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
 
2021-08-01 18:48:01   作者:阿瑟·黑利   来源:阿瑟·黑利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16

  魂飞魄散的“皇钥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可以劫后余生,他从电梯井道的底坑顺着梯子爬上去,身后还跟着一名消防员。有人从上面伸出手来拉他上去,而后又有人扶着他步入了前厅。
  “皇钥师”发现自己站立、行走都没问题,根本用不着帮忙,感官知觉也在渐渐恢复。再一次,他的大脑警觉了起来,周围全是穿制服的克星啊。这让他惧意顿生。
  他的两只手提箱呢?如果大的那只要是一下子裂开了的话!……不过,还没有。他看见它们和一些其他的箱包离自己仅几步之遥,便开始朝那边挪动着。
  突然从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先生,请上救护车吧。”“皇钥师”转身一看,那是一名年轻的警察。
  “我不需要……”
  “每个人必须都得去,先生。要做个检查,为你自己好。”
  “皇钥师”心急如焚,坚决反对,“我必须要拿回我的手提箱。”
  “您可以过后再取,先生。他们会帮您照看的。”
  “不,现在。”
  另一个声音插嘴道,“老天啊!他想要就给他吧。连这个都还能活下来的当然可以……”
  年轻的警官拿着手提箱护送“皇钥师”来到了位于圣查尔斯街上的饭店出口。“请您在这儿稍等,先生,我看看哪辆救护车可以载您走。”
  他把手提箱放下了。
  警官刚一走,“皇钥师”就急忙拿起手提箱混入了人群中,没人注意到他就这么悄然离去了。
  不紧不慢却又马不停蹄,“皇钥师”直奔那座室外停车场。昨天,在成功洗劫望湖区的私宅后,他便把车子泊在了那里。他的心中平和安宁、信心满满,现在应该是功德圆满了,不会再有什么纰漏啦。
  停车场里车位吃紧、车辆众多,不过“皇钥师”一眼就认出了他那辆厢式福特轿车,密歇根州的绿白牌照甚是显眼。他想起自己在星期一的时候,还挺担心这种牌照也许会引起注意呢。现在看来,很显然是多虑了。
  和他离开的时候一样,车子没有任何异常。和平时任何时候也一样,发动机一触即发。
  从闹市区出发,“皇钥师”还是谨小慎微地开着车,目的地只有一个,先前所掠赃物的藏宝库——谢夫曼敦公路上的那家汽车旅馆。和现在这辉煌炫目的15000美元现钞相比,那些就是小意思了,不过小意思也还是有点儿意思的吧。
  到达汽车旅馆,“皇钥师”把车倒进离所租房间较近的地方停下,然后就把两只从圣格里高利带来的手提箱拿进了屋里。他先把汽车旅馆房间里的窗帘拉上,随后打开较大的那只手提箱,确认一下钱还在不在。原封未动,一分不少。
  他在汽车旅馆里还存放着不少私人物品,现在他要把手提箱重新整理一下,腾出地方把这些东西都塞进去。最后,他发现从望湖区私宅“借”来的两件皮草、银碗和银托盘依然没能放进去。地方实在不够用,除非再重新整理一遍。
  “皇钥师”知道,他应该这么做的,可是刚刚的几分钟里,他感到自己已经筋疲力尽了——他认为应该是今天的那桩事故以及紧张过度所致吧。与此同时,他还不得不挣扎地打起精神与时间赛跑。他应该尽快地离开新奥尔良,这很重要。无力重整,时不待我。他决定直接把皮草和银器放在福特车的后备厢里,应该是万无一失的吧。
  在确定无人注意后,“皇钥师”才把那些箱子放进车里,并将皮草和银器挨着放好。
  随后,他便退了房,并结清账单。开走车子时,他觉得好像把疲倦留在了旅馆,精神头儿又回来了。
  他现在的目的地是底特律,打算开得随性点儿,想在哪儿歇歇脚就停下来。这一路上,他得好好认真地想想自己的未来。这件事已经想了好些年了,他曾跟自己许诺过,只要他捞到一笔数目可观的巨款,就金盆洗手,买一家小型汽车修理厂,开始新的生活。在那里,他可以结束多年来四海为家的犯罪生活,老老实实地安顿下来,本分劳作,安度余年。他有赚干净钱的本事,此时的座驾——福特就是证明。15000美元足够他开始新的人生了。如今的问题是,现在是这个时候了吗?
