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苦雨凄风

 

2024-08-11 14:31:54   作者：周郎   来源：周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七月二十六。
　　猫儿庄。也先大帐。
　　慕容旦慢慢地揭下自己脸上的人皮面具，挺直了几个月来一直伛偻着的腰背，直视着也先。
　　他的脸上挂着镇定、自信、温和的笑容。
　　虽然他的心里十分震惊，但他却知道，此时此刻，自己连一丝一毫的惊慌都不能显露出来。他不能不震惊。
　　因为他一直以为自己的化妆一点破绽都没有。
　　从二月十八一直到六月底，他一直是一个满脸精明、微驼着背、在也先大帐附近方园百里的地面上收集各种皮毛的中原来的皮货商。
　　他的生意做得很红火。
　　几乎所有的蒙古人都很愿意和他做生意，因为他虽然满脸精明，但做起生意来却一点都不使诈。
　　六月底，他的生意做不成了。
　　他被抓了起来，充做随军通译。
　　其实慕容旦对蒙古语懂得并不太多，但他反而为此高兴。
　　因为他从此可以言正名顺地留在军营里，离他的小主公也就更近了。
　　和他一起进入瓦剌境内的那十六名骑士，早已博得了蒙古人的充分信任。因为他们的武功都很高，所以在四月底，他们就都被编进了也先的亲兵卫队里。
　　这十六人中的两人，现在就站在也先的身后，离也先不过三四尺远，而张飞鸿年仅三岁的儿子，小虎儿，现在
　　正偎在一名蒙古女人的怀里。
　　这女人是也先特意给他的小客人找的奶娘。
　　也先的目光自慕容旦脸上移到他手中捏着的人皮面具上，再慢慢移到小虎儿脸上，慢吞吞地道：“难怪汉人都很奸诈，原来你们都有两张脸皮。”
　　他伸出手，在小虎儿的脸蛋上轻轻抚了一下，转眼看着慕容旦，道：“有时候，本王真怀疑这个小孩子是不是真的就是贵主公的儿子。”
　　慕容旦微笑道：“要是太师连这一点都要怀疑，当初为什么还要和敝主公订下攻守之盟呢？”
　　也先点点头，道：“说得好。慕容公子知不知道本王今天请你来，为的是什么事吗？”
　　慕容旦老老实实地道：“不知。”
　　他的确真的不知道也先为什么会突然揭穿他的身分。
　　也先道：“那么慕容公子知不知道本王是如何看穿你的伪装的？”
　　慕容旦仍然道：“不知。”
　　也先笑了笑，道：“你的易容改变之术，别说本王，就连有常大师都瞒过了，但你的生意也做得实在太公平了一点，本王都这大一把年纪了，还从未见过从中原来过你这样公平的生意人。”
　　慕容旦哑口无言。
　　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是在这件事情上露的破绽。
　　也先道：“不过，认出慕容公子之后，本王反倒十分高兴，因为公子是张公子麾下的干臣，如果这个小孩子不
　　是张公子的儿子，张公子肯定不会让你到这里来，对不对？”
　　慕容旦道：“太师明见千里，在下口服心服。”
　　也先脸色一沉，道：“其实本王早该想到你们会玩这一手，因为你们根本没有履行盟约的实力！”
　　慕容旦心中突地一跳，道：“请问太师，此话怎讲？”
　　也先冷冷地道：“我军已将大同外围堡垒尽数拿下，更已进兵至天镇、宣府和辽东，按盟约，张公子早就该在中原起兵了吧？”
　　慕容旦心念急转，但一时却难以摸清也先到底是什么意思，只得答道：“是。”
　　也先重重地“哼”了一声，面上怒色隐现，道：“可实际情况如何呢？张飞鸿起兵了吗？”
　　慕容旦字斟句酌地道：“在下自来大漠，对中原的情况已一无所知，不过，在下敢以人头担保，敝主公一定会按计划行事！”
　　也先一拍面前的矮几，忽地站起身，怒道：“狗屁！张飞鸿要是真的在中原动手了，北京怎么还能派出一支大军来?!”
　　慕容旦怔了怔，忽然笑了起来。
　　也先脸色一变，阴沉沉地道：“你笑什么？”
　　不仅仅也先的脸色变了，大帐之内除了慕容旦之外，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亲兵侍卫们的手都已搭在刀柄上，只待也先有所示意，慕容旦只怕立刻就将变成肉泥。
　　慕容旦止住笑声，微笑着看着也先，不说话。
　　他镇定的目光只从也先的脸上移开了一刹那，就又定在了也先脸上。
　　这一刹那对他来说十分危险，但也十分宝贵。
　　因为他虽然冒着另外十六人也被识破的危险，但也用目光里的镇定和自信，让站在也先身后，握着刀柄的手已捏紧的那两名“侍卫”明白了此时决不可轻举妄动。
　　慕容旦十分清楚，凭那两个人的武功加上张飞鸿亲授的快刀刀法，一旦他们暴起动手，也先必死无疑。
　　即使有有常和尚这样的武功高手在侧，也救不了也先的性命。
　　但这样一来，不仅张飞鸿的独子小虎儿、慕容旦自己和好不容易才取得蒙古人信任的十六名骑士都将丧命，张氏欲借也先之力复国的希望也会就此破灭。
　　也先的声音更阴沉了：“你笑什么？”
　　慕容旦悠悠叹了一口气，道：“看来太师对中原的形势很不了解呀。”.
