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吕菩萨与廖将军

 

2024-08-11 14:21:35   作者：周郎   来源：周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殷朝歌也笑了。
　　这是一种舒心的笑，发自心底的笑。
　　他忽然觉得他跟廖将军根本不是第二次见面，而是已经认识好多年了。
　　廖将军吃了两口饭，又喝了一小勺汤，忽然抬起头，看着殷朝歌，认真地道：“殷公子，你真不该那样的？”
　　她显然是在责备殷朝歌，但她的目光却十分温柔。
　　她的语气也十分随便，就像坐在她对面的并不是白莲教抓来的敌人，而是她的一个做错了什么事的小弟弟。
　　殷朝歌怔了怔，立刻反应过来她的意思是说他不该去揭吕菩萨的旧疮疤。
　　他苦笑道：“我有什么办法？谁教她当时拿那些话来刺我……”
　　他猛地打住了话头。
　　他发现自己竟然是在解释，就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在向自己的姐姐可劲儿地解释自己的委屈似的。
　　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怔怔看了廖将军一眼。
　　廖将军的眼睛也正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殷朝歌埋下头，一个劲地吃饭。
　　廖将军慢悠悠地道：“其实，总护法和教主之间的……之间的事我们都知道，不过都装着不知道而已……其实……教主心里……”
　　她轻轻叹了口气，道：“殷公子也应该知道，江湖本就是男人的世界，一个女人要出来闯江湖，必定有她不得已的苦衷，也必定要付出比男人更大的代价。”
　　殷朝歌抬起头，想了想，道：“江湖上本来就是只论强弱，不分男女，比如说现在我就是贵教的阶下囚，不能说阶下囚就只有任人宰割，连一点儿反击的权力都没有吧？”
　　廖将军点点头，道：“公子的话是不错。做为对手，她的确是白莲教的一教之主，但她也是个女人，而女人的心是很容易受伤的。教主是用了不太光明的手段来对付殷公子，但麻药有解药可以解，内力全失了，还可以再练，一个人的心如果被伤了，就很难复原，更何况她的心上本来就有一道旧伤疤呢？！”
　　殷朝歌怔了怔，推开碗筷，道：“真是‘吃人的嘴短’，我也不跟你争了，你走吧。”
　　廖将军看着他，眼波温柔的就像在看着一个正使性子的不懂事的孩子，微笑道：“我不是来跟公子争论的，我只是想来陪公子聊聊天而已。”
　　殷朝歌忽然间觉得自己也很想跟她在一起多坐一会，不禁也笑道：“聊点别的行吗？”
　　廖将军的双眼又弯成了月牙儿。她柔声道：“当然行。”
　　殷朝歌顿了顿，忽然笑道：“请恕在下冒昧，贵教主怎么会叫你‘将军’呢？”
　　廖将军目光一闪，转眼看着墙壁，眼中尽是如烟如雾的眼波，轻声道：“因为我一直跟外子一起在福建一带和官兵作战，其实这个外号是官兵给起的。”
　　殷朝歌道：“外子？难道姑娘已经……已经……”
　　廖将军笑着点了点头。
　　殷朝歌不信似地看着她：“请问尊夫是？？”
　　廖将军的眼波更温柔了，她悠悠地叹了一口气，道：“外子姓邓，殷公子一定听说过吧？”
　　殷朝歌试探地道：“邓？？？邓伯孙？”
　　廖将军点点头。
　　殷朝歌再也掩饰不住自己的惊奇了。
　　他实在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温柔可人的女人会是邓伯孙的妻子。他更想不到自己会和邓伯孙的妻子同桌吃饭。吃她亲手做的饭。
　　廖将军笑道：“怎么，公子是不是觉得我这个样子，实在不像是个朝廷已恨之入骨的‘匪婆’？”
　　殷朝歌回过神来似地一叹，道：“在下这次来伏牛山之前，曾见过兵部的于大人。”
　　廖将军显然不明白他怎么会忽然谈起于谦，但她只是认真地听着，并不插话。
　　殷朝歌道：“在下曾在于大人那里看到了关于你们……关于你们的战报，还和于大人争辩过关于你们的事。”