  “皇钥师”一路上一直在斟酌着这个打算,就这样穿行在新奥尔良的北部,直奔庞恰特雷恩快速路,向着通向自由的阳光大道急驰。
  理智的权衡、分析更倾向于安顿下来,弃恶从善。他已不再年轻,冒险和紧张的生活让他厌倦。这次在新奥尔良,他也曾有过临阵脱逃的怯懦、力所不逮的恐惧,现在余悸犹在,感触颇深。
  但是……惊魂36个小时,那一件件一桩桩,为他注入了朝阳般的信心,鲜活的锐气。大获全胜的私宅劫掠、如擦拭阿拉丁神灯般从天而降的大笔巨款、不到一小时前电梯劫难里的九死一生——所有这些都似乎在暗示着他,“皇钥师”是战无不胜的。难道所有这些接二连三的幸事,倔强而又争先恐后地降临,就是为了给他一个预兆?为他指明前行的道路?
  也许啊,“皇钥师”琢磨着,还是再干一阵子老本行为妙吧,风头正劲,急流勇“进”。修理厂还是先放放吧,时间还长着呢。
  他已经从谢夫曼敦公路开到了金蒂利林荫大道上,绕行至新奥尔良城市公园,道路两旁潟湖装点,古橡参天,翠盖蔽日。现在,他行驶在市公园林荫大道上,向迈特里街挺进,就是在这里,新奥尔良新兴的墓地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在眼前,格林伍德墓地、迈特里墓地、圣派屈克墓地、消防员公墓、慈善医院公墓、柏树林墓地,穷极目力,一片碑林墓海。高高铺架在所有这些之上的那一条“天路”——庞恰特雷恩高架快速路,现在已经映入“皇钥师”的眼帘。那是空中的避难所,挥手召唤着他的“巴黎圣母院”。几分钟后,他便会行驶在这条赦罪的大道上。
  逼近运河街和市公园林荫大道的交叉口——驶上快速路匝道的最后一个关口,“皇钥师”发现路口的交通灯坏掉了。一名警察正在运河街一侧的马路中央指挥着交通。
  离路口只有几米的地方,“皇钥师”感觉到,福特车的一只轮胎瘪了。

×      ×      ×

  尼古拉斯·柯南西,新奥尔良机车巡警,曾被其暴怒的警司指责为“警察队伍里最蠢的家伙”。
  这话说得并不过分。虽然从警多年,柯南西也算是资深警察了,不过他却没有被晋升过一次,甚至根本就没有被考虑过。他的业绩记录更是糟糕透顶,几乎没抓到过罪犯,重要的追捕更是连一次都没有。要是哪辆逃窜的车辆是柯南西负责追的,那么逃车的司机便可高枕无忧了,肯定跑得掉。曾经在一次近身混战中,一名警官已经抓到了嫌疑犯,招呼柯南西赶快把人铐起来。可当柯南西还在手忙脚乱地试图解下腰带上的手铐时,疑犯都跑出好几条街了。还有一次,一名炙手可热的银行劫匪幡然醒悟,向大街上的柯南西缴械投降。劫匪上缴给柯南西的枪却被他掉到了地上。枪支走火,惊得劫匪改变主意迅速逃离,直到在又一年中犯下6起持枪劫案后才重落法网。
  这么多年来,只有一件事一直呵护着他没有跌入被解职的深渊——谁都无法抗拒的极品好脾气,再加上可悲小丑般卑微的自知之明。
  有时候,柯南西在私下里也很希望自己能干成一件事,拥有那一时半刻的自豪瞬间,虽然洗不白那墨黑的业绩记录,不过至少可以让它不那么难看吧。可悲的是,到目前为止,这种事一直都躲得他远远的。
  在所有的职责任务中,只有一件事让柯南西感到最轻松——指挥交通。这活儿不但惹不着麻烦,还能让他自得其乐。如果他要是有本事钻进时间隧道的话,他会很乐意回到从前,去阻止自动交通灯的发明呢。
  10分钟前,在得知运河街和市公园林荫道交叉口的交通灯坏掉之后,柯南西便用无线电通报了故障,并停好他的摩托车,开始接管交通灯,干起了他最享受的活儿。他真希望道路照明维修队的伙计们别那么着急地赶来。
  从林荫道的对面,柯南西看到一辆灰色的福特轿车放慢了速度,最后停了下来。于是,他便不慌不忙地漫步穿过街道,凑了过去。“皇钥师”在车子停下来的时候并没有轻举妄动,仍旧端坐在驾驶席上。
  柯南西瞅了瞅泄了气的右后轮。
  “胎瘪了?”
