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石阵篇
2024-08-21 10:22:20 作者:吉川英治 译者:樊志刚 来源:吉川英治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本能寺遗迹
“停住船!”半武装的武士抓住落在肩上的断箭,站在船上喊道。船慢慢地停在浅滩旁边,佩带着十手(注:十手是捕吏所持的铁棒,长约一尺五寸,近柄处有钩,用以拦挡刀锋并打击犯人,柄上有流苏,有紫、红、黑之别,以区别捕吏所管之不同)的部下都跳上河滩,在五条桥的桥头踮起脚尖:“呀!什么也看不见!”
“快!不会走太远的!”一声大喝,突然跳出一个人来。
“捕吏,捕吏来了!是从大阪城来的!”
“什么?什么事?有小偷啊?”此时来来往往的人群立刻止步让开一条路,眼睛里流露出惊慌失措的神色,细细低语着。就在这逐渐分开的一条道路上,半武装的武士和七个部下一路往前奔跑着。白色的灰尘自五条大桥的西边扬起,转到寺町道路,再从大云院的后面飞起。大云院的后面没有什么人走过的痕迹,只有一片草地,长满了青绿茂盛的夏季草木。
再仔细一看,遍地散乱着被烧焦了的木材、破瓶子、碎瓦片,但却被满地的蔓藤、虎尾草和萤草遮掩起来,高高的枝头上有几声蝉啼,打破了炎夏的沉寂,带来几分凉意。这儿就是本能寺的遗迹。过去在天正时代,信长遭明智光秀偷袭后自尽的正殿,在秀吉的手中曾经重新修建过。附近被战火破坏的民家无人整修,变成一片废墟,只听到一些不知名的小虫白天单调地鸣叫。不仅是此地,在战国时代到处都可见到被破坏的民家和被战火拖累、面容麻木憔悴的人们。在这本能寺的遗迹中,有一个基督教的传教士站在那儿。
“各位,我也是个无家可归的可怜人,我远自西班牙渡海到此地来,为的是什么呢?”传教士用他那一口刚学会、不纯熟的日语,热心地传扬着上帝之爱,告诉这些住在血腥味未干地方的日本人民,要接受上帝之爱,树立对上帝的信仰,快乐坚强地活下去,勤奋地劳动,由苦中得救,过去由于秀吉的愤怒,烧毁了京都的南蛮寺。然而从千里迢迢过海来的勇敢的基督徒,最近曾哀求家康,取得家康的允许,得以在京城内街道指定的一二个地方传教。
过路的耍傀儡戏的人,被灰尘和汗水磨得筋疲力尽的穷人、卖扇子的人、武士、路人,慢慢地都被传教士的热忱所吸引,不知不觉停住了脚步,傻傻地听着传教士不流利的日本话,聚集在路旁。围在路旁的人群,渐渐对这些红发、绿眼人和挂在他们胸前银色的十字架,还有他们口中所说的一些异国的民情风俗起了好奇心,慢慢地为他们的热忱所感动,甚至其中已有人对传教士起了爱慕之心。
但是,切支丹(注:切支丹为室町末期(公元1550年)天主教刚传到日本时的名称),大家一想到就会害怕。谁也不敢在众人面前接受洗礼。他们只是静静地听传教士说教。只有在听他说教的时间里,才能忘却战争中贫苦的生活。虽只是如此,传教士已觉得十分满意,由白色的胡须中可见到他微微的笑脸。“咦?不好了!”这时,在宁静的人群中,传出了窃窃低语声。
来乔太郎和蝙蝠银平两个人刚巧路过此地,听见红毛鬼好像在说什么奇怪的呓语,于是引起了好奇心,也混在人群里,探头望着红毛传教士。正在这个时候,银平发觉有嘈杂声:“什么事啊?后面好像很吵!”说着就离开人群,走到路中,来乔太郎也同时从路旁走出来看。这一瞧非同小可,扬起白沙尘的七八个捕手正往这里跑来。“哎呀!完了!他们手中拿着我们刚才扔掉的断箭!”
“是大阪方面的官差呀!”
