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祖母为女士的犯罪
 
2022-10-05 10:13:41   作者:森村诚一   来源:森村诚一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1

  为女士的追悼会是在三月末梢,这天的阳光却仿佛五月。参加下午一点开始的追悼会的人们,在初夏般的阳光照射下,个个额上冒着汗。
  前一天由于不知道“春三番”或四番低气压从日本海卷过来,整天风雨交加,原以为今天的追悼会天气必然不佳,但一夜之隔,前一天的恶劣天气一变而为晴朗的大好天。
  可能由于这样,丝毫不感到丧事的阴暗和悲伤。难得地聚集的遗族们脸上,对死者的哀悼似乎不如与亲友们久别重逢的喜悦来得浓厚。
  各自为生活而忙碌的人们,若非遇到婚嫁葬祭等情事,不可能全家族聚集一堂。
  在礼节上,殡仪时应该尽量表情悲哀。但在没有一片云的天空下,在一丝阴影都要驱逐的强烈阳光下,难得见面的一族人重逢,忍不住不绽开笑容。
  小时候分开的同伴,由于定居远方,或远嫁的姊妹们,亲戚、朋友,大家都流露着怀念的表情。经过长久的风霜之后,从对方脸上各自认出了记忆中的面貌,一桩又一桩地诱发出回忆的话题。年幼的玄孙们吃吃笑着闹着,在参加殡仪的人们之间嬉戏。若非闻到线香味,几乎以为是什么庆典。
  聚集的遗族们如此之多,正表示死者是如何的长寿。
  福原为是明治七年五月二十六日出生,两个月后就要庆祝百寿,而死于九十八岁。她不是生病死的,是像枯树一般老衰而死。
  一位遗族代表在追悼会时对与会者们说:
  “故人经历明治、大正、昭和三个年代,活了将近一世纪,于前天三月二十九日午后四时二十八分,享尽天年长眠了。活着的岁月愈长,遗族也愈多。我们盼望故人能再多活些年,但这是寿命。人要享尽天年是相当不容易的事,而能够享尽天年的故人,以及遗族们,由此含意而言,应该心无遗憾了。”
  事实上遗族们的表情也看不到遗憾的阴影。丧主福原为治——死者的次男,虽然有认命的表情,却没有悲叹。
  晴朗的天气驱逐了遗族们阴暗的表情是原因之一。
  其中只有一个人,在追悼会中偷偷流泪。
  “幸好天气晴了。”
  “奶奶不晓得走到哪里了?”
  “老人家一向喜欢开朗,与其哭哭啼啼,不如高高兴兴,她反而喜欢。”
  遗族们这样交谈着,只有他一个人悲哀流泪,觉得很不好意思,好像做了坏事一般。他竭尽所能要隐藏悲哀,但哀痛恰似怒涛,把他淹没。
  遗族代表致词——活着的岁月愈长,遗族也愈多——这话正好道出了他的内心。
  对他而言,享尽天年的人追悼会才更悲哀。他不过是死者众多遗族之中的一个孙子而已,然而,这位祖母等于是他的母亲、父亲,以及指导他求生的智慧和技术的良师。
  这位祖母现在死了。晚年住在次男为治家里,大约一年之久,不能行动,看不见听不清,几乎过着植物一般的生活。虽然如此,她活着,对他就是莫大的支柱。
  这位祖母已经不在。当他接到叔叔的通知而赶来时,祖母已经成为尸体。临终时的情形,据叔叔他们说,大约十天来脉搏突然变为衰弱而赶快连络亲戚们,但由于这种情形曾经发生过好几次,所以大家都很乐观。
  由于大家的生活也都很忙碌,无法每次脉搏衰弱就赶回来。
  祖母的心脏极为强壮,衰弱后又恢复的情形已经重复好几次了。
  有的人想趁她活着之时和她见面,但由于人老衰弱,几乎辨认不出谁是谁。她只是一口气尚存的“植物人”而已。
  这天也是因为脉搏恢复正常,大家放下了心,正在起居室休息时,为治的最小女儿进入祖母病房后出来惊悸地说:“奶奶已经断气了。”
  “因此,临终的时候,没有一个人随侍在侧。”
  为治说着,声音哽咽。没有一个人知道,悄悄结束最后一口气。这是享尽天年的祖母最好的临终,他想。

