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中禅寺湖的证明
 
2022-10-05 10:20:16   作者:森村诚一   来源:森村诚一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五

  “那之后已经十年了吧。”纪美子感慨颇深地说。
  “是啊,已经十年了。”
  “我还记得那么清楚,好像昨天的事一样。”
  “如果我当时没有撞见那对情死者的尸体,也许我们今晚就不会在这儿再会吧。”
  “我们也早在湿原里烂掉了。”
  “是那惨不忍睹的腐尸打消了我们自杀的念头。”
  “你总是不回来,我沉不住气,就在湿原里跑起来。不一会儿,就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啦。”
  “其实那地方不大,本来能马上找到你,可我当时一心念着你是不是服了药,魂都没了。”
  “我一个人在湿原里迷失了方向,也消失了死的念头。昏暗的林子里又起了雾,的确是害怕呀。受到那样的震动,自杀的勇气就怎么也鼓不起来了。也许是最初就没有那勇气呀。可我觉得,亏了那些意外情况,我们又有了再一次生活下去的意愿。”
  纪美子同十年前决意一同殉情的男人再次相逢,十分兴奋,沉静的她竟饶舌起来。“由于想活下去,就不得不同你分手。其后,每年一到这个时节,我都到这里来,好像我的节日似的。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回到这儿来。”
  “对不起,我到国外去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早知道呀。可一来到这湖边,就觉得好像同你在一起似的。奇怪吧,象孩子似的。”
  纪美子腼腆地笑了。这笑容同十年前相比一点儿没变。
  明知他没在日本,为了追忆他,她年年来这湖边徘徊。
  林干彦的胸中涌起一股激情的浪潮。
  “我们不能再重新进行一次吗?”
  纪美子不动声色地避开男人锐利的目光:“你准备在这间旅馆呆到什么时候?”
  “别岔开话头,我们再重来一次,太迟了吗?”
  “你……”纪美子紧紧盯住林干彦,“你真的那么想吗?”
  “当然真的。”
  “我现在可有丈夫、孩子呀。”
  “我也一样。”
  “你能舍弃太太、孩子和家庭吗?”
  “当然能舍弃,这回遇见你,我彻底明白了我能舍弃一切。”
  “孩子在父亲和母亲眼里可不一样啊。”
  “有什么不一样?你既有丈夫、孩子,又事过十年,还为追忆我而来这里。这不就证明你还深深爱着我吗!既然这样,没有理由不重来一次。现在也不晚,求求你,再同我重来一次。”
  “残酷啊,事到如今了。如果你十年前这样坚持的话……”
  纪美子说不下去了,她注视着林干彦的眼睛,突然间失去了焦点。那阴影浓重的瞳仁,的确在望着林干彦,却什么也没看到。眼睛湿润了,眼角溢出泪来,流到了面颊上。
  十年前,在这家旅馆一间客房里的床上,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他一次次为她擦去眼泪。她流出的热泪,还没冷却就流进他的眼里。他也不觉热泪盈眶。两人的脸都被泪水濡湿,也分不清是谁的泪了。就这样,绝望的早晨来临了。
  他当时一点儿也没意识到那热泪的珍贵,所以,在失去自杀意念的同时,也失去了将恋爱坚持到底的意志。
  现在他明白了,自己舍弃了多么可贵的珍宝。而且一直到现在这珍宝也毫未减色,毋宁说为岁月的打磨而愈加闪闪发光。它就在旁边,一伸手就能够着。
  “残酷啊,直到今天才……”纪美子又说了一遍,任凭热泪流淌。
  “妈妈!”随着喊声,一个可爱的女孩子跑到纪美子身旁。她梳着短发,看样是小学三、四年级的学生。
  “呀,还没睡呢,调皮的孩子。”纪美子慌忙拭去脸上的泪,恢复了母亲的面孔。
  “这位叔叔是谁?”她的孩子将感兴趣的目光转向林干彦。
  “是妈妈的一个熟人。喂,快睡觉吧。”
  “我不想睡呀。”
  “不想睡就不睡可不行,已经不是孩子的时间了。”
  “爸爸说叫妈妈回房间。”
  “啊,爸爸还没睡吗?他一般都是一边喝酒一边看电视上的摔跤节目就睡过去了,可今儿……”纪美子表情狼狈起来。
  “那就回房间吧,跟叔叔道晚安。”
  “晚安!”女孩照母亲的吩咐,爽快地向林干彦行了个礼。这孩子跟母亲一样,有着一双忧郁的眼睛。神态上总有点暗影。那暗影他觉得十分眼熟,但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好孩子,几岁了?”
  “十岁。”
  “四年级了。还完全是个孩子呢。”纪美子的语调突然变得拘谨了。“因为明天要早早起床,那么再见……”
  方才还为追怀往日的恋情而热泪绵绵,这会儿却一下子就恢复了“幸福太太”的姿态,牵着女儿的手向客房的方向走去。变化之快,令人难以置信。
  林干彦呆呆地凝视着她。
  “爸爸,那漂亮的女人是谁?”背后传来稚嫩的询问声。
  他醒过神来,回头一看,见他七岁的大儿子露出一种诧异的表情,目送着纪美子和女孩的背影。
  “哦,没什么,是爸爸的朋友呀。”由于问得太突然,慌乱中他脱口答道。接着又叮嘱道,“对妈妈可不要讲那个朋友的事啊。”
  “唔,可为什么?”孩子瞪着圆圆的眼睛。
  “那个嘛,等你到了爸爸这么大的时候,就会明白的。怎么样,这可是男人之间的约定,绝对不可以说出去呀。”
  对于男孩子,“男人之间的约定”比什么都有约束力。
  “好吧。妈妈在叫你呢,说明天去徒步旅行,要早睡早起。”
  林干彦也恢复了好父亲的面孔,同儿子拉着手向房间走去。