  “皇钥师”点了点头。如果柯南西眼睛再尖一点儿的话,他都能发现,此人握住方向盘的手,连指节都已经发白了。别看“皇钥师”脸上若无其事的样子,其实早都把肠子悔青了,而且还只能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在他呕心沥血制订的计划中,竟单单忽略了一个极其简单的因素,备胎和千斤顶也放在了汽车后备厢里。要是想拿到这两样东西,他就得打开后备厢盖,那样的话,皮草、银碗、银托盘和那些箱子可就都“走光”喽。
  他只能等待机会,任由冷汗涔涔,而那位“热心肠”的警官没有一点儿要走开的意思。
  “我猜猜啊,那你就得换轮胎了吧?”
  “皇钥师”再次点了点头,心里盘算着,他可以动作快一点儿,顶多三分钟。千斤顶!轮胎扳手!旋动螺母!卸废胎!上新胎!拧紧!把废胎、千斤顶和扳手扔到后座!关闭后备厢盖!他就可以上路了——他的自由阳光快速之路。只要警察能走开的话。
  福特车后,其他车辆都减速缓行,有的还不得不先停下来,再小心地转到中央车道。有一辆车子因并道时变线太急,后面突然一声轮胎的嘶鸣,接着就是抗议的鸣笛声。警察探过身来,双臂担在“皇钥师”身侧的车门窗框上。
  “这儿有点儿堵车喽。”
  “皇钥师”咽了咽口水,“是啊。”
  警察挺起腰身,打开车门。“该干点儿事了。”
  “皇钥师”把车钥匙从点火器上拔了下来,慢腾腾地下了车,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没问题,警官,我自己能弄好。”
  “皇钥师”尽量拖延等待时机,当警察瞧了瞧路口的交通情况时,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热心肠的柯南西好心地说道,“我给你帮把手儿吧。”
  一种冲动突然在“皇钥师”的心中嘶号:弃车!快跑!随后,他就压制住了这个想法,因为他根本逃不掉。听天由命吧,“皇钥师”顺从地插进钥匙打开了后备厢盖。
  不到一分钟,他就安置好了千斤顶,拧松螺母,并且抬升起车的右后部。车身稍倾,箱子、皮草、银器都滑向了后备厢的一边。当他忙活的时候,“皇钥师”观察到警察正看着他的宝贝们,显示出若有所思的样子。真是难以置信,到目前为止,他竟然一声都没吭。
  “皇钥师”不知道,他是多么“有幸”地碰上了这位傻警察,打破脑袋他也猜不到,这位柯南西的思维过程是需要不少时间才能正常启动的。
  柯南西向前探身,用手指头拨弄了一下其中的一件皮草。
  “穿这个有点儿热呀。”在过去的10天里,城市阴凉处的气温都徘徊在35摄氏度左右呢。
  “我夫人……有时候会畏寒。”
  车轮螺母卸了下来,废胎也卸掉了。“皇钥师”麻利地打开后车门,把轮胎扔了进去。
  警察伸着脖子,目光越过后备厢盖,往车里头观瞧。
  “太太没跟你在一起,嗯?”