  2

  福原健介从刚懂事时,就由祖母抚养。他对父母尚有一些模模糊糊的记忆,却都被祖母强烈的印象所吸收。对祖母的记忆,鲜明地烙在他的脑中。
  健介的父母在他出生后未几,相继生病去世。因此,他从小就在祖母抚养下长大。
  通常祖父祖母都特别溺爱孙子,因为本身对育儿不必负责,所以对孙子总是一味的骄宠。不愿意在孙子面前担任坏人角色。
  然而,健介的祖母对他管教严厉。他不听话时,顽皮时,就用拍打棉被的竹棒,毫不宽容地打他。还会以火炙他。甚至感情暴露,好像憎恨健介一样。
  骑在背上,用火烫下去的炙热烧痛,至今想起来仍不寒而栗。祖母的严厉比爱更深刻地留在印象中的原因,可能是这份烧烫的感觉而来的。因此,祖母与母亲的印象重叠。在这样打骂责罚之后,祖母一定紧紧抱着他,哭着说:“对不起,对不起。”
  祖母要哄骗年幼的健介睡觉时,常常为他念书。从桃太郎、一寸法师等日本著名的童话故事开始,到他进入小学以后,就改为基度山恩仇记、铁面具等西洋小说。
  顽皮的时候,祖母就不为他念书了。
  这是健介比任何打骂都害怕的惩罚。
  健介有时问起父母的事,祖母一定露出悲哀的表情,抱着他说:
  “我是你的父亲,也是你的母亲,所以不要问这个。”
  在年幼的健介心中,明白不能向祖母询问父母的事。
  健介几乎没有祖父的记忆,因为在他出生以前,祖父就去世了。虽然如此,在他的记忆中,好像参加过祖父的葬礼。
  他的记忆是在火葬场。因为年纪太小,当时不知道那是火葬场,长大以后才猜想是火葬场。
  他确实记得火葬场没有别人,只有他和祖母,用筷子捡拾祖父的骨骼。
  后来调查户籍,发现祖父福原吉太郎在健介出生前十多年就死了,所以那不是祖父的骨骼。可是,健介记得在拾骨时,祖母对他说:
  “喏,这是祖父的遗骨,你也来捡吧。”
  后来他问祖母这件事,祖母却回答说:“我不会这样说。”
  ——是你听错了——她坚决地否认。
  “那么,那是谁的遗骨?”他追问。
  ——是你爸爸或是妈妈吧?
  那是遥远的小时候的记忆,祖母这么说,他就无话反驳了。
  也许祖母说的不错,是健介的记忆错误。小时候的记忆是无法订正的,在长久的岁月中固定,不能动摇。
  不过,在朦胧中,有一个记忆是鲜明的,这绝对不是他弄错。
  用竹筷和木筷拾起死者的骨骼,收入骨壶时,祖母悄悄偷了一节骨骼,藏在她的袖内。
  他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但在他幼稚的心中,认为这样做是让死者高兴。反正这件事强烈地留在他的印象中,所以后来又有谁去世,到火葬场捡拾骨骼时,他向祖母提议,不要全部埋葬,分一些带回家,祖母表情可怕地说:“这会使成佛的人灵魂不能升天。”
  大概是说,骨骼分开,灵魂也会分散,所以不能那样做。然而,健介确实亲眼看到祖母自己不知“偷”了谁的骨头。而祖母所偷的是祖父的骨头,后来捡拾的骨骼才是父母的。祖母确实说那是“祖父的遗骨”。也许她是一时疏忽说出来的,但在健介幼稚的脑中,这句话变成分骨,或盗骨,鲜明地刻划着。
  可是,不可能去拾他出生以前去世的祖父遗骨。
  祖母是很古老的人,一定有许许多多的亲戚。那是她违背分骨禁忌偷取来的遗骨,想必是她所不能忘怀的人。
  “那遗骨究竟是谁的?”
  这疑问随着他的成长而膨胀。