　　廖将军很感兴趣地道：“哦？说起来于谦于大人可算是个好官……你们说了些什么？”
　　殷朝歌心不在焉地扒了两口饭，又喝了一勺汤，方道：“其实也没说什么，在下只强调了一句话，四个字，而于大人也只回答了一句话。”
　　廖将军眨了眨眼睛，道：“公子说的是哪四个字？”
　　殷朝歌道：“官逼民反。”
　　廖将军眉目之间又已透出一股英气，道：“多谢公子能在于大人面前仗义直言。”
　　殷朝歌道：“可于大人的话，在下认为也很有道理。”
　　廖将军道：“于大人是怎么说的？”
　　殷朝歌道：“于大人说‘其中也不乏刁民乘机滋事，乱中取利’，廖将军，你认为这话有道理吗？”
　　廖将军眼中的神彩忽然暗淡下来，慢慢点头道：“当然……当然也有道理。”
　　殷朝歌笑了笑，道：“所以在下才会到伏牛山来。”
　　廖将军一怔，冷冷道：“原来公子是替朝廷做说客的！”
　　殷朝歌正色道：“不是！在下只不过是应于大人个人的请求而来的，跟朝廷没有任何关系！”
　　廖将军冷笑道：“于谦是朝廷命官，他就是朝廷！”
　　殷朝歌淡淡地道：“将军请想一想，如果于大人是以兵部待郎的身分命令在下来此，只怕现在贵教面对的就不
　　是圣火教，而是朝廷的大队官兵了吧？！”
　　廖将军盯着殷朝歌，盯了半天，忽然笑了起来，道：“咱们就不能不谈这些事么？”
　　殷朝歌道：“当然能。不过，将军不谈贵教对在下的意图，在下也不谈所受于大人所托之事，咱们还谈什么呢？”
　　廖将军微笑道：“早就听说公子武功出神入化，咱们可以谈一谈剑术。”
　　殷朝歌想起一事，道：“对对，在下也听说过邓夫人精擅剑术……”
　　廖将军截口道：“也是听于大人说的？”
　　殷朝歌微笑道：“不是。是听于大人的一位武林朋友说的。”
　　两人以竹筷为剑，论武讲道。殷朝歌这才发现，这位女“将军”的剑术的确很神妙。
　　她的剑术根本不是江湖上任何一门一派的剑法，而是一种非常实用，一点都不带花巧的武功。
　　这种剑术的武功基础显然是白莲教的独门功夫，因为她的剑术在实用之中，还带有三分邪气。
　　正因为如此，她的剑术才更令人可怕。
　　廖将军心里也暗自吃惊。
　　她已经连压箱底的绝招都使出来了，却仍然被殷朝歌困难地一一化解。
　　“总护法的话一点都没错，这人的武功的确已到了玄妙神奇的地步了！”廖将军满脸钦服之色，心中暗道：“如
　　果不是用‘九转软筋散’压制了他的内力，只怕连教主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殷朝歌竹筷一沉，慢慢夹起一点菜，微笑道：“将军剑术果然高明。”
　　廖将军的鬓角边已浸出了细密的汗珠，她顾不得去擦汗，忽然离座恭恭敬敬地敛衽为礼，道：“谢公子指点。”
　　殷朝歌含笑不语。
　　她的确应该谢谢，因为在近半个时辰的论剑中，殷朝歌已多次纠正了她剑术之中的偏颇之处。
　　如果能将殷朝歌所传授的这些剑道要素全都领悟、掌握、融汇贯通，她的剑术当然会更上一层楼。
　　廖将军直起身，直视着殷朝歌，眼波流转，再次道：“谢谢公子。”
　　殷朝歌淡淡地道：“几招不像样的剑招，聊充一饭之资吧，将军何必如此客气？”
　　廖将军垂下眼睑，轻轻叹了口气，开始收捡桌上的碗筷。
　　她的动作依然熟练、轻盈，但她显然有些心不在焉，似乎在想什么，似乎有什么话欲说还休。
　　殷朝歌看着她在黄黄的灯光里忙碌的身影，心里忽然升起一股感慨。
　　是啊，谁不愿意过平常、稳定、温馨的生活呢！
　　廖将军这样的一个女人，只怕是更愿意做一个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而不愿意去过动荡、血腥的江湖生涯吧？！
　　江湖的确本是男人的世界，像她这样的女人出道江湖，一定有她不得已的苦衷。
　　碗筷很快就收捡妥贴，方桌也已擦得干干净净。
　　廖将军的确是一个标准的，能干贤慧的家庭主妇。
　　她今晚到这里来，是不是正是想重温往日那种温馨惬意的家庭气氛呢？
　　在她变成“将军”之前，每天黄昏，她是不是都会做上几个可口的小菜，摆好碗筷，静静地坐等丈夫回家呢？
　　廖将军提起浅口竹篮，微笑道：“公子请歇息吧，我告辞了。”