乔太郎以粗哑的声音叹了一口气说道:“惨啦!被发现了!我们快逃吧!”银平紧张得不知该如何是好,连忙拖着乔太郎要找隐藏的地方。“慢着!哼!大丈夫敢做敢当,有什么好怕的?他们是大阪的官差,我来乔太郎在德川家有的是熟人,在这大白天里逃走太没面子了,看看他们又能把我怎么样?”这时,半武装的武士领头的捕手们,已经跑到他们面前。来乔太郎以一副傲慢的姿态站在原地不动。
丑角
“浪人!”官差把断箭伸到乔太郎面前,盛气凌人地喊道:“从五条大桥上丢下这个东西的是你没错吧?又是神秘的诅咒箭!居然又丢在监督大佛殿工程的总奉行片桐市正的家臣种田六郎次的身上,太不像话啦!你这个无礼的家伙!”来乔太郎只是瞪大了眼睛,默默地不回答。官差见乔太郎似乎没有反应的态度,心中反而感觉不妙,只得更进一步走近他说:“你这来路不明的小子!走!跟我回去,有话要问你!”说着,伸手一把就朝乔太郎胸前抓去,就在这一刹那间,乔太郎突然发出了带着兽性的吼叫声:“住口!”
“啊!”捕手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狂叫声吓得连连后退。乔太郎在吼叫的同时,已迅速地拔出了胴田贯之刀,只见刚才还在啰嗦的官差,已经被砍伤了肩倒在地上。一时呆立在旁边的捕吏手下们,突然清醒过来,才联手冲上前去。但只不过是转眼间的工夫,冲上前去的两个人,已被乔太郎的太刀砍得满身鲜血,染红了路旁的野草。
蝙蝠银平见乔太郎出手,也鼓足了勇气,拔出了太刀,然而真正吃惊的是一个个站在旁边,怀着哀伤的神情,静静在听着传教士传教的人们。日正当中!烈日下十手和白刃舞得银光闪闪,原在一旁观看的人群如同一堆被扫在一起的落叶,忽然被一阵狂风吹得四处飞散一般,顿时逃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传教士一个人。
“啊……”传教士抱着圣经,以哀伤的眼神望着地上躺着的四具死尸,没有离开,而且不停地念念有辞祈祷着。过了不久,四处奔散的人们,战战兢兢地又回到尸体旁,乔太郎和银平早已逃得不知去向。群众们窸窸窣窣地互相讨论着,但是生在这个悲惨人寰时代里的人群,看见如此活生生的惨剧,却没有一个人的脸上露出哀伤的神情。
传教士离开了草地,怀着悲伤的心情站在一旁默默地哀悼着。,就在这时候,他琥珀色的眼睛突然瞪得又圆又大,好像是看到了什么东西,被吓住了不敢发出声音,更不敢惊动旁边任何一个人一样。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在那些望着死尸叹息着的群众的脚下,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人群中伸出了一根未枯干的树枝,摸摸索索地探到了死骸的手边。
传教士真的看傻了眼,他根本就无法了解那根木杖到底在做什么,就是因为无法了解,因此起了更大的疑心,更是死死地盯着木杖的移动,一步也不离开。撑着拐杖,躲在人群后的那个人,是个年约十六七岁,以弹琵琶卖艺为生的小和尚。而且还是独眼!他以他那仅有的一只眼睛,装成傻乎乎的样子在看别的尸首。但是,暗地里,他却全神贯注于他手中那根木杖的尖头,在施展着令人不可思议的阴谋。杖尖一直在探索着死者手中抓的那一只诅咒箭。在阳光下,死者手里的箭真有金色的刻字在闪闪发光,不过,那几个细如跳蚤般的小字极不容易辨认。
“让开!让开!”忽然,由道路的一方,不!是两方,几乎同时跑来许多骑马的武士。被夹在路中间看热闹的人群,被这两方来的人马吓得一同往草地退去。可怜那传教士,被这些群众推着,一个重心不稳摔了下去。而那个使用木杖想拿箭的小和尚,更是趁机故意发出吃惊的声音,朝死尸倒下去。他这种神出鬼没的动作,实在绝妙透顶。他故意装出倒地的样子,但事实上已经抓住了诅咒箭的尖端,然后爬起来,想拔出箭来。无奈死尸的手抓得死紧,根本无法拉开。他尽管显出狼狈的模样,还是看清楚了箭上刻的小字。