  3

  关于健介的父母死亡的情形,不论是叔叔为治,或是族内其他的人,没有人肯告诉他。
  其实那是一点不必隐瞒的事,早死的父母死亡的情形,让独生子健介知道是理所当然的事。
  而却隐瞒着不告诉他,可以猜想而知他们不是普通的死。
  健介的父亲是祖父吉太郎与祖母所生的三个儿子中的长男。
  福原家是东京邻县S县北部的田园都市G市的古老的商人,祖母为,和母亲鹤,都是从近乡古老的家庭嫁来的。
  健介是为吉与鹤的独生子。在不时兴节育的时代,为与鹤都是子女少的原因是,婚后没有多久就丧失了丈夫。
  为是丈夫死后没有再嫁,鹤则是丈夫去世未几,她也相继死亡。两人都是生病而死,但究竟是怎样的情形,祖母和两位叔叔都不说。
  愈不说愈想知道,这是人之常情。
  那是健介的记忆?或是小时候所做的噩梦?有一幕不清晰的影像。每当他感冒发高烧时,就忆起来。
  他梦见站在悬崖上面,不知谁突然从背后推了他一把。身体垂直地被空间吸取的感觉,记得清清楚楚。掉下去的地方大概是草坪,有个女人疯狂般抱住奇迹一样获救的健介。这张女人面庞是祖母的面庞,但不知怎么,背后另有一张放大的陌生女人面庞。
  那是不认识的女人,健介却觉得似乎是他的母亲。
  健介不曾看过父母的照片。不知是由于某种原因而废弃,或是根本没有拍过照片,他从不曾见过父母的容貌,却直觉地知道这女人是他的母亲。
  而那朦胧的影像可怕的地方,并不在被推落悬崖这件事本身,而是有那背后推落的人。健介觉得这个人是父亲。与母亲一样,他不认识父亲,但他仍认为那是他的父亲。
  当他凝眸注视把自己的儿子推落崖下的魔鬼般的父亲时,就像水中倒影被涟漪漾散般消失。
  发高烧时,这噩梦好几次出现,每次都是轮廓清晰。
  相同的梦做过好几次的情形是有,但只在生病时才重新出现的噩梦,究竟代表怎样的含意?如果这是记忆,那么,他对父母的记忆就只有这些。这些小时候的记忆,是太过于荒凉,太过于恐怖了。
  除生病以外想不起来,也不愿意想起来。
  好几次健介认为祖母其实不是他的祖母,而是他的母亲。年纪老大以后所生的孩子,面子上觉得不好看,因而做为长子的孩子而报户籍的例子并不少。
  在健介出生前很久,祖父就死了,所以祖父不可能是他的父亲。那么,想像得到的是祖母为在丈夫死后,与别的男人发生关系,生下健介。
  通奸所生的孩子耻于入籍,便做为没有子女的为吉的儿子,这是情有可宥的方法。这样一来,为那形同母亲的严厉管教也就可以了解。
  假使祖母为是健介的生母,那么她生健介时,是在快五十岁的时候。从年龄上说,并不勉强。
  但健介念念不忘的是做噩梦时,从祖母背后一闪即逝的年轻女人。想要看清她的容貌时,就立刻消逝,变成为的面貌。
  这张模糊的面庞在为的背后,不住地说她是健介的母亲。

