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懒龙

 

2024-08-11 14:25:20   作者：周郎   来源：周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懒龙山庄里，有一眼温泉。
　　温泉的水温很高，高到能在半炷香的功夫里煮熟一个鸡蛋的地步。
　　懒龙在温泉边另砌了一个大池子，池子有两个进水口，一个口里进温泉，另一个口里进清凉的山溪水。
　　这两个进水口设计得十分巧妙，所以池子里的水温总是稳定在刚刚可以泡澡的温度上。
　　自从不用在药汁里泡澡之后，每天早晨起来，上完厕所，殷朝歌的第二件事就是去泡澡。
　　每次他走到池边的时候，懒龙肯定已经赤条条地躺在池水里了。
　　对于懒龙的年龄，殷朝歌总是感到很迷惑。
　　照常理推算，他大概已经是八九十岁的老人了。
　　但懒龙一点都不显老。
　　如果单从头发、容貌上看，他至多只有四十来岁，而
　　要是从他结实的肌肉和光滑的皮肤看，他绝对不应该超过三十岁。
　　难道这就是驻颜术吗？
　　殷朝歌一直都不相信有驻颜术这回事，更不相信武功练到一定的程度就可以驻颜的说法。
　　他认为那只不过是人的一种愿望而已，就跟秦始皇想让方士们替他炼出一种可以长生不老的丹药的愿望一样。
　　严子乔的武功虽不敢说已经绝对天下第一，但也已经练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了，可严子乔的相貌就跟他的年龄很相称，除了武功和他的思想之外，他看起来和别的普通老头儿没什么两样。
　　如果一定要找出什么不同的地方来，那就是他的眼睛。
　　严子乔的眼睛一直都是清澈而明亮的，就如殷朝歌面前的这一池清水。
　　懒龙自脖子以下全都泡在温暖的池水里。他的头枕在池沿一块中间微凹、光滑的长条青石上，似乎已经睡着了。
　　其实从第一次见到懒龙起，殷朝歌就已经相信有驻颜术这回事了。
　　有懒龙这样一个活生生的证据摆在他眼前。他想不相信也不行。
　　殷朝歌甩掉身上的长袍，轻轻溜进温暖的池水里。
　　每天都能泡一个温泉澡，实在是一件很惬意的事，不仅能开胃，而且对他内功的恢复也大有帮助。
　　“你的功力恢复的很快嘛，按我原来的预计，到现在最多只能恢复八成。”
　　殷朝歌刚刚溜进水池，懒龙就说话了。他的眼睛仍然闭着。
　　这是他第一次和殷朝歌谈起武功这个话题。
　　殷朝歌却怔了怔，似乎没反应过来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好半天方道：“我的功力的确只恢复了八成呀。”
　　懒龙睁开眼，双目之中，精光隐现。
　　他的语气十分地惊讶：“什么？你是说你现在的功力只有受伤前的八成？”
　　殷朝歌道：“是。”
　　懒龙的目光里明显地带着疑惑。他仔细打量着殷朝歌，忽然叹了一口气。
　　他的眼睛又闭上了，慢慢地道：“我和令师在你这个年龄的时候，功力大概只有你现在这个水平的九成。”
　　殷朝歌明白他为什么会惊讶、会疑惑了。但他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懒龙的话。所以他干脆一个字也不说。
　　沉默了好久，懒龙又慢慢地道：“令师的武功这些年里一定又有进益吧？”
　　殷朝歌道：“是。家师在二十年前，就已自创一套内功心法。”
　　懒龙的眼睛飞快地睁开，飞快地瞟了殷朝歌一眼，又飞快地闭上了。
　　殷朝歌微微一笑，道：“这些天来，庄主从未再替我把脉，对我的内力进度却能如此清楚，真是好眼力。”
　　懒龙轻轻划动着双臂，让自己的身体在水中轻轻摇晃着，淡淡地道：“我不是看出来的，我是听出来的。”
　　殷朝歌一愣，不解地道：“听？”
　　懒龙点点头，道：“不错。听。有好多事情，单凭眼睛去看，是不够的，因为看到的很可能只是幻像。”
　　殷朝歌想了想，道：“可耳朵听到的声音，有时也是经过了极好的掩饰，或也是一种幻觉吧？”