　　走到门边，她停了下来。转过身，咬了咬嘴唇，下决心似地道：“公子，有一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殷朝歌道：“请。”
　　廖将军又咬了咬嘴唇，方道：“教主？？教主今天说及公子的身世，那些都是？？都是真的吗？”
　　殷朝歌点头道：“是真的，……我也是前天才知道。”
　　廖将军似乎怔了怔，道：“前天才知道？这么说，公子还从未见过，见过你的父亲，你的爷爷喽？”
　　殷朝歌长长叹了口气，不说话。
　　廖将军的目光在灯光里显得非常非常温柔，就如一潭月下的春水，朦胧的波光笼在殷朝歌的脸上、身上。
　　“公子为什么要拒绝慕容冲天的请求呢？”
　　殷朝歌淡然一笑，道：“不管身世如何，我自己一生下来，就已是个普通人，这十几年中，过的也都是普通人的生活。”他顿了顿，接着道：“这种生活很好。如果不是家师让在下协助上方山云水禅师修复上方禅林，在下大概
　　现在正陪在家师身边，绝不会踏入江湖。”
　　廖将军深深看了他一眼，低声道：“公子一切小心。”
　　她一转身，就已消失在门外。
　　殷朝歌怔怔地坐在桌边，看着空荡荡的屋子。
　　屋里是如此地冷清。
　　夜已深了。
　　殷朝歌吹灭油灯，星光立即从窗棂间透进来，照在他的脸上。
　　他又叹了口气，慢慢走回草铺边，盘腿坐下，开始收敛心神。
　　但他的心情一时却难以平静。
　　短短的几天里，他所经历的实在太多。他已难以承受。
　　他咬着牙，抬起头，眼角慢慢沁出一颗冷冰冰的泪珠。
　　记忆中，他从不记得自己哭过，但他今夜却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暗淡的星光在他眼角的小珠上闪动，他的牙根已变得发痛，发麻。一股温乎乎的又咸又甜还带着腥味的热流自他嘴里慢慢流进喉咙。
　　他使劲甩了甩头，抹掉脸颊上的泪痕，轻轻爬起来，又走到桌边坐下。
　　在这一刻，他多么希望在他的对面，仍然坐着刚才还坐在那里的那个人啊！
　　是的，廖将军是个女人，但她和今天他见到的另一个女人又是何等地不同。是不是可以说，只有廖将军这样的女人才是真正的女人？
　　殷朝歌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难道吕菩萨不是女人吗？
　　但是他不愿去想吕菩萨，但只愿意再一次地回味刚才和廖将军在一起时的情景。
　　他的心神竟然渐渐安定下来。
　　安定在廖将军留下的淡淡的温情里。
　　寂静的黑暗中，殷朝歌无声地笑了起来。
　　他知道自己很快就能脱出白莲教的控制了。
　　将近半个时辰里不停地以筷为剑，与廖将军指划口叙，虽说并不能使他的内力恢复半分，但他全身的气机都已被廖将军那奇怪而又出人意料的剑招调动起来。此时心神一定，就觉得两腿两臂之上，劲力渐生。紧贴在地面的涌泉穴中，竟有一丝凉气在逐渐上升。
　　他深深吸进一口气，凝神看着窗外闪烁不定的星光。
　　在亦集乃大雪山的峰顶上，他已经悟出了融小我于大宇宙之中的“道”，而这个“道”正是武功的最高境界。
　　万物皆为“我”，又有什么东西可以制住他呢？
　　被“九转软筋散”压制住的内力渐渐释放出来，每释放出一分内力，他都借着这分内力将药性一点点强行压制在丹田穴内。
　　现在还不是全力运功将药性逼出体外的时候，他的首要任务是要聚集内力，逃出白莲教的掌握。
　　到底过去多长时间了？殷朝歌不知道。
　　他再次睁开双眼，天空已微微发白了。
　　离天亮大概还有一个时辰左右，正是行动的好时机。
　　他仔细分辨着门外的动静。
　　没有守卫的脚步声。
　　看来，守卫们即使没有睡着，可经过一个长长的枯躁无味的黑夜，他们的精神肯定已经松懈了。
　　殷朝歌闪身贴在墙壁上，游鱼般溜上了屋顶。
　　屋顶上盖的是草，根本没有费劲，他已钻出屋外。
　　小屋四周一片寂静。
　　四五个守卫都靠在土墙根上，正抱着兵刃打盹。
　　殷朝歌无声地笑了起来。
　　他成功得太容易了，容易到他自己都不太相信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