  六

  妻子贞子已换上旅馆的浴衣,正在看电视,听到林干彦回来,她连目光也不转过来。
  从这生硬的姿态上,他明白妻子已经“知道了”。她一定从哪儿看到他和纪美子相对倾谈的情形了吧。
  这么一来,他得在几小时之内尽情地享受她的怒火了。如果不识时务地戗她,她就会象疯子一样地狂闹起来。聪明的办法是以柔克刚,不做声。
  “你的晚饭可吃得太从容啦。”
  他刚换上浴衣,贞子眼睛冲着电视,尖声冲他嚷了一句。
  果然,她的心绪十分恶劣。尽管他眼睛冲着电视,肯定什么也没看见。
  “偶然在餐厅碰见一个熟人,谈了一会儿。”
  林干彦准备先拦话头。
  “哦,可是个相当漂亮的熟人吧。好不容易岀来旅行,却把妻子撂在一边,同别人唠得火热。”
  “我也没把你冷在一边呀。”
  “你!”妻子叭地关了电视,转过身来对着林干彦,两眼怒光闪闪。她本来就是个嫉妒心极强的女人。
  她偷窥到丈夫在餐厅里,同一个陌生的美丽女子,几乎脸贴脸地倾谈时,心里的火苗子,一股股地往上窜。
  她早磨拳擦掌地等待着丈夫回来了。
  她的眼眉和眼睫毛都挺稀,下巴挺宽,因为梳垂髻,眼睛有点吊梢。她本来面带凶相,现在愈显出这些丑陋的特征。尽管这样,年轻时,这张脸的比例还算调和,算是唯一的长处,可现在也因发胖而长劣了。
  同方才刚会过的昔日的恋人——虽然,经过十年的岁月,却依旧花容如初——相比,妻子讨厌的特征便被毫不留情地夸大了。
  “怎么回事,你的眼睛!是在把我同那个女人进行比较吧。对于你来说,我只不过是你出人头地的工具吧。我从一开始就明白。好吧,我随时准备同你离开。”
  她越说越恼,呜呜地哭起来。
  “你怎么胡思乱想呢!的确是普通的熟人呀。好不容易出来玩一次,还是高高兴兴的吧。”
  林干彦抑制着内心涌起来的厌恶,安抚妻子。可他越拙劣地安抚,妻子越怒得发狂。她最大的愉快就是折磨他。这样一个好机会,她怎肯轻易放过。林干彦终于解脱出来时,已是深更半夜了。贞子狂怒之极沉入了梦乡。
  妻子发出的粗放鼾声,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是女人的。
  在这建筑物的另一个房间里,纪美子在睡着。十年前同她一起睡的时候,他紧紧地抱着那只属于自己的温暖、丰满的身体,彻夜贪婪地抚弄。而她也用整个身体响应他。
  温柔美丽的女人,她的心灵和肉体,曾整个地属于他,他为什么要舍弃呢?她也曾把自己做为一个男人而探求共同生活的可能性,直到万般无奈,决意同他一起去死。
  既有那样的情热,又为什么他们要象交叉后的两条直线那样,越走越远,永不重合呢?
  当时,慑于周围人的反对,加上贪图现下象河豚一样睡在身旁的这个女人的“筹码”,而自动舍弃了那世间无二的珍宝。
  (我虽然同纪美子一起旅行,去探求情死场所,但并没有下定死的决心。我的确需要纪美子。可仅仅为了一个女人,就扼杀我出世的一切可能性,未免不上算。
  我大约能干一番事业,不,只要有机会,肯定能。可这个机会,谁也没有给我。所有的一流公司,只因我是混血儿,就不由分说,拒之门外。
  婚姻上由不得自己,社会上也没有出路,绝望和自弃,驱使我决意同纪美子殉情一死。然而,就在将要同纪美子出走之前,伯父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就是贞子。乍一看照片,模样相当地不错。贞子的伯父当时是一家大商社的总经理,说只要结婚,就举荐我进入这家商社。
  自己一个混血儿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婚姻?我十分犹疑。听说,贞子是到自己打短工的百货店买东西,一见面就迷上自己的。
  伯父提这个对象时,我拒绝了。做为婚姻筹码的就职,使我感到屈辱。这婚姻是不平等的。
  出于抗逆心理,我同纪美子一起出走了。)
  林干彦追忆着十年前的自杀之行。当时的情形,连最微末的细节,他都能清晰地回忆起来。
  ——对纪美子陡起杀机,是在为服药而踏入湿原中的时候开始的。我突然想到,不能放弃出世的可能性。对一个女人的倾心,很可能不久就会消失。不,也许在那之前,女人的心就先会改变。女人的爱是有限度的,可自己的可能性是无限的。
  仅仅为了一个女人,为了年轻人一时的感情冲动,就舍弃那无限的可能性,合适吗?——