　　懒龙淡然一笑，道：“我说的听，不是单指听力，而是指一种感觉……你也一定能常常感觉到对手身上发出来的杀气吧？这种综合的感觉能力，我就称之为‘听’。”
　　殷朝歌目光闪动道：“庄主的意思是，‘听’不光要用耳朵，而是要用全身一切可以调动起来的感觉，对吗？”
　　懒龙慢慢睁开双眼，看着殷朝歌，认认真真地道：“你很聪明。”
　　他忽然笑了笑，道：“现在你闭上眼，听一听，然后告诉我你听到了什么。”
　　殷朝歌果然闭上了眼睛，“听”了半天，苦笑道：“山风声，泉水声……没有了。”
　　懒龙道：“你闻到什么气味了？”
　　殷朝歌道：“温泉的热气，树叶的清香，花香？？还有……还有……”
　　懒龙道：“应该还有饭菜的香气，对吧？”
　　殷朝歌笑道：“是。”
　　懒龙慢慢从水池里爬了出来，擦干身体，披上长袍，道：“这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练成的，现在还是先吃饭去吧。”
　　殷朝歌的胃口一向都很好，但今天早晨他的心思显然不在吃饭上。
　　懒龙一碗饭刚吃一半，殷朝歌就已放下了碗筷，说是已经吃饱了。
　　懒龙笑眯眯地道：“不用着急。我知道你一定是想找我下棋，对吧？”
　　殷朝歌脸红了红，道：“我昨夜仔细想了一夜，可还是没想通庄主的棋艺是怎么练出来的。”
　　懒龙不紧不慢地吃着饭，悠悠地笑道：“听出来的。也就是感觉出来的。”
　　殷朝歌茫然。
　　半子和尚一开始教他下围棋，就一直强调“棋的感觉”，但他从未听说过棋艺能“感觉”出来。
　　懒龙微笑道：“我听第五名说，你的内功是在生死关头，身处雪山之巅，七天七夜，自己感悟出来的，是吗？”
　　殷朝歌道：“是。”
　　懒龙道：“你悟出了什么？能跟我说说吗？”
　　殷朝歌道：“一开始，我感到人的渺小，万物的生生不息，最后，我悟出了万物亦是我，融小我于万物，于宇宙，则自有天地之正气。”
　　懒龙慢慢放下碗筷，凝神细思，半晌方道：“不错，不错，难怪你能在身中数种奇毒，真气散乱的情况下，尚能保有一丝生机……”
　　他淡淡地一笑，忽然正色道：“融小我于万物，那你自己呢？你自己在哪里呢？”
　　殷朝歌微微一怔，道：“我自在万物中。”
　　懒龙盯着他，沉声道：“不对！你自是你，万物自是万物。”
　　殷朝歌的眉头皱了起来。
　　其实，在雪山之巅时，他就知道自己还能再向前迈一步，但这一步却无论如何也迈不出去。
　　因为他当时已完全被辽阔无垠的星空所震慑了。
　　殷朝歌忽然大笑起来，起身离座，长揖到地，道：“谨受教！”
　　懒龙微笑着，淡淡地道：“你的确很聪明。”
　　殷朝歌当然很聪明，假如他稍稍迟钝一点点，他都不可能从懒龙的那句简单的话里领悟出真义来。
　　他一直都以为，自己能在大雪山之巅悟道，只不过是一系列的巧合给了他那样一个机会。
　　直到刚才，他才彻底明白，他之所以能悟道，完全在于他自己。
　　单有机会，却没有人去把握它，那这个机会又有什么用呢？
　　肯定也有别的人经历过他在雪山上那种又冻、又饿、又累的境况，肯定也有别人如他一样曾经走到生命的极限，走到死亡的边缘。
　　但为什么偏偏是他而不是别的人领悟到了天地人生的至道呢？
　　一个人的经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自己是否从这些经历中感悟到了什么。
　　重要的是他自己能不能从自己的经历中感悟到些什么。
　　同样的生活琐事，为什么大部分人都在这些琐事里渐渐地虚耗了生命，而有些人却能以这些琐事为素材，写出千古不朽的文章呢？
　　感悟！惟一的解释就是感悟！
　　忽然间，殷朝歌已经有了在棋盘上战胜懒龙的信心。
　　懒龙的双眼也明亮起来。
　　自殷朝歌见到他后，还从未看见过他的眼睛像现在这样明亮。
　　两人当然要杀一盘。
　　这盘棋殷朝歌胜了。
　　懒龙投下手中的棋子，轻轻一摆手，做了个认输的表示。
　　殷朝歌却恭恭敬敬地拱起手，诚恳地道：“谨受教！”
　　他是从心底里感激懒龙，因为他从这盘棋里感悟到了在生活中不可能体味到的一些东西。
　　在这些天来的闲聊中，殷朝歌已经了解了懒龙的一些经历。