　　“废话！老子要是对中原的形势了解的一清二楚，还用得着你们做内应？”也先心中怒骂，嘴里却还是阴沉沉地道：“如果本玉对中原的形势不了解，也不会发起这次进攻了！”
　　慕容旦又微笑起来，道：“既然太师了解中原的形势，当然不会不知道明廷一共有多少常备军吧？”
　　也先看了有常一眼。
　　有常立即开口道：“太师当然知道。明廷举国兵力加起来有近三百万。”
　　慕容旦点头道：“不错，是有三百万。这三百万常备军中，主要又分为疆防和海防两大支。据在下所知，北部边防，也就是专门用来对付太师的兵力，大概有近一百万，太师既然进兵，明廷当然会从北京发兵迎敌，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有常淡淡地道：“慕容公子好口才，但事实就是事实，据可靠情报，这支明军有五六十万人，几乎已是守备北京的全部部队了，如果张公子果真已按盟约在中原动手，明朝的皇帝怎么敢置京师的安危不顾，将部队都调到关外来呢？”
　　慕容旦不屑地扫了有常一眼，转向也先，道：“敝上要想在中原起兵，首先就必须在明廷的海防线上打开一个缺口，登陆作战成功，才有可能招集起散落在中原各地的旧部，所有这些行动，都需要时间，而且敝上要面对的明军兵力，并不比太师现在面对的少，敝上要招集旧部所用的时间，肯定也要比太师调集军队所用的时间更长一些，暂时在中原没有形成大的攻势，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他指了指小虎儿，道：“小主公乃敝上惟一的骨肉，如果敝上毫无诚意，又怎么会将小主公送到太师帐下来呢？”
　　也先沉吟半晌，道：“这么说，慕容公子认为贵上一定也开始行动了，对吗？”
　　慕容旦沉稳地点点头，道：“是。只不过要想引起明廷的注意，还需要一段时间。”
　　也先皱了皱眉，道：“依公子之见，本王现在该如何行事呢？”
　　慕容旦暗暗松了口气，微微一笑，道：“如果太师有信心能战胜明军的援军，不妨进攻，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不妨暂时撤回大漠。”
　　也先自然很有信心。
　　连宋瑛这样的名将都被他很轻松地吃掉了，他要是还没有信心，那反倒怪了。
　　但也先却没有决定进攻，也没有马上后撤。他想再等一等，看一看。
　　等张飞鸣在中原的影响扩大，看一看这次从北京出来的明军兵力到底有多少，是哪一位将军领兵挂帅。
　　据也先所知，明廷还是有几个人很能打仗，也很会打仗的，如果这次来的是这些个能征善战的将领，他就真的要考虑是不是撤兵了。
　　怀安。
　　夜深沉。
　　六个人，六双眼睛，都死死地盯在樊忠脸上。
　　十二道目光都显得十分紧张，如十二道绷紧的弓弦。
　　樊忠低着头，站在张辅面前，两眼看地，一直不说话。
　　脸上也没有表情。
　　朱勇的手一直都放在桌子上。他的手边有一只茶杯。
　　好几次，他的手已捏住了茶杯，但还是放开了。
　　只要他一端起这只茶杯，樊忠立刻就会变成一只大刺猾。
　　窗外有好几双眼睛正盯着朱勇的手。
　　每一双眼睛前都有一匣连驽铁箭。
　　所有的箭头都已对着樊忠。
　　这些人是张辅手下的死士。
　　他们是张辅埋伏的一颗以防万一的棋子。
　　樊忠终于点了点头，道：“好！”
　　张辅、朱勇、张益三人立刻松了一口气，他们的脸上，也都绽开了笑容。
　　曹鼐也轻轻地吁了一口气，但他的眼中，却爬上一丝失望。
　　很快，他眼中的失望消失了，因为樊忠紧接着又说了一句话：“但不是现在。”
　　刚刚从曹鼐眼中逝去的失望之色立刻爬到了张辅的脸上，他紧追着问：“为什么？”
　　朱勇的手虽已放开了茶杯，却仍然搁在桌面上离杯子不远的地方。他的口气很冲：“什么时候杀不都一样！像王振这种人，越早杀掉越好！将军也不是不知道，军队已经乱了，没法再打仗了，难道将军一定要等到咱们吃了蒙古人的亏，再去动手？”
　　樊忠叹了口气，道：“公爷，樊忠乃一介武夫，只知尽职，不知其它。樊忠现在的职责就是要全力保证皇上的安全。”