  4

  两年前的春天,就是为虚岁九十七岁时,健介请假回到G市,那时为请求他一件奇怪的事。现在回想,当时为大概已经预知自己的死期不远,因而悄悄给他留下遗言吧。
  继承福原家的为治照顾着为,她已经行动不便,住在阳光照射的房间,几乎都躺在床上。
  不过,两年前那时候她的脑筋还清清楚楚,健介则在东京成家立业,同时已经生了两个孩子。
  为治叔叔告诉他说,祖母近来相当衰弱,所以觉得也许趁现在去探视比较好,便带着妻儿回乡省亲。为了老人家,应该常常回来,但现实生活繁忙,无法这样做。
  看到健介回来,祖母为无比的欢欣。
  “阿健,回来得好。啊,孩子们也长这么大了。”
  健介的孩子,等于是为的曾孙,看到他们成长,为那对布满皱纹的眼睛老泪纵横。
  眼见刚毅的祖母老泪纵横,健介心里已明白祖母的死期近了。祖母早就很衰弱,甚至大小便都要家人替她处理。
  剩下祖母和健介单独在一起时,祖母从枕下的布提袋中取出两个纸包,压低声音说:“阿健,我有事求你。”
  也许她本人以为压低了声音,其实是发不出较大的声音。
  “什么事呢?奶奶。”
  健介的脸挪近似乎有事的祖母枕畔,他自己也已经是头发花白的年龄,但在为的面前仍然和小时候的孙子一样。
  “你听着,不要弄错。这里有两个纸包,红色纸包着的是你母亲的遗骨。”
  “我母亲!”
  “对。把这遗骨埋葬在大沼久山寺鸣濑家的坟墓。”
  “鸣濑家的坟墓?”
  “对,也许你感到奇怪,这鸣濑家第十代主人鸣濑德松是你真正的父亲。”
  为突然说出了意想不到的事,而且继续对惊愕的健介说出更令他惊骇的事实。
  据为的说法,健介的母亲鹤是市郊外大沼村古老家庭的女儿,她与同村世家鸣濑家的儿子德松偷偷相恋。
  但在当时恋爱是被视为淫乱的行为,良家儿女绝不能与人谈恋爱。而且鸣濑家与鹤的娘家几代来相互仇视,同时双方已都由父母决定了结婚的对象。
  两人相恋后,鹤才被强迫分开,嫁给福原为吉。这时候鹤已经怀了德松的孩子。最初为吉以为是自己的孩子,后来看到健介愈长愈不像自己,因而发现鹤欺骗了他,狂怒之余,产生杀意,要杀健介。
  “为吉趁鹤不注意时,把你带到郊外的崖边,推落崖下。鹤发现后,带着菜刀赶来,一刀刺入为吉背部。为吉因此不治死亡,你却掉在柔软的草地上面,连擦伤都没有。后来鹤在狱中生病死了。”
  为的话没有条理,但其中有一件事是健介有记忆的。
  (原来如此,到底我不是被噩梦所困扰的,而是小时候可怕的经验定着于幼小的记忆中,在生病时变成噩梦出现的。)
  他每次发高烧就出现的噩梦,现在总算明白其原因了。祖母为又继续说:
  “你母亲死前,监狱来通知我去。鹤握着我的手说:妈,我实在不应该这样求您,但我还是请求您在我死后,分一根我的骨骼,丢在鸣濑的墓旁。鹤是杀我的儿子的可恶媳妇,我拾了一根她的遗骨,打算违反她的愿望,把它丢在最讨厌的地方。这就是那时我收下来的遗骨,她一直到死都还念念不忘你的父亲,所以她才希望等这男人死后,把自己埋在他的墓旁。
  德松活得很久,但也在不久前死了。鹤是杀死为吉的凶恶女人,但悠久的岁月让人遗忘仇恨,我渐渐想依照鹤的愿望,把这根遗骨埋在德松的墓旁。可是,我已经不能行动。所以,我把这件事交给你。这样,你的父母也会更高兴。相爱的两个人的遗骨,经过几十年后,由他们的儿子亲自收埋。”
  为说完,把红色纸包交给健介。包着的纸想必与其内容同样年代悠久,鲜丽的红色早就褪色。“另外这一包也是一个人的遗骨。听好,绝对不能弄错。红色纸包着的放在鸣濑的坟墓,白色纸包的是要放在我的骨壶。”为露出严肃的眼光说。
  “这遗骨是谁的?”健介问。
  “与你无关,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自己都已记不大清楚。”
  为说着,眼睛望着远处。她回忆将近一百年的悠长岁月视野,想必恰似经过漠漠旷野的旅人,回首遥望自己的足迹一般苍茫吧?
  “听着,这些话你不能告诉别人,收在你一个人的心中就够了。现在我终于安心了,你来得正是时候,我觉得好像卸下背了很久的重荷。”
  为闭上了眼睛,难得说了这么多的话,已经筋疲力尽。闭上眼睛后,那张干瘪的面孔看起来像死骸。
  健介还想多听一些,但这时家里的人进来,其后一直没有机会单独和为在一起。她显然存心避免和健介单独在一起,每当健介进入她的房间,虽然她很高兴的样子,但立刻有事叫家里的人进去。
  健介终于没有机会询问白纸包着的遗骨是谁。

