
　　他的手里也有一块紫玉令！
　　那是浪子的紫玉令。
　　浪子呆了，他与对手不分高下。
　　天下能与浪子不分高下的人并不多。
　　“你是谁？”
　　那人不答。
　　“有人找你。”
　　“什么人找我？”
　　“一个老人，一个垂暮之年的老人。”
　　浪子的心一动，是他，是那个让他失去了家，让他可以用一柄尺子去量天下百事的老人。
　　他没有再讲一句话，起身随着那人走了。
　　两人进了一个小小的院子，在院子里，有许许多多的人，他们都坐在地上，看着手里的牌，都在吵，在嚷，他们在赌，
　　挑开了门帘，再直走进去，进了后院。
　　领着浪子前来的这人站住了，对浪子道：“你自己进去吧，”
　　他站在了门口，再也不走了。
　　浪子崔平慢慢走进了屋子。
　　屋子里很暗，有一个人坐在椅子上。
　　他是那个老人，那个让浪子成为天下九大杀手之一的老人。
　　他的样子很疲倦。他坐在椅子上，双眼如鹰，瞠目而视浪子。
　　浪子知道，这一个老人的功夫深不可测。
　　他总是一种很疲倦的样子，总是一种老态龙钟的样儿。
　　朝廷上，他是一个很不起眼的官儿，甚至有人再三找到御史大夫，要弹劾他，因为他做官时天天不理事儿。
　　他只是一个左散骑常侍，是一个在大宋从来不曾授人的官职，从三品。
　　左散骑常侍应该是在皇上的左右不时听命的官儿。
　　但在宫里时常找也找不到他。
　　御史大夫弹劾他，是因为他“玩忽职守，不以皇上的大事为念，时时在街上酒楼喝酒，时时在天街的妓馆狎妓，实非天子之臣所为。……”奏折上细陈他一一罪状，上呈天子御览。
　　但皇上居然不批复。
　　有一日，御史大夫忍不住了，当朝对圣上直言，要皇上降罪于他。
　　皇上看着御史大夫，看了好半天，才道：“我看冠爱卿只是有一点儿小病，这一点儿小病就是‘寡人好色’，再就是‘寡人好闲’。如果我不大在意，御史大夫就不要追究他了，好不好？”
　　御史大夫想不到皇上会这么说，他惊讶得讲不出话来。
　　因为他知道，这一个老头子不是一个有势力的官儿，他的后台也没有什么硬的，他是一连三度科举出来的，殿试后，被皇上亲手点出的十六名进士中的最后一个。文采也不怎么样，人也没有什么势力，也许皇上当时是看他年纪已经老了，再要不钦点他成为进士，他也不会有什么机会了，所以圣恩眷顾，给了他一个功名。
　　但到了京城的出任，他便既没有后台让他得荐外放，也没有人力荐保他得升高官，最后仍然是皇上有一日看中书省的上折子，说了一句：“这十六人都得官了罢？”这时有人才奏道他并不曾得用，皇上一沉吟，才道：“给他一个官儿好不好？”
　　皇上一问，自然没有不好。
　　可没有什么官儿可给他的。
　　皇上一想，有一个宫内的左散骑常侍，是一个武官职位，从大宋建国以来，并不曾给与哪一个人，说道：“让他做一个左散骑常侍好不好？”
　　皇上说了话，谁敢说一声不好？
　　他就做了一个官儿，而且是一个从三品的大官儿。
　　他的名字叫做冠成心。
　　没有人知道皇上是一时高兴，就封了他一个从三品，还是皇上有心要他做这一个左散骑常侍。
　　他并不是一个好官。
　　侍候皇上的官儿，从来都是在宫内当值时，衣不解带，睡不安寝的。他一当了值，竟然大睡起来。每一回他当值时，他都是大睡，好在皇上没有什么大事儿，也从来不要他跟着，他这人没有什么情趣儿，皇上也懒得看他的样儿，就索性不管他，由他自去。这一来他更是自由了。
　　他的这官儿与别的官儿也不同，也从来不去会同僚礼上司，也不打点送礼，只是一人坐在他的府内默默喝酒。
　　没有人看到他的家人。
　　据说他没有家人。
　　从来没有人知道他是皇上的心腹，也从来没有人知道他是天下最有名的九大杀手的头儿。他就是天下最有名的冷心。
　　他管着天下八个人。
　　这八个人替他杀人，替皇上杀人。
　　这时的皇上是好皇上，人人都知道皇上对他自己的对头从不杀，但江湖上的人有时杀死他们，而且每一次杀人都是江湖上极有名堂的一杀，杀得天下人人都知道这人为什么而死，从来没有人怀疑皇上，也没有人敢怀疑皇上。
　　老人道：“浪子，你不该再喝酒了。”
　　浪子看着老人，他的眼珠子也是红的了，恨恨道：“你要我做什么？”
　　“杀人。”
　　浪子道：“我是想杀人，我为你杀人，可有人杀死了我的妻子，我得杀死他。”
　　老人的脸色一缓，说道：“我并没拦你。”
　　浪子的脸色变了，轻轻道：“我杀不死他。”
　　老人道：“他是谁？”
　　浪子一叹：“他是一个疯子，一个酒疯子……”
　　老人道：“酒疯子？我看你在店里喝酒的样儿也是一个酒疯子，你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酒疯子，你还去哪里找一个酒疯子去？”
　　浪子呆呆看着老人，一字一句地道：“我从不说笑话。”
　　老人的脸色也一沉：“我也从不讲笑话。”
　　老人看着他，慢慢道：“我告诉过你，干我们这一行的，不应该有家，不应该有亲人。”
　　浪子有家，但他的家也没有了。
　　老人道：“我找你来，就是要你去找那个疯人楼，我们得找到他们，然后把他们全都杀死，一个也不留……”
　　当然一个也不留。
　　浪子道：“我得杀死那个酒疯子，一定要杀死那个酒疯子，一定得宰了他！”
　　老人道：“当然。但这个酒疯子并不是最疯的……”
　　浪子看着他。
　　老人道：“有一个皇帝疯子，他一出门就是一群人，他身穿着皇上的衣服，他随从的女人都叫做妃子。他叫皇上不安，皇上听了这事儿，睡也睡不好了，你知道不知道？”
　　当然皇上不会高兴，因为他一向以为赭黄的衣服只能他自己一个人才能穿。
　　“杀死他！”
　　老人的话有气无力。
　　但他是冷心，他的话马上就会变成行动。
　　老人又道：“有一个金银疯子，他总想让天下的银庄都听他的，用一种他用的花纸片片儿代替金银，代替银票，你说，他的想法好笑不好笑？”
　　浪子看着这老人，这是一个很孱弱的老人。
　　老人道：“你得找到疯人楼，你最好能到疯人楼去，到那里去看一看，你得杀死多少人……你也可以顺便杀死那一个酒疯子。”
　　老人不再讲话了，他只是看着浪子。
　　浪子不语。
　　他不知道疯人楼在哪里。或者它就在眼前，或者它是在京城，也许它是在云深不知处。谁知道哪里是疯人楼？
　　浪子要走开了。
　　老人叫住了他。
　　他回过了头。
　　老人一声话语，让他的心一动：“我从前也有过家，后来……也没了。”
　　老人闭上了眼睛，他再也不讲话了。
　　浪子等他讲话，但再也没有听到他的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