　　张辅奇怪道：“杀王振和保护皇上的安全，这两件事并不矛盾呀。”
　　樊忠道：“敢问公爷，依您之见，这次出征，完全是王振的意见呢？还是皇上自己拿的主意？”
　　张辅一怔，张了张嘴，却无法回答。
　　他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樊忠道：“据下官所知，皇上自己也非常愿意亲征。如果此时杀了王振，除了扰乱皇上的心神之外，下官看不出还有什么别的作用。”
　　曹鼐道：“对，对！樊将军说的很是，这么多年来，皇上一直倚重王振，如果在大战之前击杀王振，的确起不了什么好作用。”
　　张辅沉下脸，道：“这么说，王振还杀不得了？”
　　曹鼐道：“不是杀不得，而是现在还不是杀他的时机。”
　　朱勇没好气地道：“那你说说看，什么时候才是时机？”
　　曹鼐想了想，缓缓地道：“曹某还想再做一次努力，劝皇上回驾。如果成功，不妨在回驾途中动手，如果不成功，只能等战局已定，再伺机动手。”
　　王佐、邝埜立即表态：“我们同意曹学士的意见。”
　　张辅盯着樊忠，道：“将军的意思呢？”
　　樊忠道：“下官的意思和曹学士一样。”
　　张辅看了朱勇一眼，苦笑道：“看来也只好如此了。”
　　不管怎么说，张辅还是很高兴的，因为樊忠到底已经答应动手刺杀王振。
　　也就是说，无论如何，王振这一次是不可能活着回到北京城了。
　　一旦王振被杀，他这个三朝元老一定会重新得到皇帝的重用。这就是张辅心里打的另一付小算盘。
　　他知道，朱勇、张益之所以也支持这次密谋刺杀，也并非一点私心都没有。毕竟，他们被王振压得气都快透不过来的年头也实在太长了一点。
　　这几个人的心思曹鼐都清楚，所以他才不同意立即开始行动。
　　如果现在就杀掉王振，大权必定会落到张辅头上，而曹鼐却看不出这位三朝元老比之王振有什么明显的高明之处。
　　如果在回驾京师的途中杀掉王振，就没有这样的担心了。因为到那时，是不可能有什么皇帝本人拿不了主意的重大事件的。而一旦皇帝回到京师，形势当然就更不同了。
　　曹鼐坚信皇帝并非糊涂到什么事都不明白，只不过在大多数事情上，被王振蒙蔽了而已。
　　皇帝今年已经二十四岁了，说起来也算得上是一个“长君”了，一个成年的皇帝，当然会有自己的想法和治国方略。
　　今夜一会，曹鼐不由得对樊忠这个人另眼相看。
　　这个看似粗莽的武夫，竟然一句话就打乱了张辅的如意算盘。
　　回到自己的住处后，曹鼐根本就睡不着，樊忠的那个问题一次又一次地在他耳边响起。
　　“这次出征，完全是王振的意思呢？还是皇帝自己拿的主意？”
　　这个问题打乱了张辅的如意算盘，也打乱了曹鼐的心神。
　　淅淅沥沥的雨声在窗外绵绵不断。
　　夜风又紧了。
　　他猛地自床上坐了起来，一阵冷汗浸湿了他的后背。
　　“如果是皇上自己的主意，我真的能劝得了他回心转意吗？”
　　“该怎样去劝呢？”
　　曹鼐捧着发胀的额头，在暗夜里苦苦地思索着。
　　八月初二。
　　大同。晴。
　　王振都快气疯了。
　　他精心拟定的战略计划无一例外地落空了。
　　自怀安至大同，一路之上，他随时准备着与突袭的瓦剌骑兵交锋，但仍然连半个骑兵的影子都没见到。
　　他好不容易将一百二十四个不愿意往前走的王公大臣们拉到了大同，也先却早就撤了大同之围，往北退走了。
　　如果也先现在站在他面前，他都能一口一口地活吃了他！
　　现在该怎么办呢？
　　退回京师？决不！
　　他这次是咬牙下了狠心了。不打败也先，决不回兵！
　　决心是这样下的，可他只要一想到经过阳和时看到的情景，现在还忍不住直打冷颤。
　　宋瑛、朱冕就是在阳和全军覆没的。
　　据大同镇守太监郭敬说，宋瑛和他部下的将近三万人马在瓦剌骑兵的包抄冲击之下，还没支撑到半个时辰，就被杀光了。
　　两万余具残缺不全的尸体就一直躺在连绵十余里的战场上，经过这些天的风吹雨淋，早已腐烂不堪。