  湿原里,一步一步走向“最后的场所”的过程中,林干彦的犹豫一层层加深。
  (可事到如今,再说不想死,纪美子肯定不会同意。要想说服她已不大可能,两人已走得太远了。)
  ——怎么办?——
  (如果一同自杀,而唯独自己活下来怎么样呢?)
  ——如果那样的话,自己就能从纪美子的桎梏下解脱出来。贞子的魅力比纪美子要差得远。可靠了带来巨大机会的贞子,自己可以尝试做为男人出世的可能性——
  他的心在自问自答中变化了。同纪美子一同去死的意愿消失了。所以他想让纪美子先自己服药,而自己服过后再吐出来。
  这是一个残忍的念头。
  如果当时纪美子没漏掉水壶里的水,又没碰上那两具腐尸,事情定会按自己预谋的那样进行吧。
  纪美子因为迷失了方向,她自己也失去了死的意志。
  无意中没死成的两人,以此为契机,各自走上了不同的人生之路。
  (而那结果,便是自己现今的丑态。)林干彦自嘲地想。什么男人的可能性,他当初拉了很大的架式,拼了吃奶的劲,仅仅弄上了个科长。就是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位置,还是靠了贞子的关照呢。只要不想放弃这个地位,就无法从已丧失了女人的一切特性的贞子手里脱逃出去。
  林干彦把得到的丑恶同失去的珍贵相比较,心里难以名状地悔,这个交换实在是太亏了。然而,事到如今,已无法挽回。
  第二天早晨,妻子和孩子还睡着时,他早早来到餐厅,尽管他一点食欲也没有。他期待能再见纪美子一面。侍应生对他说:“您是林先生吧,方才54号房间的客人给您留下了一封信。”
  侍应生递过来一封信。林干彦急不可耐地拆开来一看,正是纪美子的字体。
  ——昨夜偶然遇见你,我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不胜怀恋。感旧之余,不知不觉在你面前失了态,深致歉意。
  得知你依然同十年前一样的情深意笃,做为女人,我感到沁人心脾的欣慰。可是,十年间拉开的距离,实在是太大了。而且,我们都已不是单身了。此时若一味追求自己的幸福,就不得不破坏几个人的生活和将来。这不行,我不能一切以自我为中心来生活。经过这十年的岁月,我已不能这样做了。
  我不能遵从你的可贵的提议,请原谅。
  再有,昨夜偶然给你介绍的我的长女纪代子,就是十年前旅行的第二年的六月份出生的。这孩子下面,还有一个今年刚上小学的弟弟。
  今天,我要和两个孩子、丈夫一起,下伊吕波坡,往鬼怒川方面去。
  祝你和家人旅行愉快!——
  林干彦读完信,被其中的一段吸引住了。
  (纪美子是那年十月的下旬,同现在的丈夫结的婚,就算新婚第一夜怀的孕,翌年六月出生也过早。也许……。
  不,不是也许,那就是我的孩子。是十年前岀走时怀上的。)
  林干彦惊愕地站起来:“这封信是什么时候留下的?”
  “大约二十分钟以前。”
  没等侍应生把话说完,林干彦已经奔出了餐厅。
  在账房他又问了一次,账房说纪美子一家奔鬼怒川方向去了。
  林干彦也是驾着自己的车来的。按计划,今天要携家人越过金精峰,奔群马县方向去游玩。
  幸好车钥匙带在身上。他径直奔向自己的车,打着了火。急火火地飞驶起来。其实,就是追上纪美子,当着她丈夫的面,什么也做不了。
  但他无论如何得追上去,至于追上怎么办,到时再说。
  下坡专用线的第一伊吕波坡,比上坡专用线的第二伊吕波坡拐弯更多,坡度更陡,非常危险。可林干彦心急如焚,发疯似地紧踩油门,飞驶而下。
  每个下坡处都有减速的标牌,他看也不看,以疯狂的速度,连续地驶下陡坡。不巧,随着一道坡一道坡地驶下去,天气恶化起来。在这一带,即使湖边是晴天,下面也经常下雨。
  若是星期天或假日,路上车多,他或许能留神些,偏赶上这天是平常日子,这也是他遇祸的原因之一。在驶到一道下坡中间时,他突然发觉车闸打滑了。
  他开得太快了,车子有点飘浮起来。旋转时的离心力,使轮胎的接地面积减少了。雨水又使路面变得滑溜溜的。车闸打滑,转弯时他只好拼命打舵,结果,产生了强烈的离心力,轮胎支持不住了。
  车子一下滑空了,象脱缰的野马,冲破路边的护栏,就象被什么凶恶的鬼神牵扯着似的,翻着跟头滚下了雾气不断涌岀的山坳。随着一声轰响,火舌在雾气中窜腾。