“喂喂!”忽然,他的鼻尖抵上了一枝白亮亮的长枪头。他抬头一看都是大阪城的武士,一个个都是横眉竖眼,手上都提着长枪。他们从马背上伸出长枪,原来也不是要刺他的意思,只是想赶走看热闹的人群而已。机灵的蝉阿弥心中当然知道,但是他却故意装出吓破胆的模样,跌跌撞撞地倒回人群中去。他这种逃法相当高明,像个表演丑角的高明艺术家。每个人都会笑他那副怪像,但是在场的人谁也不知道他就是诡计多端的恶棍,今川蝉阿弥!群众散开之后,四具死尸被夹在当中,两旁站满了官差。
从五条大桥方向赶来的人,是其他捕吏紧急通知赶到的工程总监督薄田阜人兼助和他的手下,统统都是大阪的武臣。另一方面,由二条那里来的这一队,是所司代(注:所司代虽名为代理民政的官,而实质上却是幕府派往京城中监视天皇的官)板仓伊贺守的捕吏田中藏之丞和他的部下。这一批人全是京城中德川将军手下最为器重和出名的大人物。目前京都市中是丰臣和德川两家对峙的形势。大佛殿的工程正在进行之中,双方的武士在街上来来往往,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出现厮杀的场面。
“喂!把那个死者手中的断箭拿到这里来,那是个很重要的证据!”薄田坐在马上,似乎完全不把所司代的人放在眼里,大刺刺地喊着。这时,在一旁一直不吭气的所司代方面的田中内藏之丞才带着一脸不耐烦的样子,出面道:“慢着!等一下。”接着又说:“被杀害的人是片桐的部下,为什么不让我们处理死尸?”
“死尸不管怎么处理,咱们都没有意见,但是那一枝断箭,咱们可是要拿回去当作搜索凶犯的证据!”
“要逮捕凶手,用不着劳驾你们。丰臣家自有丰臣家的官差来处理,这个做为证据的物品不能交给你们!”
“啊!一派狂言!管理京城内大小事情是我们所司代的任务,受禁中之命,板仓伊贺守,负全权之责!”
“不……哈哈哈……”兼相咧开嘴巴大笑,心想,对他们客气,他们反倒回咬一口。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那么等我回去和主人秀赖公商量之后再来给你们答复,喂!把那枝箭拿来!”兼相从部下的手中接过红色的断箭,顺手就插在腰间,一转马头,奔向加茂河原。在一旁观看多时,穿着黑衣服的传教士,目送着薄田和他腰际那一枝箭离去,踱着慢步,踏着薄暮走回自己的宿处。他的脑海中始终忘不掉那个奇妙小和尚的木杖和红箭……
乌鸦人家
呱!呱!呱!叫得怪惹人厌的!乌鸦这种鸟,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就是不为人们所喜爱!可是话说回来,如果没有乌鸦,我今天也喝不到美酒,想到这里,顿时对它的厌恶感也消除了不少。箭师乌骨斋一时颇有感慨。这个时候他正独自陶醉于美酒佳肴中,他抓起桌上串上竹片的熏鱼,就往背后一扔,分给自己饲养的乌鸦群吃。
呱!呱!呱!七八只不同种类的乌鸦,慢吞吞地一摇一摆走近熏鱼,因为它们都被拔掉了翅膀,不能再飞。乌鸦走近扔在地上的熏鱼,立刻抢着吃了起来,一些比较聪明而灵活的乌鸦,从旁边吃起鱼肚子;而其他的笨家伙,急着抢,却又让竹片刺进了喉咙里。呱—一痛急了想飞的笨乌鸦,因为没有翅膀。那副想飞又无法飞上天的样子,乌骨斋看在眼里,笑得前仰后合,又独自沉浸在酒中,自言自语地笑骂道:“真难看的笨家伙!”说着,用手巾抹了抹嘴,跟着又擦拭眼角笑出来的眼泪。
乌骨老人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衣裳破烂,家里又脏又乱,工具散乱在满地,满地又是削箭剩下来的屑末,如果这一群乌鸦会说话的话,它们一定也忍受不了这样的环境而告诉这位老人,要他稍作清理的。乌骨斋酒足饭饱,身体飘飘欲飞,心情非常愉快。他所饲养的那群乌鸦,则在走廊边仰望它们的主人,好像在催着主人再扔给刚才那样鲜美的熏鱼,呱!呱!呱!不停地叫着。