　　王振抽了抽鼻子，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恶心地直想呕吐。
　　都过去两天了，可他的鼻端还隐隐有一股腐尸的恶臭，挥之不去。
　　看来，他即将与之交战的也先的部队不仅战斗力极强，而且生性嗜杀残忍，残忍到杀完人之后，连战场都懒得打扫的地步。
　　如果早知道阳和一带会是这个样子，他一定会让大军绕道而行。
　　可以想象，阳和战场的惨状，一定引起了士兵们极度的恐惧。
　　处于极度恐惧之中的士兵们，还有胆量和如此残忍的对手交锋吗？
　　如果一定要深入大漠，如果真的碰上了也先的主力，他有把握取胜吗？
　　王振迟疑了。
　　但迟疑却只是瞬间的事，因为他忽然想到了“哀兵必胜”这句话。
　　躺在阳和战场上腐烂不堪的数万明军尸体虽说让士兵们恐惧，但肯定也已在他们的心里激起了愤慨之情吧？
　　王振就是这样想的。
　　于是他决定继续挥军北进，用手中的五十万“哀兵”吃掉也先部下那七八万毫无人性的虎狼之敌。
　　五十万对七八万，再加上神机营精锐的火器，他不信胜不了只会射箭挥刀的蒙古骑兵。
　　自信又渐渐地自他心中升起。他决定今天休息一天之后，明天就召开一次御前军事会议，敲定北进的具体战略。
　　离京这么多天以来，天第一次放晴了。
　　王振推开窗户，尽情享受着久违了近半个月的阳光。
　　他的眉头很快又皱了起来，因为王林正急匆匆地走过庭院，向他这边走来。
　　“又有什么事？”
　　王林疾步走到窗外，压低声音道：“曹鼐求见。”
　　——一定又是来说些劝驾回京的蠢话！
　　王振刚刚好转的心情又变坏了，冷冷地道：“不见！”
　　王林道：“跟曹学士一起来的，还有？？”
　　王振火气上来了：“什么人？不管是谁，都不见！”
　　王林不敢再说什么，可他仍然站在原地，一点儿也没有要退出去的意思。
　　王振奇怪了：“是谁？”
　　王林道：“彭德清。”
　　钦天监正彭德清可是王振的铁杆心腹，他怎么会和曹
　　鼐走到一起呢？
　　王振眯了眯眼睛，又睁开了，淡淡地道：“叫他们进来吧。”
　　说心里话，王振对曹鼐还是很看重的，虽说曹鼐有时不太买他的账。
　　彭德清一进门，跟以往一样，先行了大礼，方恭恭敬敬地开口道：“翁父，下官有要事禀报。”
　　王振淡淡道：“说吧。”
　　彭德清干咳了两声，又吸了口气，道：“下官昨夜观天象……”
　　王振忽然笑了起来。
　　彭德清怔住，一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他实在搞不懂王振为什么会笑。
　　莫非他刚才说的话有什么可笑的地方吗？
　　曹鼐也不懂。
　　王振似是好容易才止住笑，道：“也真难为你，这么多天都在下雨，也没天象可观，唔，昨儿夜里是晴了，怎么样？”
　　彭德清偷眼瞄了瞄王振的脸色，嗫嚅道：“象纬示警……这个……”
　　王振的脸色立马沉了下来，冷冷道：“示什么警？是不是又想说这一仗不能打的话？馁？”
　　彭德清额上已暴出了一层汗珠，哑声道：“是。星象对皇上不利，如果翁父不劝皇上立即回京，只怕有失。”
　　王振不屑地一撇嘴，道：“算了吧！什么天象示警，
　　说白了你们就是怕和蒙古人打仗！”
　　曹鼐忍不住了，大声道：“绝对不是！我们只是怕万一皇上有什么闪失而已！”
　　王振站了起来，声音一下拔高了一倍：“皇上能有什么闪失？只要上命下从，一心赴敌，皇上能有什么闪失?!”
　　他怒视着曹鼐，道：“我就想不通朝廷养你们这些人是干什么的！从京城开始，就没有一个说一句给皇上鼓劲的话！仗还没有打，你们就都泄了气了，这仗还怎么打?!”
　　曹鼐的眼中也闪出了怒火：“阳和的情形，大家都看见了，咱们自己的士兵现在连饭都吃不饱，这仗还能打吗？连日大雨，粮草不足，士兵早已人心涣散，一定要北进，还不是等于把羊送到老虎嘴边去？”
　　王振大怒，叱道：“你懂不懂军事？懂不懂兵法？不懂就不要在这儿乱嚷嚷！”
　　曹鼐的脸顿时涨得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