  “我……我现在正要去接她。”
  “皇钥师”双手拼命地忙活着,想把备胎拿下来,可是防松螺母被拧得太紧了,他碰断了一片指甲,还把手指头上的皮也蹭破了,最后才把备胎取下来。顾不上这些小伤,“皇钥师”连忙把备胎从后备厢里搬了出来。
  “你这些东西怎么看起来怪怪的。”
  “皇钥师”吓得面无血色,一动都没敢动,他已经穷途末路了,直觉让他明白了其中的前因后果。
  命运曾经把一个机会摆在他面前,他没有珍惜,随随便便地丢进了垃圾桶。如果向恶之念只是一时的利令智昏倒也罢了,问题的关键在于,他屡教不改、多行不义、一意孤行,这才是最要命的。命运对他本来一直姑息宽容相当仁慈,不过“皇钥师”却觉得这份仁慈一文不值,看都不屑看一眼,就一脚踢开。这一下,可把命运惹恼,终于弃他而去了。
  恐惧再次乘虚而入。他终于想起来,这曾经随意被他抛在脑后的恐惧——再次被定罪的高昂代价;遥遥无期的牢狱生活——也许,直至终生。自由似乎从来就没有像现在这么弥足珍贵过。快速路明明近在眼前,只一步之遥,却似乎远在天边终成一生的距离。
  终于,“皇钥师”明白了过去的一天半里那些预兆的真正含义。它们一直都在暗示着他,通往美好明天的解脱之门已经打开,体验新生活的机会就摆在面前。可是,他却置之不理,当时要是能想明白该多好啊!
  然而,他却误读了上天的启示,自大和虚荣让他把命运的仁慈误解成自己的战无不胜。他已经做出了向恶的决定,种下了恶因,而现在该是收获恶果的时候了。前因后果,顷刻顿悟。可惜,为时已晚。
  真是这样的吗?为时已晚了吗?难道就没留给他一点点的希望吗?“皇钥师”闭上了双眼。
  他暗发毒誓:心坚意绝,绝不食言,哪怕只是极其渺茫的机会,只要上天能再放过他一次的话,他这辈子将不再做任何欺诈向恶之事。一次机会,一次就好,最后一次。
  “皇钥师”再次睁开双眼。警察已经走向了另一辆车,有位驾驶员恰好停车问路!
  机会来了!“皇钥师”以自己都认为不可能的速度,塞上轮胎、拧好螺母、把千斤顶取下来放进后备厢。甚至在此危急之际,他还是做到了一名优秀技工该做的,车轮落地后,他又本能地把车轮螺母拧了拧,在警察返回时,他已经将后备厢整理停当。
  柯南西赞许地点了点头,已经把刚才的疑惑忘到了脑后。“完事儿了,啊?”
  “皇钥师”砰的一声“顺手”关上了后备厢盖,这一下子,机车巡警柯南西才第一次注意到了那块密歇根州的牌照。
  密歇根州。白底绿字。在柯南西的脑海深处一些沉睡的记忆残渣被搅动了起来。
  是今天,昨天,还是前天呢?……他的分队长列队时曾大声宣读过最新的通报……有关绿色白色什么……
  柯南西希望他能想起来那个“什么”,可是通报也太多了——通缉的、失踪的、车辆的、抢劫的。每天,队里那些机灵热忱的小伙子们都拿着笔记本,先速记再心记,反正消息都能记下来。柯南西也这么试过啊,而且还经常试呢。不过,每次结果都一样,警督轻快的声音总是能把他缓慢的书写甩得老远。绿色白色。他真希望能想起来那个“什么”到底是什么。
  柯南西指了指车牌,“密歇根的,嗯?”
  “皇钥师”点了点头,麻木地听天由命。太多的惊骇和变故,对于人类的情绪容器来说,再也装不下了。
  “水上仙境。”柯南西大声读着牌照上标刻的密歇根州昵称。“我听说你们那儿钓鱼很棒。”
  “是的……很棒。”
  “真想哪天去看看,我也钓鱼呢。”
  从后面又传来了不耐烦的喇叭声,柯南西打开了车门,似乎终于想起来,他现在还是个正在执勤的警察。“我们让这条车道畅通起来吧。”绿色白色,记忆的残渣仍在烦扰着他。
  引擎发动,“皇钥师”向前开走了,就在柯南西的目送下扬长而去。
  “皇钥师”缜密地控制着车速,不快不慢,向快速路的匝道进发。我意已决,义无反顾。
  绿色白色。柯南西晃了晃脑袋,重新指挥交通去了。警察队伍里最愚蠢的家伙,绝不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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