  七

  这时,与林干彦追赶的方向相反,纪美子的车正奔驰在去金精峰的收费公路上。丈夫驾车很慎重,用不着担心。
  旅馆一带还蒙着雾霭,而她的车子愈向高处去,天空愈晴朗。秋季透明的日光射过来,汤湖、战场之原、男体山叶片初黄的林子。……清丽、秀美的风景尽收眼底。一望无垠的美景,高远清爽的空气。
  “真美啊。”
  “你也真够怪的啦,本来决定今天去原始小道来着嘛,却……”丈夫握着方向盘说。
  “我突然想到这边来啦。”纪美子答道,向背后转过身去。不知道原始小道在哪一带。总之,它就在那浩瀚展开的湿原和原生林的某一个地方,他们曾在那儿一同寻找过情死场所。
  (当时,我已发觉了林干彦抱有“杀意”,所以放掉了水壶里的水。在那之前,我就怀疑他是不是真心地要同我一起去死。在赤沼的茶店,他要买盒饭;要求最后一次求欢时,他显出为难的表情……那都是不死的证据呀。他出去打水的过程中,我逃掉了。当时我是怀着背后有杀人者时的恐惧心情逃开的。)
  “纪美子,你在想什么呢?”丈夫骤然一招呼,她醒过神来。透过后望镜,丈夫向她投来憨厚的微笑。
  “不,也没想什么,只因为景色太美了。”纪美子慌张地答道。
  丈夫似乎对这回答很满意,眼睛转向前方。两个孩子因为起得早,开始打起瞌睡来。
  多么幸福的全国旅行啊。丈夫心地纯善,呷着威士忌看电视里的摔跤节目是他最满足的娱乐。
  稍细心点的人不难发现,有一个孩子混着四分之一异邦人的血。尽管这样,他还坚信是自己的孩子。也许因为他是个憨厚到一点猜疑心都没有的人。
  “我不能失去丈夫和这幸福。”
  正因为这样,她把相反的方向告诉了肯定会随后赶上来的林干彦。他再不会重来这个地方了吧。这一带,在这季节,即使湖上晴朗,下面也往往会降雨。沿着陡坡湿润的路面,为了追赶自己而超高速行驶的林干彦,出了事故,自己也没有责任。
  纪美子美美地笑了。这是幸福、满足的妻子和母亲的笑。这花一样欣然的笑脸,昨夜竟为别的男人而泪流满面,真是不可思议。
  “喂,马上就要到金精峰遂道啦。”
  丈夫稍稍加快了车速。

  (全文完,盛宏伟译PUYU5166988手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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