“哈!对我来说,你们统统都是我的心肝宝贝!有了你们,才有财源。还有人笑我是傻瓜,养你们这一群又笨、又丑的东西!哼哼……。神不知,鬼不觉,才是这世间上的奥妙之处啊!谁会知道这用在诅咒箭的羽毛……”乌骨斋又端起酒壶,往杯里倒酒。
“不过啊……最近没什么生意上门喽……”他伸出舌头舐了舐上嘴唇,露出一副贪得无厌的怪像:“如果把这些乌鸦弄到陀罗尼谷去的话,还是可以换回来相当代价的东西。唉!最近也不知是怎么搞的,都没有要做诅咒箭的客户上门来。辛辛苦苦弄好了一百枝箭,只不过是些不值钱的练习箭……喂!乌鸦们!别尽呆在那里等着吃闲饭啊,还不快叫叫,拉开你们的嗓门嚷嚷,叫几个好客户上门哪!”只可惜这一群乌鸦既听不懂,也不会回答。
呱!呱!呱!乌鸦仍是像催着想吃东西似的,只是叫个不停。本来盘子里还剩下一片熏鱼,乌骨斋拿起鱼,望了望他的乌鸦群,犹豫了一下,还是放进了自己的口中!就在这个时候,门口响起了声音。门外有条黑漆漆的小走廊,堆了很多做箭材料的藤条,就在这个地方。“请问……”走廊上站着两个陌生的年轻人。哈,客户上门了!老人心里一阵狂喜,连忙跳了起来,三口两口吞进了没咬碎的熏鱼。
“请进,请进!我是箭师本田藤六。屋里很乱,不过,请你们里面坐!”藤六把二位引进了屋里,心中暗自想道:这两位可能就是来订诅咒箭的客人啦,这一下子,八成又可以再捞一笔钱。“请问……二位有何贵干?”他立刻哈背躬腰,像只猫似的,等着对方的回答。来者是一个眉清目秀年约十九岁的女孩和一个比她年龄还要小一点儿、前额留着短发的武士,看起来家世十分好,而且彬彬有礼。乌骨斋眼珠子滴溜一转,自然知道他们并非普通人的子弟。
“刚才听你说,你叫本田藤六?”少年口齿伶俐地问他。“是的。藤六是我的本名。”
“那么,你另外一个名字叫乌骨斋?”看样子,真的是诅咒箭的订户错不了了。乌骨斋这个名字,只有刻在诅咒箭上,他既然知道这个名字……老人立刻很高兴地接口道:“是的!请别客气,只要是我能做的事,请尽管吩咐就是……”
“我们有重要的事情前来拜访,请姐姐告诉他吧!”真田大助说完之后,就请奈都女告诉他。他们来到此地的目的,当然就是要探听另外一支红箭的下落。
奈都女正把话说到这个关节时,正巧门外又传进了访客粗野的声音:“叫乌骨斋的箭柄师,是这一家吧?”
“啊……”奈都女到底是个弱女子,听到这说话的声音,立刻变了脸色。这并非陌生的声音,来者是来乔太郎,他已经走上了走廊,和他在一起的人,一定是蝙蝠银平。怎么今天上门的客人这么多!乌骨斋心里犯了嘀咕,老大不高兴,因为他怕客人一多,生意反而谈不成,失去了赚钱的机会。,早知如此,还不如对着乌鸦群,闲着没事,陶醉在酒乡里还好些,真是的!
“喔,来了。”他应了一声,十分不情愿地站了起来。姐弟二人吃惊得面面相觑,但是乌骨斋的不耐烦和稍嫌迟缓的动作,反而给了他们一个藏身的好机会。如果他们二人也像刚才自己进门那样突然,那真的可就不知后果如何了。“喂!请等一下……”大助连忙用眼睛示意他止步。
“嗯……我们在这里和他们撞个正着不太方便,能否借用一下后面的壁柜?”大助用细而低的声音说过之后,就和奈都女一同躲进了霉味冲鼻的壁柜里。“喂!乌骨斋到底在不在?”
“怎么有回答的声音,没有人出来?喂!谁都可以出来应门哪!我们是由远道特意赶来的……”只隔着一道墙。蝙蝠银平和乔太郎在盛气凌人地叫着。两对锐利的眼睛直打量着四周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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