　　他知道懒龙到过很多地方，这些地方比唐三藏西天取经的“西天”还要远得多。
　　从懒龙的讲叙里，他知道了在中国以外，还有很多很多的国家，也还有很多很多的蛮荒之地。
　　那些地方的不开化程度，比之南疆的蛮族还要严重的多。
　　他知道懒龙曾独驾一艘木船，漂过了一个比洱海不知要大几百倍上千倍的大海，那海上的最小的浪头，看起来也像是一座大山。
　　忽然间他就已悟到懒龙的棋艺是怎么来的。
　　正因为他见过了别人所没有见过的辽阔无垠的海洋，铺天盖地的巨浪，奔腾急湍的大河，莽莽无极的森林，所以他的棋艺才会如此博大。
　　正因为他见过了很多很多的异族风情，经历过了很多与中土截然不同的生活习惯，他的棋风才会如此怪异；
　　正因为他走过的地方比十个大明的疆土加起来还要辽阔，所以他的棋几乎能包容一切。
　　所有这些经历，这些感悟，都融进了他的思想里，也融进了他的每一招棋里。
　　所以殷朝歌仅仅通过这一盘棋，就已领悟了懒龙曾经感悟到的一切。
　　这是一件多么奇妙的事啊。
　　这又是一次多么奇妙的体验呢？
　　懒龙的笑容明朗而欣慰，他微笑着对殷朝歌道：“你是我生平所见的最聪明的人。”
　　从很小的时候起，严子乔就夸过他很聪明，铁八卫也都夸他聪明。
　　但他却知道，自己之所以在武功上的进步比常人快，只不过是自己付出了比常人更大的努力而已。
　　今天，直到今天，他才真切地认识到，自己的确很聪明。
　　因为这话是懒龙说出来的。
　　有过如此丰富的生活经历，如此丰富的心路历程的人，当然不可能会看错人。更不可能说瞎话。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了，殷朝歌和懒龙相处得越来越投机。
　　他的武功不仅已完全恢复，更比重伤前又提高了一大步。
　　他们每天当然都要下一盘棋，他们每天也都要喝一点酒。
　　殷朝歌发现懒龙的酒量其实非常好，但懒龙却从不多饮。
　　这大概也是他养生之道中的一种吧。
　　虽然殷朝歌觉得懒龙是一个非常有人情味，非常正常的人，但他还是不太想得通懒龙为什么在山庄里收留的全都是侏儒。
　　他当然有机会问懒龙这样做的原因，而且他相信，只要他问了，懒龙也一定会告诉他。
　　但他一直都没有问。
　　他知道，懒龙也只是个人，人总会有这样那样的毛病。
　　一点毛病都没有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是绝对不存在的。
　　离第五名来山庄接殷朝歌回去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殷朝歌忽然发现懒龙的神情也一天比一天忧郁。
　　他似乎是在担心什么事。
　　这世上还有什么懒龙做不到的事情呢？
　　殷朝歌想不通。
　　终于，在六月十一那天晚上，晚饭后，懒龙说出了他担心的是什么。
　　他担心第二天第五名可能不会来山庄。
　　第五名自己当然是非常想按时来的，但懒龙担心他提的条件第五名做不到。
　　懒龙的条件是：第五名要想再来山庄，必须和他的妻子，也就是懒龙的女儿一起来。
　　殷朝歌终于明白了：如果说在这世界上还有懒龙无法控制的事，那就是人的感情。
　　懒龙根本拿不准他自己的女儿是不是会和第五名重归于好。
　　如果第五名得不到他妻子的原谅该怎么办呢？难道懒龙就真的会将殷朝歌扣在山庄里，过一辈子？
　　当然不会。
　　懒龙表示，即使第五名不来，只要殷朝歌不愿再留下，随时都可以离去。
　　殷朝歌不同意。
　　他的话也很有道理。
　　这里是懒龙山庄，而懒龙山庄庄主说的话，就是规矩。
　　规矩定下来就是要人遵守的。
　　再说，他坚信第五名一定会按时来接他，他对此一点儿都不担心。
　　等到夜深人静，一觉醒来时，殷朝歌忽然也担起心来。
　　这么多年来，懒龙一直在培养的“感觉”，他既然已经开始担心，就说明他对这件事的“感觉”已经不太对头了。
　　难道第五名他们真的出了什么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