  5

  就这样过了两年,祖母为去世了。当时她交代的奇怪的事,变成了为给予健介的遗言。他尚未把母亲的遗骨埋在鸣濑的坟墓。
  因为鸣濑家不可能容纳“外人”的遗骨,所以只能尽量埋在靠近坟墓的地方。
  但在此之前,健介必须先了解几件事。
  首先是白纸包着的遗骨,这遗骨必定是在健介眼前偷取的那根遗骨。母亲的遗骨,与其说是答应母亲的请求而留下来,毋宁说是为了复仇,要把它埋在与她的愿望相反的地方。所以为根本不考虑吉利不吉利的问题。
  不过,白纸所包的遗骨,完全违反了当时的习惯。打破习俗,对当时的人而言,需要有极大的勇气。
  究竟是什么原因,致使为鼓起那么大的勇气?
  第二,祖母为什么代替母亲抚养健介?健介是背弃且杀死为的儿子的可恶媳妇与别人所生的孩子。
  为不会恨鹤杀死她的儿子,自己则死于监狱,恨得想杀死健介吧?
  再想想,为曾经加予健介的责打,都是超过了爱的鞭打。不止一次,健介在被祖母鞭打时,恐惧地觉得自己会被打死。
  可是,在打过后,为一定抱着他痛哭,请他原谅。
  对杀害儿子的不贞的媳妇所生的孩子,根本用不着道歉。虽然这不是健介该负责的事,同时也不能要求为表现祖母的爱情,和代替父母的抚养责任。
  然而,为固然不时暴露自己的感情,却仍怀着母亲的爱抚养健介。
  这样说,祖母应该是世上少有的心胸宽大的人。然而,健介明白祖母绝非那般宽容的人。
  为是性情刚毅的女人,有恩不会忘,受屈辱同样永远记住。
  她讨厌歪曲的事,而对正义感几乎到达固执的程度。有一次健介偷了附近一家糖果店的糖时,受到的责打使他永生难忘。
  不但用火炙他,而且把他关在仓库一天,不准吃饭。
  为绝不是会原谅媳妇不贞的宽容女人。而她却以母亲都赶不上的爱情和责任养育健介,这究竟是基于怎样的心理?
  发现自己和为没有血统关系后,健介比以前更觉得为的亲情深浓。她的心中确实藏着别人不知道的谜。使健介觉得这谜似乎与白色的骨骼有关。
  在揭开谜底以前,健介踌躇着,不能决心把母亲的遗骨埋葬于父亲的坟墓。
  可惜他无法听到为亲自说出她心中的谜。一方面因为她不愿意说,另方面她日益老衰,变成意识不清。健介觉得要打听白纸包的遗骨身份,最好是到为的出生地去询问那些老一辈的人。为的生活行动半径,与她岁月悠久的生命相比,极其狭窄。地点可以说,只集中于夫家福原这边,以及娘家那边而已。
  嫁到福原以后的生活,大体上知道,但那以前就几乎没有人了解。因为已经没有比为更老的人活着。为在出嫁以前的生活已被漫长的岁月风化,茫茫然看不清楚了。假使到她的出生地去,也许还能寻访几位说出为从前种种传说的老人(尽管比为年轻)。
  不过,因为每天忙碌,虽然心中挂虑,却至今仍抽不出时间跑一趟。
  接着,为就死了。在快要庆祝百寿的时候,结束了将近一世纪的生命。
  养育健介的谜,以及白纸包的遗骨身份,仍然收藏于老迈的心中,像枯树倒塌般悄悄死亡。
  要是在她意识清醒时再看她一眼就好了。懊悔已太迟了。
  健介觉得为一死,仿佛同时丧失了父亲和母亲。尽管为等于是植物人,但只因她活着,就觉得自己受到了保护。既然活到九十八岁,为什么不活到九十九岁?不,为什么不活到一百岁,一百五十岁?
  健介偷偷地像男人般地哭着。为对于他是永远的,尽管已经老衰,把她当做老衰仍屹立的枯树。尽管是枯树,躯体的部分仍能挡风。
  健介盼望永远在祖母为的遮荫之下。
  他终于明白不能再依赖为而生活。当祖母将白色纸包委托他时,他就感到祖母的死期已近。但那只是观念上的感觉而已。
  将这根遗骨纳入祖母骨壶的日子已到的真实感觉,无论如何涌不起来。
  但这一天终于来临,同时这一天可能也是揭露为的谜底的好机会。
  出殡时,除了福原家的人以外,祖母的娘家堀切家也有人来参加。这两家结亲时,已是很远很远以前的明治时代。
  正如吉太郎与为的结婚同样遥远,这两家的关系也相当遥远。很久以前嫁出去的女儿,在她的寿命终结时,两家才重新聚集。其后两家的链锁再度断裂、分开,成为他人。
  为参加祖母的葬礼而来的祖母娘家的人们,也已经换了好几代,都是一些不认识她的人。岁月具有连血液都能风化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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